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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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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在洒满阳光的大地上

流浪在洒满阳光的大地上

刘平勇

1

那个中午的阳光很好,白花花的阳光显出难得一见的慷慨,把一年四季都灰头灰脸的村庄,染出几许生动和鲜亮。贵宝的心却不鲜亮,他的心灰黑得像吸饱雨水的浓云,只要稍稍一碰就会大雨磅沱。

三个月前,贵宝生活的这片土地,刮起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台风。村庄的房屋倒塌了许多,还伤了人。而这些倒塌的房屋中,就有一间是贵宝的。万幸的是,贵宝家的人没有受伤,唯有贵宝七十岁的瞎眼母亲,额头被掉下来的瓦片擦破了手指大小的一点皮,贵宝扯块破布往上一按,也就没有什么大事了。但让贵宝心里灰暗的是,房屋倒塌的村民大都在热火朝天地修新房,每修好一间新房,政府可以补助五仟元钱。贵宝手里不仅没有一分钱,而且还欠着信用社三仟多元,他没有钱修新房,只能住在草棚里。乌蒙山区的冬天冷得让人刺骨,冰钩挂满了房檐、树枝、草叶。母亲的哮喘病逾来逾严重了。一咳起来就像打排炮似的不会停歇。母亲的嗓子已咳出了紫色的血。贵宝心急如焚,不得安宁。

贵宝很无奈,就去乡上请求政府先补助他钱修房子。

像贵宝这样没钱盖房子的人家还有许多,他们知道贵宝要到乡上去找领导开恩,就跟着贵宝一起上了路。

刚走到朱家路的段家石桥上。贵宝就看见一辆白色的三菱车停在桥的中央。阳光白花花地照在白色的车上,亮闪闪的。车前站着一个又高又大的人,两手伸到裤包里,恶狠狠地看着贵宝和贵宝身后的十余个人。

贵宝看清楚了,那眼露凶光的人是马大康。一看见马大康,贵宝的双腿就打颤。跟在贵宝身后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贵宝上前一步,脸上堆满了笑容,谦恭地喊了一声,马叔!贵宝的声音颤颤的,沙沙的,像冷风走过谷草的声音。

马大康的手依然捂在裤包里,扭动着高大的身子向前迈了半步,厉声说,贵宝,你还认得喊马叔?

贵宝连忙点头说,认得认得,怎么能认不得呢?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认不得马叔。

马大康说,你狗日别给我耍花腔,你说,老子对你咋个样?

贵宝说,马叔对我像亲兄弟一样。

马大康吼着,什么?你说什么?

贵宝连忙更正说,马叔对我像对亲儿子一样。

马大康上前一步,啪的一声甩了贵宝一个响亮的耳光。马大康说,老子对你这么好,你还给老子添乱!

贵宝的鼻孔立即流出了鲜血,贵宝说,马叔,我怎么给您添乱了呢?我只是想到乡上请您开恩,先补助一点钱修房子。

马大康厉声说,你狗日还嘴硬,还敢说没给老子添乱,你带人上访还说没给老子添乱,老子烦着呢,整天那些农民把乡政府都围严了,什么计划生育了,天灾人祸了,什么屁事都要来找老子,老子一天烦着呢!你还要添老子的乱!你狗日简直忘恩负义,要不是当年老子给你一口饭吃,你狗日早就饿死在荒天野地了。今天要不是村长王麻子及时把情况告诉我,你狗日怕要到县政府去告状哟!

贵宝的眼睛肿了起来,鼻孔里的血还在往外涌,阳光里飘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贵宝恨透了马大康,他恨不得杀死这个恶霸。但他没有勇气。贵宝断断续续地说,马叔,我不是上访,我只是想来请您开开恩,先补助点钱……

跟在贵宝身后的人也躬着腰向马大康祈求,求马大康开恩。贵宝说,马叔,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你就开开恩,先补助一些钱让我们修房子。

马大康把扬起的巴掌慢慢放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贵宝满脸的鲜血。贵宝在笑,牙齿白亮亮的。贵宝的脸红若桃花,两行泪水沿着贵宝的双颊往下爬行。泪水走过的地方,露出褐红的肌肤,像红土地上的两条垂死的蚯蚓。贵宝哭泣的脸,在阳光下极其灿烂清晰,但却显得丑陋无比。马大康说,贵宝,老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别把老子惹烦了,否则……

马大康斜了一眼贵宝和贵宝身后的十余个村民,他们低着头,弯着腰,身子打着颤,没有一个敢看马大康一眼。马大康就把右手往远处一挥,像赶鸡似的,说,还不快滚回去!

贵宝和村民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悻悻地往回家的路上赶。

贵宝,你给老子站住!马大康忽然大吼一声。贵宝一个激楞,险些摔倒。贵宝转过身,依然笑着,眼里跳动着一些类似水波和火焰之类的东西。他看到马大康把双手卡在腰间,昂着头,威武得像电影里的将军。

贵宝,你狗日听着,你们村里要是谁敢到乡上来闹事,老子就拿你是问!

贵宝的眉头一下就皱成了两个松疙瘩,贵宝语无伦次地说,我,我。贵宝说,我保证我再也不来找您还不行吗?

马大康说,笑话,你敢来,老子就让你回不去,你必须给老子盯好那些刁民!

贵宝还想说什么,但马大康已跳上了银白色的三菱车,嘟的一声喇叭响,玻璃似的阳光似乎全震成了碎片。

2

贵宝站在山坡上,看着山脚的村庄,像战后的废墟。偶尔也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在冷风中手忙脚乱地搬砖砌新房。贵宝的心里就涌起一阵酸楚,他想,要是自己有钱那该多好。先把房子修好,再等乡上的人来验收、补助伍仟元。这样,不但可以避免马大康的耳光,还可轻轻松松地过日子。现在,真是屋漏偏遇连夜雨,挨了打不说,还要看着村子里的人不许到乡上去找马大康“闹事”。这怎么叫“闹事”呢?反映情况难道就是“闹事”吗?再说村里也有许多人像自己一样没钱先盖房,他们要是一定要去乡上反映情况,那该怎么办呢?自己能够挡得住他们吗?要是挡不住,那该怎么办呢?马大康会饶过自己吗?这么一想,贵宝的双腿就发软,他看到了自己家倒了一面墙的老屋,在灰白的天空中张着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巴,像在嚎叫,又像是在嘲笑。

3

贵宝对马大康的害怕是有原因的。三年前的一个冬夜,贵宝的瞎眼母亲忽然哮喘病发作,贵宝家里的猪和粮食全部化成了瞎眼母亲的医药费。贵宝走投无路,便向马大康借了三仟块的高利贷作医药费。半年后,贵宝仍然没钱赔马大康。马大康说,贵宝你狗日还有些孝心,赔不起钱我也不逼你,你就到老子的工地上挑灰浆吧!老子一个月给你三佰块,把你欠老子的钱抵了吧!

