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勇
1
浴室的门哗的一声拉开了,许梅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走了出来。从浴室到许梅住的小卧室要经过客厅,许梅左手拉着睡衣的衣领,右手轻轻地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对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的杨冬天笑了笑,说,叔,您看电视啊!算是对杨冬天打了招呼。杨冬天哦了一声,目光亮了一下,许梅像一道彩虹一样亮丽,瞬间就转进了自己的卧室。
杨冬天鼻翼翕动了几下,沐浴液清新淡雅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孔。他笑了笑,目光停留在许梅的卧室门口好一会儿。不一会儿,许梅穿着一条灰白色筒裤、一件白底紫花的衬衫走出来。湿漉漉的头发,用一块淡蓝色的纱巾随意束起,看上去又蓬松又性感。特别是那条灰白色的筒裤,有棱有廓的,把她浑圆的臀部勾勒得丰满无比。杨冬天只看一眼,心就怦怦直跳。他把目光移到电视屏幕上,屏幕上正有一群梅花鹿在草原上矫健地奔跑。赵忠祥解说的声音深情并茂,富有磁性。这个节目,杨冬天是最喜欢看的,他觉得动物世界比人的世界更美好,更富有生命力。他觉得,动物比人更真诚,没有人狡诈和狠毒。但此时的杨冬天,眼睛虽然在电视屏幕上,但心却在许梅散发着沐浴液香味的身上。
杨冬天笑了笑,用手向旁边的沙发比划了一下,说,哦,坐吧!坐下看电视,好看!
许梅有些吃惊,觉得杨冬天的言行有些异样,到他家快一个月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热情,看他的手势,是要许梅坐在他的旁边。许梅没有坐在他的身旁,而是坐在了另外一个沙发上。这一点,许梅是个明白人,作为一个保姆,她知道自己的角色,主人对你再客气,也不能跟主人平起平坐的。
许梅把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电视屏幕,屏幕上的梅花鹿真的好漂亮,梅花鹿回头看它们的后面,后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油油的草地。
许梅连忙站起身,去抓茶几上的紫砂茶壶,说,叔,我为你沏壶新茶!
杨冬天把目光移到许梅红润润的脸上,只是一瞬,又把目光移到电视屏幕上,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已沏上了。
许梅觉得自己疏忽了。之前,她都是把饭做好了,先伺候躺在卧室里的钱丹吃了,再跟杨冬天在饭厅里一起吃。每当吃完晚饭后,许梅就要忙着清理饭厅,打整厨房。家务事忙完了,就为杨冬天泡上一壶新茶。茶是碧螺春新芽,泡开了,嫩黄嫩黄的,像春天茶树上刚刚冒出来的嫩芽尖,清香扑鼻,很好闻。然后呢,许梅就到卧室里跟钱丹闲聊。剩下杨冬天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的大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到了九点左右,杨冬天就关了电视,走进他的书房。十点左右,他从书房出来,在洗漱间洗漱一番,出来到钱丹卧室,跟钱丹说几句话,就到自己的卧室里休息了。
许梅一边伸手抓茶壶,一边说,叔,真的不好意思,本来想为您先泡了茶,我才去洗澡的,没想到,搞忘了。杨冬天说,没事的没事的,我能泡,都泡上了的。说着就伸出手,捉住了许梅端茶壶的那只手。两只手往下移动,就把冒着清香的茶壶放回了茶几上,仿佛许梅的一只手端不动茶壶,非要杨冬天伸出一只手帮助才行。许梅的脸发烧,像着了火。她看了一眼杨冬天,杨冬天也看了一眼许梅,两人的目光相撞了,发出清脆的响声。杨冬天快速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像火烫了似的。他说,对不起!许梅也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然后是沉默,电视里的梅花鹿已经不见了,屏幕上换成了广告。许梅刚要站起身,去看钱阿姨。杨冬天喝了一口茶,说,许梅呀,听你表叔说,好像你的婚姻有些不如意,离了婚,你这么年轻,人又漂亮,有机会找个你也喜欢他,他也喜欢你的人。
许梅叹息了一声,说,叔呀!像我这种人,家在农村,又没有工作,读的书也少,小学才毕业,家里还有两个娃娃拖累,谁能看得起啊?
杨冬天说,闺女呀,你才多大年纪啊?三十二岁,正是魅力四射的年龄啊!
许梅凄然一笑,说,叔呀!谢谢您这样看我,在老家的时候,我连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我表叔介绍来您家,说不定,我都早死了。许梅鼻子一酸,竟然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杨冬天走过来,用手轻轻拍了拍许梅的肩膀,轻声说,别说傻话了,你这么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许梅哭得更厉害了。
卧室里忽然传来钱丹的吼叫声:啊啊!许梅,你在干什么?我要喝水呢!
许梅吓了一跳,一边用手臂擦眼泪,一边冲着卧室高声说,哎,阿姨,我就来!许梅连忙抓起杯子,到饮水机边去接水,为了让水凉得更快一些,许梅就用另外一个杯子来回倒着。边倒边说,阿姨,就来啊!
怎么还不来啊?快一点啊!钱丹在卧室里大喊。那喊声让许梅的汗毛都倒立起来了。许梅来了一个多月了,钱丹的这种举动还是第一次。
许梅连忙端着杯子和汤匙进了钱丹的卧室,轻声说,阿姨,我喂你。钱丹把喝进去的水噗的一声吐了出来,喷在许梅的脸上,高声骂道:你要烫死我吗?我还以为你是好人,没有想到,你也是一个歹毒的女人!
许梅不知道钱阿姨哪股水发了,只是心里委屈,眼里的泪水又出来了,她连忙用衣袖去擦,连同钱丹喷在她脸上的水珠一起擦了。
杨冬天冷笑一声,摇了摇头,轻声说,老毛病又犯了!
2
那时,钱丹还没瘫痪。
钱丹是城关镇的小学老师,三年前退休在家。这一年,杨冬天也退休了,老两口常常出双入对的到街上逛街,买菜,做饭,日子也过得悠闲充实。没退休的时候,钱丹忙教书,杨冬天忙上班,忙应酬,一个月,最多只有十天在家里吃饭。经常是,钱丹把饭菜做好了,坐在饭桌旁,等杨冬天回来。可杨冬天一个电话打来,说有应酬,不回来了。钱丹的心就空落落的了,之前的好心情也就秋风落叶了。现在退休了,老两口形影不离的,倒有些像婚前的样子了,钱丹感到踏实,温暖而浪漫。而杨冬天呢,刚退下来的那半年多时间,倒是有些落落寞寞郁郁寡欢的样子。
退休回来的那天,他的驾驶员小彭把他的几箱书和一箱杂物,抬到三楼上来,放在书房里,笑着说,杨局,要不要我把它们摆在书架上? 杨冬天摆了摆手说,不用,我会处理。小彭噔噔噔地下了楼,麻利地打开车门,关上车门,启动汽车,绝尘而去。杨冬天木然地站在阳台上,沉沉地叹息一声,心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他明白,从今天以后,这辆车,以及小彭,再也不会在阳台下静静地等待他了。他不止一次跟钱丹说,唉!人走茶凉啊!古人说的好啊!你看那个小彭,我对他还要怎么好啊?走到什么地方带到什么地方,从一个乡镇文化站的小临时工,变成今天正式的国家工作人员,在城里买了房子,讨了城里老婆,整天人模狗样的,容易吗?离开我,他什么都不是啊!可你听他说的话,是人话吗?还说什么要不要我把它们摆在书架上?要是我还在位,他敢这样说吗?他还不把什么都做好了,在你面前摇头摆尾讨好你乖得像狗一样。办公室的那杆子人马,也都他妈的全是势利眼,要是以前,你要走哪里,还不前呼后拥把你围得团团转。可是,就小彭一个人把我送回来,相比下,小彭也还算好一点的了。杨冬天每说一次,都义愤填膺。用得最多的词都是,唉,想当初,他妈的,人啊人。
钱丹觉得老头子做官时间长了,心理都做出毛病来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他怎么会觉得奇怪呢?当官,还真会把人当蠢了。于是就劝他,说,老头子啊!你也就不要那么怨天尤人了,再说,你做了几十年的官,那种前呼后拥,捧头扶脚的日子也过够了。几十年来,你哪天好好在家陪过我呢?现在退下来了,老两个又回到年轻时候了,也该好好过点悠闲日子了,不是很好吗?再说,这世间哪个不会老?哪个不会退休?老了退休了,不都一样吗?何必埋怨这个埋怨那个的。
杨冬天陌生地看着钱丹,摇了摇头,说,老婆子,你不懂!你做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都把人做傻了。唉,世道人心呐,他妈的,寒心呐!
