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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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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歌

刘平勇

1

秋叶娘坐在门前那把斑驳的椅子上,定定地看着前面那密密麻麻的坟堆。在正午的阳光下,那坟堆上,好像有火焰在跳动。都六十一堆了。其中靠左边的那一堆,是新坟。黄色的泥土,散发着新鲜的芳香。新鲜泥土的下面,是她的老伴。跟她在一张床上滚了六十年,现在却滚到了土里,跟他的爷爷奶奶亲爹亲娘团聚去了。

你倒好,老头子,要去跟亲人团聚,也不打声招呼,悄悄就去了。也不等等我。留下我一个人。还说对我咋个好?秋叶娘这么说着的时候,伸手去扯一根不知名的草。那草已经干了。还没用力,就断了。秋叶娘看着手里的干草,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就干了呢?好像昨天,还在青枝绿叶着呢?她把它向着坟堆的方向扔去,好像年轻时跟老头子撒娇。可那草,被一阵轻微的风,吹了回来,落在她的面前。

那片坟地,是老头子家的祖坟地。在小山包的半中腰。小山包的顶部,是松树和灌木,常年绿着。风一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抑扬顿挫,像唱歌。小山包的脚下,便是村庄。名叫张家营。中间,就隔着几块错落的土地。

春天,村里人就在土地上种植玉米,洋芋,豆角。累了,就坐在坟地里的草坪上,歇息。男人漠然地吸烟,女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小孩在坟地里疯跑打闹。前面是灰灰的瓦房,高矮错落。偶尔有狗吠,有鸡鸣。几场雨水一过,几阵南风一吹,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就嘎巴嘎巴串出土来,摇着身子疯长。转眼就绿了天地。连那些起伏的坟堆,都变成了绿色的波浪。

是夏天了,连风,也热。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是植物的体香。那清香味杂着呢,涩涩的,甜甜的,淡淡的,浓浓的。混在一起,总让你回想,十八九岁一二十岁的光景。要是秋天,果实们都被一双双粗糙的手,带回了家里。留在地里的,是曾经葱绿,现在干枯的秸。洋芋的,玉米的,豆角的。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杂草。秋风悠长地从山梁上吹来,吹在它们的身上,发出干涩的声音。心,不由就有几分痛。

冬天就更不同了。小山包,土地,村庄,甚至那,起起伏伏的坟堆,都瘦了。萧瑟,荒凉。让人心,有些惶惶然。这时,就渴望下一场雪,一场厚厚实实的大雪。满世界的干净,满世界的白。侧耳倾听,就会听到,许多生命,在雪地深处,尖叫。待雪化成了水,泥土湿漉漉的,散发出新娘子身上特有的香味。一缕缕春风吹过,各种生命竞相登场,满世界的热闹。又一年开始了。

2

三年前,秋叶娘的腿断了,不会走路了。她才有机会,看这片土地。这片土地,养育了她六十年。还是腿断了,整天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她才惊奇地发现,这片土地,还有那么多的秘密。之前,她整天不在地里奔波,就在屋里忙碌。翻地,挑粪,播种,除草,洗衣,做饭,洗碗,喂猪……她从没有时间,好好看看。可现在,有时间看了,看来看去,心也凉了。她惊奇地发现,半山腰的那片坟地,越来越大了。村庄和坟地之间的地块,越来越小了。许许多多熟悉的人都到半山腰去了,坟堆越来越多了。恍惚间,多少个嫩闪闪的新媳妇,变成了老太婆。多少个粗壮壮的小伙子,变成了老头子。到头来,只给后来人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坟堆。秋叶娘的双唇,像两片早已失去饱满汁液的树叶,在秋风中颤抖。

秋叶娘说,老头子,我要是能像你一样的走,那就是福了。你不知道,你刚走的时候,我就想跟着你走。可我没有你的福气。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让我今世来受罪。老头子呀!你不知道我有多疼,那该死的断腿有多疼?我一动,那骨头就嘎巴响,疼啊!像心尖尖上插满了针。老头子啊,你不知道,昨天,老六头来陪我坐了一会儿。说起你的走,他都羡慕得要死。不只是他,三斤爷,巴老怪,六指婆,都羡慕得嘴巴像吃糖,啧啧有声。不说他们,我也好羡慕呢!好些次,我都梦见,我跟你来了。我拉着你的手,说,老头子,我终于像你一样有福了。可一松手,我就发现,我还躺在,我们的那张大木床上,好疼。