贵宝一听,瞳孔都放大了,他激动得要跟马大康磕头了。贵宝眼含热泪说,马叔,您的大恩大德,贵宝永生难忘,你把贵宝当人看,贵宝会为马叔您卖命的。

马大康斜了贵宝一眼,就把目光移在公路上。公路上,一群红男绿女在阳光中嘻嘻哈哈地调笑。马大康把刚燃完三之一的烟触到地上,像磨墨似的弄熄,干咳一声,吐了口痰,伸出左脚,用灰尘蒙面的大头皮鞋在痰上搓了两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狗日说得倒好听,豪言壮语的,卖命倒不必,只要肯卖力就行。

后来就发生了一件事。那时马大康还是一个修建上的包工头,而不是现在的乡长。那是刚吃午饭的时候,民工们围着一个大火炉,炉子上面放有一张很大的铁皮,铁皮上蹲着奇形怪状的饭盒和口缸,那是民工们烘烤从家带来的午饭。阳光把新建的房屋涂上了一层金,空气里飘荡着饭菜的香味和泥土的腥味,勺子碰撞饭盒,发出叮叮铛铛的响声。

马大康右手往空中一挥,把叮叮铛铛的阳光打落一地,然后用下颚往工地上一指,短促地说一声,吃完饭就干活!那声音虽小,但却有力,不容人拒绝。一群民工就把头抬起,露出一副讨好的表情,嘴里响亮地说一声,哎,我们马上就去。挑胶桶的,提铁铲的,纷纷往工地上走去。

马大康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条腿压住另一条腿,在阳光中悠悠地抖动。眯着眼,慢吞吞地吸烟,慢吞吞地吐烟圈。那烟圈在午后的阳光中丝绸般柔软,不断地变幻着身姿,扭曲、变淡,最后以蓝天融在一起。

金土,马大康叫了一声。

一个头发蓬乱的小伙子挑着一担灰浆回过头,望着马大康,说,叫我?

马大康说,难道你不叫金土?

小伙子说,我是。

马大康说,你挑上去把五楼上的那担胶桶带下来!

金土说,好。

金土下到了二楼时,才想起忘了带上马大康要他带下来的那担胶桶,金土心里说,下次记住带下来吧!

马大康看着金土的肩上就只有一担胶桶,马大康脸就扭了一下,鼻子吹了一声。

贵宝正在往胶桶里装灰浆。马大康说,贵宝,你狗日的过来!贵宝连忙放下铁铲就走到马大康面前,马大康说,贵宝,你说我对你咋样?

贵宝愣了一下,不知马大康要干什么?贵宝说,马叔对我恩重如山。

马大康说,贵宝,你去给金土狗日的眼睛上一拳,看他长眼睛没有?再给他两耳光,看狗日聋了没有?

贵宝苦着脸叫了一声,马叔。

马大康说,你去不去?

贵宝说,金土他,跟我无冤无仇。

马大康压低声音说,你不愿意?

贵宝的嘴嗫嚅着,双腿打着颤。

马大康不耐烦地说,好吧!然后叫了一声,木头。这时,就有一个提铁铲的牛高马大的中年男人向马大康走了过来,低着头,乖顺地站在马大康面前。

马大康说,你把贵宝这狗日的胆子掏出来给我看看,到底有多大?

牛高马大的中年男人就转过身,向贵宝走来。贵宝的脸扭成了苦瓜,忙说,马叔,马叔,我去!我去!

贵宝转过声,就踉踉跄跄地向着金土的背影走去。

马大康冷笑一声,说,你狗日的鸡巴打死结啦,走不动?

贵宝一愣,不知怎么的,脚就飘起来了,人就跑起来了。

贵宝说,金土,你回来!

金土头也不回地说,有啥事?我挑灰浆,忙哩。

贵宝说,金土,你放下灰浆回来,马老板让你回来!

金土就放下灰浆,向贵宝走了过来。

贵宝扭成苦瓜的脸忽然向金土笑了一下,贵宝挥起一拳就砸在了金土的眼睛上,金土摇了摇头,然后用双手蒙住双眼叫了一声,狗日的,我招你惹你了,你打我?

贵宝心里又一愣,眼睛就有些血红了,贵宝挥着巴掌,啪的一声,一个耳光砸在金土的右耳上,又啪的一声,一个耳光又砸在金土的左耳上。金土身子摇了摇,一个猛虎扑食,就把贵宝扑在了身下,两个人就像两条疯狗撕扯在一起。

马大康哈哈大笑着走过来,阳光的碎片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马大康像鹰叼小鸡似的一把将金土提起,又一把将贵宝提起。然后潇洒地拍了拍手。

马大康从口袋里像变戏法似的抓出一沓百元大钞,唰的一声就有五张钞票在他手里变成一面扇子。他用那扇子在金土脸上扇了扇,然后手一松,那扇子就碎成五块飘在地上,他一字一顿地说,拿去治伤吧!滚!让我永远不要见到你。金土说,马老板,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马大康冷冷地说,你狗日的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你不知道吗?

马大康又把五张钞票变成扇子,然后唰地一收,压在贵宝手里。马大康说,这是你的手工钱。你只要听老子的话,钞票的、大大的有,不听也不要紧,你看金土不照样得钱吗?

贵宝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像个孩子,马大康用手摸着贵宝的头,声音柔和地说,不必激动,不就是几个钱吗?贵宝哭得更伤心了。民工们像呆了一样站着一动不动。

4

贵宝终于用自己的劳力赔了欠马大康的钱。

无债一身轻。贵宝想好好回到瞎眼母亲的身边,靠种地生活,过平安日子。可平安日子还没过上几天,怪事又出来了。

那天贵宝到城里去买种籽,在一条小街上就遇到了金土。跟着他的还有三位长发小伙子。金土的头发更长了,脸上也多了一条长长的刀疤。贵宝先是一愣,然后就满脸堆笑地说,金土,金土我对不起你。金土也笑了一下,那条醒目的刀疤也动了一下。

金土冷冷地说,我找你很久了。

贵宝说,金土,我对不起你。

金土说,当时你是用右手打我的吧!

贵宝连忙把右手背到身后。三个长发小伙子就冲上去扭住贵宝的右手。

金土说,我知道你也是被逼的。

贵宝连忙说,是的,是的,我是被马大康逼的。金土说,但我要让你知道一个男人,骨头软了也害人。

三个长发伙子说,大哥,把他的右手御了?

金土说,不,他也可怜,要他一个指头长长记性就行。

三个长发伙子就把贵宝拉到一个土坎边强制他蹲下,把右手掌伸到土坎上。其中一个小伙子从腰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刀子,放在他的小指拇上,用手在刀背上一按,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一截手指就在地上欢快地跳动。

金土说,把那手指让他吃了,长长骨气。

三个小伙子就从地上把手指拾起,撬开贵宝的嘴巴,把带血的手指塞进去,大声叫,吃吧!嘣脆的,像嚼花生米。然后扬长而去。

贵宝啪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水,然后哇哇吐了起来,吐完后,贵宝忍着痛,狠狠地骂了一声,狗日的杂种,老子杀了你!但这一声骂,不是骂金土和他三个长发兄弟,而是骂马大康。贵宝回到村里像害了一场大病。他看到母亲在草棚里咳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痛得流血。

5

贵宝最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村里穷得只剩两个卵子叮铛响的死鱼眼约了十多家无钱盖房的村民要去乡上请政府开恩,先兑现一些钱来修房子。

死鱼眼到了贵宝家。

死鱼眼说,你我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你愿不愿意到乡上去请政府开恩?

贵宝一听,头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险些晕倒。贵宝扭着一张苦瓜脸说,大哥,大哥,千万去不得,千万去不得啊!

死鱼眼疑惑地看着贵宝,说,你咋啦?怎么会去不得啊?

贵宝说,马大康不让去啊,去了,马大康不会放过我的。

死鱼眼噢了一声,说,那好吧,你不去,我们去,我们住草棚都快要冷死了。

贵宝扑嗵一声跪在死鱼眼面前,哭丧着说,不能啊!都不能去啊!