钱丹说,老头子,你要是不傻,你就不要折磨自己。我再傻,我还明白要面对现实,再怎么着也不要亏待自己,把日子好好过下去!老头子点了点头,目光茫然地看着窗外。
那天,杨冬天从外面回来,钱丹热情地把一碗热乎乎的大米饭递在杨冬天的手里,说,老头子,今天特地为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黄浆豆腐,快吃饭吧!老头子不说话,接过饭,半天不吃一口。钱丹说,又怎么啦?谁又得罪你啦?再看看老头子,脸色不好,乌黑着没有半点喜气。问了半天,老头子才说,他遇到了他原来的一个下属,那个人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说,老领导,要去哪儿啊?他说随便走走啊!那人又说,悠闲得很啊,没事,要不要跟我们去吃饭,几个朋友在一起聚一聚。杨冬天听着这话特别的刺耳,摆了摆手,转身就回来了。边走边在心里骂:妈的,老子刚退下来,你就用这样的话来对付老子。要是老子还在台上,你狗日的还不像一只哈巴狗一样,又是摇头又是摆尾的。还说什么悠闲得很,说什么要不要!
钱丹笑着说,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原来这么点儿事,你何必跟那些小人计较呢?来,来,吃饭,老两口在一起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是很好吗?
杨冬天气愤地说,老婆子呀,你就是不懂,不是吃不吃的事,而是人品好不好的事。妈的,这世道真是的!
好些个早上,杨冬天都起得很早,洗漱完毕,就走进书房,抓起书桌上的那个黑色真皮公文包,夹在腋下,站在阳台上往下望,他想,他的轿车和他的驾驶员小彭应该在楼下等他了吧!但猛然想起自己已经退休了,车子和驾驶员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想,不属于他的,远远不止这些,好像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他悻悻地转过身,走回书房,把那钲亮的黑色公文包往书桌上一丢,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目光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
钱丹很担心老头子的健康,因为老头子虽然退休了,但他的心老是回不过神来,老是觉得自己还在官位上。但现实却不是这样。现实是,他已经是一个退休的老头子了,他对别人没有任何作用了,别人也没有必要对他敬若神明,仰之鼻息了。老头子要是转不过这个弯来,一定会出事的。
果然出事了。退休还不到三个月,老头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头发全白了,腰杆佝偻了,目光变得灰暗而散淡。行动迟缓,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颓废气息。
过去,人们都说老头子官相十足,钱丹细致看过,确实不假。一米七八的身高,方面大耳,天庭饱满,浓眉大眼,面色红润。举手投足之间,果敢干练,魄力非凡。可是,怪了,人一不做官,怎么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呢?难道真像人们常说的,官像是官气撑起来的,就像五颜六色的气球,官气十足的时候,光亮亮的,五彩缤纷的;一旦官气没了,就瘪了,就皱巴巴了,就像破旧的抹布了。
如果说老头子官相没有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问题是老头子的眼睛忽然瞎了。头天晚上,老头子还佝偻着腰,站在硕大的书架前发愣,一觉醒过来,睁开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本来天都大亮了,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照在粉红色的被子上。老头子却对钱丹说,老婆子,怎么现在天还在不亮呢?黑啊!伸手不见五指的。
钱丹跑到卧室里,笑着说,老头子,你开什么玩笑?太阳都出一竹竿高了,阳光都照在屁股上了,你还喊黑!钱丹把两个手指竖起,在老头子眼前晃了晃,老头子的眼睛睁着,但却不见半点反应。钱丹就慌了。好在家里不缺钱,钱丹打电话给儿子,商量对策。立即买机票飞往广州前去治疗。儿子把该办的事都办了,提前回来了,由老婆子在广州陪着老头子。一个月后,老头子的病好了。
住院期间,老婆子一直陪在老头子身边,像开导小孩子一样开导老头子。说在这世界上,什么最重要?健康最重要。没有健康,一切都等于零。什么家财万贯功名利禄,在健康面前,都微不足道。说,老头子,把你的眼睛医好了,我就陪着你去周游全国,都这个岁数了,该逍遥逍遥了,反正也不缺这几个钱。还拉着老头子的手,一起回忆年轻时候的幸福和浪漫,回忆风风雨雨走过来的几十年的酸甜苦辣,还讲了些封存在心里多少年的,令人脸红心跳的男女之间的秘密。
病房里出奇的安静,钱丹拉着杨冬天的手,动情地说,老头子,你说这人生有多长啊?短着呢!好像还在昨天,你才二十一二岁吧,你在松林里,把我追的呀,气都喘不过来了。你把我扑倒在松毛上,那松毛怎么就那么厚呢?你的力气好大啊,都把我快压成照片了。简直就是一头牛,不,应该是一只老虎,老虎比牛跑得快,也更凶着呢!可恍惚间,就快过完一生了。你看,你都老了。她伸出手,轻轻地摸着老头子的头,说,你的头发都白成这样了,本来,不该这样白的;她又摸了摸老头子的背,说,你的背,都驼了,本来,不该这样驼的。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叹息一声,说,我也老了,皱纹都这么多了。呀!转念一想,我们真的老了吗?不老,一点都不老,我六十岁还不到,你六十岁才翻坎。怎么就老了呢?你看公园里那些七老八十的,整天乐呵呵的,又唱又跳的,欢得很呢!想来想去,老头子呀!说来你也不要生气,你是给官害惨了呀!你整天总是想着当官时如何如何,不当官时又如何如何。你怎么老是这么想呢?你当官时,人家巴结你,讨好你,正常!你不当官了,人家躲着你,不想跟你交往,也正常!你怎么能强求人家呢?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可你偏偏觉得当官的时候是阳光朗朗的,不当官的时候是暗无天日的。其实,世界没有变,是你的心思变了。你现在退休了,官气没有了,官相也不在了,像气球一样的,瘪了,皱了。这个什么官,我不稀罕。我稀罕的是要让你变得有人相,我要用人气把你吹胀,让你变得亮光光的,红白亮绽的,人相十足的。到那时,你的头发还会变黑的,你的腰杆还会变直的。
夜好像很深了,杨冬天的脸上挂着笑意,目光温和地看着钱丹,钱丹其实很美丽,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身段还是很好的,在他的印象里,钱丹就一直没有胖过,身段一直都是姣好的,即便是生了一儿一女,变形的身子都很快就恢复正常了。钱丹个子也不矮,一米六五的个子,这对于南方女人来说,已经是比较高的了,鸭蛋脸,柳叶眉,单凤眼,明眸皓齿的,面色红润,言行举止得体,真的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女人。当年,自己不就是被她的这种女人味迷得神魂颠倒的吗?可一晃,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怎么自己就变成老态龙钟的了呢?正像钱丹说的,人,都到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还有什么必要那么在乎别人的脸色呢?人老了,退休了,不做官了,不都很正常吗?谁不会老?谁不会退休?谁能一辈子当官呢?钱丹说得好,人这一辈子,到头来,什么最重要?那就是拥有一个好的身体,一种好的心态。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好每一天才是道理。
他还记得,年轻时候的自己,是那么的喜欢文学,《红楼梦》看了一遍又一遍,里面的诗词,记了一本又一本,甚至还能够倒背如流。钱丹就是被他声情并茂的背诵《葬花吟》、《好了歌》时的神态迷住的。《红楼梦》写尽了人间的繁华和人世的凄凉,按说,熟读了这部奇书的他,对人世的洞悉应该很深刻才是。其实,他的心里也是有所悟的,只是,当自己置身于五光十色的人世时,心灵就被人世的繁华迷住方向了,人也就一叶障目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钱丹只是个小学教师,她的世界就只是一个学校,一个家。接触的人就只是几个老师一群学生。她无法感受到官场景象的繁华和暗流涌动。有时,单纯其实很好啊!像钱丹,因为单纯,所以容易幸福。像自己,是被官场的复杂伤害了啊!到头来,落得个,老态龙钟,心神不宁。杨冬天还想起,在一次会议上,一个很大的领导说过,我们的一些老同志,老干部,面临着的就是很快就要退下来,我们要尽早有个心理准备,尽快学会转换角色。因为,一旦退下来,再好的轿车,不是你的了,再乖的驾驶员,也不为你服务了,曾经对你绽放的笑脸和鲜花也不容易看见了,你必须学会从热闹繁华的场景中悄悄退出来,学会享受孤独和寂寞,学会牵着老伴的手到人头接踵的菜市场去买油盐酱醋,学会自己点烟自己沏茶自己提蜂窝煤上楼。要是学不会这些,要是角色转换不过来,那你就要短命!当活七十的,活不过六十,当活八十的,活不过七十。杨冬天记得,当时在场的人们,都感叹嘘嘘,觉得道理深刻。可是,真正轮到自己,这种角色转换,又是多么的艰难啊!
