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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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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的诅咒

 

刘平勇

1

山泉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刹车声,伴随着一声巨响,一个黑影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落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他从那双睁得老大的眼睛,判断出那一滩肉泥,就是那个小男孩。

山泉被吓醒,才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山泉抹了一把身上的虚汗,看着黑夜发呆,他安慰自己,不必紧张,这是白天的恐惧留下的后遗症。

第二天晚上,之前的梦境又重复上演一遍。醒来的山泉再也无法入睡,他心里的恐惧比乌云还要厚实。

第三天,山泉拉着一车百货,从县城返回供销社。他的心虚得不行,恐怖的梦境总在他的眼前放映。他安慰自己,那是梦境,不必焦虑。可山泉还是时时走神,有好几次险些出事。他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用两个拇指按住太阳穴,用食指不断轮刮眼眶,让自己清醒,以此来驱赶那可怕的梦境。

一路上,山泉的心很沉重,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他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使得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进入一段弹石路,车子跳得厉害,他的心也随之跳得厉害。有好几次,他都看见一个小男孩,猛地朝侧面横穿公路。他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他额头冒汗,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喘粗气。下车看个清楚,车子前面哪有什么人影。又走了近五十公里,车子进入盘山公路。有些路段,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峭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这样的路段,山泉走得多了,见怪不怪的。可今天却不同,他的心总是很虚,头也晕乎乎的,那个小男孩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悠来晃去。他索性找个宽阔一点的地方,停下车来,闭着眼睛静静养神。可是他觉得自己着魔了,睁眼闭眼都能看见小男孩悠来晃去的影子。山泉咬着牙,努力摆脱小男孩的影子,他把车开得很慢,平时两个小时的车程,这次山泉走了三个小时,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车子刚进薛家寨,就看见三天前把他险些吓掉半条命的地方人头攒动。山泉的心很紧张。路上一堆一堆的人在忙活,把路都几乎占完了。山泉不敢摁喇叭,他怕把薛家寨的人惹怒了,他对薛家寨的人充满了畏惧。山泉的车慢慢滑动,让发动机的声音卑微地提示着占道的人们。

终于走过了人群,走出了村庄,山泉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山泉把车停在路边,走到蹲在墙角咂兰花烟的两个老者身边,恭敬地递上纸烟,说,大爷,村口那么多人,发生什么事了?

一老者说,薛元宝家十岁的儿子被汽车撞死了,明天抬。

山泉问,什么时候的事啊?

老者说,前天晚上十点来钟吧!哎,那娃儿也是命短,平时又听话,怪让人喜欢的一个娃儿,成绩可好了,读到三年级了,没有一个学期不拿奖状。

另一个老者叹息了一声,说,要我说呢,这娃儿是薛元宝和他婆娘害死的。妈的,我们这一代薛家寨的人,从来不偷不抢,穷得新鲜饿得硬气的,到了他们这一代,妈的,都变成啥子人了?真的丢尽了薛家寨先人的脸面了!

老者吐了一口烟雾,说,你说的有一些道理,但也不完全对,薛元宝再混,也不至于害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另一个老者呸地吐了一口谈,用鞋底搓了几下,说,球!不是他害死的,是谁害死的?那天中午薛大娃就差点被车撞死了,看着人家汽车来了,你妈的像炮弹一样横冲出去,你说危险不危险?可怜人家那个司机,魂都吓掉了,还逼人家给了二十块钱。那天老子是亲眼看见的,薛元宝家的门缝罅开巴掌宽的缝,薛元宝家两口子从门缝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分明就是故意的,这不是拿娃儿的命开玩笑吗?真缺德!人家汽车刚一走,薛元宝家两口子,伸出头来,看着车屁股,笑得那个开心,还真像捡到金元宝一样。你说给是报应?当天晚上,可怜的薛大娃就被车撞飞了!

山泉的身子发抖,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从老者的话语中,他确定,死的那个小男孩,就是把他吓掉半条命的那个小男孩。更要命的是,小男孩被撞飞的那个时间,正是他做噩梦的那个时间。天啊!难道小男孩的死,跟我的诅咒有关?我只是因为气愤随口而说的啊,怎么就一语成谶了呢?

