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到金莲时,我14岁,上小学六年级。表哥苏秦劈面命令道:
“喊嫂子。”
喊了一声嫂子后,我才看见从单车后座上跳下来一个女的。她手里捧着一束花。顿时,花的香味就把春天所有的香味都遮盖住了。我瞧见她把右手的花转移到了左手,然后右手往牛仔裤兜里伸去,抓出了一把大白兔奶糖。递到我面前,声音甜美地说:
“来,吃糖。”
就在伸手过去时,我仔细观察了她的手指。一根根纤细如葱,且指甲上都涂上玫瑰色的指甲油。大白兔奶糖像一群听话的孩子,柔柔地软软地躺在她的手里。我不敢拿多,拿了两颗。她就笑了,腮边上的两个酒窝,潮红如桃花,能盛二两酒。柳叶眉也就悄悄舒展开来,鼻翼也微微翘起。
“都拿着,别不好意思。”
她的手碰着了我的手。就在她押糖给我时,我轻轻挣扎,居然碰到了她的左边胸脯。她没当一回事。我敏感得撒腿就跑。估计,这是让她始料不及的。不过,虽然跑了,但我又迂回了过来。贴在前方不远的围墙边。不敢喘粗气。我甚至不允许蒲公英的微微抖动。抬起脚,把她们踩坏了。这是我平时不会做的。我很爱蒲公英。轻轻一吹,细细的长长的绒毛便飞得到处都是。美极了。聆听着单车在慢慢靠近,就听到苏秦的小婶在问。苏秦的口气变了,人腼腆了,他说:
“她叫金莲。金子的金,莲花的莲。”
随后,我就瞧见跟着苏秦并肩走的金莲了。我就瞧见那肩被风吹拂的头发。比苏秦凹凸有致的胸脯。在那颗幼小的心里,金莲无处不充满着美的存在。我那颗小心脏嘭嘭嘭跳着。
我是一个怯懦的人。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躲避着金莲。即便表哥带着金莲来我家串门,我抬腿便跑。可一等她走了,我心里又空牢牢的。放开步子往外追,哪怕是看一眼背影也是好的。
那时,班上有个女孩给我送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工整地写着: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四分之三。女孩姓黄,留着齐耳短发,生着双大眼睛。想起她我就觉得别扭。因为,我对女性美的概念都被金莲给定义了。有一回,她恬不知耻地拦在了学校门口,硬是要我给个说法。我推开了她,嚷着:
“就凭你不是金莲。”
“谁是金莲,哪个班的?我去撕烂她的嘴。”
“你敢,去啊,她是我嫂子。”
据说,女孩伤心得哭了。而且哭了好些日子。想来,我觉得自己是残忍的,冷血的。怎能对一个女孩伤成这种样子呢?那时,我们的世界很小,小得只有拇指尖那么大。它又能容纳和承载多少呢?
金莲与表哥苏秦的感情很好。不过,好景不长。就在那年秋天,也就是我读初一时,表哥出事了。他在卖烤烟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帮劫匪。为了保住卖烟的钱,苏秦活生生被他们打死了。死了的苏秦被扔在了一口枯井里。苏秦的尸体是一个星期后才被发现的。
苏秦的死,给家里的打击是巨大的。他的父亲气得生了场大病。他的母亲头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金莲虽然没有过门,可自己心爱的人死了,怎么能不伤心难过呢?闭上眼睛见到的就是苏秦。一夜一夜的失眠,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里的泪水似乎都枯竭了。不过,再怎么伤心难过,金莲来姑妈家的次数更多了。
由于苏秦的死,我对金莲的那种标致的美的情感有所削弱。因为想着金莲。我就会禁不住想到表哥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身体。就会毛骨悚然,心有恐惧。暗暗地我就尝试着寻找替代金莲的人。在班上,我猛然发现了一个长得有几分相似金莲的人。我把自己千言万语的爱慕都写在了一张粉红色的信纸上,并偷偷夹在了她的语文课本里。
一天,她找到了我。让我在放学后到学校后面的果园等着她。我就怀揣着美妙而喜悦的心情去等着。那时,正是满园苹果开花的时节。到处都是粉嫩嫩的、娇滴滴的花。老远,花香就扑面而来。走在林间的小道上,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可这种幸福未持续多久。来时,她把头发洗了。油亮的头发如一帘瀑布挂在肩头,随风飘曳。穿着我喜欢的红色衬衣。胸脯在衬衣下微微挺立着,已有浑圆丰满之势。
最先开口的是她。尽管我准备了几麻袋的话,可到用时一个字都掏不出来。她说:
“但凡是女生都希冀着收到男生的情书。同样我也很高兴有人给我写信。说明我还是值得人爱慕的。只是,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学习,不是为了稚嫩的情感而耽误了学习。如果置学习不顾那将是巨大错误,影响的就是一辈子。”
她的形象在我心里顿时大打折扣。原本想说的许多话,在这美丽的黄昏,我突然不想说了。我开始扮演起学生的角色,而她是班主任。她滔滔不绝地讲,我稀里糊涂地听。环绕着果园走了一圈,她突然问:
“你就不想对我说什么吗?”
我的心里很很郁闷、很痛苦。喉咙被什么东西塞得死死地。于是,我看了看西山的落日,对着她笑了笑。她肯定是失望极了。我见着她桃红色的脸渐渐变青变白,像一朵娇艳的花落到了水中。不说话了,晚风在吹拂,花香在弥漫。山的那头,夕阳已下。我们静静地走。天快黑时,她说:
“还没有牵过女孩子的手吧?”
我点了点头。她关切着说:
“想牵吗?”
我缄默不语。小茜的手伸过来时,我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小茜捂着嘴笑了。她的脸上的笑容不比晚霞逊色。小茜牵着我的手了。牵手的快感和满足,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我一点感受不到。我只觉得内心很落寞,心里很难受。
2
我还有一个表哥,他是苏秦的弟弟苏畅。苏畅是边防武警。苏畅与表哥苏秦长得很像。金莲以前没有见过苏畅。她只是听苏秦提起过。苏畅在部队专业是侦查。在某次边境缉毒中,苏畅因表现英勇,荣立了二等功。还没有晋升为二级士官的他退伍了。按照当时的安置政策,他符合安排工作的条件。公安局消息灵通得很,主动联系苏畅,并做思想工作。正式文件未下,他就先去公安局上班了。那时,金莲已经在月牙路附近开了家理发店。那时,我也在城里上高中了。
一天,金莲特意在学校门口等我,并塞给我一个电话。她说,以后联系就方便了,省得大老远地跑,还不一定遇得到人。我没有表现出高兴来,把电话还给了她。我说,我不能要她的电话,这不是一般的礼物。她说,今天是你生日,这是生日礼物。我说,我的生日不是今天,你肯定记错了。没错,就是今天,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道惹你生气了,但不是故意的。我们都以为你还小,不懂事。我扭头就走了。她一把拽住了我,死活要我收下那部手机。我说,我不需要手机,我用不着。金莲拉开了我的书包,把手机塞到了书包里。我又要把手机抓出来还给她。她的声音开丝了,沙哑了,并带着哽咽。无论如何你要收下这部手机,算是弥补我们的过失。瞧着她的脸,有些苍白,眼睛也带着潮湿。我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了,收下了手机。见我收下手机,金莲就展眉为笑,拉着我要请我吃饭。我说,自己刚吃了。她说,要带我去吃顿大的。我就跟着她去了一家城南的西餐店,第一次品尝了牛排、沙拉、咖啡。
金莲说,其实她也很矛盾的。她无法面对死去了的苏秦。因为见着苏畅,她就不由地想起了苏秦。可人总得要活啊,不能因为苏秦,就把苏畅甩在了一边。想多了,她就把苏畅当做了苏秦。时间久了,总算把苏畅和苏秦剥离开了。而且也不会想起苏秦就难过了。她现在很坦然。无论是活着的,或者死去的,她都能坦然地面对。她才不管别人的议论,她要的就是她自己。
说这话时,这座西南的小城已是灯火辉煌了。我是第一次在这么高的楼层俯瞰这座城市。凤凰山触手可及。烟厂那根烟囱直挺挺的在冒着浓烟,像一根勃起的大阳具哈着热气。街道上车流如织,人如蚂蚁。车灯像一只只萤火虫在亮着。
其实,在半个月前,金莲来邀我去她那里玩。她说,你学习辛苦了,要做做拿手菜给你尝尝。我那时兴致极高。心想,金莲混得再好也还是惦记着自己的。不像某些人自己一好,把一帮穷亲戚都忘得干净。屁颠着跟她去了。菜市场很近,我们又去买了菜。金莲说,她最擅长的是做鱼,豆豉鱼啦、酸菜鱼啦、清蒸鱼啦,她都在行。问我要不要吃鱼。我自然是很乐意了。我们就买了一条草鱼。金莲租的房子不远。从菜市场出来,几分钟就到了。金莲租的房子不大,是个单间。好就好在,有阳台,可以晒衣服,也可以做饭。我要跟金莲打杂,她说你还是看书吧,越帮越忙。我就拿着她床头的那本《穆斯林的葬礼》来读。书里有什么东西夹着,一抖掉出了个粉红色的小胶袋。捡起来看是杜蕾斯牌的安全套。我羞得脸都红了。就在这时,系着围腰、戴着袖套的金莲急匆匆过来。她见我手里拿着安全套,脸刷地红透了。一把抢过去后,她才骂起苏畅来。灰溜溜地又去做饭了。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又是模糊的。却又没把苏畅与这安全套联系起来。
苏畅来时,金莲做的酸菜鱼已经端上桌子了。冒着腾腾的热气,浓烈的香气弥漫着。我咽了两回唾液。苏畅跟我打了招呼,抓起桌上的筷子就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了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边赞扬着金莲的厨艺。金莲见他如此,有些生气,一把打了过来,说看你猴急的样子,等烧不等煮。表哥也不理睬,径直往进门边的卫生间走去。我也有些想上厕所了。表哥出来了,他说,排空了好吃饭。我见他的手是湿的,额头上的头发也是湿的,脸比刚进来时干净了。整个人一下子就精神了。