杨冬天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钱丹的脸,微笑着,目光里流淌着久违了的柔情蜜意。
3
杨冬天的眼睛好了。在钱丹的精心呵护下,奇迹出现了,杨冬天白了的头发逐渐变黑了,佝偻的腰杆逐渐变直了。曾经乌黑的面色也逐渐变得红润了。
钱丹拉着杨冬天的手,动情地说,老头子,你现在好了,等办了出院手续,我们就去旅游,把祖国的名川大山游个遍。过去只能在书上看,在心里想,现在我们就去亲自走一走看一看。过去没有条件旅游度蜜月,现在条件好了,我们就去弥补了过去的缺憾。杨冬天微笑,点头,新的生活美景,就展现在眼前了。
可是,就在办出院手续的那一天,钱丹倒下了,是脑溢血。现在,轮到杨冬天伺候钱丹了。幸好是在医院,抢救及时,钱丹的生命保住了,可却永远站不起来了,瘫痪了。
两个月后,杨冬天和钱丹回来了。钱丹吃喝拉撒都只能在床上。杨冬天尽心尽力地伺候钱丹。可杨冬天做饭做菜的水平几乎为零。小的时候吃穿在家靠父母,成了家后靠妻子。可以说,直到现在退休了,他都几乎没有做过饭菜。这可把杨冬天为难坏了,他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妻子躺在床上,他就提着篮子到市场上去买。每天买的都是牛奶,稀饭,八宝粥和一些肉类熟食,在微波炉里热了就可以吃,她也跟着钱丹这样吃。可时间吃长了,他和钱丹都一看见这些东西就反胃,就想吐。
钱丹说,冬天呀!我实在吃不起那些市场里买来的熟食了,我想吃点自己做的饭菜。可我又动不了,你就学着做吧!我知道为难你了。钱丹就躺在床上教杨冬天做饭做菜。告诉杨冬天煮稀饭的时候,要先把菜洗净,切细,放在锅的下面,再按一比三的比例参上水,锅不能盖上盖,用大火煮,水开了,菜变颜色了,再把米淘干净,放在上面,用文火炖,火温调在摄氏一百度以下。这时,要把锅盖盖上,直到米和菜完全融化了,一锅上好的稀饭就做成了。钱丹就这样,像教小学生一样,教杨冬天煮米稀饭,炒肉片,做三鲜汤。可杨冬天在这方面的悟性极低,不像他做官和读文学作品那样悟性高。他的认真劲让人感动,每一个细节搞不懂的,他都要跑到卧室里来向钱丹咨询。尽管如此,他做的饭菜,依然令人难以下咽。不煳就生,不干就稀,不咸就淡。
杨冬天慢慢转黑的头发又慢慢转白了,慢慢变直的腰杆又越来越佝偻了,慢慢红润的脸色又逐渐变黑了。他每天要为钱丹倒三次便盆。每次看着杨冬天端着便盆佝偻的背影,钱丹的鼻子都会发酸。
一月半月的,儿子和女儿都会来看上一次。提来大包小包的东西,好像都很贵,但老两口都不很喜欢。他们喜欢的,是儿女们亲手做的饭菜,还有,就是他们在屋里走来走去,或者跟他们问长问短,家常里短地说话的样子。可是,儿女们不可能经常这样,他们好像都有忙不完的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看着爹娘这幅景象,都说,找个保姆来伺候两个老人,是刻不容缓的大事。
第一个保姆找来了,二十岁,乡下人,看上去,人也清秀,也干练,在城里做过,都很有几分城市人的样子了。可这个人,一个星期就走了,虽然工资也不低,八百元,但人家嫌弃端屎端尿的工作。
第二个保姆来了,三十岁,也是乡下人,个子高大,眉目清秀,一眼看去,精明能干,做得一手好饭菜,对端屎端尿的工作也不嫌弃。老两口第一次吃了她做的饭菜,都觉得爽口之极,心里甚是满意。
这个保姆真的很会做饭做菜,荤素、色彩、营养搭配都很好。杨冬天家里不缺钱,保姆也放得开手脚,买的菜是最新鲜的,肉食也是质量最好的。特别擅长做药缮鸡,清蒸鱼,养身汤。一晃半间过去了,老两口都被保姆调养得精神状态特别好。特别是杨冬天,白了的头发变黑了,驼了的脊背挺直了,黑了的面色红润了,比退休前还更显得精神。钱丹也觉得精神状态很好,就是不能站起来走路。
钱丹觉得命运对她开的这个玩笑,真是太残酷了。才跟老头子约好要去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幸福地度蜜月的,没想到莫名其妙就瘫痪了。一个身体和心理都好端端的人,永远只能躺在床上,不能站起来,不能走路,那是怎样的残酷呢?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钱丹看着杨冬天精神爽爽的样子,心里喜欢。她就喜欢他这个样子。
杨冬天每天都要走进钱丹的卧室,跟她说说话,可是说来说去,都是反反复复的那些话,渐渐的,彼此都有些觉得厌倦和无聊。没说的,就坐一坐,然后走出去,看看电视,喝喝茶,或者走进书房,东翻翻,西看看,写写画画的,保姆叫吃饭,就吃饭,然后睡觉,起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钱丹敏感地发现,日子有些不同了。首先她是发现杨冬天的变化。保姆没来的时候,杨冬天整天都在围着她转。尽管他不善于料理家务,饭菜做的很糟糕,但他的心,死心塌地在她的身上。吃不下时,他焦急,身上有些疼痛时,他焦急。怕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他整天围着她,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疲惫不堪,一副憔悴样,她心疼他,但心底也格外的温暖。可是现在,她分明感到,杨冬天好像跟自己关系不大了一样。吃喝拉撒,有保姆伺候,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看客。
其次,她发现了保姆的变化。保姆刚来时,除了做饭做菜料理家务照顾她吃喝拉撒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的卧室里陪着她,尽管她话不多,但毕竟有个人在身边,心里也不至于那么孤单。而现在,保姆该做的事,也做的很好,但很少到她卧室里来陪她了。她在外面做什么呢?电视开着,也许她在看电视。杨冬天也在看电视吗?他们共同坐在一个沙发上?还是各自坐在一个沙发上?还是杨冬天在他的书房里,保姆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保姆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做自己的事,杨冬天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只是电视开着,两人却在其他地方……这么想的时候,钱丹的心就七上八下,每一种情况,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你看现在的杨冬天,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的,好像心里埋着个什么欢喜事似的。她知道,杨冬天对男女之间的事是很贪的。临退休之前,都还能十天半月做一次,退休之后的失落,让他很少做了,后来自己又瘫痪了,他已经一年多没做这事了,他心里的火苗不会串出头来吗?再说,保姆现在的穿着越来越讲究了,随时粉生生的,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味。脸红润润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讨人喜欢的女人味。钱丹嗅到了某种危险。她不止一次地突然大喊:杨冬天,杨冬天,你来一下!