老头子临走前的几分钟,都没有离开过他的锄头。他一生用了多少把锄头,谁都不得而知。除了吃饭睡觉,他都扛着他的锄头,行走在田间地角。从八十岁那年的三月初一,他的生日那天,老头子就有了他的新的脾好。每天从田地里回来,把锄头一放,他就会让秋叶娘打来一盆清水,认认真真地洗脸,洗手,洗脚。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他那漆了十二遍的乌黑发亮能照出人影的棺木里睡上一觉。嘴里说一声,好舒服呀!第一次,秋叶娘无比惊奇,以为老头子大限到了。可老头子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扛起锄头,又到田地里去了。两个儿子也很反感,但又没有办法。只好任他了。最后,老头子就养成了,每天要在棺木里睡上一觉的习惯。这习惯,让老头子目光有神,面色红润。八十二岁那年三月初一的中午,老头子一如既往地洗漱完毕,然后舒舒服服地躺进了棺木里。就是这一躺,就再也没有起来。无病无痛,无疾而终。村里的老人谁不羡慕?

3

按说,大儿子教书,媳妇种地。在农村,已经很好了。有钱用。有饭吃。看的是彩电。洗衣服用洗衣机。可儿子和媳妇,还是三天在吵,两头在闹,吵什么?闹什么?秋叶娘不知。

从儿媳妇骂儿子的话语中,好像是,儿子在外面有了相好。不帮着媳妇干活,深更半夜才回家。儿子的声音很低,压着,但很狠。骂道,你这无知无识的母夜叉,你再胡说,就往你臭嘴里灌粪!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媳妇的声音很大,也脆,是拼了命往高处提的。骂,老娘就不信,那狐狸精的东西会有多香?没那事,天天晚上,深更半夜的,守在人家吃球!张黑狗,也是脓包。常年累月的在外面,打啥子工?婆娘都被人家穿成破鞋了,还蒙在鼓里,也不回来收拾一下,那些裤子穿不稳的,烂人!

秋叶娘不敢问,即便问了,儿子儿媳也不会说。甚至,还要挨骂。她觉得,儿子不是媳妇说的那种人。儿子是她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的,一抬眼,就在眼皮子底下,清楚着的。年轻时都不去招惹那些破事,现在,都五十几了,还有啥心思?秋叶娘知道,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变成多余人了。连吃的,都弄不到嘴里了。甚至于,拉屎屙尿,都走不到了茅厕。你想,你还能做啥?秋叶娘恨着自己的无用。那次,儿子儿媳打架,你一个风一吹就会倒的人,去拉什么架呢?不但拉不开,倒把自己的腿给摔断了。儿子儿媳都骂,关你屁事?好了,现在腿断了,你自己好受!要吃要拉,你自己管!别人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来管你?秋叶娘无话可说。本来,她想说,你们是我的儿子儿媳妇,你们打架了,哪有做娘的看着不管的?可是,想一想,还是人家说得对。你这种样子,能管得了吗?不但管不了,还添乱。秋叶娘只有生自己的闷气了。她长长叹息了一声,在心里说,人,怎么就这个样子呢?一眨眼,就老成这样了。

4

秋叶娘年轻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来没有闲过。那时男人吃十分工分,女人吃的是八分。可她,却例外吃了十分。因为她干活,从来不比男人差。那时,尽管贫穷,屋里屋外,她都理得井井有条。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上面,还有公公婆婆,再加上丈夫,一家七口。穿的,吃的,样样不缺。可现在,怎么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呢?儿子整天教书,靠他来管自己,是靠不上的了。儿媳跟儿子关系不好,又加上,整天在外劳动。一天两顿饭都难保证。这可苦了秋叶娘。好些时候,太阳都偏西了,儿子家门上的大锁还锁着。秋叶娘实在太饿了,就双手扶着一个木凳,慢慢走出门来,抓一些干草,在火塘里生火。好在,儿子家用来喂猪的包谷面,放在秋叶娘的屋里。秋叶娘就在锅里掺了水,抓包谷面来搅稀饭充饥。然后,坐在门前那把斑驳的木椅上,定定地看着,小山包半中腰的那些坟堆出神。

5

秋叶娘就是想不明白,大儿子提出,要让她吃轮饭。也就是,大儿子家吃一个月,小儿子家吃一个月。也吃了。大儿媳妇的脸嘴冷得拧得出水来,让她看了,全身就起鸡皮疙瘩。小儿子在外面打工,小儿媳妇在家带着三个孩子,两个读小学,一个还吃奶。脚上就像安了弹簧似的,整天屋里屋外,跳来跳去。有时一出门,就是半天。好多时候,连水都忘记倒一杯给秋叶娘。