死鱼眼翻了一下白多黑少的眼睛,像牙疼一样咝地吸了一口气,说,日怪,你怕,你不去还不行吗?老子们穷得身上只剩下虱子了,还怕哪个狗日来咬卵蛋?冷死也是死,拼死也是死,老子们一定要去,马大康恶,就让他把老子们打死在乡政府吧!

贵宝心里一热,他觉得死鱼眼说得有理,但这种感觉瞬间即逝,马大康的形象只要在他心里一浮现,他就像没了骨头似的浑身发软。

贵宝哭了,泪豆子噼噼啪啪地砸在泥土里,贵宝说,大哥,我求你,你就饶了我吧!

死鱼眼不解了,死鱼眼说,日怪了,我又没招你惹你,你叫我饶你,真是日怪了!

贵宝哭得更伤心了。贵宝说,马大康让我盯着全村的人,不准任何人去乡上反映情况,否则……贵宝伸出右手,露出没有小指拇的手掌。

死鱼眼又把白多黑少的眼睛转了几转,然后冷笑了几声,定定地看着贵宝足有一分钟,冷冷地说,我明白了。原来你是马大康的一条狗,上次是你倡导我们去,这次是你不让我们去,难怪那天我们都走了,马大康又把你叫回去。你说,马大康给你多少好处?

贵宝的心就痛上加痛了,他没想到死鱼眼会这样看他。贵宝气得嘴唇乌青,牙齿打颤,泪豆子又噼噼啪啪地打在地上。贵宝说,大哥,谁骗你就遭火烧五雷劈,那天马大康叫我回去,就是要我盯好全村的人,要是盯不好,就要把我废了。

死鱼眼吹了一下鼻子,冷着脸说,为什么不叫我盯,偏叫你盯?算了吧,我还以为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原来是一条阴险的走狗!就别演苦肉计了吧!算老子瞎了眼看错了人。老子们自己去,站起身,风一样离去 。

贵宝一夜未合眼,天还不亮,他就跪在村口的冰雪里。他要用自己的真诚感动死鱼眼。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挡住他,否则,马大康就会要了他的命。马大康的凶狠恶毒,贵宝是见识过的。贵宝听人说,马大康搞修建时发了大财,究竟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据说,他与黑社会勾结紧密,他用金钱和黑势力满票飞选为乡长,据说一个代表五仟元,若有不接受的就用黑势力威胁,谁不想过安稳日子呢?谁不喜欢钱呢?五仟块,这么多的钱,要苦多少年才能苦到呢?贵宝一看着自己没有小拇指的手掌,浑身就打颤。

死鱼眼带着十余个村民刚出村口,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贵宝像一截枯树桩栽在路中央,他脸色乌青,头发上全是雪白冰钩。

人们惊奇地看着贵宝。死鱼眼上前一步说。贵宝,你到底想干啥?

贵宝忽然弯下腰,把头砰砰地碰在雪地上,头发上的冰钩像玉佩一样发出清脆而透明的声音,贵宝说,大哥呀!大哥!你们就救我贵宝一条命吧!你们就别去乡上了吧!一行人面面相觑。

死鱼眼叹息一声,然后扭过头向着大家,一挥手,说,走!我看他还要把这苦肉计演到什么时候?

咕呱咕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贵宝慢慢从雪地里站起来,他觉得这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刚才还能弯腰磕头,谁知一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身子就像有一根铁棍从脚掌一直穿到头顶,直橛橛的难以动弹。但贵宝在心里说,你必须动弹,你必须跑,从小路超过死鱼眼一行人,告诉马大康,你实在挡不住他们。这么一想,贵宝的身子就能动弹了,身子里的那根冰冷的铁棍也不见了,他甚至跑了起来,越跑越快。他的全身冒着热气,像从蒸笼里刚捞出的馒头。贵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得那么快,那些田野在往后退,树木在往后退,房屋在往后退,行人在往后退,猪狗在往后退。咕呱咕呱的声音被贵宝甩在身后,又清脆,又绵远,又悠长。贵宝在心里盘算,村子离乡政府二十多里地,死鱼眼他们最低要走两个小时。他贵宝抄近路跑,一个小时肯定能赶到。他想,必须要赶在死鱼眼前头,把情况向马大康汇报,要不,自己肯定死定了。

贵宝赶到乡政府,果然看见了马大康。马大康从一辆白色的三菱车上下来,手里握着一个银亮亮的茶杯。看着全身冒气的贵宝,马大康说,贵宝你狗日的这么早?贵宝喘着粗气说,马叔,死鱼眼带着十多个人往乡上来了。

马大康说,他们来干啥?

贵宝说,来请求政府开恩,先兑现一些钱给他们修房子。

马大康愤怒了,骂道,你狗日怎么不挡住他们。

贵宝哭丧着脸说,马叔,我挡了,但挡不住,他们说我得了你的好处,他们说,我是你的走狗,他们说他们冷死也是死,拼死也是死……

马大康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他们来啦?

贵宝说,很快就到了,我是抄小路跑着来的。

马大康说,你狗日怕是跟他们狗吃牛屎一伙的!

贵宝的苦瓜脸上就滚满了泪豆子。贵宝说,马叔啊,打死我也不敢呀!

正说着,死鱼眼一行人呼啦啦地扑进了乡政府的大门。贵宝赶紧缩在墙角。死鱼眼心里一惊,他对贵宝的出现感到震惊,这狗日难道是飞着来的?但怎么不见他身上的翅膀?死鱼眼又把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睛轱辘辘地转了几圈,冷笑一声,轻蔑地斜了蹲在墙角的贵宝一眼,像看一条垂死的老狗。

马大康恶狠狠地盯着这一群人。

死鱼眼扑嗵一声跪在满是积雪的乡政府大院内,其余的人也跟着死鱼眼扑嗵扑嗵地跪在雪地上。

马大康说,你们这是在干啥?你们究竟想怎样?快给我起来!

人们依然跪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雪地似乎长了嘴巴,雪地冒出了一阵嗡声嗡气的声音。那声音说,我们来请求政府开恩,先兑现一些钱给我们修房。

马大康说,政府明文规定,先修房,检查验收后再补助嘛。我们不能违反政策嘛!你们就回家去先修房吧!

我们没钱。

那就想办法嘛!

想不出办法。

那我又想得出办法?

请求政府开恩呀!

开个球的恩,快起来滚回去,要不别怪我马大康不客气了!

这时候地上有哭声冒了起来。

我爹在草棚里被被冷死了,呜呜呜。

我妈去借钱修房摔断了腿,妈妈呀!

马大康吼道,难道是老子喊刮台风的,有本事就去把天捅两个洞吧!哭,哭个干球,不要把老子的鬼火惹怒了!

人们依然跪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雪地上有嗡嗡的声音,请求政府开恩呀!我们跪死也要请求政府开恩呀!

一个穿白色风衣的年轻女人走到马大康身旁低声说,马乡长,十点钟县长要到咱们乡来视察灾后重建。要先到乡上。马大康挥了挥手,低声骂道,日他妈,这球官有啥当场!让老子心烦。他想,必须赶快把这群人打发走。要不让县长看到,那可不好。

马大康清了清嗓子,说,看在家乡人的份上。你们就起来吧,我就把我自己的钱先垫出来,一家先兑现二千块给你们修房子吧,到时检查验收后多退少补。

这时雪地上又冒起一阵嗡嗡的感谢声和砰砰的磕头声。

马大康对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女人招了招手说,小李,先统计一下名单吧。然后又对跪在雪地上的人说,明天早上九点,派一个代表来取钱吧!不要一窝蜂的来,又不是打老虎。马大康走到死鱼眼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明天就你来吧!你当代表。死鱼眼白多黑少的眼睛里,滚出两粒硕大的泪珠。

人群走了,贵宝才从墙角站起来。奔到马大康身边。贵宝说,马叔,刚才没统计到我的名单。马大康骂道,老子就是不统计你,你狗日给老子添了这么多的乱!