杨冬天连忙奔到卧室,问,怎么了?钱丹。
钱丹笑了笑,说,不怎么,刚才我的手忽然抽筋了,现在好了,没事了。
有时她也会忽然大声地喊保姆,保姆总会第一时间赶到,问她,阿姨,有什么事?
钱丹说,哦,我想喝点儿水,保姆连忙去为她倒水,端来,喂她。可她只喝一口,就不喝了。
这样的事,次数多了,杨冬天也就明白钱丹心里的那点儿心思了。保姆也明白,只是不便说出口,也没必要说出口,只是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目前的这份工作,有危机了。
危机果然来了。保姆被辞退了。原因是,钱丹说,喝水的时候,保姆故意用烫水烫她,还故意呛她,想把她呛死。杨冬天不相信,保姆有口说不清。
杨冬天悄悄对钱丹说,就留下她吧!她做饭做菜做得那么好,你不是也喜欢吗?辞了她,这么好的人,我们到哪里去找啊!
钱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杨冬天的身上,半天拔不下来,大吼一声:我不!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让她走,立即就走!
杨冬天无奈,保姆走了。杨冬天又变成之前的杨冬天了。整天买菜做饭,端屎端尿伺候钱丹。
杨冬天把这事跟儿子女儿说了,儿子和女儿都觉得母亲多愁善感了,不应该辞退保姆。没有保姆的日子,老两口过的日子算是日子吗?
儿女过来了,在母亲的卧室里待了好长时间,出来后,看杨冬天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劲了。杨冬天的心里就有些闷闷不乐。但又无法跟儿女们说什么。她隐约觉得,儿女们是跟钱丹形成统一战线了。钱丹,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她不是什么都看得开吗?难道身子有病心也跟着病了吗?
4
两个月过去了,杨冬天像风干了的植物,蔫了。钱丹也不例外,面色不再红润了,好像忽然老了许多岁。儿女们分明感觉到,父母的日子,没有个保姆来照料是不行的。后来征得了母亲的同意,决定找第三个保姆。许梅就走进了杨冬天的家。
许梅是表叔介绍过来的,表叔在那个城市里工作。
好多时候,许梅都常常想起第一次出门的那种感觉。
她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草绿色帆布包,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耳朵里依然还在响着哐当哐当的声音,鼻孔里飘着的,依然是怪怪的味儿,那是什么味儿,许梅说不出来。但许梅知道,这味儿是火车身上发出来的。许梅觉得,火车,真的长得很奇怪,那么多节绿色的铁皮箱子,紧紧地连在一起。像一只奇怪的大虫子,在荒山野岭爬行。一会儿在山上跑,一会儿在山谷里爬,一会儿在山洞里钻。那路,叫什么路啊!就像一架既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的楼梯凳子,放在地上,火车就在楼梯凳子上爬行,发出哐当哐当的脚步声。特别是钻山洞的时候,风声和脚步声混在一起,震得人的耳朵生疼。那么多的人坐在铁皮箱里,干什么的都有。讲话的,吃东西的,打瞌睡的,哼歌的,搂在一起亲嘴的……
许梅坐在窗子边,把玻璃窗打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的风景。所谓风景,其实也就是一些山,一些树,一些天,一些云,一些村庄,一些房子。那些房子,有草房,有瓦房,有砖房。这些东西,许梅不感到奇怪。让许梅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在她的眼前,飞快地往后跑,一刻也不停息。许梅是第一次发现这些东西跑得这么快的。这个世界,也够大的,这么多东西拼命往后跑,总也跑不完。
许梅的眼睛总是盯着窗子外面看,火车卷起的风沙,打在她的脸上,有些生疼。有时,还迷住了她的眼睛,她用手背不断的搓揉,把眼睛都搓红了,把泪水都搓出来了。但她还是一个劲的往外看。有几次,她还把头伸出车窗外,让那狂吼着的风,把她的头紧紧地裹住。她张开嘴巴,那些粗暴的风,就从她的嘴巴里,疯了似的,钻进她的肚子里,肚子里很快就装不下了,又从她的嘴巴里倒回来,那种感觉,真是奇怪。她都三十二岁了,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奇怪的感觉。
一路上,她都在想什么呢?好像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但有一件事,她是想过好些次的。那就是,她要去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她的表叔对她说,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那个很大很大的城市里,有一个很有钱的人家,那人家,有一个常年躺在床上起不来的生病的老女人需要人伺候。她就是去伺候那个老女人的。表叔说,也就是当保姆,只是大部分城里人要的保姆,都是年轻姑娘。而这家人要的,却是要年纪大一些的。表叔对许梅说,她最适合,人长的端庄,也干净。还说,要是人家中意,一个月不会低下八百块工资的。许梅对这事想了好多次,但想不出什么道道来,于是就不想,就看车窗外的风景。第一次坐火车,这玩意儿,还真让人上心呢!
表叔让她到站后,找一个公用电话亭,跟他打电话,他会来接她的。这么多人涌出了火车,她四周看看,没有公用电话亭,只有密密麻麻匆匆忙忙的人群在往前涌。在人群的河流里,她像一片树叶,随波逐流的漂了好长时间。终于走出了一道大铁门,走到一个很宽的场院上。许梅想,应该出站了吧,于是就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表叔。跟着表叔来的,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三十多岁。后来才知道,这一男一女,就是杨冬天的儿子和女儿,跟表叔是朋友,他们托表叔找个保姆来伺候他们瘫痪在床的母亲,表叔就看中了她。表叔把她拉在一边悄声说,主人家对她的印象很好,说她看上去还很踏实,也清秀。表叔说,到了人家,少说话,多做事,踏实些,人家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人家对你好也好,不好也好,你都要把人家交给你的事情办好。随时随地都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一个保姆,你只是来苦钱供你的一对儿女读书。最后,表叔笑着说,叔叔相信你,你会干得很好的。
许梅第一次跨进杨冬天的家里,就被杨冬天家宽大舒适整洁的屋子惊得有些目瞪口呆了。杨冬天领着她一间一间地看,三个卧室,一个书房,客厅,饭厅,厨房,两个卫生间。每一间都布置得像电视里的那些宫殿。沙发那么大,最低也能坐十个人,那电视大得呀,像电影一样。茶几,饭桌,比自己家里的床板还要大。
杨冬天第一眼看见许梅,对许梅的印象也很好。一个标标准准的农村媳妇,黑红的肤色,乌黑的长发,眼睛大而黑,身子健壮又不显得臃肿。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能干的女人。当时第一映入杨冬天眼帘的,就是那个硕大的帆布包的两条布带,把许梅的胸脯勒得鼓鼓的。杨冬天只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发现他的心莫名其妙一阵狂跳,他都有些怨恨自己了。杨冬天看见许梅,仿佛看见家乡的土地上,大片大片的青枝绿叶、汁液饱满的玉米棒子,既清新又可人。杨冬天对许梅的好感,可能因为他们是同乡吧。杨冬天最担心的,是钱丹会不会收留许梅。他知道现在的钱丹,是见不得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的。
许梅站在钱丹的床边,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她用又黑又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钱丹。眼睛一眨不眨的。她看到钱丹的脸有些黑瘦,头发花白,目光无神。看着看着,她的眼里竟然有了泪水。她忽然伸出手,轻轻地理了理钱丹灰白的头发,声音哽咽地说,姨,你哪里不舒服?我是许梅,来伺候姨的。许梅的泪水和她突然的举动,使得钱丹的心微微一颤。她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很朴实,很健康,也很善良。她伸出手,握住许梅的手,许梅的手很粗糙,分明布满了裂痕。
钱丹说,你家在哪里?
许梅说,许家坪。
钱丹微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女人还真有趣,说,许家坪是哪个地方的啊?
许梅说,是青石县的。
钱丹说,哦,还跟我们老杨是同乡啊!
许梅高兴地说,啊!真的?他家在哪个村啊?
钱丹说,杨家宅。
许梅说,杨家宅在哪里啊?隔许家坪远吗?