山泉又连忙给两个老者敬烟,手都在发抖。山泉连忙跳上车,开出不到两公里,握方向盘的手没有半点力气,他找了一个宽一点的地方,把车停下来。他闭着眼睛,两天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2

一个人影忽然从一面墙的转角处弹出来。山泉一惊,一个急刹,车轮在地上至少拖了十米,轮子的后面冒出了两道青烟,灰白的水泥地面上,划出两道又宽又黑的印痕,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橡胶气味。天呀!车头离那个小男孩不到一米。山泉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心快跳出了喉咙,三魂吓掉了两魂,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滚落下来。要是反应稍稍迟钝一点,或者刹车稍微不灵一点,面前这小男孩即便不死,也可能没了半条命。

小男孩面迎车头,把两只小手张开,像小鸟起飞的翅膀,他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山泉,像在山泉面前表演广播体操。看上去他神色从容,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

山泉不明白小男孩要干什么,他走下车来,双腿发软,两股战战。他站在小男孩面前,小男孩像钉在地上一样不动。山泉蹲在小男孩面前,伸出双手扶住小男孩的肩膀,摇了摇,小男孩像个不倒翁一样摇晃了两下,又站着不动了。

山泉想,小男孩一定被吓懵了,好在,没伤到小男孩半点皮毛。山泉绷紧的心,方才松弛下来。他摸着小男孩的头说,以后走路可要小心了,不要突然横穿公路,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把我的腿都吓软了,你知道吗?

小男孩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山泉的脸,没有半点惊慌,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忽然伸出一只小手,说,你给我钱!

山泉一惊,说,我为啥要给你钱呢?你挡住了我的车,我的车也没有碰到你半根毫毛,为啥要给你钱呢?

小男孩不但没有被我的话问住,还声音洪亮,斩钉截铁地说,你吓着我了!

可你一点不像被吓到的样子,不慌不忙的。倒是我,被你吓住了,心都差点被吓得跳出了喉咙。你要给我钱才是呢!山泉逗他。

小男孩定睛看了看山泉的喉咙,好像在确认,心是不是卡在了喉咙处。

你给不给钱?小男孩提高了声音。

山泉的心里忽然有了火气,一个小男孩,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他觉得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说话语气和方式,有点陌生,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害怕。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静悄悄的,道路的两边有几扇门,罅开了巴掌宽的一条缝,门缝里好像镶嵌着几张人的脸。

我要是不给你钱,你要怎样呢?山泉的声音有些僵硬。

那你的汽车就走不掉!小男孩刚说完,忽然就躺在水泥地上,身子一滚,就滚到汽车的右前轮下。

山泉一下就被震住了。小男孩的言谈举止绝对不是第一次,是久经训练的。套路,他妈的,又是套路!

你起来!告诉我,你要多少钱?

小男孩说,二十块。

你起来吧!二十块就二十块,只是,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不能这样做!你知道吗?这样做是不好的!要是真的被车撞伤了,或者撞死了,那可怎么好?你爸爸妈妈还不伤心死了?

小男孩说,你先给钱,要不我就不起来。

山泉心里的火往上冒,但被他生生掐住了,他抓出两张十块的票子,在小男孩的面前摇晃了几下,发出嘎巴脆的声音。山泉说,你要二十块,就给你二十块,只是你要答应我,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你还小,好好读书!

小男孩点点头,一把抓过票子,一骨碌爬起来,飞快跑了。猛地推开公路旁一扇罅着一条缝的木门,跑了进去,砰的一声,木门关上了。

山泉心里窝着一口气,他上了车,长长地把把憋在心里的窝囊气吐出来。二十块钱倒是小事,让他憋屈的是小孩子的这种行为神色,真他妈令人讨厌,更令人讨厌的是,门缝里的那几张脸,分明就是一种早有预谋的敲诈!做人,怎么能够这样呢?

山泉在心里狠狠地说,要是不收手,你这小杂种说不定哪天就真被车撞死!

山泉心里无比的伤感和担忧,小男孩以此种方式从驾驶员手里要钱,其实就是在跟死神较量。小孩的镇静自若和干净利落的要挟手段,分明是经常训练的结果。小男孩的行为后面,分明有一双双鼓励赞赏的眼睛,那分明是他的父母和亲人的眼睛。难道他们不知道小男孩这样做很危险吗?肯定知道的,傻瓜都知道,可知道了还让孩子这么做,那他们还是人吗?

