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12岁。妹妹10岁。弟弟8岁。
我们家,当时在雀村也算殷实之家。几个突然的到来就快濒临绝境了。先是三头架子猪突然死在了圈里。紧接着母亲突然生了场大病。祖父时隔不久突然离世了。这三件事都发生在上半年。治母亲的病,父亲把多年的积蓄都用光了。办祖父丧事,父亲借了很多外债。
在操办祖父的丧事之前,我家竹楼板上的包谷堆了有腰杆深。楼板下的松树楼枕被包谷压弯了。那时,有个二爷经常会来我家串门子。翘起二郎腿,脚上的尖嘴皮鞋油亮着。弟弟会爬到他的腿上,左右荡着秋千。他抬起头望着楼上的包谷,啧啧称赞说:“二哥,这一楼包谷少说也有二三万斤,我那个乖乖,全村就数你家了。”父亲听了,开始还谦虚两句。后来听多了,就当成了耳旁风。几年后,我那个乖乖,他居然想不开,打起老鼠药的主意,一饮而尽。
丧事办完,楼板上空了。太阳光从房顶上的亮瓦照来,地上到处是一根根竹子的影子。那时,二爷来了,还是会以同样的语气说:“二哥,这一楼的包谷都吃尽了,我那个乖乖,全村就数你家办得风光了。”父亲没谦虚了,脸上却多了些苦笑。母亲会接上话,叹着说:“风是风光了,可接下来靠什么养活啊!”父亲捻着下颚的小胡须,貌似有所悟的样子,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弟弟是最可爱的一个。每到这时,他就会拽着母亲的手问:“妈妈,船怎么会直,车怎么会有路?”母亲让弟弟问父亲。弟弟还未走到父亲跟前,见父亲脸色愈来愈铁青难看,跑开了。
弟弟喜欢竹楼漏下来的光与影。我们全家数他最活波了。当父母不给他脸色看时,他就蹦跳着在光与影中去游戏。他先是抓握这一根稍粗的竹子,攥得烫手了,才去找细长的那一根。从屋子的左边跑到了右面,又从堂屋前跑到了门槛边。活脱脱的像一只兔子。所有的光影都成了嫩嫩的青草。父亲被搅得头晕了,嚷道:“要是阴上几日,看你狗日的还乱蹦。”
妹妹是个和事老。见父亲恼,她拉着弟弟到屋檐下去抓石子了。不大一会儿,弟弟又跑着回来找母亲。嘴里又问起船和车的事。母亲怒了,往弟弟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呵斥道:“吃的都没了,还车呀船呀的,你是皮子痒了。”被打后,弟弟也不哭,跑出去又与妹妹抓石子。不知道妹妹与他说了什么,后来弟弟在屋里蹦跳的次数少了。捕获光与影的行动也少之又少了。我猛然发现,弟弟长大了,懂事了。
2
父亲扛着锄头走在前头。我拎着提箩走在后面。
这是贴近中午了,天在下着毛毛雨,远处的山峦灰乎乎的有些模糊。凉风从膝盖上方绽线的补丁处钻了进来,有些冷。穿着湛蓝色中山装外套的父亲背有些驼了,边走边抽着廉价的纸烟。没能抽上几口,咳嗽声就传来。由于父亲左脚根底生有疖子,走路靠的是前脚掌。走在前面的父亲,我总感觉颤巍巍的,要倒。
马家田,是在村中堰塘下方的一片富饶之地。地势矮,有一口龙潭,常年流出一股清水,甘甜可口。村里人的饮用水都是靠它。种青菜、白菜、萝卜、洋芋、葵花、蔓菁,长得快,熟得也早。父亲带着我去的就是那里的一块洋芋地。