坐下来的苏畅跟我们抱怨工作的辛苦。说新任领导来了,把他们往死里整。一天二十四小时用出四十八小时来。他说,不只是他一人有这么个想法,全单位的人都在私底下议论。他就说身上这身皮不好穿啊。金莲就说那我俩换换,我就不信比我这低三下四给人服务还辛苦。你不了解我说的辛苦,不只是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也是疲惫的。表哥又说。再怎么累,也是光鲜亮丽的,人民卫士谁敢说你们半句,像我们这行大多都是尊严全无的。金莲又说。苏畅觉得说不过金莲,干脆埋着头吃鱼了。金莲见我插不进他们的谈话去,就一个劲地给我夹鱼。当苏畅不说了,她就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学习之余有没有跟哪个女生亲密交往来着。苏畅对男女关系是感兴趣的。见我没有回答金莲的问题,他干脆又说起他们警局正在发生的老少恋。苏畅说,你们不知道那男的刚考来警局半年,抻头得很,女的就不一样的,在我们单位工作了二十多年。两个人整整相差二十岁。男的都可以做她的儿子了。可人家就是愿意。你们说奇怪不奇怪。金莲说,这才叫真爱。是啊,确实是真爱,哪里像我们?苏畅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一句。他本是无意说的。话说完,就觉得自己冒失了,给自己嘴巴打了两下。金莲倒显得心平气和,说是啊,我们这叫什么呢?什么都不是。不过是过家家罢了。我不过是说了玩,你不要当真啊。表哥红着脸说。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本来就不能当真。表哥觉得自己越解释,越乱。吃饭的心思早没了。他就去了卫生间,弄得里面哗啦啦地响。见着金莲的心情不大好了,我就想回学校。金莲不让我走,让我等等苏畅。可我还是走了。
3
期中考试,我考砸了。班主任非得让我请家长。我就编造了谎言,说爸妈都在外面打工,来不了。他又严肃地问,在哪里打工,做什么。我自然早就编好了,说在河北某某砖厂,帮人拉砖。他以为我在骗他,又问联系号码,他要核实一下。我说,没有电话,要是能买电话就不用外出打工了,联系都是靠写信。老师最后下了通牒,无论如何我必须要请个人去,这关系到我个人的命运前途。这可急煞我了,冥思苦想后,我最后想起了金莲。
金莲打电话给我,说自己已经到学校门口,门卫死活不准进,要我去接她。我就从四楼的教室跑了下来。等我看见金莲时,我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是来相亲吗?穿这么光鲜。金莲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你也不会想到我,估计啊你是犯了什么不一般的错。我得给你们班主任一个好的印象,那再重的话从心里到嘴上就会变轻了。再难听的话也会变得动听起来。我觉得她这是谬论,但也不想跟她理论了。她能来就已经是再好不过了。我在前面走着,金莲在后面跟着。我能闻到她那薰衣草的香味。越靠近班主任的办公室,我的心就越紧张。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分外的好。前几日都在下着雨,全世界感觉都浸泡在了水中。到处都是湿淋淋、潮乎乎的。人也觉得要发霉了。心里霾气就重。这阳光一照,世界就美好了。远山、近树、矮墙、长河、炊烟、泥土……没什么好说的了,在阳光的怀抱里都一个字爽。可我站在五楼的办公室门前,提心吊胆、忐忑不安。他,也就是班主任,让我在门口等着,有事会叫。金莲跟着他踏进了办公室。
半个小时后,金莲笑盈盈地出来了,班主任也呵呵笑着出来了。他们的笑声像玻璃落在了地板上,清脆而响亮。
到操场上,我才敢问金莲,老钟跟你说什么了。金莲用手揽了揽鬓脚的头发,反问我,是不是谈恋爱?我坚决摇头,回答说,没有。你不老实说,我就不实话告诉你,让你自个儿去挖空心思猜。金莲说完阔步走开了。看她那样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我只好跟她说了。她又说,你说的太潦草了,我听不明白。我又问她哪里不明白。她说哪里都不明白。我又从头给她说了,把许多细节都增加了进去。她又说,现在是明白些了,但不太明白。我就有些生气了,说管你的,我就告诉你这些。我要回去上课了。她说,你真的不想知道老钟跟我说什么吗?金莲一把拽住我,嬉皮笑脸地说。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语气柔和地说,那你告诉我嘛。金莲拉着我的手悠来荡去地说,那你把那女孩带下来我看看嘛。我怒从心起了,从她的手里挣脱了。她又像个小孩似的说,算是我求你啦。金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死脸厚皮,我无从知道,但我被她粘烦了,只能答应了她的要求。
她叫小曼,是我的同桌。半年前都没坐在一起。同学们发现了苗头,就把我俩凑合了坐在一起。我是语文课代表。她是数学课代表。她的作文不怎么行,老是粘着我给她讲方法。我的数学是薄弱环节,我也爱问她怎么提高数学成绩。以前,我们的成绩都在班上名列前茅。但这一次考试,我俩都考砸了。她也被通知要请家长。但因为确实没有亲人在家,才罢了。
我虽然答应了金莲带小曼给她看,但并不是立刻马上。因为,此时正在上课。一炷香后,下课铃声才响。我跑到教室把小曼叫了下来。金莲又学班主任,让我走开,她们单独聊聊。如有需要,再行通知。我觉得金莲太欺负人了,不管她们,一个人回教室了。铃声响后,小曼回来了。喘着粗气。我看她很是淡定,一点不像有事的样子。快放学了,她才在纸条上写着放学等我。我很想知道金莲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当男生们叫我去食堂吃饭时,我都搪塞着说有事。他们见小曼也还在,一个个露出不怀好意的坏笑来。就剩我俩了,我问她,有事说吧,我还赶着去吃饭。跟我走。小曼说。我就又跟着她走了。过了操场,出了校门,才看到金莲在向我们招手。真是见鬼了。我想。
金莲来带我们去吃饭。与小曼告别后,她就打电话订了饭。
用金莲的话说,她很高兴。我能找着这么一个女朋友。而且是一个学习很棒的女孩子。我坚决说这不是女朋友,我们不过是喜欢在一起探讨问题,与男女朋友隔着八竿子远。她就偷着乐了,捂着嘴。她说,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故弄玄虚。我懒得跟她扯。在男女问题上,我觉得我是清白的。她又问我,那摸过人家的手没有嘛。我说,这个年纪了,有这么多俗套嘛,我们演练过。那小嘴亲过没有?她又得寸进尺了,追问道。小嘴嘛,不就是那么个味……我还没说完。金莲就哈哈大笑了。她说,这个年纪了,也该有些长进了,不能老是装憨。我问她什么是装憨。她又不搭理了,让我自己去想。
我又问她,老钟跟她谈什么。金莲又呵呵笑了。说,就是你和小曼谈恋爱,影响了成绩,要你们立刻中断这种关系。其他的就没有说什么啦?没有啦。那你们谈这么久。那你觉得我们会谈些什么呢?金莲反问道。至少不会这么久,让我好难等。金莲又是一阵笑。金莲又说,你知道当我听到说你在班上跟人谈恋爱时是怎样吗?我一点不惊奇,我还觉得挺好的,默默点着头,脸上笑呵呵的。你们那老钟反而态度严肃了起来,他说,我在跟你说的是影响他前途命运的事,必须要高度重视。我说好,我们一定高度重视。可当他说着你和女同学种种恋爱苗头时,我又禁不住脸色红润,心里如刮起阵阵凉风了。心里的惬意不由表现在脸上。我就暗想,做学生多好啊,有着这么多甜蜜和浪漫,有着这么多温馨沉醉的时刻。我要是学生多好啊……我就走神了。你不知道你们那钟老师有多么地难堪啊。最后,他觉得我这所谓的大人不怎么称职,干脆也就哈哈哈笑过了。
自从知道了我有女朋友,金莲就经常做好饭,喊我和小曼过去吃。还经常找各种借口把我和小曼扔在屋里。我们独处一室很无聊,靠说话打发着时间。每次回来,我们都不想再去金莲那里了。可过了三两天,我们又惦记起金莲的手艺。我们都想吃她做的饭。不过,我和小曼还真没有发生过什么。我们都是清白的。至少我没有动过她那神秘的角落。那时,我十九岁了。小曼十八岁。金莲与小曼表现出很亲密的样子。她会为小曼做各种发型。她也会为小曼买各式各样的衣服。小曼的嘴很甜,左一个姐,右一个姐地叫着。骨头酥酥的金莲觉得为小曼做的一切都很值。小曼从一个乡村丫头的造型打扮,一下子就成了城里人的漂亮梳妆。
有一回,我就问金莲。她说,我想把我没有过过的,在小曼身上过一遍,就这么简单。不过,金莲一再强调,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我和小曼的学习成绩又上来了,老钟对我们的关系也就视而不见。其实,在老师的眼里,关不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试考好,学习成绩好。
4
金莲和苏畅结婚是早晚的事。只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接受,他们就要结婚了。那天,刚下课,金莲就打电话来说,叫小曼去她那里吃饭。小曼还在生着家里的气,她说她不想走哪里,就想呆在寝室。我告诉她是金莲喊的,不是我要她去。小曼才把到了眼角的泪水又揉了进去。换了身衣服,又在脸上涂抹了一番,她才跟着我往金莲的住处去。路过一家水果店,她说,经常都空着手去,这回我们买点水果吧。我们挑选了些苹果、香蕉、橘子。小曼要自己给钱,我就不勉强,让她自己给。又路过一家炒货店,她说买点瓜子什么的吧。我们又买了些瓜子、板栗和桂圆。她又要自己给钱,就让她给吧。反正她的钱包里鼓着。
苏畅比我们先到。苏畅系着围腰在跟金莲打杂。脸上挂着笑容,嘴里吹着口哨。他比刚退伍时健壮多了。用他的话说,是金莲会养,让他一天一个样。金莲就说,他又不是猪。苏畅系着围腰帮忙,我是第一次见到。我就感到好奇,问他今天给是中了五百万了,这么会分担家务。表哥嘴没说话,只是往金莲方向耸了耸。金莲才没闲工夫理睬他,弯着腰在切小葱。小曼掖起袖子要帮忙,金莲说,剥蒜吧。我和小曼就蹲在地上剥大蒜。