现在,小男孩果真死了,像他梦境里的那种死法死了,像他诅咒的那种方式死了。小男孩是不是我诅咒死的呢?山泉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山泉越想越害怕。山泉对自己很不满意,甚至对自己充满了鄙视。他的内心纠结,悔恨,疼痛难忍。一个十岁的小孩,再怎么坏,也不至于要他死啊!我怎么就要诅咒他死呢?更何况,真正的坏人是躲在门后面的那些大人,哪个孩子会是坏人呢?都是那些利欲熏心的大人把他带坏了。我怎么不诅咒那些大人却诅咒那个小孩呢?不,什么人都不能诅咒,即便诅咒,也不能险恶到要他的命啊!生而为人,孰能无过?

但山泉总是觉得,小男孩就是他诅咒死的。他也曾找过许多理由证明,即便他不诅咒,凭小男孩的冒险行为,他迟早也会出问题的。可山泉转念一想,在他诅咒之前,小男孩像炮弹一样飞到他的车前,小男孩不是化险为夷毫发未损吗?被他在心里诅咒后,当天晚上,小男孩就命丧黄泉。这难道不是你山泉诅咒死的吗?山泉想推脱责任,但他的心不允许,因为不允许,他就感到无比的害怕。他在心里发誓,以后无论遇到什么让他生气愤怒的事情,他都必须忍耐,绝不轻易诅咒别人。

山泉回到家里,大病了一场。薛家寨那个十岁的小男孩死了,是被别人的汽车撞死的。他为那个不认识的倒霉的驾驶员伤心难过抱不平。本来这个小男孩差点死在了他的车轮下,可苍天有眼,让一场车祸有惊无险,冥冥中救了小男孩一条命,同时也救了山泉自己。也就因为一句心里的诅咒,那个小男孩丢了一条命,那个倒霉的驾驶员捡回了一生的不安。赔一大笔钱,那是一定的,弄不好,还要坐几年的牢。山泉又增加了一份沉甸甸的内疚,他觉得,是自己害了那个不认识的倒霉的驾驶员。

3

山泉老了。多年来,那个被车撞死的小男孩,一直在他的心里摇来晃去。那小男孩经常在他的梦中笑,梦中哭。有时还大喊大叫,老头子,还我的命来!

老了的山泉开不动汽车了,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他经常躺在床上,含混地说,我该死啊!我怎么就要给他二十块钱呢?我不是在纵容他吗?我要是劈头盖脸熊他一顿,不给他半分钱,那天晚上,小男孩还会去堵车吗?

老伴说,山泉,你就不要一根筋了。是那个小男孩命中该死,你是菩萨保佑着的。老伴侧过头看着供桌上供着的那尊菩萨,香火一亮一亮的,那分明就是菩萨的慧眼。老伴说,你知道吗?你每次出车,我都会给菩萨上香,请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你平安无事。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菩萨告诉我,说那个小男孩是坏人投胎的,他是要来害你的,本来是要死在你的车轮下的,让你倾家荡产坐大牢的。可菩萨说你心地善良,年轻时候救过一个落水娃娃。菩萨就保佑你幸免一难了。山泉当然知道,这是老伴在想法为他解脱。老伴一生善良,自从嫁给他,就把心全部交给了这个家。

山泉说,你就别哄我了,我亲自听见薛家寨的两个老人说,那娃儿很听话的,学习又好,每个学期都拿奖状的,怎么会是坏人投胎的呢?

老伴说,你以为坏人的脑门上就会写上坏人两个字,你看这世界上,哪个坏人不是装扮得跟好人一个样?反正我就是相信菩萨的,菩萨是绝对不会看错人的。

以前的山泉,是不相信什么菩萨的。可现在老了,见识了人世间许许多多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他开始相信菩萨了。

山泉说,你不会是在哄我吧?菩萨真的给你这样说了?

老伴说,我咋个会哄你呢?我整天烧香磕头拜佛,我敢拿菩萨来哄你,我还要命不要命啊?

山泉一字一句说,按你说,那个倒霉的驾驶员是做了坏事了,菩萨不保佑他了,让那个坏人投胎的小男孩害上了?