钱丹说,哦,这个,我都不知道,都几十年没回去过了,但老杨跟你肯定是同一个县。口音还是很相像的。
许梅想,姨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你看她的脸型,长得真好看。可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呢?这么宽大这么漂亮的屋子,可惜了,姨站不起来到处走到处看了。瞬间,她又想到了自己家的两间茅屋,花花草草正在火塘边笼火吧!浓厚的烟子肯定把她们泪水都熏出来了。许梅笑了一下,在心里说,这会儿,许梅,你不能想这些。
许梅看着钱丹,说,姨,你这腿是怎么的呢?姨,我想看看你的腿!说着,许梅就去掀被子。
钱丹用手紧紧地拉着被子,有些紧张地说,不看,不看!都干了,很难看的。许梅还是把被子掀开了,她看到了钱丹的两条腿,皮包骨的,没有半点肌肉,像两根干枯的树枝。许梅伸手摸了摸,眼泪又掉下来了。许梅说,姨,疼吗?
钱丹苦笑了一声,说,要是知道疼,那又好了。什么感觉都没有的。
钱丹觉得,这个长得乖巧的乡下女人,喜欢流眼泪。喜欢流眼泪的人,大都是善良的人。
钱丹的头发很乱了。看来好长时间没有洗澡了。
许梅说,姨,我帮你洗个澡,行吗?
钱丹说,是很想洗个澡的,可我动不了。
许梅说,姨,我帮你呢!
刚进这个家的时候,杨冬天就让她进了洗澡间,指着里面的设备教她怎样洗澡。告诉她哪是热水,哪是冷水,哪是洗发素,哪是沐浴液,水量大小怎样控制。还专门拿了两块崭新的毛巾给她,一块天蓝色的,一块粉红色的。说,洗脸的抹脚的,分开用。
一路火车,风尘仆仆的,觉得身上每个角落都是汗水和灰尘,黏黏的,很不舒服。她也很想洗个热水澡了。看着整洁的浴室,她好奇而兴奋。
许梅说,姨,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我身上也很脏了,我先把身上洗干净了,再来背你去洗!
钱丹觉得这个女人很率真,也善良。点头说,好,你先去洗吧!
许梅出去了,钱丹就叫杨冬天,让杨冬天把她的睡衣拿一套给许梅。
杨冬天明白,钱丹是同意许梅留下来了。之前来的两个保姆,钱丹是从来没有这样热情的。
杨冬天刚要转身出卧室,钱丹说,老头子,我觉得这个女人还不错,就留下帮你吧!杨冬天又看了看钱丹的脸,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话是真还是假。
许梅穿着钱丹的那套粉红色的睡衣来到了卧室。乌黑的头发还在滴着水,脸蛋红润润的。她叫了一声,姨,水可热乎了,我背你去好好洗一个!
钱丹说,你去先把浴缸的水放好了,再来背我!让老杨教你怎样放水。
钱丹的身体很怪异,两条干枯的腿,看上去,有些让人感到害怕。但上半身的皮肤很白,也细腻,只是显得有些松弛。
许梅先为钱丹洗头,再洗身子,白色的泡沫,在浴盆里,像雪一样白,像花一样美。许梅的手在钱丹的身上轻轻地搓,轻轻地揉。钱丹眯着眼睛,一副舒适的样子。许梅的脑海里,不断地想象钱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坚信,钱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
钱丹看着许梅的裸体,发现她的身子出奇的白,皮肤细腻得像绸缎,特别是那两个乳房,圆而大,而且还很坚挺。钱丹赞叹说,你真好看!许梅的脸一下就像着了火。
5
许梅做得一手好饭菜。十七岁那年,她初中还没毕业,就到乡政府做饭做菜,一做就是三年。乡政府的领导干部都夸她的手艺好。她人长的漂亮,又干净,人们都很喜欢她。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她被一个副乡长强奸了。要是当时她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哭喊着往乡政府大院跑,要是当时多一份心眼,不要把那个坏蛋放进来,或许她的命运就不会是今天这样。
那天晚上,乡上的工作人员全部进村突击计划生育工作了,她要为他们准备夜宵。那个副乡长来敲食堂的门了。他说他胃疼得厉害,回来吃药,他要让许梅给他下碗面条,吃了他还要下村。门打开又关上了,他就把许梅摁在餐桌上强奸了。她反抗了,但是她不是那个膀宽腰圆如狼似虎的副乡长的对手,她想喊叫,但副乡长说,你要是喊叫你就死定了。完事后,副乡长掏出三百块钱塞在她的手里说,你要是说出去,你也死定了。当时她被吓懵了。可心里的委屈让她忽然失去了理智,她打开门,跑到场院里大喊大叫。那个副乡长追了出来,可是场院里的手电筒亮了,乡长带着十多个工作队员从村上回来了。
那个副乡长后来疯了,至今还住在精神病院里。
许梅的名声也臭了。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只把她当生育工具,折磨她,侮辱她,她受够了。那个男人经常喝酒,经常烂醉如泥。那个男人常常不分时间和地点把她放倒,像畜生一样的弄她,边弄边像疯子似的大喊:贱人,烂货,你让别的男人整你,老子也要整死你!
许梅忍耐着,反抗着,她觉得是那个副乡长毁了她,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男人,但她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混帐男人也不想一想,要是我许梅没有坏了名声,会嫁给你这种混帐男人吗?许梅想逃离,但最终放弃了逃离的想法,她的两个女儿学习成绩那么好,要是她不在她们身边,她们能够好好读书吗?那个畜生男人是绝对不会管教她们的。即便受到天大的委屈,自己也得忍耐,她一定要把自己的儿女盘出书来,读完小学读中学,读完中学读大学,这样,女儿就可以逃脱这贫穷的山村,就可以到大城市里工作,就可以过天堂里的日子。为了这一天,她可以忍受一切。
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抚摸着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默默流泪。天一亮就起床,扛起锄头就下地,周而复始地干着那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她现在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让两个女儿读出书来,像城里人一样生活。可是,无论她怎样辛苦,充其量也只能保证一家人填饱肚子。偶尔有点儿余钱,也被那个混帐男人打酒喝了。
现在,她一个月能够苦到八百块钱,让她兴奋无比,这是在家一年到头都苦不到的。尽管现在政策好了,孩子上学不要书学费,但乡下学校,教学质量差,两个孩子都读小学四年级了,再是两年,就可以读初中了,她要想办法,让两个孩子到县城里去读书。租一间房子,给孩子住,自己在城里卖点小菜什么的,帮补着照顾孩子读书。她现在一年至少也可以苦到八千元钱,两年也就可以苦到一万六,两个孩子到县城里读书就有了底。人呀,活来活去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孩子。要不是穷,自己当年读完初中,再读大学,说不定自己早也就变成城里人了。
许梅在心里说,我这一辈子,已经完蛋了,希望就在孩子身上了。为了孩子有个好前程,什么苦什么累我许梅都能吃得下。
许梅把过去做饭做菜的手艺,都在杨冬天家干净整洁的厨房里施展出来了。杨冬天满意,钱丹也满意。老两口的精神也好起来了,脸色红润了。
可以说,许梅是一个称职的保姆。她每天的工作,几乎就是一个模式:清早起来打开所有的窗户,让新鲜空气充满所有的屋子。然后就是做早点,早点大都是熬粥,或者在微波炉里热牛奶,熬粥的时候较多。许梅一边用文火熬着粥,一边就打了热水端到钱丹的卧室里,伺候钱丹洗了脸,梳了头,漱了口。在这个时间里,粥也就熟了。许梅就盛了三碗粥,两碗墩在餐桌上,一碗端到钱丹的卧室里,用勺一口一口地喂钱丹。喂完钱丹,来到饭厅,杨冬天已洗漱完毕,端坐在餐桌旁,随口对钱丹说,吃吧!许梅微笑着说,叔,你先吃吧!杨冬天也不多说,就先吃了。接着,许梅也吃了。然后洗了碗,就提着菜篮子到菜市场买菜了。肉要买精肉,蔬菜要最新鲜的。午饭以荤菜为主,晚饭以素菜为主,说是这样便于身体消化。每天的菜都要有所不同,说是这样才不至于偏食,营养搭配合理。当然,这些,都是躺在床上的钱丹教她的。许梅常常想,钱阿姨年轻时,究竟是怎样的漂亮?怎样的热爱生活呢?她常常定定地看着钱阿姨漂亮的脸蛋,想象钱阿姨过去的美丽生活,可是,她的想象是苍白的,扁平的。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瘫痪了的,头发枯黄,面色苍白的老女人,尽管她让许梅按她的要求,努力改善这个家庭的生活,但改善不了的,却是她残疾了的身体。
城里的菜市场很大,什么菜都有。许梅提着菜篮子,在菜市场里穿梭,很有一些城市人的感觉。回到家里,就进厨房,准备午饭。厨房又大又干净。她觉得,她就像一尾鱼,厨房就是她的海,只有到了厨房,她才感到快乐无比,自由自在。吃了午饭,照例是午休。这时,许梅就开始打扫卫生,除了杨冬天和钱丹的卧室。地板,窗台,窗玻璃,衣架,桌椅等,一切的一切,都精心打扫,不留任何死角。然后,就到自己的卧室里休息一会,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杨冬天起床了,来到书房,写写画画。许梅又开始打扫杨冬天的卧室,再打扫钱丹的卧室。打扫完毕,就倒一杯水端到钱丹的床头柜上,一边伺候钱丹喝水,一边跟钱丹说话。下午五点半,许梅又开始了晚饭的准备。六点半吃了晚饭,杨冬天通常都要外面散一个小时的步。许梅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然后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到了七点半左右,杨冬天回来了,许梅就为他泡上一杯茶。杨冬天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许梅就倒上一杯白开水,到钱丹卧室里,伺候她喝水,陪她说话。
许梅很想看看电视,但她在客厅里稍微多待一会儿,钱丹就高声叫起来:许梅,你在做啥啊?