吃饭时,天已经黑了。桌子不大,是铝合金焊的简易桌子。桌子上面都放满了菜。有金莲拿手的黄焖鸡、酸菜鱼、小炒牛肉,也有大家都喜欢吃的干焙洋芋丝、清水煮白菜和花生米。金莲特意叮嘱苏畅洗几个高脚杯。待大家都坐定了,金莲把一瓶干红葡萄酒递给了苏畅。我觉得很新奇,还喝上红酒了。金莲建议大家一起喝一杯。都举起杯子了,金莲才说,今天是小曼的生日,祝她生日快乐。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都还在好好的小曼,这时突然放下杯子,跑着去卫生间了。就在我们惊诧之时,小曼又笑盈盈地出来了。我们共同举杯庆祝她十八岁的生日。小曼说,她是第一次过生日,而且还过得这般突然。她是被金莲和苏畅他们感动了。而我,小曼是瞪了一眼的。她对我的表现相当失望。我其实也在自责、愧疚。怎么连今天是几号都不知道呢?我想狠狠地揍自己,给自己几大耳光。但这些都无济于事。还好,金莲什么都考虑到了。她偷偷塞给我一个小方盒子,并示意我去卫生间看一下。装作要去方便的样子,我去了,打开盒子一看,原来是串项链,白银的。我即惊喜又惶恐。我可从来没有送过这么重的礼物啊。我要不要把它送给小曼呢?我故作镇定,又回到了座位上。
我们都为寿星干杯。大家都吃得很嗨。尤其是小曼,脸色红润,激情高扬,每一个笑声里都有只鸟儿扑棱着翅膀在飞翔。她真的是被感动极了,激动的泪水不时溢出来。我们都劝她以后这样的机会多得很。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但越劝她,她的泪水越丰富。可以看出小曼是不胜酒力的,金莲也是。不过,也只是上脸而已。苏畅建议我来杯白的,红酒喝的只是情趣,不带劲。金莲没有劝阻,小曼也没有劝阻。我的杯子里就装满了五粮醇。我是第一次喝白酒。兴许是酒放的时间长了,这酒喝起来是甘甜的,而且还粘嘴。
喝完一杯,没觉得怎么样。表哥又要倒。小曼争着要喝白的,金莲也争着要喝白的。反而,弄得大家都喝不成了。这时,苏畅说,我们切蛋糕吧,差点忘了。当点燃蜡烛让小曼许愿时,她终于还是禁不住嚎啕大哭了。我们都说这不吉利,但她才不管呢。哭了有五六分钟的样子,她才收住了泪水,没有再哭。小曼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许愿。反正,时间感觉过了许久,她才睁开了眼睛。脸色不再红润了,显出些苍白来。感觉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我们没有吃蛋糕的心肠了。小曼也说想回寝室了,身体不舒服。匆匆告别了金莲和苏畅,我和小曼就往学校走。
我不想再刺激小曼了。金莲给的项链我一直揣在怀里。还好没有送出,第二天,小曼就让人给我捎来了封信。那是一封宣告我俩结束的信。紧接着收到了金莲的短信——昨晚本来要告诉你们的,可是来不及告诉你们你们就走了。我和苏畅下个月十六结婚。
5
金莲和苏畅的婚礼,我没有去成。不是因为小曼和我的事。他们结婚那天,我们都在考试。本来想晚上去,晚上也安排有考试。
小曼也算奇葩。没有一句告别语,她就换班了,去读理科。有话好好说,我们都没有话了,好好说也谈不上。那时的情感来得快,也流逝得快。爱得死去活来都不可能。我是觉得她过分了。后来,细想去金莲他们那里那天她其实已经下了决心。否则,她不会做出如此的异常举动。她走,总之在班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当然,从字里行间是能看出,她其实也不愿意这样,她都是被家里逼的。好吧,拆散就拆散吧。我也不可能像维特那样,因为她就找支枪把自己给弄了。痛哭流涕有过吗?没有。痛彻心扉有过吗?也没有。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有过吗?也没有。她都那样绝情,我何必又那么多情呢?顶多,我只是心里苦闷罢了。成年后的第一次悲伤就是从那时才有的。后来细想,我是自己把那种疼放大了。以致这种疼最后偏向了金莲。想起金莲与苏畅结婚我就心里隐隐作痛。小曼的离去,反而不算了什么。
隔了两天。班上与小曼要好的张莉在操场上一把逮住了我。她凶神恶煞地问我到底对小曼做了什么。我最烦的就是多管闲事的人。我气急败坏地问她,跟她有什么事,简直是狗拿耗子。她的那股怒气被急爆了,像氢气球被颗针戳着软哒哒下来。她的眼里的愤怒消了,换成了乞求的眼光盯着我说,你就行行好,告诉我吧。你最好去问她。我挣脱了她的手,迈着大步走开。她又跑来攥住了我说,小曼是她的好姐妹,她不能见着她这般伤心难过不管不顾。提起伤心难过,我又来气了,说她伤心,她会伤心吗?我看她是高兴才对,她早就希望这种结果。张莉对我说的话反应强烈,脸色煞白,嘴唇发紫,额头紧皱,眉毛像两把剑悬着。她说,你绝对是误解了小曼,她不是这样的人。是不是这样的人,你自己去问清楚,我不想关于她多费口舌。你真绝情。张莉说完,放开我,扭身走了。到底是谁绝情,谁知道。我心里想着。
我不想见小曼。我觉得张莉就是她安排来试探我的。我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可当过了几天再见到她时,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了。对的,呆若木鸡。我被小曼的样子吓坏了,一时竟然不敢相认。是的,她变了。脸色憔悴了,就像好些日夜被无眠的恶魔撕扯蹂躏过。她的眼神也变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见了,很暗淡,真的很暗淡。像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光芒都消失殆尽。她的脸变了,原本下颚稍显饱满的,如今像被刀子削过似的。她原本很占衣服的身子,如今的衣服不像是穿上的,倒像是套上的,宽宽的,大大的,空空的。
她说,有什么好看的,这都是我自找的。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现在看着你是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听着,很想哭了,大哭,嚎哭。可我还没有来得及。我的心口堵得慌,我的嗓子也是堵得慌,我的嘴呀被铁锁锁上了。她说,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选择离开,如今这般是罪有应得的。但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阴霾再厚,也有日出的那天。痛苦再深,也有欢喜的那日。我们都要往前看。我们即便有什么都是过家家,闹着玩的。若干年之后,我们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所以,及时停止这种好笑是明智之举。愿我们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愿我们都终成眷属吧。
小曼跑了,在大风里,像一片落叶,被风吹着飘呀飘地,一直淡出了我的视野。她的话许多都应验了。她像一个哲人,让我肃然起敬。她像座高山,高不可攀。而我不过是山脚的那笼草。
金莲与苏畅办完婚礼,就出去度蜜月。据说,他们去了三亚、桂林、厦门、杭州、张家界和凤凰。最后,他们又去了表哥当兵的地方。
蜜月完了,苏畅要去上班。她也要经营自己的那个小店。不过,在去忙碌之前,金莲打电话给我,让我带着小曼去他们的新居吃饭。我说,我自己能保证来,她说的那个小曼就不能保证了。旅游疲惫了的金莲脑子还在灵活得很,她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追着问,你们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我们各自安好,没有问题。绕山绕水的,金莲说,难道你们真那个了。我知道她指的那个是什么意思。我就说老死不相往来了。金莲肯定是急了的。她就说怎么几日不见就出这么个状况。她实在是无法理解的。也无法接受的。她就挂了电话,拨小曼的号码。过了几分钟,金莲又打电话来了说,一直是忙音状态,不会是把我都拉黑了吧?那是必须的。恩断义绝,必须这样嘛。我是无心这般说。金莲的声音却变得感伤起来,哽咽起来,她说怎么能这样呢?太当儿戏了。本来就是儿戏。我又随口一说。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轻而易举地就完事了。
金莲再打电话来时,我们放学了。我正在去食堂的路上。闹闹嚷嚷的,很听不清。她又说,我在你们学校门口了,快点出来。我不知道金莲到底发的是哪阵疯。一个劲往学校门口奔去。到了门口,我傻眼了,金莲旁边正站着小曼。我犹豫了,到底出去还是回去。做了决定要往回撤时,金莲看见我了,大喊着,快点啊,我们等你好久了,一个男生婆婆妈妈的,一点不像个男生的样。跟犯了错误似的,我畏首畏尾地出了校门。有好些同学,看着我呵呵地笑。这群傻不拉几的败类,我在心里暗自唾骂着。
金莲的心意是好的。用她的话说,无论我和小曼之间发生了什么误会都是可以原谅和包容的。她说一段感情不容易,只有失去了慢慢回忆起来才知道它的厚重和宝贵。让我们不要感情用事,要理智理智再理智。那时,我们坐在一家餐馆里,菜已经点了,正等着上菜。金莲让我们坐近点,不要坐得散垮垮的,好说话。我和小曼都很腼腆。就像初次认识似的。也保持沉默,傻呵呵地听着金莲的一阵阵唠叨。我们也确实是把金莲的话当成了废话,耳根子都起老茧了。金莲觉得我俩不在状态,又换了位置,她坐在我和小曼中间。一会儿她看看我,一会儿她看看小曼。我们有所进步了,在嗯、啊、是、哦地答着她的问。她是苦口婆心的了。口水都拌干了。