老伴想了想,坚定地说,肯定是这样的。

山泉自言自语,我的错误就在于,我给了小男孩二十块钱,纵容了他,让他误以为,以这种表面轻松但却十分危险的方式,就可以挣钱,导致他当晚就死在那个倒霉的驾驶员的车轮下。可我也无可奈何啊!二十块钱啊,不是小数,谁愿意拱手给别人二十块钱啊?这血汗钱我真舍不得。可不给,小男孩就躺在我的车轮下不起来,我害怕纠缠的时间长了,那些大人一哄而上,敲诈我一百二百的,我也有口难辩,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是被这些地头蛇咬怕了的。我只有给钱,息事宁人。没想到二十块钱就要了他的命。再一个错误就是,既然钱给出去了,我就应该想,舍财免灾,赶紧走人。可我没有这样做,我被自己的憋屈弄坏了,我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他,像他这样,早晚要死在车轮下的。我也没有想到,我这一诅咒害了两个人,那个倒霉的驾驶员从此倾家荡产坐大牢了,那个经常拿奖状的小男孩从此消失了。

老伴忽然大哭起来,对着供桌柜上供着的菩萨一边磕头一边哭诉,菩萨呀,你就帮帮我呀,这个砍脑壳的山泉鬼摸着脑壳了脑壳进水了,口口声声就把坏事往自己身上揽,口口声声就说那个坏人投胎的男孩是他诅咒死的,说那个倒霉的驾驶员是他害的。菩萨呀,你说他不是脑壳出毛病了是什么啊?要是人家真的找上门来,那可怎么办啊?菩萨呀,看在我对您早烧香晚磕头的份上,您就帮帮我啊!我该怎么办啊?

山泉还在自言自语,我该死啊,我怎么就要狠毒地诅咒别人死呢?

老伴忽然跳起来,双手抓住山泉的双肩,拼命摇晃,咬牙切齿地说,山泉,你疯了,脑壳进水了,鬼找着了。你以为你是阎王,要哪个死,哪个就得死。你就诅咒我死吧!看看我给会死?你要是真有这个本事,我可就享福了,你就是大英雄了。我请菩萨把全世界的警察的工资都拿给你,你把全世界的坏人统统诅咒死,让全世界的警察统统失业,改行去做安稳的工作,让全世界的好人都给你献花!

你快诅咒我啊!怎么不诅咒呢?你以为你真的恁个厉害?

你对我恁个好,你恁个善良,村子里的娃娃大人,哪个没有得到过你的帮助?我凭啥要诅咒你?我要诅咒的,都是坏人。

那就说明,那个被车撞死的小男孩是个坏人。

他不是坏人。

怎么不是坏人呢?他平白无故去拦人家的车,平白无故让人家驾驶员又赔钱又坐牢,他不是坏人是啥?

他不是坏人,只是有点讨厌。我咋个能因为他有点讨厌就诅咒他死呢?可我偏偏诅咒了,他也就死了。要说坏,躲在门缝后面的那几张脸才坏,那一定是小男孩的爹妈,如果他们教育小男孩不能这样做,坚决阻止他,小男孩也就不会死。

就是啊,小男孩的死,是他爹他妈怂恿的,是他自找的。你以为是你诅咒死的?你以为你真是阎王爷?想得美!

如果我不给他二十块钱,如果我不诅咒他,他还会死吗?

肯定会死的。久走黑路必遭鬼打,像他那样作,就是作死路,不死才怪。你说那个短命的小男孩的爹妈才是坏人,那你就诅咒他们吧!看你给有本事把他们咒死?

人命关天的事,我不能干!

你不是说他们是坏人吗?是坏人就死有余辜,你就把他们诅咒死吧!省得他们再干坏事!

他们是有些坏,但还不至于坏到让他们死啊!那个令人讨厌的小男孩,我已经把他诅咒死了,我不能再犯错误了。

你知道他们有多坏吗?我听人说,当年他们打断那个驾驶员三匹肋骨,还要人家赔十万块,据说还坐了牢。那个驾驶员的老婆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喝农药死了。你说坏不坏啊?

山泉忽然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下来,眼睛睁得眼珠子都快要滚出来。好半天,他才满脸汗水一脸疑惑地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那还有假,昨天我去赶集的时候,遇到娃家大姨妈来赶集说的。

娃家大姨妈咋会知道这些事?

你糊涂啦,娃家大姨妈的姑子就嫁在薛家寨啊!娃家大姨妈的姑子去她家做客说起的。

这种人太坏了!太坏了!太坏了!肯定不得好死的!山泉气得脸色都变青了。山泉忽然用一只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巴,全身发抖,惊慌不已。

山泉,你咋啦?

