我六岁时,我家从宝石河南岸迁到坳上。在新的环境里,我很快结识了一批小伙伴:阿军、阿阔、贝样、合东……我们一起在房前屋后、山上水下,自由自在玩耍,玩得太投入了,往往到各自父母扯开喉咙喊哑了才回家。
最好玩的地方要数贝样的家,那是一座一进几重的老房子,老得不能再老了:斑驳的老墙,破损不堪的青瓦,木门木柱木板墙特别多,也生虫腐朽了不少,还有几个四角的天井,墙头长了一些杂草,挂着巨大的蜘蛛网……
贝样第一次带我去他家玩,看着那老房子有点神秘而幽深的样子,我远远地不敢进去。他们都进去了,我在外面犹豫着,听着他们在里面玩得开心的笑声,我不由得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循声跟了进去。哇,里面真大啊,一进好几重,好多间房子,好多巷子,真是捉迷藏的好所在。他们正玩捉迷藏呢,我也加入了。
我们开心地在迷宫样的老屋里玩各种游戏。这时,偏僻的一间左厢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敲木头的声音。我好奇地踮起脚趴在木格子窗口往里瞅,只见昏暗的厢房里,一个瘦小的老爷爷跪在地上,旁边放着一根木拐棍。老爷爷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敲打一个圆溜溜的木球样的东西,后来才知道那是木鱼。他前面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香案,在后面有一个神像。老爷爷额头明显有很多细小的汗珠。我心里想:谁这么坏,让老爷爷这样跪着!肯定是那神像!
我趴累了,不小心弄出声响了,老爷爷听后猛地抬起头往窗口望来,只见老爷爷的脸部非常丑陋,高颧骨,下巴往前翘得老远,特别吓人的是那左眼,像一个绿色的浑浊的玻璃球,在昏暗中突然望向我,我不由得惊恐地喊出来:“有鬼啊!”拔腿就往屋外跑。小伙伴们听了也吓得跟着跑出了老屋。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小伙伴们跟上我,问我怎么了。我把我看到的情景说了一遍。小伙伴们听后都笑了,说那不是鬼,是贝样的爷爷,虽然相貌不好看,但他对大家最好了,他的左眼、左脚是他年轻时救一个落水的小孩受伤的。我听后还是有点后怕,往老屋门口望去:“哇,那鬼在大门口呢!”大家回头看见了老爷爷,都说:“阿广,不能这样说了,阿广第一次来,爷爷肯定有好东西给阿广呢。”说着,都拉着我往老屋门口走。
来到老爷爷身边,我看清楚了,老爷爷虽然面貌丑陋,但那慈祥的神情让我一下没了恐惧,那个玻璃球样的眼睛看起来都是和蔼的,他左手拄着拐杖,右手颤巍巍地拿着一大块白白的麦芽糖,额头又有细小的汗珠渗出。他满是歉意地把那我最喜欢吃的麦芽糖递给我,说:“我听贝样说过你是最近搬来的,以后要经常来玩啊。”我惭愧地低着头接过麦芽糖,伙伴们也有份,大家吃着这甜滋滋的糖,乐开了怀,至今我觉得那是我吃到的最甜的麦芽糖。
接下来的日子,老屋成了我们的天堂,弄堂里、天井中、菜园外、芭蕉树下……到处留下了我们的欢声笑语,老爷爷经常在旁边看着我们笑。
在那年夏天,我得了重感冒,打了几天针不见好转。我躺在床上,爸妈焦急地小声嘀咕着,说我可能是被什么神灵给吓了,要去请贝样的爷爷来给我看一下。
当我迷迷糊糊醒来时,天色已晚。老爷爷拄着拐杖瘸着腿,在我床前直打转,手在空中不断抓着什么扔到房子外面,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他转得满头大汗,爸妈在旁边也不停地轻声呼唤着:“阿广回来哦,阿广回来哦……”过了一会,老爷爷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小纸片,放在我枕头下面,慈祥地对我说:“孩子明天会好的,明天就会好的……”我怕极了,特别是枕头底下那张黄纸片,老觉得那有什么妖精鬼怪在那里面,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
一切结束了,爸妈要给点什么报酬给老爷爷,但老爷爷就是不收,爸妈对老爷爷千恩万谢地送出门去。过后,我继续打了几天针,病好了,爸妈说这是老爷爷治好的,老爷爷真灵啊。让我也觉得老爷爷真厉害,至于那张黄纸片我一直没敢动它。
过了不久,我和伙伴们在老屋里玩,又听到断断续续的敲木鱼声,我说:“都是那个神像害的,让老爷爷这么受折磨,我们去把神像丢掉。”大家都说好。于是,我们等老爷爷有事离开的时候,悄悄溜进左厢房把那个神像拿出来丢到猪圈的粪坑里。为老爷爷除去了一个大坏蛋,大家都非常高兴。
晚上,我正在家里津津有味地吃饭,突然,老爷爷一瘸一瘸地来到我家。他看到我后,竟然凶神恶煞般地冲着我爸爸说:“你生的孩子怎么不管好,让他冒犯神灵,作孽啊!”我被他那样子吓坏了,不知所措地溜进卧室哭着躲起来。爸爸了解情况后,也狠狠地说了我一顿,说老爷爷信那神像的,那是他的命,让我以后不要再去老屋了。我也被老爷爷不同寻常的发怒吓怕了,以后再也没去了。
直到我读中学有一天放学回家路上,老爷爷一瘸一瘸地迎面走来,我俩互相看着对方,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他还是那么慈祥,特别是那只浑浊的玻璃眼,显得还是那么亲切,但我又觉得我俩之间有一道看不见鸿沟。我看着他一瘸一瘸地从我眼前走去,看着他那瘦削的背影,我的眼涩涩的。别了,我的老屋,别了,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