金莲给我们说起了苏秦。他们当年是如何恩爱,如何地感情好。后来,苏秦出事了,她又是多么的痛不欲生、伤心欲绝。说着说着,泪水就涌了出来。随着内心的剧烈变化,身子在颤栗着,脸色也苍白了,声音也是沙哑了。不过,她又说到了苏畅的出现。后来又是怎么好上,怎么又住在了一起。后来的事我和小曼都知道了。她的脸色也跟着红润了,心情也随之苏畅了。眼睛也闪烁着亮光。她又跟我们说起了度蜜月的地方。我和小曼都心驰神往着。随着金莲绘声绘色地说着,我们仿佛也看见了山、看见了水、看见了海岸线。看见了西湖、看见了断桥。看见了鼓浪屿、看见了玻璃栈道……不过啊,我们都是各自在遐想。准确点应该是瞎想。
其实,金莲说的这些,对我和小曼的复原没有一点的作用。尤其是谈及死去的表哥苏秦和她的风花雪月的往事。还有就是和苏畅的相恋。屁的作用都不起。我们仅只是带着耳朵来听听罢了。可换句话来说,金莲说的再不管用,她毕竟是尽了心力。她后来都还在说,你和小曼啊,我看着都是死心塌地、八匹大马都拉不回了。不过,我也没有什么愧疚的了,我对你们算是仁至义尽。再多的,我也回天乏术了。
6
高三那年,我很少与金莲和苏畅联系。金莲他们也知道我在奋战,所以,联系的也就不甚频繁。
一日,金莲打电话来了。她不是喊我去他们那里,说自己在校门口等我。我去时,见她身体发生了轻微的变化。只是一时间还不能明确出到底是什么部位。说是脸吧,又不像。说是胸吧也不像。说是肚子,就更不像了。因为金莲穿着件宽大的衣服。对了,是步态上发生变化了。她走路小心翼翼,生怕踩死脚下的蚂蚁。手的甩摆动作也收敛了许多。她的手里提着个蓝色的饭盒。她说,知道你为了应付高考忙,没时间到家里去,所以给你炖了点鸡汤送来。我愣了愣,情绪激动了,一时不知道什么。她又说,赶紧拿着,不要不好意思,还羞羞答答的。我接过了饭盒。她又说,保温的,鸡汤还在热着,你赶紧把它吃了,我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把饭盒撂在你这儿。顺势蹲下,嘴馋的我打开了饭盒就吃了起来。哪里还顾及来往的行人,吹来的灰尘。偶尔抬头,见着金莲静静地笑着。我又大口吞食了起来。这汤这肉都是出自金莲的手艺。吃了一口还想吃第二口。在我把盒子还给金莲时,她说,还真是饿豹子投生,吃得这么没羞没耻。肉味汤香在我身体里弥漫,我哪里还去管她说的闲话。巴不得顿顿都有这样的美味。我看着她哈哈傻笑。
金莲在我的憨笑声里走了。当时,太阳正好,红彤彤地在天上。走在校园里的我感到特别的舒服和满足。见着哪儿都是美的。那花,那草,那白杨,那山茶……
又有一天,我又去学校门口找金莲。她的身体的变化明显了。我看见她脸颊两边凸起了,变圆了。她的下巴上堆着层肉,往前伸着。她的脸上的痘痘也是星星点点排列着。她的乳房也大了两圈,把衣服撑得紧紧的。她的小腹凸起也厉害了。我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女人怀孕后的表现。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人胖了。金莲不好看了,没以前漂亮了。金莲见我又是一副憨样。她说,傻愣着干什么,快点接去,姐可是有身孕的人了。
说这话时,冷风在吹,漂浮在天上的云灰蒙蒙的,太阳的光也是冷清清的。我带金莲进了学校,找了个背风的角落。金莲坐在了石凳上,她手捂着凸起的肚子,说这孩子顽皮得很,还会踢人。一阵阵的疼。我吃着她送来的山药排骨汤,沉浸在美食的幸福中。吃完了,又是往日的狼吞虎咽般。金莲说,你去学习吧,我再坐会儿。
这天的太阳真的很好。白云在天上一朵接一朵的,像开满山头的杜鹃花。风吹来也是温温柔柔的。这样的天有些热。我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仔细端详着金莲了。她穿的少,我穿的少,整个世界的人穿的都很少。就是少,才凉爽,才舒服。金莲又来给我送鸡汤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那个肚子。真圆,像口铁锅倒扣在了她的身上。手是搭在肚子上的,后来我才知道她放手休息。穿着短袖T恤,胳膊粗粗的,浑圆而有力。胸,自然是胸了。有些大,显得下垂,耷拉在肚子上。她的脸肿了,像被一群蜜蜂嗡嗡叮过。也圆了。五官显得不端正。她见我盯着看说,变丑了,不好看了,给是厌恶了?我没说话,只是想着造物主真是太缺德了,把个漂亮的女人欺负成这种样。
我就是这样,隔三差五地吃着金莲送来的大餐。可有一天,金莲出事了。
近半月了,没有收到金莲的短信,也没有吃到她送来的东西。我拨过了她的电话,是苏畅接的。苏畅说,她躺在医院里十多天了。我问是什么情况。苏畅憋着的火气还是发泄了出来,他说,还不是为了给你送吃的,下楼梯摔着了。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祸事是因我而起。心里就难过起来了。苏畅又说,都半个月了才想起来打电话,怕是嘴馋了。嘴不馋一年半载不会打电话吧。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兴许,苏畅的话只是玩笑,但它们恍若一把把匕首刺到了我的心坎上。我能觉察到那种难以言喻的疼。
没有等到放学,匆忙写了张假条请任课老师签了字,我就出了校门。搭了车,一个劲直往医院奔去。下车了,在医院门口有家花店。我进去问了问价格,也顺便打听了适合送什么花。买了一束百合。这是我第一次买花,也是第一次送花。走在阳光下,一种柔嫩的情愫轻盈飘了起来,我的脸上也泛起了甜蜜的微笑。像是做梦,一个甜蜜的梦。能嗅到花的芬香,能听到蝴蝶扇着翅膀的声响,能觉察到溪水弥漫过来的凉意,也能看到白云飘飘绿草如茵。可那几个大大的医院字映入眼帘时,这个梦就彻底地粉碎了。像一块巨大的玻璃,突地被撞碎了。我能觉察到碎玻璃一块块地飞入我的五脏六腑。我也能感受到血管破裂后的那种惨痛。我从天堂,堕入了地狱。
我是很少到医院。跨进医院,那种独特的夹杂着生与死的味道就裹挟而来。让我不寒而栗。走着的脚步也就变得沉重了。也就在这时,我才想着金莲肚子应该没事吧。乌鸦嘴,我立马结束了这种念头。可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味在泛滥。我知道那是恐慌、害怕和畏惧。我要想些好的,没门。直到爬上住院部的三楼,站在了病房门口,心情才稍微好点。因为,我意识到手里的百合,也闻到了一直在发散着的香味。
病房里空落落的,安静极了。当我跨进去,就瞧见金莲斜倚在病床上。头上戴着粉色的毛线帽。眼睛闭着。脸色煞白。丰腴的脸瘦了许多。我好生纳闷,人都走到哪里去了。我把百合花轻轻地放到了床头柜上倚着雪白的墙壁。手碰着柜上的水杯。温温的。那是一个金莲用了很长时间的杯子,有对蓝色的蝴蝶在上面。还有片晴空,也有片草地。金莲曾经对我说,要是人能像蝴蝶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多好啊。她走到哪里杯子都几乎跟到了哪里。杯子上的世界仿佛成了她所向往的极乐地方。
百合花的香味侵扰了金莲的梦。眼睛还没有睁开,她就说好香哦。看到是我站在病床前,憔悴的脸上浮起了零星的笑。她又看到了床头柜上盛开的百合。脸上就起了乌云,她说,人来就行了,还买什么花嘛,多贵。她要坐正了。我扶着她。我注意到她的腹部一点都不鼓了。那个大铁锅消失不见了。她见我发愣,就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跟小曼还联系不。心理压力大不大。我想问她的肚子。她总是转移开话题。她说,不能在最后这段高考的路上给我送吃的她很难过。她希望我不要想多了,竭尽全力把高考考好。不只是让雀村的人骄傲,也让她骄傲骄傲。我真的很想问她肚子怎么了,孩子怎么了。金莲总是闪烁其词。所以,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我始终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因为,我刚要提,她的脸色就乍变。好吧,我就打退堂鼓了,不在问了。她又说自己住两天院就没事了,让我不要担心。千叮咛万嘱咐一番,苏畅他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是的,他们。总共三个人,苏畅、金莲的母亲和金莲的小姨。见我坐在床前,苏畅说,华子你来了。你嫂子可是一直在惦记着你哦。可你老不见来。我还未来及开口。金莲的小姨,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就嚷开了,哦,你就是华子啊,金莲都是因为你才把孩子弄没了的。你早应该来看看那个血糊糊的东西。那才好看呢。我早猜到了,金莲的孩子不在了。可她不说,我一直不敢相信。就是这女人像乌鸦似的聒噪,我灰溜溜地把头低了下来,差点杵在膝盖上。金莲很生气,我想她的脸准是气了发白了。她说,小姨,这关华子什么事嘛,是我命不好,保不住这孩子。哪点不关他的事了。这是金莲的母亲说的话。我能感受到她老人家那怒发冲冠的样子,准是跟只斗鸡一个样。因为,为了金莲的事,她曾经与苏畅的母亲在雀村的大路上唾沫横飞。雀村的人都说这是一个狠角色。生的姑娘咋就不一样了呢。金莲的母亲又说,要不是为他送大鱼大肉,她会下楼梯踩空;要是下楼梯不踩空,她怎么又会摔着;要是不摔着,她怎么又会碰着肚子;要是不碰着肚子,她怎么会流血;要是不流血,她怎么会把孩子弄没了。总之一句话,都是他的错。金莲的母亲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就流了。那眼泪鼻涕流了,她又不管,任其流着。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金莲在解释着不能怪我,都是怪自己不小心。可她们哪里听她的解释。
苏畅拽着我出了病房。他说你走吧。不要再待着了。她们见着你就有撒不完的气,就有泄不尽的怒火。我说,我确实有错。苏畅推着我说,你咋死脑筋,赶紧走吧,你还不嫌乱吗?