我又诅咒人了!小男孩死了,要是他的爹妈再被我诅咒死,那怎么了得啊?

老伴哈哈大笑,说,山泉呀!你真的疯了!脑壳进水了!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真把自己当成玉皇大帝了!阎王叫你三更死,你却不能过五更。你就是阎王了!

第三天老伴去赶集,又遇到娃家大姨妈,娃家大姨妈说,三天前的晚上,那个被车撞死的小男孩的爹半夜起来上厕所,掉在他自己挖的粪塘里淹死了。

老伴因为恐慌语无伦次地对山泉说了这件事,山泉大叫一声,忽然晕了过去。

老伴掐人中,按太阳穴,好多穴位都按了,山泉终于醒过来了。老伴这一双手,在村子里称神手,尽管她对穴位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什么地方管什么病,她是知道的,贫困年代,看个病比登天还难,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很少没有被她这双神手眷顾过的。

山泉迷离着一双眼睛,含混地说,我又杀人了,我又杀人了啊!

这种人太坏了!太坏了!太坏了!肯定不得好死的!老伴的耳畔还想着那天晚上山泉愤怒的诅咒声。难道山泉还真的能够把人咒死?老伴的心里升起了一阵恐慌。但她故作镇静地说,人家是掉在自己挖的茅坑里淹死的,与你有屁的关系?

4

山泉虽然醒了,但像变了一个人,他眼神迷离,走路摇摇晃晃,好像骨头被抽了一样。山泉喃喃自语,以后我绝对不能诅咒人了,我这张嘴啊,简直就是杀人的凶器!

老伴心里有些发懵,半信半疑的,但她还是坚定地说,你这死老头子,就喜欢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你以为你真的是阎王了,要哪个死就让哪个死!那好吧,远的我不说,你就说我们村子里的那个张红毛该死不该死?你知道的,从小就偷鸡摸狗拔蒜苗,三年前把人家花骨朵似的大姑娘王翠翠强奸了,让人家王翠翠上了吊。现在逃得影打无踪的,公安的连根汗毛都找不到,你说张红毛这种死绝良心的该死不该死?

山泉嘴唇颤抖着,眉头扭成疙瘩,一脸的伤痛。

老伴高声说,老头子,你不是一直都盼着抓到张红毛这个坏蛋吗?王翠翠,多好的闺女啊!她还是你的亲侄女呢!你妹妹都差点被气死了呢!现在公安抓不到,你不是会诅咒吗?你不是想让谁死就让谁死吗?你有恁个大的本事,你就快把张红毛这个挨千刀万剐的咒死吧!

老伴的话像暴雨,密密麻麻地把山泉砸得老眼昏花晕头转向。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喘着粗气说,这畜生,一定不得好死!刚说完,山泉一惊,忽然用双手蒙住自己的嘴巴,恐慌地说,我又咒人了,我又杀人了,这畜生是该死,但我没资格让他死啊!即便死,也要公安的把他抓起来判刑枪毙掉才是啊!哎,我又说了这畜生该死!哎,我这嘴巴!他扬起手掌,朝着自己的嘴巴打了一下,发出脆生生的响声。

老伴看着山泉的举动,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这疯老头子,咋个变成这个样子了?

十天后,奇迹真的发生了。在村子北面的那个堰塘里,发现了一具尸体,那尸体分明就是张红毛的尸体。张红毛的爹张老头看着尸体左边脖颈上的那个十字形的疤痕,当场就晕过去,那十字形的疤痕是张红毛十岁时偷张奶奶家的杏子,从树上摔下来落下的。公安的很认真,据说还做什么DNA检测,最后才确定,尸体千真万确是张红毛的。

可是,人们不禁产生疑问,张红毛犯的事可不小,起码也是死罪,他潜逃在外影打无踪的都三年多了,他怎么会跑到老家的堰塘里来死掉呢?村子里有的人说罪有应得,有的说这娃也可怜,从小死了妈,现在好了,就只剩下张老头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了,这个家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有见多识广的人说,这个问题肯定没那么简单,肯定有什么秘密。可有什么秘密呢?大家都不知道。

村子里昏过去的人,除了张老头,还有山泉。山泉刚听到老伴说,尸体确定是张红毛的尸体时,立即就昏过去了。

山泉的老伴见山泉昏了过去,眼前一黑,就晕倒在山泉的身上。几分钟后她醒了过来,无边的恐惧,充满了她的心。她喃喃地说,这老东西,真的可以用嘴巴杀人啊!?