有一次,秋叶娘对小儿媳妇说,儿啊!我饿,你要出门的时候,就倒一杯开水,舀一碗冷饭在我的床头。我要是饿得受不了了,就吃几口!儿媳妇愤怒,说,吃!吃!就知道吃!一天躺着睡着就想吃!我一天忙了地里忙田里,忙了屋头忙外头,忙了猪的忙人的,从早到晚,忙得屁股都不能落在凳子上一会。我不饿,就你饿?我还饿得淌清口水呢!

秋叶娘就再也不敢说话了!就只能熬着。她想,她们这么苦这么累,都能熬,自己整天躺着睡着,为什么就不能熬呢?可是,秋叶娘怎么也弄不明白,现在条件比过去好多了,几个人养一个老人,为什么还非要吃轮饭呢?把老人当皮球了,你踢过去,他踢过来。什么时候没气了,扔了。就清闲了。想当年,就靠自己的一双手,一家七口人的吃喝拉撒,照样做得妥妥帖帖的,哪样漏缺过?算了算了,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想啥子当年?谁叫你要老呢?谁叫你要多管闲事摔断腿呢?古话说得好,老人个个推,小孩争着抱。那时,再苦再累,首先都要把娃儿喂饱穿暖。可现在,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哪个会想一想他们衰老的爹娘呢?

6

秋叶娘把目光,从密密麻麻的坟堆上,移到大路上。她想,女儿今天会不会来呢?她省吃俭用让女儿读书,变成了公家人。在城里有了房子车子。这是秋叶娘心里的自豪和骄傲。女儿一月两月的,会回来看她一次。每次都带来大包小包的东西。可也只是把东西一放,说几句话,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回城了。好像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秋叶娘盼女儿回来,就像小孩子盼过年。可年来了,一眨眼就过了。留下的依然是,寂寞和孤独。就只有再盼,再孤独。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那天,秋叶娘悄悄流泪了。女儿带着她的孙子来看望她,按说,秋叶娘该高兴才是。起初,秋叶娘是高兴的。她看着女儿灰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神情有些恍惚。好像女儿还在地里捉虫玩,怎么就有孙子了呢?怎么就当奶奶了呢?那小孙子两岁,肉乎乎的,可爱极了。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女儿忙前忙后,一味迁就,忙得汗流满面。小孙子饿了,女儿就喂他奶粉。他噗地吐了出来。女儿再哄再喂。耐心好的,就像年轻时候的自己。秋叶娘想,自己还不如一个孩子了。女儿对她的孙子那么好,可对她的亲娘呢?鼻子一酸,泪水就流下来了。女儿见状,慌了。忙说,妈,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秋叶娘说,没怎么,我哪里都舒服。秋叶娘抹了一把眼睛,可泪水更汹涌了。女儿急,只是慌乱地问个不停,也跟着流泪。秋叶娘忽然笑了,把女儿搂在怀里,说,闺女呀!看把你急的,娘没事,娘是老糊涂了呀!

7

这个冬天的早晨,七大爷死了。落了叶的白杨树上,高挂着两个大喇叭。大喇叭里,总管正在井井有条地安排着丧事。七大爷家门口,村人们正在忙碌,打灶,生火,做饭,捡菜。一些小孩子,喜欢热闹,在人群里追逐嬉戏。头顶白色孝布的孝男孝女,时不时就爆出凄凄惨惨的哭声。哭声从大喇叭里传出来,高亢,辽远。在村子的上空,转了几个弯,落在冰冷的地上,落在秋叶娘的耳朵里。秋叶娘的眼里就有泪水。他怎么就走了呢?他还小我两岁呢。好像就在昨天,这个爱说爱笑的小伙子,还在身后偷偷地扯我的长辫子呢!那时,好像自己是刚嫁过来吧!就是他,最爱跟我开玩笑。秋叶娘看了看密密麻麻的坟堆,自言自语地说,下一个,应该是我了吧!