我就行尸走肉般下了楼梯,出了住院部大楼。
8
一日,苏畅因为喝酒与人打架,被单位处分,安排去了最远的派出所。
苏畅一点也想不到这个边远的小镇会如此的有意思。现在,他总算感受到了。我们都知道苏畅是参过军,而且是侦查英雄。最主要的是那一身肌肉,那一张面孔确实不错。先说他的侦查吧。在小镇上有个疑案,已经五六年了一直未破。受害人一直觉得自己遭受了凌辱,要求还她清白。可嫌疑人却一直逍遥法外。
这是一桩强奸案。在小镇上当年引起了轩然大波。女的开始神智还清晰,后来的后来就逐渐糊涂了。成了大家都公认的精神病人。逢人她就说自己在暗夜里,被人把衣服剥了,用什么东西来戳她的身体,戳呀戳的,弄得她疼得要命。人们都觉得不像话,准是脑子有病,可一听戳呀戳的,都来了兴趣,问她戳哪里了,怎么个疼法。起初,她来派出所报案,民警都觉得是子虚乌有。听着戳呀戳的也觉得挺有意思的。可后来,见着她一天天肚子大了,他们才认真起来。那时,作案现场已经遭到破坏了。
苏畅来了。人们都知道他破案厉害。晚上吃饭时,自然就把这个案子说了出来。其实,大家不过当成闲谈吹吹。他听了觉得蛮有意思,手里就痒了,心里就在寻思着从哪里入手。第二天,他就跟着所里的小黄去找受害者。
小黄是刚从警的。从警校毕业不久。她最想做的是参军入伍,穿上军装,握着枪,踢着正步,飒爽英姿,做名巾帼英雄。可她视力不够,身高也差了点,参军就成了白日梦。不过,读警校又让她的白日梦几近成了真。因此,她羡慕军人,特别是喜欢像苏畅这种侦查英雄。小黄不是像金莲那种淑女型,她是可爱型。有着一张盘子似的脸,眼睛大大的却特别有光泽。苏畅第一次看见小黄时,就觉得小黄的眼睛很有杀伤力。这是一双很有魅力的眼睛,像两潭深水,清幽幽的,澄澈至极。
苏畅与小黄找到了受害者。在日光之下,又聆听了一遍她说,自己在暗夜里,被人把衣服剥了,用什么东西来戳她的身体,戳呀戳的,弄得她疼得要命。他们又进了被害人所居住的屋子。那是一间年久失修、灰尘密布房子。小黄刚踏进屋,赶紧用手蒙住了鼻子,一股恶臭猛地扑面而来。她从屋子里被弹了出来,扶着墙角呕吐。小黄脸色煞白、眼睛失神,整个人病恹恹的。苏畅出来了,他在寻思着什么。走着,他又环顾了一圈房子。随后,他又到附近的几家了解当时的情况。有一个单身汉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男子的眼神、面部表情、行为举止像放电影似的在他的脑壳里反复放着。
没必要说苏畅破案的细节了。总之,案子很快就破了。派出所迎来了许久未有的欢声笑语。在庆功宴上,苏畅成了功臣。大家都一个劲地敬他酒。他很快就醉醺醺的,软绵绵的。他在某个人的心里真的成了大英雄。有一个人倒是真的喝醉了。她不是被酒灌醉的,而是被人给灌醉的。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小黄。小黄开始关注苏畅了。但她的关注很快就破碎了。因为她知道苏畅是已婚人士。再怎么好啊,也是别人碗里的菜了。失望,小黄是有些失望的。可当她听说苏畅的妻子是个开发廊的。她那阴霾密布的天空又亮了。特别是听说苏畅出自于寒门,她就激动得一夜睡不着觉了。她就觉得甜甜的、美美的生活之门敞开了。是的,他们的幸福不远了。不时地,她就幻想依靠在苏畅怀里的那种感觉有多么美妙。她也就幻想英姿勃发的苏畅是多么的雄伟和强壮。她仿佛听到了破裂声,歘地一声,轻轻地来又轻轻地消失。她就觉得自己热得像块铁,就等着苏畅那把巨锤昏天暗地地疯狂撒野。她又想象自己像块地,等着苏畅这犁慢悠悠地耕着。鸟语花香,真的,多么神奇的桃花源。他们到了一个仙岛上。
小镇派出所多了个花痴。人们都知道小黄是迷上苏畅了。只是大家都没有捅破。只有苏畅一个人不知道。若是派出所里,有人说苏畅的不好,小黄立马就还击。好几次,苏畅看见小黄为了自己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他决定要找小黄好好谈谈。小黄听到苏畅要与她谈,高兴得喜出望外。她先是跑到小镇最好的理发店去弄了头发。然后又去那家卖化妆品的小店让老板娘给她擦胭脂抹粉,睫毛也弄弄,指甲也弄弄。然后她才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穿上。穿着高跟鞋,背着LV包,撑着太阳伞,她就到小镇那条河边等着苏畅。这是苏畅到小镇不到三个月就发生的事情。
有一晚,小黄请苏畅吃饭。他们在河边的那个小饭馆里看着渐渐下沉的落日。夕阳的余晖映红了他们的脸颊。两只喜鹊在门前的桑树上啁啾着。晚风从山那边吹来,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的芬芳。河水在木桥下缓缓流过,不远的村落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小黄突然想喝点酒。她说,这样的黄昏不喝些酒对不住这么好的风景。于是,苏畅与小黄喝起了酒。那时,玛卡很有些声名。小黄随后又叫了一杯玛卡酒给苏畅喝。
当他们走出小店时,月亮明晃晃地悬挂在天上。到处都是清凌凌的白月光。他们就沿着河边走啊走的。两个人脑壳都有些晕。心情都有些激动。他们的脚步有些凌乱了。不过,最开始乱的是他们的嘴,随后是他们的手。最后,他们乱成了一团躺倒在了绿油油的草丛里。
第二日,小黄就跑来找金莲了。
9
苏畅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不仅疲惫,人也消瘦了许多。不过,回来后的苏畅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吃饭、睡觉、做爱。一件没有落下。就是在做爱上显得力不从心,底气不够。他向金莲解释自己这段时间太辛苦了,要金莲原谅。金莲跟没有事似的,呵呵笑笑。苏畅见金莲笑了,也就对自己放心了。转眼,又到了苏畅去小镇。金莲还是像往常,把苏畅换洗的衣服折叠好了装在袋子里。她又跟着苏畅下了楼梯,在小区走了一段。
快到门口时,金莲轻描淡写地说,抽个时间回来,我们去把婚离了。就在这时,苏畅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金莲的话不能算是晴天霹雳。但金莲已经把姿态表示了、决心下了。他一直以为金莲仍然蒙在鼓里。否则,金莲在家里不会对他如此这般的好。可就是刚才,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若泰山,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身上。这无疑比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更让他疼痛难忍。他也才意识到金莲含而不露的克制力是多么的强大和惊人。
他问她,为什么?其实,他心里早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因为,小黄早已经把会面金莲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只是,带着歉疚和悔意的苏畅回到家里感到一切都还是如原来那般美好。惴惴不安的心里也就轻松了许多。他也就把小镇上发生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自己知道为什么,不要问我为什么。如果要问,你自己问问你自己。”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也不要胡思乱想。都是工作的原因弄得太过于疲惫了。”
“好聚好散,我也不想跟你吵。抽个时间回来办完手续就行了。”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发誓。”
“如果发誓顶用的话,那全天下的人都快要死光了。我还是那句话,抽个时间回来,把手续办了,说再多都是无用。我也不想再说再听了。”
金莲仍旧很冷静、镇定。仿佛轻飘飘的言语是从远方传来的,不是从她的嘴里吐出。苏畅是异常的躁动了。他也无法再平静了。他意识到自己把刚建立不久的天给捅破了。他见着金莲转身疾步要走,一个箭步跟上,攥住了金莲的手。不知从哪里来的劲,金莲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出来。还是轻飘飘地说:
“不要拉我的手,你没有资格了。你这是非礼、性骚扰。请你放尊重点。”
苏畅,混蛋的苏畅这时脑壳搭铁了。他攥住了金莲的手,像把钳子紧紧咬住了铁块,任金莲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他拽着金莲往家里走了。金莲的手骨头都快碎裂了,挨着苏畅的手周围都是胀红。金莲没有喊疼。反而很温顺地跟着到了屋里。苏畅放松了手,他忧心忡忡地说:
“我不是有意要攥得这么紧的,可不这样你怎么会跟着我回来呢?”
金莲没有听他的,走到了沙发前坐了下去。眼泪簌簌往下流着。金莲的心里这时开始了剧烈地疼痛。苏畅过来了,他跪在了金莲的面前。他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不要惺惺作态了,你们都是蛇鼠一窝,我成全你们。如果,你是要这句话的话。”
“我知道说什么都晚了。可我希望得到你的原谅。这只是一个错误。我会及时纠正的。我们的家不能说散就散了。我们俩也不可能说再见就再见了。我们从长计议不好吗?”
“做人都是有底线的,我的底线就是不能让自家的男人偷腥。好吧,你挑战我的底线也就罢了,还让人跑来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能纠正吗?这还能从长计议吗?”
“我是有苦衷的。再说了那个小黄也不是我让她来的。我想不到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那点私欲会毫无底线,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我鄙视她,我也瞧不起她。真的,我是有苦衷的。你看我像一个拈花惹草的人吗?你看我像一个见着美女眼睛就瞪大的人……”
“不要跟我说苦衷了。谁都有苦衷。你鄙视她也好,你深爱她也罢。我成全你们就是。去过你们的神仙眷女般的生活吧。我不稀罕跟你这样的男人同在一个屋檐下。”
苏畅是悲伤的。他抡起拳头打自己的胸膛。他举起自己的巴掌搧自己的嘴巴。苏畅哭了。夺眶而出的水哗哗淌着。那晶莹的液体不是泪。是委屈、悔恨、愤懑和痛苦。他吼着:
“自作孽不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行了。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不要让我最后瞧不起你。”金莲说完,停止了流泪。她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往卧室走去。苏畅也起来了,追着金莲来。
“好了。暂告一段落了。各行其是吧。”关上门,金莲就开始收拾衣服。她本想着等办完手续再收的。看来啊,得提前了。提前就提前吧。总比再待在这屋子里强。打开衣柜,望着都是苏畅买给她的衣服。她就禁不住哭了起来。是的,刚才都没有哭的,此刻她哭了起来。恸哭,是的恸哭。金莲就想起了知道表哥苏秦死了之后的那些日子。她就是一不小心就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死去活来。她一个女人,为了两兄弟,哭。她觉得这是命里的劫数。
哭累了,她就躺在床上。躺着躺着她就睡着了。这一觉啊,真长。太阳落了,又升起来。落了又升起来。升起来快落了,她才醒过来。醒来后的金莲饿极了,她就起床找吃的。打开卧室门,瞧见苏畅倚着门边的墙睡着了。她觉得好生奇怪。她就喊醒了苏畅。苏畅以为什么都过去了,悲痛欲绝的他顿时神采奕奕了。金莲说:
“饿,我饿。”
苏畅像魔鬼上身了,奔跑着去厨房给金莲做吃的。火舌在呼呼响,油烟机也在呼呼响。就在这呼呼响声中,金莲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她就想起了些事情。苏畅高兴,哼着小调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喊了不见应,到处找也不在。
10
我与小曼又和好了。因为,我就读的那所高校就在她们隔壁。起先,我也不知道。一天,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看了,竟然是小曼站在我身后,笑盈盈地看着我。那时,我在城中心做兼职发传单。小曼也没闲着在做家教。冰释前嫌是很快的。重头再来也是很快的。我们也跟其他人一样,学会了泡网吧,学会了去KTV,学会了开房。后来,我们干脆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屋,过起了二人世界的生活。青春是上了大学才绽放出来的。光彩是谈了恋爱后才闪耀的。浪漫是从做爱之后的相偎相依才有的。那时,我们的激情都旺盛着,跟打了鸡血似的。可以白天晚上地做爱。我们仿佛在弥补高中的那段缺憾。我们仿佛在填充高中相遇的那段虚空。我们的大学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了。
放寒假时,我回来了。听说,苏畅已经与金莲离婚。离婚后不足一月的苏畅又结婚了。我不敢相信。这么好的感情怎么一下子说没就没了。我又跟许多人证实了,确实如此。我拨打金莲的电话,号码为空号。我拨打苏畅的电话。苏畅回避我的问题,他盯着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学好玩不好玩,有没有找女朋友。我觉得苏畅一下子变得好无趣哦。同时,对苏畅也挺失望的。
我对自己也不满了。进入大学后,就没有与金莲联系过。无论如何是应该联系她的。起初,还沉浸在高考的失利中,无法自拔。熟悉的人都不想联系。生怕说出的第一句话就会刺痛自己那根哀伤的神经。后来,与小曼和好了,又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成天想着的是哪里好玩,哪里有好吃。而金莲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竟然不知。我觉得自己挺悲哀的。我对不起金莲。整个假期里,我都不太高兴。
小曼来过我家几次。家人对她的印象也蛮好的,认可了我们的关系。我那调皮捣蛋的弟弟妹妹开始还背着嫂嫂这样嫂嫂那样的喊,后来在父母的跟前也这般叫。小曼的脸爱红,像桃花似的。好几次,小曼说同学们要聚聚,我都拒绝了。她知道了金莲的变故,玩耍的心情也没有了。不时地,我们就会聊以前金莲的好。聊她做的菜,聊她热情,聊她的心地。我们都想流泪,实在憋不住了,我们就都哭了。
我和小曼去过金莲曾经做生意的地方。本以为,她只是换了个号码,门面还在经营着。到了那里,门头广告牌被摘了,裸露出一大块腌臜的墙面。卷帘门死死关着,上面张贴着一张铺面出租的广告。如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我照着电话打过去,不是金莲,是房东。天地一下子昏暗了,吹起了寒风。眼看着瑟瑟发抖的卷帘门,我就想起金莲的不幸遭遇来。我痛恨苏畅。我恨死他了。嘴里骂着,苏畅,你这王八蛋,去死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金莲在我和小曼的心里变得那么的高大和美好。在假期里,为了追忆和凭吊那份美好,我们去了金莲请我们吃饭的那家餐馆。我们去了金莲曾经租住的那个小屋子。我们去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吃了一遍,玩了一遍,看了一遍。在这座小小的城市里,我们希望瞧见金莲的身影。可惜,我们一次次都失望了。我们就是在寻找金莲的路上结束了假期。我们都把金莲当成了走失的孩子。可是,我们错了。
我和小曼遇到了苏畅。他牵着一个肚子高挺的女人的手慢慢走着。远远地看去,就在陡街上,他们很幸福。脸上的微笑是甜蜜的。这样的微笑,以前我也在金莲的脸上见到过。下午的阳光照来,脸上的笑容就长了翅膀,会飞。我攥着小曼的手正要转身避开他们。苏畅却以一百分贝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我只好站住了,等着他们徐缓地走过来。感觉苏畅有些操劳,鬓脚的头发已经有白的了。身体没有以前魁梧了,清瘦了许多。额头也比以前光亮。苏畅很惊讶的样子,说:
“呀,你们在一起真是太好了。还是你们小年轻人会过日子。”
小曼不想听他说,也不想见到他。所以,当苏畅这么说,她就把头低下,顺势蹲了下去,整理自己的鞋带。我再怎么恨他把金莲抛弃,也不能学小曼的样子。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扫了一眼旁边那女人,惊讶着说:
“呀,肚子都挺这么大了,挺好的。快当爹了。”
“他当爹,你不也升级当叔了嘛。”苏畅没有接话,反而是他身旁那女人笑成了一朵花地说道。
苏畅要请我们去吃东西,说在馋嘴街刚开了一家,味道好极了。我和小曼都想及时抽身,不想与他们待在一起。我们谢绝了他的好意。不过,在分道扬镳之际,我问苏畅:
“你知道金莲姐去哪儿了吗?”