许梅赶紧答应着,跑进钱丹的卧室,说,钱阿姨,我来了。
钱丹说,许梅,我就想让你多陪我说说话。
其实,说什么呢?钱阿姨讲得最多的,无外乎就是她当姑娘时侯的事,恋爱时的事,结婚后的事,讲她和杨冬天的感情,讲她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残疾人,生不如死。许梅是最好的听众,她静静地坐在钱阿姨的床边,钱阿姨高兴,她也高兴,钱阿姨悲伤,她也悲伤,钱阿姨流泪,她也流泪。钱阿姨讲了,也要许梅讲她自己的故事,许梅实在不想把她压在心底深处的伤痛翻出来,但她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实实地梗在心里让人闷得慌。所以,许梅还没讲自己的故事,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钱阿姨温柔地说,许梅呀!阿姨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事,你就说出来,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闷在心里,会得病的。许梅就说了,彻彻底底的说了。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她的一双女儿。她说她们长的多好看,学习多么好,她就是卖血,也要让她们读出书来。她说她第一次离开她们这么长时间,很想她们。她说她要来城里的那天晚上,她那个畜生男人把她折磨到天亮,咬她掐她撕她骂她,说,我早就知道你要到城里卖X,找野男人。她说她是偷偷跑出来的,要是让那畜生知道,他会杀了她的。说了,她果然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只是钱阿姨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这倒把许梅搞慌了。就这些事情,都说了不知多少遍了。钱丹和许梅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许梅说,钱阿姨,你说吧!
钱丹说,好像该说的,都说了。
许梅就笑,钱丹也笑。
钱丹说,许梅,就说说你去买菜遇到的事。
许梅说,没遇到什么,买了就回来了。
钱丹说,菜市场里人多吧?菜多吧?有些什么菜?
许梅就一一回答,有时也说一些事,比如说遇到一个用手走路的残疾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录音机,录音机里一个人哭的惨兮兮的,这个残疾人昂着头,在哭声中向买菜的人要钱。比如说几个学生模样的小偷在菜市场偷钱被便衣抓了。比如说一个骑摩托的男人把一个提着一篮鸡蛋的妇女撞倒了,鸡蛋掉在地上全都烂了……有时说着说着,钱阿姨就睡着了。这时许梅就轻轻地把她的被子整了整,然后轻脚轻手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又为杨冬天续茶水。
杨冬天会轻声说,睡着了吗?
许梅微微点头。
杨冬天的目光就在许梅脸上稍稍停顿了一下,说,那就好,坐下看看电视,休息一下!
许梅感激地说,谢谢叔。
许梅续满的水递给杨冬天的时候,杨冬天的手有意无意的就摸到了许梅的手。许梅的脸就像着了火,她的手也像被火烫了似的连忙缩回来,有几次险些把杯子都弄掉了。
有一次,杨冬天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她,轻声说,闺女,叔知道你受苦了!吃吧!许梅身子都打颤了,哪有主人这样对保姆的?她不敢接,杨冬天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笑着,微微点头,许梅就接过来了。
许梅偷偷地打量杨冬天,杨冬天还很精神,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了,但面色红润,身子也不佝,不显胖,还很有些精干的感觉。许梅就想,杨叔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精神啊!
吃饭的时候,杨叔就会微笑着往她碗里夹好菜,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做,许梅也只是感激地笑笑,不说话,都生怕钱阿姨听到。后来杨冬天就用手势暗示她跟他坐一个沙发。他们都很少说话,好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领会对方的意思。
许梅觉得日子好像发生什么变化了。她有些隐隐的害怕,害怕什么呢?她一时又说不清。她觉得她和杨叔就像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结成了同盟,共同对付躺在床上的钱阿姨。她这么一想,心就怦怦直跳。只要钱丹一声:许梅,你在做什么?她就会身子打颤,全身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她悄悄地告诉自己:许梅,你是一个保姆,你是来苦钱供你的一双女儿读书的!
6
许梅后来想,要是自己当时不哭,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事。可自己怎么就哭了呢?杨叔说,闺女呀,你才多大年纪啊?三十二岁,正是魅力四射的年龄啊!怎么自己一听到这话就哭起来了呢?她只觉得,多少年了,她从没有听过这么让人暖和和感动的话。她觉得自己像一颗沙子,一根野草,有谁在乎过你呢?她不想流眼泪,可眼泪还是流出来了,她更不想哭出声音来,可声音还是出来了,而且还悲悲戚戚的。这下可出大问题了。钱丹大叫了起来,让她进去,把喝到嘴里的水吐在许梅脸上,骂她心肠歹毒,是坏女人,是狐狸精。许梅也曾争辩,说,阿姨,我没有对不起您!
钱丹说,你哭什么?你不进我的卧室来,长时间在外面干什么?
许梅流着眼泪说,杨叔跟我讲话,杨叔问起我的家庭来,一想起我的两个女儿来,我就伤心流泪。阿姨,我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
钱丹冷笑一声,说,还今后,不会又今后了。钱丹抹了一把眼泪,痛心地说,怎么现在的女人,全都是她妈的婊子投生的。
许梅再也受不住了,用手蒙着脸跑了出来,她的泪水从指缝间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
杨冬天忽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咬着牙说,又犯病了!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了。他噔噔噔地到了钱丹的卧室,大骂一声:神经病!你还想让人活不活?
接着就是哭声,就是对骂声。过了好长时间,杨冬天说,每次你都这样逼走人家,人家也是爹娘养的,凭自己的力气挣几文血汗钱,错在哪里了?你这样骂人家?
钱丹狠狠地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是废人了,不中用了,我死了让你,这个家,早就有多少狐狸精在打主意了。
许梅觉得这个家是在不下去了,她只有走,去找表叔,请他重新为她找一份工作。她就进自己的卧室,收拾自己的东西。猛一回头,发现杨冬天定定地站在自己的身后,眼睛红红的,嘴唇微微抖动,一脸的哀伤。他说,许梅,你要做什么?