贵宝忍着痛说,马叔,你就发个善心连我的统计上吧!我也要忙着修房,我七十多岁的瞎眼老娘快要冻死了。

马大康扬长而去,贵宝缩在乡政府外面的一个土坎下哭得死去活来。

6

村里原来没钱盖房的人家都在准备材料盖新房了,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贵宝只能偷偷地看他们,他们都不理贵宝。后来贵宝也去请求马大康开恩。为他下跪,但换来的却是训斥和耳光。贵宝心痛到了极点。他想,为什么别人可以得到帮助而我不能?难道我为马大康卖的命还少吗?想来想去,他就觉得马大康不是人,黑心烂肠,五毒俱全,他觉得是自己的软弱导致了马大康对他的无理,他在心里咒骂马大康,马大康啊!马大康!你不要以为你有两个臭钱就了鸡巴不起了,就可以把人不当人了,你看着,总有一天老子要杀了你,要让你千刀万剜。要把你的肉剁碎去喂狗。

贵宝瘦了,每一个黑夜,贵宝的瞎眼母亲都会被贵宝的喊叫惊醒。贵宝在家中大喊,马大康,老子杀了你!贵宝娘摸着坐到贵宝床边,哭着说,儿啊!你又做恶梦了!儿啊!有妈在。贵宝全身是汗,气喘吁吁的。他一抱抱住母亲干树桩似的脖颈泣不成声。

7

贵宝的妹妹贵叶也出事了。

贵叶是去年师范毕业又通过招考到大青乡小学教书的。为了给贵叶找个工作,贵宝把母亲的老寿木都卖了。东拼西凑弄到了八仟元钱,由一个远房的表叔去打点。贵叶工作了一年多了,每月的工资都全部用来赔账。

贵叶知道家中的情况。贵叶愤怒得泪水都出来了。贵叶对贵宝说,哥,为什么别家都可以先兑现一些救灾款修房子,而我们不可以?贵宝说,哥也不知道,马大康就是不同意。贵叶说,马大康他凭什么不同意?凭什么?贵宝说,凭他是乡长,他不同意就得不到钱。贵叶说,乡长也是党领导的,我就不相信他会这样无法无天!贵叶吼道,我要找马大康论理。贵宝说,贵叶,你不能去,马大康黑呢!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贵叶还是去了。贵叶上完课,就去了乡上。第一次,没找到马大康,马大康到城里开会去了。第二次,还是没找到。马大康没来上班。第三次,终于找到了。马大康眯着眼看贵叶,嘴角上挂着的全是不屑和嘲笑。

贵叶说,你是马乡长?

马大康的嘴角向上挑了挑,眯着眼睛说,你是谁?你想干啥?

贵叶说,我是贵叶,在大青乡小学当老师。我想问个明白。为什么同是大青乡的人民,你却分别对待?马大康说,你在说啥?你给我说明白些?

贵叶说,那我就给你明说,我哥贵宝来请政府开恩,先兑现一些救灾款修房,别的家你都兑现了,我家你却不兑现?

马大康哈哈笑起来说,噢,原来你是贵宝的妹妹?看不出来,贵宝狗日的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妹。

贵叶说,马乡长,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马大康说,要是早点认识你,我肯定会兑现的。

贵叶说,那就请你兑现吧!

现在不兑现了,晚了。

怎么会晚呢?

因为你让我知道你是贵宝的妹妹了。

是贵宝的妹妹又怎样?

贵宝狗日给老子添了多少乱,你去问他!狗日装包装憨,暗里唆使村民来闹事,老子恨不得吃他的肉,我还资助他,我有那么憨吗?

你胡说,我哥又软善又老实,他不会唆使人的。

什么?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你敢骂我?来人,把她轰出去!

这时马大康身边的人就七脚八手推推搡搡地把贵叶赶出乡政府大院。

那些人一转身,贵叶又冲进了乡政府大院。贵叶气得直打颤。贵叶说,马乡长,你要是人民的父母官,你就应该为人民作想,应该为人民办事!

马大康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就是人民的父母官,我是为人民办事了!不信你去问人民啊!可贵宝,他狗日配当人民吗?他其实就是一只癞皮狗,一头猪。

贵叶气得嘴唇乌青。贵叶吼了起来,马大康,你不是人,你是土匪,是流氓,是王八蛋!

马大康的眼睛忽然充血,从来没有谁敢这样骂他。他生气了,他的两眼露着凶光,他吼道,一个小小的老师算啥干球!你不配跟老子说话,给我滚出去!

那些人就围上来推搡贵叶。

马大康转过身,摸出电话,愤怒地说,杨长国,你给我立马来乡上?你来看看你管的是什么东西!

一会儿,杨长国就来了,马大康说:带回去,好好教育!杨长国一看贵叶,知道是大青乡小学的老师。就走过去。刚走两步,马大康又把他叫回来。马大康说,山丫口还有学校吗?杨长国说,原来是一师一校,后来学生没了,房子也垮了。马大康说,把学校恢复起来,没有学生就去动员,哪怕一个也行。没有房子我给你伍仟块钱,明天就去请人盖一间简易教室。杨长国听得一头雾水,马乡长怎么忽然关心起山丫口的学校来了呢?杨长国愣着,马大康声音就不耐烦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告诉你,一个星期内教师学生就要到位,听着了吗?

杨长国是大青乡中心校的校长,刚上任一个学期。一个学期前,原大青乡中心校的校长因为开着车见到马大康没下车打招呼,就被马大康给把校长撤了。后来县教育局就派杨长国给抵上。杨长国是深知马大康的霸道的。为此,杨长国在大青乡的工作如履薄冰,犹如在刀锋上跳舞。

一个星期后,贵叶被调到山丫口任教。教室是新盖的,学生只有九个。山丫口是大青乡最边远的学校。离大青乡四十多里山路,那里山高坡陡人烟稀少,终年雾茫茫的,环境条件十分艰苦。

起初贵叶是无论如何也不去的。她跟杨长国论理,她还要去找马大康论理。可杨长国眼泪汪汪的对贵叶说,贵叶,你就救我一难吧!你不能去找马乡长,你去了,我就完了。我都四十五岁了,我老婆常年生着病呢!我要是丢了校长,我连送老婆看病的车都找不到呢!贵叶心软,一个大男人的泪水让贵叶心痛无比。杨长国说,贵叶,你先去着,我会找机会想法子把你调回来的,我会想法补助你的。我杨长国做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

离家太远,贵叶只得住在学校里。学校其实就只有她一个教师,还有九个一年级的学生。村庄离学校也比较远,白天有九个学生陪着她,倒也不显得寂寞。晚上就难挨了,山风呼呼地吹,树林发出狼嚎的声音。没有电,用煤油灯。每天晚上,贵叶都要用桌椅把木门抵了又抵,想心事,想妈,想哥哥,想马大康的蛮横,想杨长国的眼泪。贵叶为此哭过。哭得很伤心。但后来贵叶就不哭泣了。贵叶写啊写,她要把马大康的罪状写出来。她要去县上告他,她要把这个坏蛋告垮。就是这个信念支撑着她,使她坚强地活着。工作着。

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贵叶死了,贵叶是掉下悬崖摔死的。

贵宝气得发了疯。在村子里跑,在村子里跳,在村子里大喊大叫,马大康杀人了!马大康杀人了!马大康老子杀了你!杀了你这个杀人犯!