“听说去深圳打工了。”
“去深圳?打工?”
“我也只是听说。”
“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你觉得呢?”
11
见到金莲是三年后了,在我就读大学的春城。那时我与小曼又掰了。她与班上一个富二代好上了。她突然喜欢过那种奢侈而浪漫的富贵生活。我不能提供给她。而那男的能。他能开着宝马带着她大晚上飞驰于春城的大街小巷。他也能带她入住那五星级的豪华酒店。据说,新马泰他都带她去玩过。许多做梦都没能幻想的东西,她都实现了。我瞧不起她。她也看不上我。我俩成了陌路人。
见到金莲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医院。那时,我陪着新交的女朋友去做流产手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与小曼做了几年都未见其有意外。却与她做了两次就种上了。我很郁闷。她却很焦心。见着我就是哭哭啼啼的样子。说不上两句话,眼泪就哗哗地淌。她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刚体验了两把就弄成这样,瘾都没有过足。我说,你就少想点吧,你倒霉我更倒霉呢。其他女的干了几年不见成效,你倒好。你……她的泪水就跑出眼眶,直往下落。我就听到她说,你个混蛋,我把一个处女身给你了,你还提其他女的,你还有良心吗?这倒是实话。在我之前她没有其他男生。第一次在30元一晚的旅馆里,床单都给人家染得红红的。小曼的第一次我不知道是不是落红了。反正,她告诉我自己很疼,疼得要命。所以,对于小曼那回还是不是处,我不得而知。我说,居然事情都出了,想想怎么办吧?她说,肯定要办,难道眼见着它一天天大了起来。那怎么办呢?流产。怎么流?你个混蛋,你个混蛋,华子,你他妈的就是个混蛋,我怎么遇上你了。她又哭得鬼哭狼嚎了。事后想想,我还真他妈混蛋的。与同学东借一百,西凑五十,有三百六了,我才带着她去医院。在去的路上,她脸色红润地说:
“华子,你算个爷们。”
挂完号,找了主治医生,打了B超,又做了相关的检查,然后来到手术室门口。过道两边的椅子上早有人在等着了。听说话的内容都是在聊学校里的事情。应该都是大学生。她们看了看她,而后见着身旁的我,脸上就显出惊讶的表情了。除了惊讶,准是还有羡慕吧。因为,她们又回头看了看她。其实,她与她们没有多大的区别。腹部没有明显的变化,都属于怀孕早期。我就听到有一个女生在骂了,那狗日的不是人,是驴是马,陪着来会死吗?旁边就有人劝她了,男生不都是害羞嘛,胆小嘛,算了。算了,回去我就跟他over,你看看人家。这是一个有着柳叶眉、瓜子脸的女生。一脸的怒气密布在脸上阴沉沉的,像是要下暴雨。见我在观察着,她就低下了头。我们不都一样嘛,算了,算了,何必想多了伤身呢。旁边的人就安慰她。女友的脸又是一片潮红,神采奕奕地看着我。我就有些尴尬了。女友在玩手机。我低头读王小波的《红拂夜奔》。
“呀,这不是华子嘛!”
我听到了一个消失了许久而又重现的声音。猛抬头,就瞧见了一个时尚的女子站在我面前。兴许看书久了,眼睛有些花,一时,我竟想不出来。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后,才知道这就是消失了三年多的金莲。不过,她变了个样。齐耳短发染成了棕红色,睫毛是蓝色的,脸更瘦了,颧骨凸起,鼻子微微高耸。大大的耳环轻轻摇晃。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根香烟。上穿件米白色皮草大衣,内搭件黑色的高领毛衣,下着条黑色包臀皮裙,脚蹬一双跟高十二三厘米的黑色靴子。
“莲……姐,怎么……是你?”我口吃着,惊诧地问道。
“只许你来,不许我来。”金莲那熟悉的笑容又出现了。
“我是陪她,你是……”
“我跟她一样。不过,她有人陪,我一个人,就数她幸福。”金莲说着,端详着我的女友,脸上现出羡慕来。
我跟女友说起过金莲。在手术室门口,她们很快就熟悉了。金莲听说女友是东北的。就打听起人参、鹿茸。就问起长白山、天池。也问起冰雕和漠河。她说,很想躺在白桦林里,静静地吹着风,静静地晒着斑驳的太阳,静静地享受那片头顶天空的蓝。我成了局外人,看着她俩热热闹闹地聊着。终于,前面的人都做完了,轮到了女友。过道上,只有我和金莲了。很安静,静得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和自己呼吸的声。金莲突然调侃着说:
“你的眼光越来越差劲了。”
“将就着吧。”
“小曼呢?”
“攀上富二代了。”
“原来是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你们就没有好过?”
“好了两年。”
“那还行。”
女友颤巍巍地出来了。我目送着金莲走进了手术室。等金莲也出来了,我们仨一起往外面走。遇上下楼梯了,我就扶着金莲先下,然后在扶着女友。她们做了相同的手术,经历了相同事情,脸色都是苍白的。走起路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一般。唯一不同的是女友肚子里的我知道是谁播的种,而金莲肚子里的我不知道是谁。就因为这,我心里非常难受。出了医院,我搭了一辆的士,先送金莲回到了住处,而后才回学校。
12
金莲打电话告诉我,已经约好了小曼,周六下午2点在圆通山公园门口见。后来又特意叮嘱,一个人来就好。我说,我知道她那点小算盘。她说,你不可能知道。我也不打算叫上女友去。因为,她正在生我的气。说什么女生流产也是小产,我居然对她不管不顾。我说,内衣内裤都洗了还要怎么着。她说,你这是巴不得我得抑郁症。眼泪又啪啪往下落。我觉得挺委屈的。可见着她眼泪落,心里又生怜悯,觉得自己确实做得不到位。这样的次数多了,也觉得挺烦的。周六早上,她突然心血来潮要想下午去逛街。我说,自己下午有事。女人,还真是奇怪的动物。一下子就嗅到了味,问我是不是要去找金莲。我说不是。她就说,你敢发誓?我就说她这是无理取闹。她就显出一副千娇百媚的样子,说:
“人家也想去嘛,你带上我嘛,亲爱的。再说,金莲也不是外人。”
在得知要去圆通山看樱花,女友表现出许久未有过的兴奋。她说:
“那我得好好收拾收拾。”
小曼不是一个人来。她那个富二代男友也来了。开着辆红色的豪车。当见着这一切时,我就感谢女友跟着来了。不过啊,这都不算什么。女生的嗅觉之灵敏是远远超出男生。女友注定了回来必伤心。注定了她会跟我大吵大闹。居然,注定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了。坦白吧,从宽吧,像个罪犯……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
金莲见我和小曼都不听她的叮嘱,难免有些意外。只是更意外的是见到小曼带来的富二代男友。富二代不经小曼介绍,竟然颇为惊讶地看着金莲说:
“这不是那个什么吗?”