在从堰塘埂要下去时遇到了迎面而来的张大伯。这人是个出了名的酒鬼,随时把酒葫芦挂在腰上。经常把眼睛喝得通红,在村子里到处的晃荡,引起一帮孩子的围观,困了躺下便睡。刚点燃父亲散给他的烟,早把葫芦递到父亲面前。父亲抿了一口,便要还过去,见他枯枝一般的手指抖得厉害,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父亲擦着嘴角的残汁,赞道:“这酒真好哦。”他忙说:“哪里哪里哦,再怎么好也没有办大爹的事情喝的好。”他又打听父亲扛着锄头去干嘛,父亲陷入沉思了,过了半晌才说:“瞧瞧地里的洋芋给熟了。”“你家那块地,好是好,只是可惜了。”“咋地?”“估计是昨天夜里被人挖了,小半块被拔得乱翻翻的。”
父亲没有顾及身旁的我。扔下锄头,一个劲往自家那块地奔去。醉鬼翻着红眼看着我,酒葫芦也递了过来。拾起锄头,我小跑着去追父亲。来到地埂边,只见绿荫荫的洋芋藤子被拔了甩得到处是,鸡蛋大小的洋芋还有巴在藤子上。而藤子上尚未来得及谢的花还在白白的开着。父亲嘴里咒骂了声“日他妈的,这些狗日的”,眼里就爬上了泪水。头有些疼,心里有些难过,他蹲了下来。掏出烟来,一根接一根的抽。蜷缩着的父亲浑身都在打颤。不知道是因为冷了,还是愤怒。我不敢打扰父亲。佝偻着腰捡拾藤上那些看着真切而香甜的洋芋。我的嘴里居然冒起了清口水,冒着热气的洋芋仿佛就在眼前。
捡拾得差不多时,父亲突然立起身,一脚把提箩中的洋芋踢飞了。他嘴里嚷着:“还捡什么!还要留着给狗日的来偷吗?”父亲的一脚把我的胆儿踢飞了。我傻愣愣地望着父亲。父亲似乎意识到吓着我了,说:“到边上歇着,我挖好了你捡。”雨开始下大了。站在雨中,我感觉自己太小了,要是足够大准让盗贼死无葬身之地。心里就充满了悲愤和痛苦。伴随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嫉恶如仇。
3
弟弟在长身体,我和妹妹也在长身体。我们需要的不是洋芋,而是更有营养的东西。可没法子,吃了半月的洋芋了,我们还得接着吃。
那天,天气极好。白云一朵朵的在天上软绵绵地晃动着。日光极强。路边柳树上的蝉声聒噪得让人生烦。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我把刚煮熟沥干净水的洋芋端上桌子。用锑盆装着,满满的一大盆,冒着滚烫的热气。以前,下洋芋还有凉拌的酸菜,醋泡的大蒜,色香味俱全的渣辣子,炭火烤的豆豉。这些都没了,端上桌子摆着的只有半碗母亲上年冬天下的酱了。
母亲是个制酱的高手,做来的酱不仅色泽鲜艳,味道也极好。村里的妇女有好几位都向她请教过。她乐于传授这门手艺活。母亲介绍选料、配料、发酵等过程时像极了会说故事的父亲。母亲肯定是享受这一过程的。父亲听着她说,脸上禁不住就挂起了笑容。好像一轮太阳从窗外射了进来。
不过,那天弟弟的气色不太好。大家都坐在桌边后,母亲给弟弟拿了个样子最可爱的,嘴里念着:“我家幺儿最喜欢这个了”。弟弟非但不伸手去接,抡起胳膊往桌上便横扫了过去,很放肆地说:“我才不吃这洋芋。”酱碗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碎成了三瓣,里面的酱跟着溅落了出来,把椅子周围都溅红了。母亲没有生弟弟的气,佝着腰把还能吃的酱又弄到了另一个碗里。弟弟此举本是为了引起重视的,不料没人理睬,竟自个儿哭了起来。
我们大家都在吃洋芋了。弟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桌旁。我想喊他不要较劲了,又生怕母亲把怒气撒在我身上。妹妹拿弟弟看了看,暗示他快些吃了。弟弟仍然高傲地站着。母亲终于问弟弟:“你到底吃不吃?”“不吃”这是弟弟斩钉截铁地回答。眼睛望着空牢牢的楼板,嘴唇卷起。他已经不哭了。母亲又问他。声音分贝提高了很多。“不吃。”弟弟仍在僵持着。我和妹妹在为弟弟担忧了。父亲也在劝弟弟。母亲起身了,在门背后找来根拇指粗的柳树条子。“你真不吃?”条子在母亲的手里抖动着。“就是不吃”。语气已经软了,声音也小了。父亲递了洋芋给弟弟。他瞥了一眼,不接。条子在弟弟的身上啪啪啪地落下。