公安的也来了。而且作了尸解。

公安的调查贵宝,贵宝说,是马大康杀了贵叶的。公安的说,你不能乱说,说话是要有证据的,要不,你就犯诬陷罪,犯诬陷罪也是要判刑的。贵宝说着说着就跑了起来,跳了起来,喊了起来,马大康杀人了!马大康杀人了!马大康老子杀了你,杀了你这个杀人犯!

于是公安的就说,贵宝的神经错乱了。

于是人们就说,贵宝真的疯了。

8

台风吹倒塌的房子已经变成新房子了。只有贵宝和他的瞎眼老娘还住在草棚里。阳光依然是阳光,风依然是风,日子仍然是日子。人们很久没有见到贵宝了,甚至早已忘记贵宝了。但有人看见,贵宝披头散发地坐在屋里,整天低着头磨一把一尺余长的刀子,那刀子被他磨得能照出人影。夜深人静的时候,细心的人总能听见贵宝的草棚里有霍霍的磨刀声。

贵宝的瞎眼老娘瘦成一根干柴了。咳喘的声音虽然连绵不断,但却疲软无力。生命细若游丝,在寒冷的草棚里飘飘忽忽。她挣扎着用咝咝的声音说,贵宝,儿啊,贵宝,你磨刀干啥呀?你看,眼睛那么红,像是汪了血,是不是眼睛疼啦?

呆滞的贵宝一惊,他一个激愣跳起,奔到妈的身边,用皴裂的双手捧着妈干核桃似的头,定定地看着妈的眼睛,说,妈,你的眼睛好了?你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了?妈说,妈瞎了这么多年,什么都看不见。贵宝说,妈,刚才你不是看见我磨的刀子照得出人影来吗?你不是看见我眼睛里的血了吗?妈的声音还是咝咝的,像轮胎漏气的声音。妈说,妈的眼睛瞎了,但妈的心没瞎,妈是用心看的。妈的心看见了你的刀子好亮好亮,看见了你的眼睛好红好红。妈说,贵宝,你想杀人?贵宝说,妈,儿不想杀人。

妈说,妈听你说话的声音,你就是想杀人。

贵宝哭了起来。贵宝说,妈,是马大康害死了妹妹,妈,我要杀死这个狗日的,为妹妹报仇。

妈幽幽地叹了一声,身子打着颤,泪水在满脸的皱纹里流淌。

妈有气无力地说,闺女呀,你咋能去找那恶霸呢?住在草棚里不是好好的吗?你偏要去找他论什么理?这回好了,连命都论丢了。闺女呀,你好傻!贵宝呀!你也好傻,你怎么能让你妹妹去送死呢?你怎么不挡住她呢?

贵宝说,妈,我不知道妹妹去找马大康,我也不知道妹妹被马大康逼到了山丫口,贵叶呀!你怎么不跟哥哥说一声呢?妈呀!儿是一个窝囊废。贵宝撕扯着自己蓬乱的头发,那头发像乱草一样从他的指缝里飘落到地上,在冷风中打着卷。

妈说,贵宝,你不能去杀人!贵宝,你不能去送死!贵宝,妈就是你这一棵独苗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怎么过?妈哐哐地一连串咳了几声,然后就像拉风箱似的喘作一团。贵宝奔到妈身边,搂住妈的身子,像搂住一片轻飘飘的枯叶。贵宝说,妈,儿听你的。妈,儿不去送死。贵宝看见了妈嘴角转瞬即逝的一缕苍白的笑。

贵宝不再大喊大叫了。贵宝整天守在母亲的身边,一声不响,沉默寡言。母亲的喘息越来越微弱了,母亲好像已经死了。每一个寒冷的黑夜,贵宝都要一遍又一遍地把盖在母亲身上的被子边沿卷紧,按严实,不让一丝冷风靠近妈的身子,再把自己身上的破棉衣盖在妈的身上。贵宝做完这些,就把那能照得出人影的刀子抱在怀里,坐在帐篷的一个角落,盯着黑夜出神,像一个落魄江湖的武士。高原的冷风,用锋利的手指撕扯着草棚。坚硬的雪霰在草棚上奔跑,发出密密麻麻又冷又涩又凄凉的声音。贵宝听不到。

贵宝的黑夜逐渐亮了起来。贵宝看见妹妹赤着脚在雪地里奔跑,舞着冻得彤红的小手大喊,哥,哥!

贵宝看见妹妹忧郁的眼里滚着硕大的泪珠,砸在茫茫的雪地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贵宝看见妹妹的身子放射出蓝幽幽的光,阴森森的,让人咯牙。一眨眼,妹妹就赤裸着身子向着贵宝走了过来。沙哑的声音飘了过来,听上去极冷,像从冰窟窿里钻出来的;极远,像天国里飘来的声音。

哥,我告诉你,是马大康害死我的。哥,你要为我报仇!

贵宝看了一眼赤身裸体的妹妹,妹妹美极了,像女神。

贵宝说,妹妹,你快转过身去!你快去穿好了衣服再来!

妹妹说,哥,我衣服不知被那三个流氓丢到哪里去了。

贵宝说,你快转过身去,找点什么东西遮住身体再过来。

妹妹就听话地转过身,一道圣洁的光射向贵宝的眼里。贵宝一眨眼,妹妹身上就簇拥着一大团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鲜花。妹妹花仙子似的站在贵宝的面前,妹妹的笑像一朵带露的山茶花。妹妹的眼里汪满了伤心的泪。

妹妹说,哥,我对不起你和妈,我没让你们知道就去找马大康论理,我怕你和妈担惊受怕。我原以为,我把马大康告垮了再告诉你们,哪妨……妹妹呜呜哭了起来,那声音像冰凉的皮鞭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贵宝的心上。

妹妹哭着说,马大康做的坏事多得汽车都拉不完,我收集的材料都藏在我床脚的纸箱里。

贵宝抹了一把眼泪说,妹妹,我去把它找来。

妹妹说,不用了。

贵宝说,为什么?

妹妹说,都给耗子当粮食吃了。

妹妹哀求说,哥,你一定要为小妹报仇,要不我都死不瞑目。

贵宝说,妹妹,哥是写材料告垮他还是杀了他?

妹妹说,哥,我死了才明白,马大康有权有势,要告垮他是不容易的。

贵宝说,那,我就杀了他。

妹妹说,杀他也不容易,他用钱雇了保镖保护他。不过,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妹妹的泪眼盯着贵宝怀里照得出人影来的刀子说。

贵宝说,对,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我就趁他打盹时杀了他。

妹妹说,哥,我得走了。

贵宝大喊一声,妹妹,妹妹身上的鲜花瞬间变成枯叶被风卷走了。一道白光渐行渐远,隐退于黑夜。这时,马大康忽然出现在贵宝面前,马大康哈哈大笑地说,贵宝,你狗日的狗胆包天,还敢打杀老子的主意。做你的美梦去吧!马大康一抬手就给了贵宝一个响亮的耳光,贵宝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挥起银亮亮的刀子,大喊一声,老子杀了你狗日的!迎着马大康的心窝猛刺过去,扑哧一声,一股腥咸而滚烫的液体喷了贵宝一头一脸,马大康哈哈大笑的声音在旷野里翻滚。马大康说,你狗日的有种,还真敢对老子下手。贵宝正在纳闷,分明杀在了马大康的心窝上,为啥马大康的声音却又响在旷野里。贵宝定睛一看,刀子杀在草棚上。他把刀子一收,冷风就呼呼地从洞里扑了进来。贵宝打了一连串寒颤。贵宝觉得自己在做梦。但又不像梦。梦哪有这样真实呢?