许梅抹了一把眼泪,说,杨叔,我还是走,我对不起你和阿姨了。
杨冬天说,傻孩子,别说傻话了!你没有错,你不能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许梅抬起头,感激地望着杨冬天,泪水又涌出了眼眶。
杨冬天伸出手,把许梅眼角的泪水擦了。轻轻一揽,许梅的头就靠在了他的胸脯上。许梅颤抖的身子在他的怀里起起伏伏的,像一只无助的受了惊吓的小猫。杨冬天昂起头,两行泪水像蚯蚓一样,在他的双颊爬行。
许梅忽然从杨冬天的怀里挣出来,退后两步,呆呆地站着。
杨冬天温柔地说,闺女,不要怕,不要跟她计较,她不只是身子病了,心也早就病了。闺女,你就留下来吧!杨叔我喜欢你!
许梅的冰冷的心一下就暖了,她觉得杨叔一直对她都很好,钱阿姨其实对她也是很好的,只是不知怎么就发脾气了。可是,正像杨叔说的,她是病人。你怎能跟一个病人计较呢?
许梅留下来了,一如既往的做饭做菜料理家务。可是,钱丹绝食了。起初,钱丹的眼神是冷漠的,后来就变成仇恨了。那眼神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让许梅胆寒。都三天了,钱丹汤水不进。看上去,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似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许梅慌了,对杨冬天说,杨叔,我走了,钱阿姨就会吃喝了。钱阿姨这样做,就是要我走。
杨冬天说,你走了,那我呢?我又不会做饭做菜料理家务,我可怎么办呢?
许梅说,杨叔,可以重新找一个。
杨冬天说,重新找,也是一样的,她的老毛病也不会好的,再说,到哪里去找像你这么好的人呢?
许梅的心又暖了一下,她用洁白的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显得很无奈。
杨冬天说,闺女,就委屈你了,你再忍耐一下,我想办法。
杨冬天果然就想办法了。他走进钱丹的卧室,半天都没有出来。晚上,钱丹就开始吃饭了,冰冷的目光也渐渐有了些许暖意。许梅高兴,她偷偷地想,杨叔想的是什么办法呢?怎么让钱阿姨一下就像变了一个人。
日子又恢复成了正常的日子。只是杨叔的生活规律发生了变化。杨叔白天的时间,几乎都在钱阿姨的卧室里,有时还带进几本书去。晚上也搬到钱阿姨的卧室里,跟钱阿姨同床共枕。只有中午的时候,杨叔在他的卧室里睡午觉。有时,钱阿姨睡着了,杨叔就会悄悄到客厅,看看电视,喝喝茶。
许梅发现,杨叔对她也特别好了,语气里充满了歉意。总是说,闺女,你辛苦了,受委屈了,杨叔这一辈子是记得你的好的。
许梅心里的温暖在逐渐扩散,她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在这个家是有一定地位的,是让人喜欢着关心着的。躺在床上,她就在心里盘算,杨叔和钱阿姨都是很好的人,自己好好在这个家苦几年,手里有个几万块的积蓄,就回老家去,到县城里租点房子,好好盘两个女儿读书。许梅每个月寄三百块钱回去,剩下的五百就存起来。她得有点心计,不能把所有的钱都落在那个畜生男人手里。这样想的时候,她就感到很幸福。睡梦中都带着微笑。
7
那个中午的事发生得很突然。
许梅打扫完卫生,正准备到自己的卧室里歇息一会儿,正要脱鞋子,忽然一双大手从后面抱住了她,她一惊,回头就看见了杨冬天红润的脸。他喘着气轻声说,许梅许梅,我我好想你!
许梅的心快要跳出喉咙来了,她不敢出声,只是挣扎,但她怎么也挣不脱。
杨冬天提起了裤子,系好了皮带,把许梅翻过来,轻轻地搂着她的腰,轻声说,闺女,叔喜欢你,叔不会亏待你的。许梅流着泪,狠狠地在杨冬天的手臂上咬了一口,杨冬天很疼,但他一声不吭,还用被许梅咬过的手轻轻地抚摸许梅的脸。
晚上躺在床上,她就不停地流泪,为什么流泪?她也说不清。说是屈辱,也没什么屈辱的,她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只是来得太突然了一点。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下贱,之前杨冬天的一言一行,都暗示着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她为什么还隐隐约约的感到快乐和温暖呢?她觉得体内也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出卖她,她似乎察觉了,但她为什么又心甘情愿的出卖自己呢?她不是感到屈辱,也不是伤心难过,可就是莫名其妙的流眼泪。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公公婆婆佝偻着腰杆在黄土地上劳作,两个女儿在雨雾中背着书包赤着脚在往学校赶,那个畜生男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坎上喝闷酒……。她自言自语地说,花花草草,妈不是人。
后来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若干次。都是在午睡的时候,都在许梅的卧室里。其实,后来的事,许梅都没有反抗。但她也没有主动出击,只是杨冬天每次的到来,她都有求必应。她想,反抗又有什么必要呢?都那样了,反抗还有什么意义?她隐约觉得,自己是需要的。她觉得杨冬天对她很好,尽管他六十岁了,但还是很像男人的。他虽然也充满野性,但更多的却是温柔体贴,与她那个畜生男人相比,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简直判若两人。
她依然尽职尽责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对钱阿姨,除了伺候她吃饭喝水,她很少陪她说话了。因为杨叔大多时候都在她的卧室里。
有了这事之后,杨叔每个月给她的工资都多了两百元。她觉得这两百元钱,好像有些变味,她不要。杨叔说,这是一点点心意,不是钱,是他对她的感情。她就收下了。日子过得好像很平静,但平静的下面,却涌动着激情。她细心地体会着,杨叔对她是真好的。但她又觉得杨叔不该这样,他残疾了的结发妻子,还躺在床上。但她转念一想,杨叔身体还好,他和钱阿姨不可能有那事了,作为一个健康的男人,没有女人也是不行的,她理解杨叔。
如果不发生后来这件事,这种地下的日子也还是让人感到滋润的。
那天中午,许梅的卧室门咚咚咚地响了起来,杨冬天和许梅正在忙活,被突然的敲门声惊呆了。两人草草收兵,还没穿戴整齐,门就打开了。随着扑进来的,是惊恐不堪的钱丹。三人就这样尴尬地对视着,最后以钱丹撕心裂肺的哭声收场。下肢瘫痪的钱丹是怎样下床的?是怎样爬到许梅的卧室门口的?是怎样支撑起自己的身子打开房门的?许梅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发怵,她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可后来事态的发展,却出乎许梅的意料。
钱丹开始绝食。
最后是杨冬天的儿子和女儿把钱丹接走了。结果是儿女跟杨冬天断绝了父子关系。
许梅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灰头灰脸的杨冬天悲伤地说,许梅,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你要是走了,我还怎么活?
许梅僵住了,看着杨冬天绝望的眼神,许梅的泪水贮满了眼眶。
许梅说,杨叔,可我不走能怎样呢?
杨冬天说,你留下来吧!我们结婚。
许梅的身子一颤,泪水流出来了,结婚,这就意味着她和杨叔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了,这个家,这里的一切,都跟她密切相关了,都是她和杨叔的了。
她想,要是这样,可以把她的两个女儿接来,在城里读书,考大学,变成城里人,永远离开那个贫困的山村。一瞬间,许梅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这个在她身子里出出进进了半年的老男人。许梅的心亮了一下,又灰暗了。她跟那个畜生男人没有离婚,怎能跟杨叔结婚呢?
许梅说,不行的,我跟他还没离婚。
杨冬天说,那就离了吧!
一个月以后,许梅跟那个畜生男人离了。条件是,每个月都必须给他寄三百元钱。只要有钱,这个畜生男人就有酒喝,只要有酒,这个畜生男人就可以不要老婆。许梅有些伤感,又有些激动。
两个月以后,钱丹郁郁而死。杨冬天心里很愧疚,人也黑了,瘦了。但是,因为家里还有一个许梅,不久,他的脸色又红润了。
8
杨冬天和许梅结婚了。一种全新的生活让许梅和杨冬天兴奋不已。从愧疚中醒来的杨冬天仿佛新生,言行举止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青年。两人的行动从地下转到了地上,公开化了,明朗化了。他们重新买了一张大床,把衣柜里的钱阿姨的衣服全部清了出来,装在一个纸箱里,放在杂物间。床头墙上的结婚照,换成了许梅和杨冬天的。凡是与钱阿姨有关的事物和气息,许梅都要把它清除。否则,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常常看到钱阿姨愤怒的目光和苍白的脸。
屋子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杨冬天穿上崭新的名牌西服,雪白的衬衣领上,系上了深红色的金利来领带,许梅微笑着站在旁边,看着杨冬天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杨冬天的头发已经花白,许梅陪着他到发屋染黑。许梅喜欢穿浅色的裙子,脸红扑扑的,头发又黑又长,让城市人看上去都觉得又健康又性感。角色一变,许梅的气质也就变了,过去的胆怯和低眉顺眼一扫而光。她也像城里人一样,小鸟依人的挽着西装革履的杨冬天的手臂,走在宽敞明亮的大街上,常常吸引来许多羡慕的目光,好像都在羡慕这对老夫少妻呢!