弟弟挨打,不过我和妹妹沾光了。打断了柳树条子,弟弟还是不吃洋芋。眼泪从眼角到脸颊再到下颚簌簌落着。弟弟抱定了不吃洋芋的决心,不喊不叫也不哭。母亲的怒气过了,又生起疼来。父亲说,“在闸埂上赊把面条来打打牙祭。”母亲似乎觉得有损自己颜面,说:“那你坐着干嘛?咋不自己去呢?”父亲自然不会去。我去赊的面条。因为父亲答应给一毛的跑路钱。妹妹也想要这一毛钱,但她怎么也跑不赢我。弟弟毕竟是幺儿。我和妹妹吃了一回后,所有的面条都是弟弟吃的。我和妹妹都想揍弟弟。最终,还是没能揍成。
4
这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扛着锄头,拎着提箩,我往麦家地走去。这是一块仅次于马家田的好地。不足三丈远便是一个圆形的水塘。塘子不大,倒时常有水。马家田的洋芋喂养了我们家二十天。我和妹妹本来很高兴,终于把马家田的洋芋挖完了,可以不用吃洋芋了。在稍许激动地禀报母亲后,她说:“那去麦家地挖嘛。”我和妹妹就很沮丧了,也很哀伤。
麦家地的洋芋不如想的那么好。当我到了地垄边时,一行行的洋芋蔫了,藤蔓是极细长的,立起的劲都不有,碧而泛黄的叶片耷拉在垄上。有开着白花的,但不繁茂,小朵小朵的。抡起锄头正想挖去,劈面就是一团热气。握着锄把的手有些松了,隐隐觉得藤蔓下的洋芋还不到吃的时候。可想着母亲那坚定的眼神,锄头抡起又挖了下去。从小我就是个心慈的人。当使劲把锄头往上提,藤蔓腾空了,那一锄泥土也扬到了半空,我瞧见坑里的那些洋芋。它们不算太大,比马家田的三分之一都难。那是挨在一起的五个洋芋,像五个亲兄弟,鸡蛋那般大小。白白的,嫩嫩的,滑滑的。马家田的洋芋可是有小碗那般大啊。我觉得还有大的,佝下腰搜寻洋芋藤蔓下的泥土,得到的是四个鸽蛋般大的。我的心隐隐的发疼了。我不想挖洋芋了,觉得很热。
脱了衣服,在旁边的水塘里,游了好几个来回。凉爽够了,我穿起衣服要回家,才瞧见地垄边躺着的锄头和提箩。那时水塘北面是一片草坪。蝴蝶很大,翅膀很白。没顾得及锄头了,我就去捉蝴蝶。想着给弟弟带回一只去多好啊。他可是一个对蝴蝶情有独钟的人。
夕阳快落山了,晚风吹了起来。牧牛的人家都把牛往家赶了。心急火燎地,我才抡起锄头又挖洋芋。兴许是匆忙作怪吧,我竟忽略了洋芋的个头小,只一个劲地挖。终于,把洋芋装满了,我的心里荡起了欢乐来。可在进村时,张大伯的一句话又让我难过了。他说:“造孽了,这么小的洋芋也下手!”跟做贼似的,我提着洋芋往家里奔跑,生怕又遇着村子里的人。
还想着会被母亲唾骂的。没曾想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进院子,就听到父亲暴怒的咒骂声:“日他妈的,我日他妈的。”不过,声音略显微弱,还带着气喘。原来,父亲找到那日偷洋芋的贼了。洋芋没讨回。由于身高、体型不占优势,父亲反而挨了一顿揍。
5
晚上下雨,白天又放晴了。持续了一个星期,麦家田的洋芋生长是极好的了。要开的花,白是白,紫是紫的开了。要长的藤蔓也哧溜哧溜往上长。洋芋的个头在土里蹭蹭蹭地变大,变粗,变长。
当我和妹妹蹲在屋檐下,捏着父亲用铁皮制作的刮刮刮洋芋,心里又是痛苦和难受了。因为,自打没有包谷以来,所有的洋芋都是交给我和妹妹的。刮一天还好,天天这般刮,刮一次便是一大蒸饭锅。