妈又咳了两声,贵宝,你见到妹妹了!贵宝,你骗妈,你没听妈的话。

9

贵宝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杀了马大康这个恶魔,为妹妹报仇。

贵宝听村里人议论,说妹妹临死前是遭到三个人强奸的。原因是,尸解的人在妹妹的身体里发现了三个男人的脏物。贵宝一闭上眼睛,就听到三个面目模糊但却凶神恶煞似的臭男人的狞笑,听到妹妹痛苦挣扎时的尖叫。这一定是马大康唆使人干的!贵宝坚信。贵宝的泪水把他的眼皮泡肿了。

爹死的早,妈又瞎了眼,妹妹从小就跟着贵宝过日子。他打工挣钱供妹妹读书,高利贷款让妹妹读完了师范,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现在妹妹工作一年了,每个月的工资都全部用来还贷款。原以为,通过一两年把贷款还完了,就好好地跟着妹妹和母亲过几年好日子。他甚至想到,自己能做修建上的活路,等把房子修好了,就到城里找活做,为年迈的妈妈苦一口棺材钱。妈的身体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可是,因为马大康,贵宝心中彩虹似的希望瞬间就消失了。

10

贵宝开始实施他心中的计划了。

贵宝找到了舅母。贵宝对舅母说,他想到城里去做工,为妈苦一口棺材钱。他说他每天可苦五十元钱,他苦两个月就可苦三仟元,除了生活费,最少也可剩下二仟多元,两个月后,他就回来了。舅母孤身一人,舅舅五年前就生病死了。舅母虽然六十五岁了,但精神还好,行动还利索,贵宝想要舅母到他家照顾一下妈,两个老人也有话讲,还可以相互排遣一下孤独。妈同意了,舅母也同意了。这些天,妈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贵宝心里很高兴。有了舅母照顾妈,贵宝可以轻装上阵了。

贵宝穿着他的烂棉衣,把那照得出人影的刀子塞在左手的袖筒里。因为刀叶长,所以他的左手就不能弯。他把两手耷拉着,像一个木偶人似的,走出了村庄。

贵宝径直到乡政府去找马大康。他刚走到大门口,就有人认出了他。那人说,疯狗日的,到这里来干什么?赶快滚出去!

贵宝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说,我没疯,我来找马乡长。

大背头说,你还没疯,你整天在村子里跳来跳去大喊大叫,还喊马乡长杀人了!你还没疯?你诬陷马乡长,我们让公安的把你抓起来,判你个诬陷罪,蹲几年监狱去!

贵宝说,我没疯,我没犯诬陷罪,我找马乡长。

大背头不耐烦地说,你找个干球,马乡长没在,你快给老子滚出去,要不然老子要动手了。

贵宝执意要进去。那人就推了贵宝一掌。贵宝踉踉跄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左手稍微一弯,就分明感到了袖筒里刀子的锋利和坚硬。贵宝的拳头捂在袖筒里,紧紧地握着刀柄,谨防刀子从袖筒里露出来。

大背头说,你疯狗日的,拖脚拖手的,是不是手被人打断啦?大背头的眼睛盯着贵宝的左手。贵宝的心打颤,脚就有些发软。

大背头又说,听人说你狗日的整天在磨刀,想杀人,是不是袖筒里藏着凶器?过来给老子看看,看看你狗日有多大的胆子。

贵宝赶紧用左手把刀子往袖筒里塞了塞,心里惊奇,他想,怎么大背头会知道他袖筒里藏有凶器呢?但贵宝还是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哪有这样的胆子呢!贵宝边说边往后退,退到一个土坎边,竟然来了个仰面朝天,刀尖把他的棉衣袖筒刺了一个小洞,贵宝连忙把左手伸直,把刀叶缩回袖筒里。然后转过身,跑了起来。他分明感到大背头在后面追。大背头其实没有追,大背头只是骂了一声,疯狗日的,请你离乡政府远点,要不老子真要把你抓起来送进大牢。

贵宝只有在乡政府才能找到马大康。但他每次都不能走进乡政府的大门,好像乡政府的人全都认识他,他们的话无外乎都是,疯子,神经病。快给我滚出去!这地方是你来的吗?他们连推带搡就把他赶了出来。贵宝很生气,他来了那么多次都没看到马大康的影子,马大康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在心里问自己,我贵宝真的是疯子是神经病吗?贵宝想,我没疯,我要杀了马大康,为妹妹报仇,为自己出口恶气,马大康害死了妹妹,马大康从没把我当人。老子就是要杀死他。

贵宝找不到马大康,心急如焚。贵宝想,马大康肯定要来乡政府上班。

贵宝决定守在乡政府门口来个守株待兔。乡政府的门口左侧有一片茂密的松林,从外面看进去看不见松林里的动静。但从松林里看出来,就能看清外面的动静。贵宝就选择了这片松林把自己藏起来。他在一个较为隐蔽的地方用松枝搭了一个窝棚供自己睡觉。在一个能看清外面动静又能把自己很好隐藏的地方作为自己的观察点。饿了,贵宝就吃白萝卜和胡萝卜,还有山上的野菌子。松林外的土地上,全是大片大片的胡萝卜和白萝卜。渴了,就喝山泉水,这小山冈上有一条山泉,水清澈得能照出人影。那刀子也寸步不离贵宝的身子。贵宝也常把它从袖筒里抽出来,细细地看,细细地摸,他用自己的头发放在刀锋上,用嘴轻轻一吹,那头发立即就断作两截。那刀锋被他的汗水浸蚀得略有一丝黄锈,他就在山上找到一块细腻的沙石,在夜深人静时轻轻地磨。夜里常常有一些松鼠之类的动物爬上他的窝棚,甚至把他的身子当成树枝,叽叽喳喳地在他的身上蹦跳。他不伤害它们,任由它们在他身上欢乐。白天,贵宝就躲在他的观测点观察外面的动静,他看到乡政府的人出出进进,看到一些农民刚到大门口就被他们堵了回去。

在贵宝的观察点,贵宝还观察到一些让他又奇怪又兴奋的事情。有一天,贵宝看到大背头搂着一个穿白色风衣的女人走进树林。那女人正是马大康叫小李的那个。她长得怪好看的,大背头把小李搂得紧紧的,两个人嘴对嘴地弄得呜呜直叫,大背头还把手伸到小李的胸口,一个劲地搓揉。小李靠在一棵松树干上喘得树枝都摇晃起来。特别让贵宝又奇怪又兴奋的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贵宝看见那个叫小李的女人跑进树林,往四周看了看,就卷起风衣,捋下黑色的裤子,往地上一蹲。离贵宝的土坎只有五米的距离。贵宝连忙把头缩在土坎下,他听见嘁嘁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抬眼看到一个像满月一样肥硕白净的屁股。三十岁还没经过女人的贵宝心里就有一团火升起来,贵宝再一次睁大眼睛时,那女人已从两腿之间取出一块什么东西,往后一丢,那东西就从贵宝头上飞过,落到贵宝的面前。贵宝一看,那是一张类似鞋垫的东西,上面还有一些紫褐色的血。贵宝抬起头,就看见那个叫小李的女人已站起身,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镜子,对着镜子涂口红。贵宝又奇怪又兴奋,怎么女人的裆下会有像鞋垫似的东西呢?怎么女人的屁股会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白像满月呢?贵宝心中的火燃烧了好几天,他的脑海里老是满月似的女人的屁股。许多天来,他都盼望着小李能再次出现,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等马大康。