“你在胡说什么啊,你们怎么可能认识。”小曼拍着男友的胳膊。
“是啊,你怕是记错了,我们怎么可能认识。我叫金莲,你是……”金莲的神色是有些变化,担心、焦虑、害怕都有。刹那,又呈现出和颜悦色了。
“忘记做介绍了。我就逐一介绍吧。”小曼就逐一介绍了。不过,她明知道站在我旁边的就是我的女友。她故作难堪、怯怯的样子,说“这位还真的不知道,不好意思。”话音刚落,她的眼睛又往我瞟了一眼。她就晃晃手上的镯子,理理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日光很好,照在她的首饰上,每一件都会发出熠熠的光芒,耀眼夺目。
为了圆场,小曼的男友对金莲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把你当成了别人。
那时的圆通山,正是欣赏樱花的极佳时候。恰逢周末,又是晴朗的好天气。来圆通山的人络绎不绝。行走在樱花大道上,我们各顾各的。女友老是一惊一乍。一会儿说这棵粉嘟嘟的,一会儿说那棵红艳艳的。像一个尚未长大的小孩。我就陪着她这棵看看,那棵瞧瞧。小曼是故意要脱离群体的。她的脸色和眼睛充分说明了自己对我女友的讨厌和厌恶。于是,她就拉着男友急匆匆往前走。在没有樱花的地方,他们停住了,沿着小径慢悠悠地走。她小鸟依人似的靠在男友的肩膀上。金莲一个人走走停停。待我们近了,她又走。走远了,她又等着我们。她的脸上始终露出薄薄的笑容。在一处拐弯的地方,可谓是落英缤纷了。金莲捧着地上枯萎了的樱花送到鼻前,轻轻缓缓地嗅着。我们把金莲冷落了。我感到自责,我就拉着女友往前赶。我用命令的语气说:
“别再一惊一乍了。人人都长眼睛,都能看到美的存在。约着出来,要一起玩,不是散兵游勇,各玩各的。”
“你心里就想着金莲,我知道,我一直知道。还有那个小曼,那眼神那薄情的话,我就知道,你们关系都不一般。”她在这芬芳的四月,在这美丽的樱花丛中,居然又把眼泪簌簌往下落了。
“无理取闹。”扔下她,我就奔着去找金莲。
“有本事去了就别来找我。”
金莲对我把女友抛在后面很失望。她跑着去找女友了。等我再见到女友时,她的脸色又跟樱花似的了。接下来的时间,我又成了外人。她与金莲又亲密了,像两朵紧挨着的樱花。一路走着,她们都有说不完的话。女友越说越高兴,越说越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天地在我面前又觉得暗淡了。满山的樱花再芬芳、再漂亮都是别人眼里的了。我觉得无聊、孤寂、冷清和惆怅。还有淡淡的感伤。是因为那富二代长得像倭瓜,还是因为小曼的炫富。还是因为女友那黛玉似的性情。我都不知道。金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了我,她说:
“你傻啊,你呆啊,你脑壳被驴踢了。”
女友在近旁又跟樱花似的了。双目含情地看着我。
小曼和男友过来了。我们五人终于聚到了一处。那时,好些赏花的人都开始往回走了。一阵阵风吹着,花枝晃动,樱花煞是好看。到处都被浓烈的香气弥漫着。衣服上、裤子上都渗透进了樱花的香味。太阳的光已减弱了许多。金灿灿地照在花枝和草坪上。那些掉了的花被游人一抔抔捧起,借着风像长了翅膀,在头顶的上空飞啊飞啊。小曼不知哪里来的兴,她要男友摇晃身旁那棵大腿粗的樱树,让天空下起一场樱花雨。男友既然答应了。抱着树猛地摇晃着。小曼闭上了双眼,樱花自她的头顶上方轻轻盈盈地落着。包围着她,包围着她,成了个丑恶的中心。我们都觉得尴尬极了,向一个僻静处走去。
往回走的时候,金莲捧了一捧干枯的樱花装在挎包里。路过圆通寺,金莲让我们等等,她要去敬香。女友拽着我嚷着要陪金莲去。请了香,来到大殿门口。女友的兴致突然没了,凭栏俯瞰着水里拥挤不堪的放生鱼。我见着金莲在蒲团前轻轻跪下,而后两掌在胸前轻轻并拢,十指对齐,身子往前弯去,直到额头触到地面,才慢慢直起。
我觉察到跪拜完后的金莲,神清气爽,两眼炯炯有神。
13
从圆通禅寺出来,富二代已经把车开来等着了。小曼摁下副驾驶的车窗,喊着:
“快快快,我们去吃顿好的。”我们都来不及犹豫,上了车。玩了一下午了,吃饭是必须的。车载音响里放着凤凰传奇的《荷塘月色》。我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对车里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所以,歪着脑壳到处地看着。女友大致与我都一样吧。睁大了眼睛望着。唯独金莲,双目微闭,神情泰然地坐着。小曼打开了身前的小抽,抓出了一颗巧克力,问我们要不要吃。这巧克力来得可远了,是上回去三亚带回来的。女友想吃,手已经在动了。我给了她一个眼色。她就拒绝了。富二代瞪了小曼一眼。小曼找出了颗桃心型的棒棒糖塞到了他的嘴里。被糖味弥漫着的脸上才和颜悦色起来。
我们在车里听了许多的歌。有周杰伦的。有任贤齐的。有刀郎的。有朴树的。有邓丽君的……我们走过了许多地方。北京路、鼓楼路、白云路、龙泉路、东风路、环城路、大观路、滇池路、广福路……我们花费了许多的时间。太阳的光越来越弱了,逐渐太阳坠落了下去,迎来满城的灯火辉煌,迎来漫天的群星璀璨。我们终于到了。一个个饿得脸色苍白,肚皮贴着了背脊。我们都不急。我们都满含期待地等着小曼给我们带来的大餐。终于,我们到了世纪城旁的一家酒店。步入大厅,我和女友都傻眼了。这真是来吃饭的吗?豪华的吊灯,精致的桌椅,秀美的地毯,活灵活现的假山流水。女友去趟卫生间,她惊讶着说:
“地板下面是游动的金鱼,走在上面我都生怕踩疼了鱼。”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选了一个包间。在包间里,吃着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长的。我们仨都有些拘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小曼招呼着:
“快吃啊,这是鲍鱼,这是燕窝,这是鹿肉,这是烤乳猪。”
富二代是个典型的吃货。一到饭桌上,埋着头抓起了筷子,大块嚼肉,大筷吃菜。等他吃得半饱了,才抬起头用油腻腻的嘴说:
“别停啊,都吃。不够再上,我买单。”
小曼提议大家举杯共饮。高脚杯里是法国原装进口的红葡萄酒。我们都站了起来,齐声喊着:
“干了。”
小曼和男友吃得两腮都红彤彤的。他们越吃越高兴。越吃胃口越大开。人是会变的。小曼真的变了。变得会吃,变得胃口如此之大。变得我都有些陌生了。金莲坐在我左手边。她很少动筷子。她说自己不怎么饿。看着这么油腻的东西就够了。我和女友吃不了高贵的食物。我们都吃小曼和男友没吃的吃。
饭桌上,我们很少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干杯、喝酒。老实说,这红酒我喝不习惯。吃到后来,我们都看着小曼和男友在大口嚼食着。就像看一对怪物似的。我们都充满了好奇。他们觉察到我们的目光了,抬起头扫了一眼,又扬扬手接着大口吃起来。他们吃的声音很响。他们咀嚼的都很卖力。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影响了他们的食欲。
终于好了。时间是九点半。富二代用手背擦擦嘴,喊着,你们等着,我去买单。他就胖乎乎地滚着去买单了。我们在假山旁等着。吊灯很美,流水很轻。他像一个漏气的皮球,沮丧着伤感着回来了。他很气恼地问:
“你们谁买的单?太不够意思了,太伤人的自尊心了,都说是我请客。”
“谁买都是买,买了就好了。”金莲语气柔和地说。
“你买的?”富二代瞠目结舌地望着金莲。
“哎呀,怎么能这样呢!”小曼也瞠目结舌地望着金莲。
我和女友傻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夜色很温柔。月亮早早出来了。车又行驶在了路上。富二代的热情被冷水浇了,他就变得直接了。车没有再绕来绕去了。车过了广福路,就上了二环路,不多久到了学府路。为了弥补自己心里的不爽,富二代又邀请我们去唱歌。乘着酒兴,我们也没有拒绝。学尖了的富二代,刚到柜台就把钱压着了。他掷地有声地说:
“无论谁来买单都不行,我可警告了。”收银员自然是一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样子。我们就到了包间。我们就喝起了啤酒。我们就唱起了歌。我们的声音都很大很响。我们也玩摇色子。我们也玩扑克。大家都很开心,也很兴奋。开始啤酒还用玻璃杯喝,后来干脆对着酒瓶饮。开始还说着来三分之一,后来就说一口干了。我们都很开心。我们都很兴奋。我们的血液流淌得快极了。我们的血液也在一次比一次的滚烫。我们都喝高了。白天所有的不快都忘却了。以前所有的不乐也忘记了。我们都是好样的。我们都是最好的。我们的关系也铁着。我们在滚筒灯、多头旋转灯、镜面反射球、频闪灯的闪烁中都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我们都觉得终于活出了自己。我们开始都还在装着不会唱这唱那,后来我们都会唱了。我们越来越羡慕自己了。我们的头开始在晕。我们说话在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可惜……还是发生了。
“来跳个舞嘛,装什么装啊。”
“放尊重一点。”
“不就是换了个地方嘛,还真就装上了,你以为我真的不认识你了?”
“我再说一遍,请你尊重一点。”
“玩玩嘛,来就跳一会儿,我给钱还不行吗?”
“不要耍流氓,再说一遍不要耍流氓,有钱了不起吗?”
“在那里是婊子,到这儿装起小姐了,哈哈哈哈哈哈,来玩玩……老子有的是钱……”
啪地一声巨响,像枚炸弹爆了。白炽灯亮了。我们都往响声传来的角落看去。富二代捂着脸,气急败坏地站在金莲面前。他的那双小眼睛射出愤恨的寒光。 金莲的那只手还没有落下,颤栗着停在了胸前。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曼跑过去,拉着男友追问。富二代指着金莲冷飕飕地说:
“她是婊子。她是昆都里的婊子。还真以为我记不得了。从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她是那个跳脱衣舞的婊子。现在,装起纯来了,装起可爱来了,装起正经来了。不就是跳个舞吗,她就为了这打我。”
我们真的都被吓傻了。呆若木鸡地站着。我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们那身滚烫热血慢慢冷了下来。我们都知道我们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我们都有着过去,也有着不能见光的一面。我们更加深刻地开始觉醒,我们不再晕乎乎的了。大喊大叫起不了任何作用。鬼哭狼嚎也解决不了半点事情。我们开始不再团结,我们开始分崩离析了。小曼拍手称快了,说:
“打得好,人家是婊子管你屁事,让你手贱让你心贱让你不要脸。”
“婊子有脸吗?有尊严吗?有可以敬重的地方吗?”富二代开始讨伐起来,捂着脸的手已垂下。“她就是婊子。她真的是婊子。她……”
金莲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了。脸色也像被霜冻过了。我的手痒,我的心更痒。我走近了小曼的男友,一拳打在了他的左脸庞,趁他踉跄之际,我又在他肥胖的肚子上踹了一脚。嘴里骂道:
“左一个婊子右一个婊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你狗日的就是欠揍。你以为自己有钱就真他妈了不得了。老子忍你很久了。”
富二代歪倒在了地板上。像堵墙砸得地板嘭的一声响。嘴里嗷嗷叫着疼。小曼见自家男友被我打,猛地抱住了我,想用牙齿来咬我。女友也不是等闲之辈。她看着小曼一副蛮横撒野的样子,一把攥住了她的头发。小曼没有再抱我了。于是,两个女人开始一场蛮荒的撕扯。
金莲没有再流泪了。她大吼着:
“够了,够了。我是婊子又怎么样了?”
“谁生来愿意当婊子,谁他妈愿意当婊子了?”
“不要以为你很高尚,其实内心不知道比婊子要肮脏多少倍!”
14
女友自从与小曼大动干戈后,心情一直不快。嘴里也经常拿金莲来说事。我觉得生活太扯淡了。那还不如彻底扯散完事。一回,她又在唧唧咕咕说着。我真的来气,就说:
“还过不过了?怎么没完没了呢?”