老头子这一次,一昏就昏了十五天,他呼吸微弱,俨然像死了一个样。那几天,成群结队的乌鸦围着山泉家的房子飞,那撕心裂肺的叫声,让人一听,身子就起鸡皮疙瘩。这种奇怪的现象让村子里的人都很恐慌。有胆子大的,捡起石头打乌鸦,但乌鸦丝毫不怕,有人点燃爆竹往鸦群里扔,乌鸦反而飞得更欢,撕心裂肺的叫声又高了八度。房子四周的梨树上、枣树上、杏树上、白杨树上,歇满了密密麻麻的乌鸦,像长满了黑色的果实。村人说,看来怕是不行了,还是快通知儿子回来吧!

第十天,山泉远在省城的儿子回来了,打算准备后事。没想到第十五天的黄昏,山泉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把老伴和儿子吓出一身冷汗。后来村人说,就在山泉睁开眼睛坐起来的时候,房子四周树上的乌鸦,就像得到命令一样,扑愣愣全部飞走了,村子的上空,像忽然拉开了一块无边无际的黑布。

醒过来的山泉,忽然变了一个人。他变成了哑巴,再也不会说一句话。所有村子里的人都来看望山泉,都为他死而复活而高兴,同时也为他变成哑巴而惊奇,而遗憾。山泉老伴像从一场噩梦中出来,恍恍惚惚的,高兴、害怕、茫然织成一张网,厚实地罩住她。死去十五天的山泉,还躺在她的心里,满天的乌鸦撕心裂肺的叫声,还响在她的耳边。

儿子留下一些钱,对他失魂落魄的母亲,和他一言不发的父亲说了一堆安慰的话,一转身回到了省城。

5

像死水一样的村庄,刮过一阵风,又像死水一样的平静下来,大家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山泉老伴守着不会说话的山泉,彼此内心都充满了恐惧。因为他俩心中都埋着一个秘密。山泉老伴从怀疑到相信山泉的嘴巴,可以变成杀人的凶器,他诅咒谁死,谁不得不死。那小孩,那小孩的父亲,还有张红毛,他们的死,都是有力的证据。山泉老伴想,以前自己不是时时在激将山泉诅咒自己死吗?那是因为自己不相信山泉的嘴巴真有那么大的神力,甚至也是想为山泉的内心作解脱。没想到他的嘴巴真的那么神,以后坚决不能激将他了,否则自己莫名其妙丢了老命也难说。好在,老头子的嘴巴已经失去了功效,这一定是菩萨的意图,想让老头子少背几条人命。老头子不会说话了,他失去了诅咒的能力。老伴想,这下可好了,总算清净了。

让山泉老伴没有想到的是,诅咒不一定要发出声音,诅咒完全可以用内心进行。这一点,从后来发生的事,可以得到有力的证明。

不会说话的山泉在床上躺了两天,忽然从床上站起来,三步两步走到大门口,看着深秋白花花的阳光,张着嘴巴,舒舒服服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副以睡眠养精蓄锐醒来的样子。他回过头,看着老伴,指了指楼上挂着的一块猪肉,又指了指口袋里的大米,再指了指铁锅,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肚子。老伴明白,立即生火做饭。山泉吃了一碗肉,三碗饭,这是他从来没有的食量。

不到一个星期,山泉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了。他要去赶集,山泉历来都喜欢赶集,集市上人那么多,他喜欢。

可是山泉第一天去赶集,就出事了。

山泉回来,脸色铁青,立即找来纸和笔写了起来。山泉读过初中,他虽然不会说话了,但他识字能写。老伴也读过小学,能认一些字。

原来山泉去赶集,看见一个长发小伙子偷一个老女人的钱。山泉想喊,却喊不出来。他却伸手去抓那个长发小伙子的肩膀,那小伙子转身一拳,直打在他的胸口上,把他打得岔了气,至少三分钟才缓过来。就有人去追,小伙子就往公路上跑,忽然一个脑袋大小的石头砸在小伙子的身上,小伙子当场死亡。那么大的石头,是谁扔的呢?原来根本没有人扔,是自己飞去的。事实的真相是,一辆汽车刹车失灵冲倒了一根电线杆,电线杆砸在一个公路边卖西瓜的雨棚上,雨棚的四角拴着四个脑袋大小的石头,因为受到外力,雨棚上的一块石头,像炮石一样飞了出去,在五十米远的地方,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小伙子的身上。公路上人那么多,为什么那石头就长了眼睛,去砸那偷钱的小伙子呢?