有一天,马大康确实出现了,他看见一辆白色的三菱车从乡政府的大门口开了出来,贵宝知道这是马大康的车,三菱车嘎然停在大门口,马大康披着一件黑色的毛领大衣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贵宝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握着刀子飞快地从森林里奔跑出来,他还没奔出森林,马大康已一步踏上车,砰的一声,车门关上了,只看见一扇黑洞洞的玻璃窗。贵宝喘着气骂了一声,狗日的,又让你跑了。

马大康的白色的三菱车在乡政府大院里出出进进,可就是不见马大康的身影。贵宝不能接近马大康,甚至连马大康的影子都见不到,当然就杀不了马大康。这让贵宝焦灼、烦躁、两眼充血。贵宝想,我就不信你马大康不到城里游街吧!我就到城里去等你。贵宝在城里浪游,他没看到马大康的影子,他只见到城里有许多白色的三菱车,他不知道哪一辆是马大康的,它们在大街上飞驰而过,不留半点机会给贵宝去辨别。他想从玻璃里去看,可那玻璃像夜一样的黑,什么都看不见。

有一天晚上,贵宝终于看见了一辆白色的三菱车开进“白天鹅歌舞厅”的大门。贵宝连忙跟进去,可门口的保安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进去。保安把手一挥,像赶鸡一样吼道:去去去!要饭你到饭馆去要!

贵宝说,我不是要饭的,我是找人的。

保安说,我们这里进出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贵宝还要说什么?保安就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丢到了街边,然后拍了拍手骂了声,神经病。贵宝就坐在保安看不到的地方等。他想,我就不信你进去就不出来,只要你出来,我就用身子挡住车,只要马大康一下车来,我就趁机把刀子向着他的心脏刺去,就算刺不到他的心脏,刺在肚子上也行,只要把刀子在他身子里搅几搅,他的肠子也要烂成碎片,不死才怪。贵宝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全身发热,血液加快。可等到街上的行人都难见了,还不见白色的三菱车出来,贵宝想,难道你狗日的真不出来啦?我就不信你一辈子在里面,等到天亮老子也要把你等到。正这么想时,只听一声清脆的喇叭响,把贵宝吓一大跳,贵宝正要奔到车子前面,可车子已飞速地驶上了大街,贵宝大喊一声,马大康你这个杀人犯给我站住。大街上冷清清的,没有半点回声。

半个月后,贵宝两手空空回到了乡政府外面的树林里。他在城里游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但连马大康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11

贵宝神情恍惚,他的脑海里几乎没有了白天和夜晚的概念,几乎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想。他整天乱窜,森林里,小河旁,大道上,田埂上,到处都会看得见他形容憔悴、披头散发的身影。他嘴里嘟嚷着,我要杀死你,杀死你这个杀人犯!有时还唱了起来,我的刀子长眼睛,专杀马大康这个大坏蛋!

人们看见可怜的贵宝,只会叹息一声,说,可怜了,可怜了,疯得没有半点人形了。人们该做什么的,做什么去了。只留下孤零零的贵宝像影子一样的在大地上乱窜。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贵宝终于等来了他苦心等待的人。起初是两个影子,一白一黑,他们飘进了树林,向着贵宝的窝棚飘了过来,贵宝轻脚轻手地走出窝棚,躲在窝棚的后面。

黑影说,乖,你看,前面有个窝棚。

白影娇声说,马哥,黑松林里怎么会有窝棚呢?

黑影说,可能是农民瞧萝卜搭的。

白影说,瞧萝卜咋不把棚子搭在萝卜地边而搭在林子里。

黑影说,林子里风小,暖和。管它,我们走近看看吧!

白影说,会有人在里面吗?

黑影说,有啥子人,除非是疯子或者像我们这样的人,要不鬼老二会黑更晚夜的来这里。

白影说,马哥,你好可恶,说什么鬼呀怪呀的,我好怕。

黑影说,怕什么,有我在哩!黑影就顺势把白影搂在怀里,一步一趋地往前走。

黑影先进了窝棚里,黑影说,乖,快进来,这简直是月下老人为我们准备的新床,里面还垫着干草呢!乖,快进来呀!

贵宝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黑影就是马大康,白影就是那个叫小李的女人。

小李说,马哥,你爱不爱我?

马大康说,咋个不爱?我做梦都在爱你呢。

小李说,你骗我。咋个半个多月了都不见你的影子?

马大康说,我骗你干啥,我都快一个月没那个了,我想你想得发疯了呢,你不知道,那黄脸婆患了什么子宫癌的怪病,弄得我筋疲力尽。

小李说,马哥,你为什么不把我带到你宿舍里,而把我带到林子里来?你是不是怕?

马大康哈哈大笑着说,我怕?笑话,我马大康就从来没有怕过人。把你带到林子里来,是因为在外面刺激浪漫。

接着就是喘息声,尖叫声,好像要把松毛搭成的窝棚冲到天上去。

贵宝的心吊到了喉咙。他紧紧地把照得出人影的刀子握在手里,他的呼吸明显的粗壮起来。贵宝一个箭步跳进窝棚,把照得出人影的刀子架在马大康的脖颈上,大吼一声,马大康,老子杀了你这狗日的!小李一声尖叫,就赤裸着身子晕倒在贵宝的身边。

马大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好半天,他才说,贵宝兄弟,你刀下留情,你就饶了我吧!贵宝说,饶了你休想,你害死了我妹妹,老子要让你抵命!这时,马大康一脚踢在贵宝的屁股上,险些让贵宝摔倒,但贵宝的刀子还架在马大康的脖颈上,贵宝手上一用力,咝的一声,一股血腥味就直扑贵宝的鼻孔。马大康喘着粗气说,贵宝,我的好兄弟,你就饶了我吧!你说,你要多少钱,十万、不,二十万。不,五十万,你要多少我都给。贵宝,我的好兄弟,我把我最爱的女人给你,你看她多漂亮啊!我把她送你了。你就去弄吧!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贵宝斜了一眼躺在他身边的小李,像一条刚出水的雪白的鱼,在月光下散射出银色的光辉。贵宝想,她怎么就被吓死了呢?我的刀子还没架到她的身上呢。贵宝把目光定在身下的这个裸体男人身上,有黑色的东西从他的脖颈直往他的胸部流淌,贵宝知道那是血,那是他的刀子走过留下的脚印,那是刀子的痛哭流下的眼泪。贵宝怀疑身下这个裸体男人不是马大康。马大康怎么会向人求饶呢?马大康历来说话都是粗声大气不可一世的,历来都是目空一切威风八面的。而身下这个裸体男人的眼里流露出的全是悲哀和可怜,说的话又软又粘像煮过火的面条。这怎么会是马大康呢?贵宝手上稍一用力,那男人就尖叫起来。