“好啊,去找你的小曼,去找你的金莲吧。这日子到头了。”
话音刚完,她就起身去收拾了。我以为她在开玩笑,说的也是气话。扔下她,我就出了门,到不远的莲花池去。那里,空寂无人,鸟雀时来,声音啁啾动听。坐了一下午,读了半本小说。回来,见着女友已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收走了。我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我为自己早上的话后悔了。我的手给了自己两个巴掌。我觉得自己特他妈的混蛋。我就瘫坐在了地板上。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天已经黑了。我才抓出电话给她打过去。连续拨了九个都是占线。她肯定是把我拖入黑名单了。
我彻底地失去她了。心里特别郁闷、悲伤、难受。我就想喝酒。这时,电话响了。是金莲打来的。她说想单独找我谈谈。我说好啊,不能光谈,还得喝酒。她说没问题。我说,我失恋了。她说,没多大问题,又不是第一次。我说,感觉特别难受。她说,找个人说说就好了。我说,那找谁呢?找我啊,你笨啊!我是够笨的,哪能怪谁呢?怪我啊!哈哈哈……又接到电话时,金莲急了,问怎么这么捱得。我都在你们学校门口等候多时了。我才急冲冲跑下了楼。我租的这地方就在学校的职工楼。离学校门口有十分钟的路程。越跑我肚子就越饿。越饿我就跑得越快。晃眼见着是女友的身影了,一闪不在了。
到校门口,金莲塞了一个热乎乎的烧洋芋给我,说:
“快吃吧,可怜兮兮的,肯定是没有吃饭。”
咬了一口,真香。我就狼吞虎咽地吃。看着我吃相好看,金莲说:
“我看怕不是失恋闹的痛苦,是饿的缘故吧。”
有月亮。有微风。夜色沉静着。春城的夜景美丽极了。到处都是穿裙子出门的女生。到处都是高跟鞋的风景。大家都谈笑风生。大家都甜甜蜜蜜的。大家都享受着夜晚所带来的浪漫和温情。我看了看金莲的衣着,不免惊讶问道:
“你的裙子呢?多么惬意的晚上啊,太浪费了。”
“我又不是出门约会,穿那么漂亮干嘛?”
“穿给我看嘛,也当抚慰我受伤的小心灵。”
“你那小心灵,我看是大得很,还受伤,其实早就该如此了。你应该好受才是。”
“我看你是幸灾乐祸。”
“你摸着良心说是真的喜欢她吗?我看啊,未必如此。从你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不会真心喜欢她。所以啊,你算是跳出火坑,又可以重头再来了。恭喜啊,恭喜。”
“我不爱听这。我饿得慌了,哪里有吃的?”
就近,我们进了一家富源酸汤猪脚火锅店。灯火通明,灯笼齐亮。一楼已经坐满了,二楼恰好临窗有个空位。当我们坐着等菜上时,突然话少了,逐渐没了。我瞧见月亮正在街头的上空。浩瀚星空,唯有月亮最大,最亮。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它离地球近。应该啊,人们是被它欺骗了上万年。就在我盯着月亮看时,金莲拍拍我的手,说:
“看,那不是你的前女友吗?”
顺着她的手所指方向看去,真的有一个人与女友很像。待走近了,确实就是她。她的身旁有一个男生。那男生是我的哥们,曾经一起上下床。他们牵着手正大摇大摆从街上走过。她穿了一条好看咖啡色裙子,穿了一双好看的酒红高跟鞋。它们都是我买给她的。我的心又一次被戳痛了。金莲说:
“看吧,她不缺男朋友。所以,你不用过于伤心难过。装装样子得了。”
“那鞋那裙子可是我买的。”
“难不成去要回来?”
“身边那男的,是我的哥们。”
“朋友妻才好怎么来着……”
“好骑。”
锅底上来了。蔬菜也上来了。肉也上来了。我想要喊酒。金莲说,算了,这里太吵,待会儿去酒吧喝。金莲是吃过了的。所以,她吃得很腼腆,算是陪着我吃吧。没吃几筷,她就说,你不要管我了,自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她开始还望望窗外的月亮,也站起来凭窗望着街上发生的鸡零狗碎的事情。发觉无聊了,她干脆两手捂着两腮放在桌子上静静看着我吃。看着看着她就笑了。笑过后,她又静静地看着。终于,吃好了。金莲说,你就不能多吃一会儿,让我多看一下。你不知道你吃饭的样子好好看哦。那使筷子的手,那盯着食物的眼睛,那嚼着食物的嘴……哎,你不知道有多好看。
“你就讽刺吧,什么时候不讽刺了,就找着人家了。”
“我要你管!”
我们慢摇着来到距学校不远的一家酒吧。酒吧里暂时冷清着。我们的光临,服务员很高兴。她就把我们引上了最好的那个位置。在二楼,是个露台。喝着酒可以赏着月,也可以吹着风,还可以看看街面的辉煌灿烂。金莲说不喝啤酒,要喝柔和一点的、温情一点的、浪漫一点的红酒。借着月光,喝着酒,金莲终于说起了那些我不知道的事。
原来,与苏畅办了离婚手续后,她的失踪是有原因的。她的一个多年不曾联系的朋友突然给她打了电话。打来的次数多了,她就把自己感情的遭遇都说了。有一次,她说不想待在昭通,想换一个生活环境。那人就说来吧,我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就向她宣传广州有多么地了不起,工作如何地好找,收入如何的高。反正,说得天花乱坠,说得心里痒痒的。她那时是鬼迷心窍了。去了,才知道陷进了传销组织。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硬撑着。直到有一次机会。她才跟着一个男的逃跑了出来。哪曾想刚出虎穴,又掉进了狼窝。那个男的强迫与她发生关系。他还会拳打脚踢。一不如意,就打。他们在广州那座罪恶的城里待了近一个月。男的因为偷窃被抓了,她才重获了自由。后来,她没脸再老家了,就留在了春城。跳脱衣舞有什么不好啊,我觉得这挺好的,不过是满足眼睛的好奇心罢了。与真正的罪恶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比起被困在传销里,她觉得已是非常好了。她见过小曼的男友。当她在舞台上,他叫得最欢。特别是他的那副长相,她过目难忘。可他不能这么糟蹋作践人。小曼那人,迟早会吃亏的。
听着金莲的遭遇,我的失恋算个屁。金莲说着说着泪水就禁不住地淌。我与她抱头痛哭着。金莲不需要安慰。她说:
“我早就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功夫了。”
月亮再圆都是别人的,与我何干。清风再凉都是别人的,与我何干。世界再美都是别人的,与我何干。我们喝了许多酒。有三瓶。哭过,我们又喝。喝了,我们又哭。世界混沌,去他娘的扯淡。楼下传来吵闹声。
“滚,你给我滚,我不想再见你了。有什么可稀奇的。”
“你不要后悔,不要明早又哭着鼻子来忏悔。”
“老子有的是钱,老子后悔什么,要后悔也是他妈你的事。”
这声音越听越熟。往街面上看去,奔跑出的除了是小曼还能是谁呢?就是她。明亮的大街上奔跑着的就是她。
15
“你是不是喜欢过我?”
“喜欢过。”
“从什么时候开始?”
“表哥苏秦让我喊你嫂子。”
“你喊了吗?”
“喊了。”
“我那时没听见。”
“要不要再喊一遍?”
“不要。”
“我喊一遍嘛,我真的想喊嫂子。”
“我要你喊眉眉。”
“眉眉。”
“不好听,难听死了。你的声音为什么这么难听?”
“鬼知道啊。”
“我们做鬼好吗?”
“好啊,做一对风流的鬼。”
“你想得美。”
“你本来就美。”
“我不美。”
“你美。”
“不美。”
“美。”
“你再说美,你再说美,你再说……”
金莲把我推开了。踉跄了几步,我站稳了,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金莲坐在床上在流着泪。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流着泪的金莲脸颊通红。身子在瑟瑟发抖。她确实可怜极了。也美丽极了。我问她我们怎么了。她说,还好意思说,你不会自己看。我说:
“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
“没有。只是你不能说我美。说我美就像在揭我的伤疤。你不要说美,不就没事了吗?”
“我们到底怎么了?”
“没有。”
“那就好。”
“别呀,再来。”金莲见我在整理衣服,喊道。
“来什么?”我突然懵了。
“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我给你啊。快来啊。”
“我是喜欢你,但不是喜欢你的身体。”
“嫌它脏吗?嫌它恶心吗?”
“不,绝不,绝不。”
“那来啊……”
我知道是酒喝多了。我知道是酒精在作祟。我知道金莲不是这样的。我也知道我不会如此的。酒精,真他妈的损人啊。我跑进了卫生间,把头伸到水龙头下,任冷水哗哗冲刷着我的冲动,冲刷着我对金莲的大不敬。在镜子里瞧见自己恢复了冷静后,我才出来。金莲又哭了,她说,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为什么要憋着呢?我是知道你的。从你在我的手心拿大白兔糖,我就感到了你的眼神,我就觉察出了你的爱。那是多么稚嫩、多么可爱、多么朦胧的爱啊。可你为什么就不能说出来。为什么你就要憋着。一憋就是十多年呢?你这是何苦呢?你为什么不说呢?你说出来会好受的。你说出来我会让你得到满足的。可你为什么就不说呢?你傻。你比其他的人都傻。你就会憋着,就会委屈了自己。可你知道自己的情感了吗?我想你是不知道的。你对待小曼,你对待那个前女友。我从你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你不是真的喜欢她们。你只是喜欢干那千万人都喜欢干的事情。你是多傻啊!你知不知道啊?你是多傻啊!
我知道金莲是真的醉了。不过,她说的话却是没有醉。我的心里像千万把刀子在刺着。我说:
“不要再说了,我们都醉了。明日清醒了就好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真的醉了?”
“醉了。”
金莲倒在床上睡着了。我给她盖上被子后,在旁边的床上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在想自己真他妈的傻,为什么就不趁势呢?我到底在顾忌什么。金莲啊,金莲,魂牵梦萦的金莲……
天亮了。
16
快毕业了。有一天,家里打电话来说,苏畅出车祸瘫痪了。我说那是报应。抛弃金莲就该让他遭受此劫。又说,苏畅已经离婚了,身边都没人照料,这下惨兮兮的了。这就出乎我的意料。后来才得知,女人就是因为苏畅瘫痪了才离的婚。那他们的孩子呢?哪里有什么孩子,早流产了。
我是半月后,才把苏畅的遭遇闪烁其词地说与金莲听的。她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冷冷感叹了两声。可没过两日,金莲突然忧心忡忡跑来找我,说:
“我要回去了,这地方实在不能待下去了。”
“为什么?”
“哪里有多少为什么。”
后来发生了一场大地震。雀村死了一人。她不是别人,正是金莲。为了保护躺在床上的苏畅,金莲活生生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坍塌下来的墙。
金莲死了。小曼来了。在金莲的葬礼上,我们痛饮酒。
我们都参加工作了。后来,我们结婚了。
我们都很想念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