那时的饭量特别惊人,一个个把肚子喂得像口倒扣着的铁锅了,依然感觉到饿。那时的人,肚子里喂养了一头特别大的虫,嘴巴里进去的仿佛都被虫吞噬了。父亲的饭量就是惊人的。兰花碗能吃七八碗。给他添饭,用木饭勺得舀十多回。我和妹妹是轮流给他添。没有饭吃了,父亲一个人能吃小半锅洋芋。收拾碗筷了,看着父亲舔嘴抹脸的样子,仍然是饿的。
妹妹突然把刮刮和洋芋丢到了锅里,溅起了很大一团水花。她恼怒道:“这洋芋我刮不起了,胳膊都快断了。”我的脸被水溅湿了。我很生气,只是不是对刮洋芋,而是对妹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愤怒,抡起手就给了妹妹脸上一巴掌。起身,妹妹跑了,出了院门,嘴里叫喊着要去告母亲。我理亏,虽然仍在刮着洋芋,但心中积起越来越多的愧怼。在日光下,我的胳膊越来越酸疼,感觉已不在是自己的。我也不想刮了。蹲在水井旁的花椒树下,看两只大蝴蝶飞啊飞的。日光在蝴蝶的蹁跹中,慢极了。仿佛托着我沉重的思绪。
母亲没有回来,反而是妹妹回来了。她沉着个脸,又坐到屋檐下,拾起洋芋刮了起来。我是心惊胆战了。那时的心肝小得厉害,很容易怦怦乱跳。坐到了妹妹的对面,边刮着洋芋边观察着妹妹。我问,“你去告妈妈了?”声音微弱。“告了。”我的小心肝提到了脖嗓眼。“妈妈怎么说?”哀求一般了。“回来好好收拾你!”我瞅着妹妹不再说话了。手里的洋芋被我刮得皮子到处飞。一时间,我居然对妹妹生出了仇恨。我的脸色应该跟铁锅底那般的黑吧。
丢掉了洋芋,跑到了屋里,我躺在了土基砌的台台上。眼里忍不住湿透了,泪水顺着眼角流了。我知道是自己不对,不该对妹妹动手。平时,我是多么爱她啊。蓦地,我又希望被妈妈的棍子抽了。我是活该如此的。越想,泪水流得越快,也越大颗。
妹妹几时来到我的身旁,我不知道。她轻轻推了推我。我的眼睛闭得死死的,不想睁开。感觉在妹妹面前暗自落泪很没面子似的。她使劲又推了推我。见我还是没有反应,她说:“哥哥,我骗你的。”我猛地从台台上直起,睁大了眼睛端详着妹妹。她又说:“我没有告诉妈妈,刚才我在闸埂上看人家捕蜻蜓玩了。”
我和妹妹又坐在锅旁刮洋芋了。我的心里不再沉重,轻松了。我说:“妹妹,对不起,刚才我不对,不该动手打你。你打我吧,想怎么打都行。”“算了,打了就打了。我不对在先,也是找打的。”妹妹刮洋芋的样子专心极了。我凝望着她,只见一块块洋芋皮欻欻落到了地上。我说:“算我求你了,打我吧,否则我心里堵得慌,难受。”我真希望妹妹给我一大巴掌。妹妹见我我实在惭愧得很,就说:“那好吧!”放下洋芋,轻轻拍了我一下,说:“还了。”
我哭笑不得了。埋着头,只顾刮洋芋,不敢再看妹妹了。因为,妹妹突然在我心里高大起来,像一个大大的英雄。
6
包谷林里的豆子能吃时,包谷在杆上正好长。不过,距火把节不远了。自留地里的青辣子倒可以吃了。有豆子、青辣椒,吃起洋芋来要丰盛得多。单调的吃食方式总算有所改善。
找来根竹竿在一头绑上捂成椭圆形柳条,到屋檐下有蜘蛛结网的角落,来回的翻来覆去,就成了个网。捕捉蜻蜓的网。夏天,村中的闸塘靠了一场又一场雨水的蓄积,开始变深了。生物跟着多了起来。最能吸引我们感兴趣的,莫过于蜻蜓了。晶莹剔透的脑袋,薄而发亮的翅膀,细长秀丽的尾巴。身子稍往上扬,尾巴轻点在水面上,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能把人看傻。特别是成对的蜻蜓,尤为使人挂念。