山泉写到,我知道我又杀人了,尽管被杀的人是坏人。你一个气饱力足的大小伙子,好吃懒做去偷一个老女人的钱,你算什么东西?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想阻止你干坏事,你还下狠心打我,把我打得岔气,我咋个不诅咒你?当时我就在心里说,像你这样的,一定不得好死。那人果然死了,而且死得让人无法想象。我知道,他是被我诅咒死的。

老伴说,他是被石头砸死的,他罪有应得。

山泉写到,公路上那么多人,那石头为什么不砸别人,却专门砸他呢?因为我在心里诅咒他不得好死。

老伴尽管心里装满恐惧,但她还是平静地说,老头子呀!你就别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了,你怎么那么神!

山泉又写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苍天呀!你就别给我赋予这种神力了,我害怕啊!我骂人,不是诅咒人,看到不合理的东西,我只是骂一声,缓解心头的恨意,我并不想让人家死。每死一个人,我都觉得是自己的罪,苍天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现在不会说话了,以为再也不会伤害人了,没想到在心里想一想,同样会伤到人。从今以后,我见到所有的人和事,我都面带微笑,我都在心里祝福他们好运。这样也许我会更轻松一些。

老伴看着山泉,微笑,点头,表示赞赏。

6

山泉依然喜欢赶集,赶集是他排解孤独的重要方式,他现在老了,再也开不动汽车了。他就喜欢到集市上,看看形形色色的人,看看各种各样的东西,听听嘈杂的声音。现在的山泉,走在人群中,面带微笑。那微笑,像画上去的,一层不变的呆板着。山泉昂着头走在人群中,只要与他对视的人,都以为山泉在对他微笑,都会礼尚往来报以山泉微笑。山泉很享受这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以笑换笑的感觉。当然,也有一些人一抬头看见山泉挂在脸上的笑,会忽然转过头,轻骂一声,神经病。当然,说这些话的,大都是年轻女子。关于这一点,山泉虽然心里不快,但却能够理解,你一个老头子,看着年轻女子微笑,你什么意思啊?不管怎样,他依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所有人说,祝你们好运!

让山泉笑不起来的事,时有发生。比如说在一家名叫好又来的商场门口,一个穿着性感的姑娘,手里拿着电喇叭,既充满激情又无限哀怨地叫喊,所有商品跳楼大削价。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错过这一次,后悔一辈子!商场的门口挤满了人,一个中年男子,借着拥挤,有意无意用身子去触碰前面一个穿紧身牛仔裤的姑娘浑圆的屁股。山泉就觉得这个男子很无耻,他无法对他微笑,他无法在心里说出祝你好运。他那像画上去的微笑,在抽搐,在颤抖,很快凋落了,变成黄色的牙齿咬着下嘴唇的模样。他感觉到他在心里要开始诅咒了,但他立即警醒,用双手按住胸口,把那个刚刚冒出的诅咒念头压了下去。他的嘴唇都被咬出了血,他一转身,离开了人群。

因为长时间的微笑,他的脸颊有些麻木,他努力找回自己的微笑,让微笑再次回到自己的脸上。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祝你好运!

这时,他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手舞足蹈地在跟一个中年妇女吵架。那个姑娘尖着嗓子喊,苹果,苹果,我就要苹果,别的什么我都不要!山泉想,要个苹果,搁得住在这里喊叫吗?现在的苹果满街都是,还少吗?再听,就知道姑娘要的苹果,不是树上的苹果。中年妇女愁容满面地说,我的小祖宗,你就要个便宜点的行不行?反正都是打个电话接个电话的,都差不多的,苹果那么贵,妈哪里有那么多钱?你看,你爹病得那么重,连床都下不来,你爹治病的钱都没半分呢!