日子漠漠的,淡淡的,过不了多久,村里的老人,又会走了一个。曾经年轻的,慢慢老了。曾经是毛孩子的,慢慢长成了大人。时不时,就有一个新娘子,嫁进村子来。时不时,就有一个大姑娘,嫁出村子去。时不时,就有一个小生命,降临在村子里。

三间大瓦房,一个大院子。门,常常紧闭着,门上常常掉着将军锁。冷冷的,瑟瑟的。偌大的院子,只有几只鸡,在漫不经心地觅食。儿女们在外面忙他们永远忙不完的事。秋叶娘孤独地坐在院子里。

8

幸好,遇到了西村的梅三娘。梅三娘拄着拐棍从门前走过。秋叶娘觉得眼熟,说,你是梅三娘吗?好多年不见你了。梅三娘说,姐,我是梅三娘,你还好吗?秋叶娘一边说好,就想站起来跟梅三娘打招呼。可她身子只动了一动,就惨叫了一声。她断了的腿让她疼进了心。就像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两人就坐下来谈心。这一坐,就让她们在今后的日子形影不离了。

梅三娘七十八岁了,小秋叶娘四岁。五年前,梅三娘的老伴死了。梅三娘就到她远在昆明的女儿家去住了。她的小儿子住在西村,开了一个小百货店。可两个月前,她的小儿媳妇因为地埂,失手打死了隔壁张二宝家婆娘。小儿媳妇连夜逃跑了。张二宝家抓不到杀人凶手,就把死人埋在了小儿子家的房子里,小百货店也被封了。小儿子不敢在家,也跑到外面做生意。村子里就留下一个十岁的女儿,八岁的儿子。梅三娘就从女儿家回来,在村子边上搭一个草棚,照料孙男孙女读书和生活。好在,现在政策好,两个娃儿读书,不但不交钱,每个月还有几十块的生活费。

娃儿去读书了,梅三娘就没事了。一个人也闷得慌。现在好了,娃儿读书去了,她就来找秋叶娘。娃儿放学之前,她又转回去做饭。西村不远,五分钟就可以走到。一天中的大多时间,梅三娘和秋叶娘都在一起。梅三娘为秋叶娘洗头,梳头,擦身子,熬稀粥。好得胜似亲姐妹。什么都说,很少闲着。自己亲身经历的,听来的,村子内部的,村子外面的,天上的,地下的,远的,近的。生生死死,什么都讲了。有的都重复很多遍了。

梅三娘说,她那死老头子,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好,就是很贪。有时,一晚上,要四五次,我都怕了。六十多岁了,还会要,你说,这死老头子!梅三娘说话时,脸上掠过一圈红晕,嘴角微微笑着。瞬间,还在生动的眉眼,陡然变得茫然无奈了。

秋叶娘说,妹子呀!我有时还真对不起我们家那个死老头子。她用手指了指前面的坟堆。在他之前,我还有个人。我的那个大女儿,就是那个人的。可是,那个死鬼,才二十五岁,就被土匪打死了。后来我才明白,他早就是地下党了。那时,我才二十三岁,我的大女儿,才一岁。后来,大女儿跟她的奶奶过,我就嫁给了我们家这个死老头子。不过,我没有瞒他,嫁他之前,我把这些事都说了。可他一点不在乎,见到我的大女儿,就像亲生的一样,可热乎了。对我那个好呀!一辈子,没有对我动过半次粗,说过半句重话。唉!不知怎么了,我觉得我的大限也快到了,还真想去烈士陵园看看我原来的那个死鬼。可是,我走不动。昨晚,我都跟老头子说了。他说,去看看吧!应该的。还以为他会有些不高兴,没想到,他爽快地同意了。你说,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人呀!这死老头子的!秋叶娘的声音很柔,很柔。脸,也红红的。

9

秋叶娘的大女儿用车把秋叶娘接到了烈士陵园。秋叶娘用枯树枝似的手,摸着刻有死鬼名字的冰冷的石头,泪水流满了皱纹。她一言不发,坐了很久。冷风,把她稀疏的白发吹乱。

秋叶娘在大女儿家住了三天,无论如何都要回村子。她说,我那个妹子梅三娘,几天没见我了,一定很闷呢!

其实,这三天,梅三娘每天都按时来到秋叶娘的门前,坐在秋叶娘那把斑驳的木椅上,很久很久。村子里的人,要是不细看,还以为,是秋叶娘呢!

秋叶娘跟梅三娘又形影不离了。闲着的时候,就数村子前面,那密密麻麻的坟堆。第六十二堆,是七大爷的。秋叶娘微笑着说,第六十三堆,就是我的了。梅三娘也笑着说,姐,第六十四堆,应该是我的了吧!

(短篇小说《晚歌》首发于《绿洲》201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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