用蒸饭锅煮着青红豆了,我才领着妹妹和弟弟出发的。在淘洗红豆时,弟弟就开始催促了。妹妹倒是不急,把屋檐下的网拿起又放下,过了不大会儿又去看一看。出院门来,妹妹问我:“结实了不?”弟弟抢着说:“蜻蜓又不是铁做的。”妹妹向弟弟翻了个白眼。其实,我的心倒是虚的。毕竟是我第一次这么做。可不能让他们发现。
闸塘边捕蜻蜓的人很多。在我们仨加入其中时,太阳还在西边的山上高挂着。我吩咐妹妹说:“盯着点,太阳快落山时喊我。”那时没有手表,估量时间就靠太阳。红豆虽难煮,耗时,不小心锅里的水就干了。我们是分好工的。弟弟负责跟我拿捕捉到的蜻蜓,妹妹留意哪只蜻蜓漂亮好看。闸塘大哦,不下一于个足球场的面积。那些蜻蜓也是狡猾的,不会傻愣愣地候着去捕。听到响声,点着水往远处簌簌飞走了。绕着闸塘捕了一圈,收获颇丰,弟弟手里的蜻蜓有十只了。妹妹嫌他拿多了,会把蜻蜓弄死。弟弟不服,说好不好的怎么会死。
就在他俩争论时,我抬头望去,太阳已经落了。西边的山崖附近一片橘黄色。想起了火上的豆子,我们仨回了。豆子煮得恰好。只是塘中的炭燃完八九分了。添了炭,锅里加了水,把早已刮好的洋芋码在豆子上。
弟弟哭着跑了进来。他嚷着蜻蜓都飞了。我出去看,妹妹已经跑了躲起来。锁了门,又带着弟弟去捕了。快到闸埂时,妹妹气喘吁吁跑来了。弟弟不理她,只顾往前走。傍晚的蜻蜓少了,沿着塘边,不知不觉天在黑了。母亲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喊我们时,东边的月亮升了起来。圆圆的,亮亮的,大大的。晚风吹拂,凉爽极了。可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都胆战心惊、提心吊胆。
有一股烧糊的怪味在村子里弥漫。我跑了起来。妹妹也跑了起来。弟弟还不想跑。妹妹说:“还不快跑,锅都烧烂了。”开始还存在侥幸心理,可越接近家味道就越浓。母亲站在院门口的大路上,脸气得发白。父亲坐在门旁的石墩上一个劲抽着纸烟。只见火星忽闪忽闪的。门开了,一股浓烟扑了过来。借着火机的亮光,屋内很暗。点燃了煤油灯,过了半晌,屋内才清晰。不过,烧糊的气味依然还在,很呛人。
锅被烧烂了。在正中,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一半的红豆被烧焦了。洋芋被烧糊的味渗入。我们都不想吃洋芋,更不想吃红豆。可见着母亲和父亲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们都吃了。很难吃。咽下去后,感觉喉咙和肠胃仿佛被火烧烤似的,难受极了。
没吃几嘴,母亲说:“捕蜻蜓好玩不?吃糊洋芋好吃不?”
我们直摇头,异口同声说:“不好玩,难吃死了。”
“要想吃好的,就得待在家里,乖。”
我们直点头。心里太记恨蜻蜓了。把所有的罪过都推给了蜻蜓。不过,母亲没有用鞭子教训我们仨,这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7
在闸塘北面的一块园子地里,种的是密包谷。品种也好,是糯包谷。火把节过后,弟弟对这块地是最关心的了。他每天三五回往闸埂上跑去。回来了,总要对我报喜讯。
“哥哥,靠塘埂的三棵包谷红缨在枯了。”
“哥哥,北面的那五棵包谷饱满得很了。”
“哥哥,西边靠内第二排的包谷缨子掉了。”
“哥哥啊,好多包谷都熟了,可以动手啦!”
“哥哥啊,你不要傻愣着了,快点跟我去看看,我们有包谷吃了。你不是刮洋芋手臂疼嘛,走,手臂可以歇歇了。走啊。走。”
“你还真打算吃一辈子的洋芋啊。快啊,那脆生生、甜蜜蜜、糯酥酥的包谷在地里等着啊!”