贵宝说,你说你是谁?男人说,贵宝兄弟,我,我是马大康。贵宝的心猛地一缩,一提马大康,贵宝心里就有些发虚,贵宝说,你真的是马大康?男人说,贵宝兄弟,我真的是马大康。贵宝的心又猛地一缩,他握刀子的手都有些发软。贵宝大叫起来,不!不!你不是马大康。男人疑惑不已,他不明白贵宝为什么不相信他是马大康。贵宝忽然就看见了妹妹白得像雪一样的裸体,看见妹妹汪满伤心泪水的眼睛。哥,你要为妹妹报仇,我是马大康害死的。贵宝听见妹妹伤心欲绝的声音。你是马大康,你就是害死我妹妹的马大康,老子杀了你。贵宝声嘶力竭地叫着。贵宝的刀子在裸体男人的身上像劈西瓜似的乱劈,腥咸的血液洒满了贵宝的全身。贵宝站起身,然后又用刀子往男人裆部一划,男人的东西就像一只中弹的麻雀一样跌落在草丛中。贵宝把照得见人影的刀子指向小李高耸的乳房。小李大叫一声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贵宝一惊,忙把刀子向着正要奔跑的小李的胸膛刺去。只听小李赤裸的胸膛哧的一声,一股滚烫的鲜血喷在贵宝的身上。

贵宝用刀子把松毛搭成的窝棚劈倒,掩埋了两具裸尸。贵宝用刀撬出一个坑,把刀子埋了起来。他想,这把照得出人影的刀子已经为妹妹报了仇。他害怕再看见它。贵宝奔出林子,月光像水一样的把大地漂了起来。他看见一个硕大的水池,他把沾满鲜血的烂棉衣脱下,把它踩进水池的淤泥里,他在水池里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他要让任何人都不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一毫杀人的迹象。

他开始逃命。

起初他是在大路上奔跑,但他马上就转到了小路上。他想往小路上奔跑毕竟安全,他越跑越快,月光在他的脚下嚓嚓作响。他一口气跑到了城里。

12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城市高大的建筑上,照在五颜六色的车辆上,照在如同蚂蚁一样来来往往的行人的身上,照在贵宝露出脚趾头的破胶鞋上。

贵宝走在大街上,他分明感到阳光温暖的气息。他像一个农闲时到城里闲逛的农民,又好奇又新鲜又自得其乐。一缕风吹过,凉丝丝的钻进贵宝的脖颈里,贵宝很快就意识到他的破棉袄不见了。随即又意识到他寸步不离的照得出人影来的刀子也不见了。

很快贵宝的目光就开始散淡,眼前升起了一大团白雾,白雾覆盖了所有的行人、车辆,楼房。然后幻化为乳白色的月光。

月光像水一样托起两具裸尸,他们的身上蠕动着无数褐色的蚯蚓。贵宝看清了,那是马大康和小李的尸体。贵宝的身子颤抖起来,他在心里大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真的把马大康杀了!我还杀了穿白风衣的小李。

他觉得这好像是梦,但却又那么的清晰。他的鼻孔里升起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所有杀人的细节比电影还要清晰。他奔跑起来了。他在如蚁的人群里像泥鳅似的奔跑。有人喊,疯子。有人喊,神经病。

贵宝不知道他要跑到哪里?他就那么向着不可知的目标胡乱地跑去。当他跑到一个狭窄的胡同里,他的脚沉重得让他蹲下,他呼呼的喘息像拉风箱。他看不见人,只有一线狭窄的天空在头顶。他在心里说,我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他胡乱地想,乡上的人一定知道马大康死了,知道小李死了。他们一定是知道我杀死马大康的。大背头是看见过我袖筒里的刀子的,村里的人都知道我日夜磨杀死马大康的刀子的。

他觉得到处都是来捉拿他的人,说不定他们就在大街上找他,在胡同里找他,说不定他们就从天而降,说不定他们就从地缝里钻出来。他们说,贵宝,你狗日的,你胆子大得敢杀马乡长,你就是上天入地,老子们也有本事把你抓回来,你这个杀人犯,你跑不了!贵宝一步也走不动了。他听到自己的肚子里有蛤蟆在狂叫。他意识到自己饿了,他好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把目光有气无力地投向胡同的尽头,他便看到了热气腾腾的地方有人影晃动。他想,我快要死了,你们就来抓吧!他慢慢向热气腾腾的地方挪过去。他便嗅到了一阵清香,他看到了白生生的馒头。他往口袋里一摸,他的口袋里竟然有钱。他想起来了,那钱是为妹妹清理遗物时清到的,十元一张的票子,一共九张。他把他藏在衣裳的夹层里。

他吃了十个热馒头,他就感到自己的脚轻了,像要飞起来。

13

贵宝终于在一个小旅馆里藏了起来。

他老是睡不着觉,一闭上眼,马大康就张着血淋淋的大手向他扑来。最要命的是,马大康提着自己血淋淋的脑袋当锤子向他砸来。贵宝虚汗淋漓,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夜不能眠。

又一个夜里,贵宝看见了妈,妈拄着拐杖一步一趋地从大街上走来。妈的头发白得像雪,如血的夕阳照在上面,银亮亮的。妈的眼睛不再瞎了,清汪汪的。妈一下搂住贵宝,妈哭了。妈说,儿呀!你都瘦成了一根草了。你不是来苦钱为妈买棺材吗?你咋个躲在这鬼地方来了!妈不要棺材了!你跟妈走吧!跟妈回家吧!妈想你心都想得跳出喉咙来了。

贵宝哭着说,妈,我不能跟你回去。妈,你就跟我逃走吧!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没人的地方。我们打柴种地过好日子去。

妈疑惑地看着贵宝,妈说,儿呀!你疯啦?你跟我说啥?

贵宝说,妈,我杀了马大康了,还有那个穿白风衣的叫小李的女人。妈,我为妹妹报了仇,贵宝笑了一声,就哭了起来。

妈说,儿呀!你在做梦吧!马大康还好好活着呢,今天早上我还看见马大康披着一件黑色的毛领大衣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呢。

贵宝一惊,就睁开了眼睛。在睁眼睛的那刹那,贵宝看见妈变成一缕风向天边飘去。

14

贵宝在深夜里赶回村庄时,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找到家,他家的草棚早已不见了。只有冷风吹着破烂的塑料膜,发出呜呜啪啪的响声。妈到哪里去了呢?贵宝哭丧着声音喊,妈!你在哪里?妈没有答应,只有风在哭泣。

贵宝奔到舅母家。舅母搂着贵宝哭得死去活来。舅母说,贵宝,你妈早死了。舅母说,贵宝,你妈的坟就在村子后面的山冈上,插着坟飘儿的那座就是。

贵宝在妈的坟头跪了一夜。

贵宝说,妈,我回来本想带你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的。哪妨你却丢下儿走了。妈,你不要儿了。你走了,儿活着还有啥意思?妈,儿杀了人,儿不想逃跑在外了,在外的日子儿受够了。妈,天亮我就去自首,让公安局的人枪毙我吧!妈……

15

贵宝赶到大青乡派出所时,太阳早已把它的万丈金光洒在大地上。洒在贵宝的脸上,贵宝的脸泛着少见的红光。

贵宝走进派出所,第一句话就说,警察,我来自首。

民警说,你为啥来自首?

贵宝声音响亮地说,我杀死了马大康,杀死了那个穿白风衣的叫小李的女人。

民警一惊,说,你说什么?你什么时候杀了人?

贵宝说,十多天前。就在乡政府门口的那片树林里。

民警舒了一口气,说,胡闹,简直是神经病!马大康挪用公款、贪污受贿,前天才被检察院的带走,那个穿白风衣的小李,今天早上还在送娃儿去幼儿园呢!

贵宝被赶出了派出所。他嘟噜着,像梦呓:怎么会呢?不是死了吗?难道我没有杀人?我分明杀了人了啊!

贵宝像影子一样,飘飘忽忽,流浪在洒满阳光的大地上。

(《流浪在洒满阳光的地上》首发于2010年《星火》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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