小姑娘嘟着嘴喊,不!我就不!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中年妇女看了看周围的人,大概觉得有些丢丑,就拉小姑娘的手,说,走!走吧!小姑娘弯着腰,使劲往后推,喊道,你要买不买?不买你就别后悔!中年妇女的脸显得又羞愧又愤怒,使劲拉小姑娘,小姑娘空着的一只手,就去抓中年妇女的脸,中年妇女的脸上很快就浸出殷红的血。山泉很快就看出了是咋回事,心里觉得这个小姑娘太过分了,一点不懂事,一点都不体谅大人的苦。他快步走过去,大喊一声,你这小姑娘太不懂事了!他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啊啊的愤怒声,小姑娘怒视着他,吼了一声,滚,关你屁事!山泉的胸口快速地起伏着,心快跳出了喉咙。

你买不买!不买我就死给你看!小姑娘对着中年妇女吼。

山泉被眼前的事气晕了,他在心里狠狠地说,去死吧!去死吧!像这样没有良心的人,死了更好。

一辆土黄色的大货车开了过来,摁着喇叭,人们都往路边让。这时,小姑娘忽然挣脱了中年妇女的手,像炮弹一样一头撞向车头,车子虽然很快停下来了,但小姑娘的头已被车子的前轮压成了照片。

山泉在心里喊了一声,天呀!我怎么要诅咒小姑娘呢?我怎么又杀人了呢?山泉眼前一黑,晕倒在公路边,同时晕倒的,还有小姑娘的母亲。

7

山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床上。许多村人都来看山泉。村人们听到山泉老伴说,山泉经常晕倒,一晕倒就是好长时间。村民们都心存善意的劝导把山泉送到城里的大医院,好好检查。山泉一个劲地摇头,他知道自己的病根在什么地方。山泉老伴却一个劲地点头,表示对村人的感谢,嘴里说,是要找个时间,把老头子送到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山泉就一个劲地摇头。待村人走了,山泉老伴伏在山泉的耳边说,老头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把你送医院的,我也知道你的病根的,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村人都是好意,我这样说是感谢人家呢!再说,让村人知道你用嘴巴和心可以杀人,那村子里的人会咋个对待我们?真是想都不敢想。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他们还不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要是他们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我们两个老东西不就变成孤家寡人了吗?你说,在一个村子里生活,没有村人的嘘寒问暖,那活着跟死了会有什么两样呢?

老头子点着头,嘴唇蠕动着,在心里说,老伴,我的好老伴,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最好的人。

老头子下定决心不去赶集了。集市上人多,看着这样那样让人揪心的事,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稍不留神就在心里诅咒,稍不留神就杀了一个人。他想,眼不见心不烦,就安安静静在家里吧!

山泉在家里时间坐长了,心里发慌。他就拿着一个小木凳,坐在大门口横贯村庄的水泥路边,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对所有的生命说好话。他不能说话,他就在心里说。他对从水泥路上经过的村人或者外村人,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无论是老的还是少的,他都在心里说,你好,祝你好运!他还对经过他面前的羊群,牛马,以及躺在路边伸着舌头的狗,散步的鸡,觅食的麻雀,搬家的蚂蚁,路过的毛虫,总之,只要是他能看见的生命,他都会在心里说,你好,祝你好运!

山泉的气色越来越好了,他感到无比的幸福快乐和轻松。他已经习惯每天都坐到大路边,在心里对着所有的生命问好,祝福。

可有一天,山泉忽然觉得自己很虚假,他觉得这种问好、祝福,是为了自己的解脱,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配有好运的。就像过去被他诅咒死去的那些人,你还能对他问好,祝他好运吗?他觉得自己是非不分,为了内心的解脱,一味的说好话,这也是不道德的。

他忽然产生一种令他害怕的想法,那就是,要是苍天有眼,看见他自己好坏不分,一味说好话,肯定是会受到上苍惩罚的。

就在这时,一辆摩托飞奔而来,喇叭尖叫着,后面的灰尘和草屑卷成一条长龙。山泉赶紧弯腰提起木凳准备退到道路的边上,没想到身子一晃,他倒在了路上,飞驰而来的摩托车从他身子上冲过。山泉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脸色黧黑的小伙子的臂弯里,他头上戴着的头盔,比血还要红。

大爷,大爷,你咋个样?小伙子兴奋地喊。

山泉的嘴唇蠕动着,在心里说,我就说,不是所有的生命都配有好运的。小伙子当然听不明白,只是一脸的茫然,一脸的惊慌。

(首发于《边疆文学》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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