弟弟虽说心儿痒,手儿也痒,嘴巴更是痒。可他还是聪明着,不会一个人蛮干。他知道我是大的,胆儿也最大。他只要把我说动了,一切就会好办了。即便有什么事情落下来,挡箭牌是我不是他。不过,除了怂恿我,他还要鼓动妹妹。
“姐姐,你不晓得闸塘边的那块包谷,都快吃得啦!”
“姐姐,你是好几日没往闸埂上去了,我是一天跑几次,每次见着包谷地清口水直淌。那一个个的包谷太诱人、太喜人了,不信你去看看啊!”
“姐姐,我们能吃包谷了,怎么还天天吃洋芋呢?吃洋芋都不说了,主要是刮洋芋的手臂太疼了,不是吗?我虽然不刮洋芋,可我见你们疼痛的样子,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现在,包谷一个个熟了,我替你们高兴啊,可以不吃洋芋,吃包谷啦!”
妹妹,没能经住弟弟的蛊惑。在一个玫瑰色的黄昏,妹妹把手里刮光的洋芋丢到锅里,展眼望了望四周,随即把手上的洋芋皮往地上甩了甩,又仔细端详着我。她说:
“哥,弟弟说‘闸埂边的包谷可以吃了’,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熟了的,只是……”我没再刮洋芋了,看着妹妹急切的眼神,脸上羞红的脸。“只是,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还在是一包白浆浆,煮来兴许……”
“煮来可以吃了啊!那我们不妨找几个来煮在洋芋里试试,搞不好从此我们俩就没这么辛苦了。”
妹妹说此话时,脸色自然了,语气也平和得多。我就很手痒,说: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
我和妹妹刚走到院门边,门被推开了,是弟弟。他兴高采烈着,说:
“我等你们可是苦得很啊,现在终于有甜头了。”
“真是个小鬼,鬼精鬼精的。”我和妹妹说道。
到了地边,我吩咐弟弟妹妹先不要动手,等看了再说。我就围着包谷地走了一圈。心里正在估摸着哪几包包谷可以掰时,已经响起了一颗颗包谷籽被咬开爆破的甜蜜声。在沟边,抬眼望去,弟弟和妹妹手里各自抱着一包撕裂开的包谷,埋着头疯狂地啃食着。我哪里能忍受住,在旁边顺手掰下一包,撕开也啃了起来。啃完了,弟弟妹妹看着我傻愣愣笑着。我也看着他们傻愣愣地笑。又掰了一包啃下去,我们仨才朝我看好的包谷动手。
锅上桌了,我们都没有告诉父母。自然不是想给他们惊喜和感动。在父亲揭锅盖时,我才怯懦地说:
“里面有包谷。”父亲脸色平静,可眼睛睁大了,冒出闪闪的光。只是快,一闪而已。揭开后,父亲不愧是吃了几十年包谷的老手。一见锅里的包谷,他就说:
“包谷长得不错,颗粒饱满得很,早几日就能吃了。”
“要不是我,哥哥他们才不会动手呐。或许,还要挨些日子。”弟弟颇为高兴,仿佛所有的功劳都是他的,竟然沾沾自喜了起来。
“你那鬼心思谁不知道啊,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去掰呢,还要拉扯着我们。”妹妹有些不服了,顶撞着弟弟。
“还争什么争,你们肚子不饿啊!”母亲瞅了瞅我们,又盯着桌上的包谷。
8
从那以后,吃包谷的机会多了,成天吃洋芋的时间便少了。
先是掰包谷煮着吃。后来包谷老了,掰来烧了吃。再后来,净挑包谷壳干了的,掰来,撕了壳,搁在火炉周围炕。炕透了,拾掇在篼箩里,一家人围着麻包谷籽。母亲在烈日炎炎的中午挑着包谷籽去三里外的磨坊碾。
我们仨从下午就在闸埂上枯坐着等。直到玫瑰色的黄昏,母亲才揩着汗水回来。见到母亲疲惫的身影了,我们仨才觉得口干舌燥。我带着弟妹往家里奔跑。喝了大半瓢冷水后,把甑子上炉。我们会觉得时间过得挺慢,周遭变得很静。我们就能听到母亲一步一步往家走来的脚步声。
我们的心脏跳得很响,嘭嘭嘭的。新包谷饭很香,颜色金黄,我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于是,两个多月来,我们第一次吃得那么饱过。
夜里做梦,尽是春暖花开、暖意融融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