白天逛商场超市,然后到饭馆里吃饭,晚上回来,共同在浴室里洗澡,偶尔也在浴室里做爱。然后就到床上折腾。
再后来,许梅就像小猫一样蜷在宽大的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握着遥控,不断地翻台,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翻来翻去,也就觉得没有多大兴趣了。
杨冬天坐在书房里,读书看报,偶尔写写回忆录。许梅泡上一杯香茶,轻轻递到杨冬天的手里,还像电视里的一些情景,轻轻地在杨冬天的脸上亲一下。每当这时,杨冬天就会
放下手中的书报和纸笔,一伸手就揽住了许梅的腰,许梅一顺势就坐在了杨冬天的大腿上,然后就是抚摸亲吻。自从结婚后,两人都经常在浴室里洗澡。杨冬天抚摸着许梅光滑的身子,轻声说,宝贝,这就是电影电视里经常看见的“鸳鸯澡”。没想到,我这把年纪了,还有这样的艳福!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我要你一辈子都不离开我,我要一辈子都对你好!两人真的已经如胶似漆了。
可是,这种如胶似漆的后面,也隐藏着一些不愉快。杨冬天毕竟上了年纪了,许梅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她遭过强暴,受尽虐待,过去她对男女之事,是心怀恐惧的。可以说,她在这之前,是从来没有享受过性爱的欢愉的。她跟杨冬天的第一次,她有了一些别样的感觉,后来次数多了,就惊奇地发现,做爱原来是那样的让人欢愉,令人神魂颠倒。也就是说,许梅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是这个自己叫杨叔的老男人开发出来的。许梅对杨冬天的爱和依赖就可想而知了。许梅的不愉快,主要原因来自于杨冬天的不作为。不到两个月,杨冬天这把老骨头,就被折腾得快要散架了。他脸色发灰,目光无神,头晕乎乎的,走路飘飘然。作为男人,没有了当年的勇武,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最大限度的快乐,他心里感到愧疚。他偷偷地到成人用品药店,买那种男人专用药品,偷偷带回家来,藏在箱子的底部。每到睡觉之前,就偷偷地服上两粒。起初效果是好的,杨冬天全身灼热,目光有神,面色红润,英勇善战。可药性一过,杨冬天就像抽去了筋骨,软得像一滩稀泥。许梅像一团火,杨冬天借用药物的棍棒,把她拨得越来越旺,那贪婪的火焰毕剥作响,这势头,似乎要把两人烧成灰烬。许梅真正的感受到了男女之事的幸福,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出了两只翅膀,快乐地在蓝天丽日下飞翔。可这种快乐,就像夏天的雷阵雨一样短暂,许梅的翅膀刚煽动两下,就被杨冬天稀泥一样的身子和沮丧的神情折断了。
杨冬天不止一次发现许梅在黑夜里泪水打湿了枕巾,身子蜷成了一只小猫,在夜色中轻轻耸动,还伴随着低微的嘤嘤的哭泣声。杨冬天心如刀绞,用手捂着卑微得几乎只剩一点枯皮的私处愧疚难当。
杨冬天的身子越来越朽了。许梅慌了,忙着到菜市场买鸡买鱼买海鲜变着花样给杨冬天补身子。试图让这根枯枝发出新芽。许梅明白,杨冬天这根枯枝,不能彻底枯死。要是枯死了,杨冬天每月两三千的退休工资就断绝了。这是一棵摇钱树啊!她必须想办法把这棵摇钱树呵护好,她和自己的两个女儿还得靠这棵摇钱树。尽管自己的两个女儿还在遥远的乡下,但时机成熟,她要把她们接到城里来,跟她在这宽敞的房子里生活,让她们像城里的孩子一样,精精神神的,干干净净的到城里的学校来读书。自己离乡背井,不就是为了孩子有个好前程吗?
渐渐地,杨冬天这根枯枝,在许梅的精心呵护下,依稀发出新芽了。杨冬天觉得,他对不起许梅。他心里有愧。有一天,他偷偷地把新买来的伟哥吃了三颗。他早早地洗了澡,静静地等候着神兵的来临。可是都等了快两个小时了,他只感到口渴,而下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知道,肯定买了假药了。他在心里骂了一声,妈的,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
许梅躺在床上,他用手轻轻地摸她的身子,他希望自己的身子能因此勇武起来。摸了半天,身子却没有半点反应,而心里却垂涎欲滴跃跃欲试。许梅这堆干柴却被他点燃了。她伸手一摸杨冬天的那地方,荒草萋萋的,没有半点生机。他以为许梅会生气,急忙说,宝贝,对不起!许梅面部的肌肉跳动了几下,用雪白的牙齿咬着红润润的嘴唇,好像要把即将喷薄的火焰堵在心里。她忽然温柔地笑了笑,用手极其温柔地摸着杨冬天的脸,轻声说,不嘛,人家不想嘛,人家要你身体好,你看你气色才稍稍好一些,再养一养,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再好好那个!说完,又在杨冬天的脸颊上亲吻了一口。她的这一番话,最大限度地安抚了杨冬天受伤的尴尬的心灵。
又过了一段时间,杨冬天发现许梅偷偷哭泣。问她怎么了?许梅说,她想女儿了。她说她梦见她的两个女儿没有读书了。梦见她的两个女儿被她那个畜生男人打得头破血流。她说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她的两个女儿读出书来,像城里人一样风风光光的生活。杨冬天把许梅搂在怀里,用手背轻轻擦干许梅眼角的泪水,说,我的傻宝贝,不哭了,梦是反的,女儿应该过得好好的。这样吧!我们把她们接到城里来,在城里读书,我会把她们当自己的女儿看待。你看,我那两个黑心肠的儿子姑娘,都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了。你说人活着有啥子意思?现在,我只有你了。只有我们的这一双女儿了。
许梅定定地看着杨冬天,泪水汹涌而出了。她用双手捧着杨冬天的脸,又是咬又是亲,她从来没有觉得杨冬天会是这么的好,这么的可爱!杨冬天对这个鲜绽绽的女人真的是爱不释手了。
许梅抓住时机,第二天就买了火车票,赶回老家,把一双女儿接到城里来了。两个女儿都长高了,简直就是许梅的翻版,好看极了。杨冬天很高兴,和许梅一起带着孩子到商场里,给她们买衣服,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杨冬天还让许梅买了鸡鸭鱼肉,为孩子们做好吃的。吃饭时,杨冬天笑眯眯的,不断的给孩子们夹菜。许梅看在眼里,甜在心里。孩子们起初有些拘束,但很快就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快乐了。
杨冬天通过关系,把两个孩子弄到城里的一小读书了。这一家子看上去很幸福了。每到周末,杨冬天和许梅就带着孩子到公园里玩耍,还给她们坐碰碰车,太空船。两个孩子的笑声像风铃一样,脆生生的,好听极了。许梅勾着杨冬天的手,微笑着看着孩子们快乐的模样,一脸的幸福。
杨冬天的家里充满了生机,有又漂亮又温柔又贤惠的许梅做妻子,还有两个如花似玉像天使一样的女儿,他知足了。他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白天有小酒喝,晚上有美女摸的日子,真是神仙日子啊!但也有些美中不足,那就是花花草草不叫他,不叫爸爸,不叫爹,也不叫大伯。两个孩子看他和许梅的目光,总有些怪怪的。显得很生份。许梅歉意地对杨冬天说,这孩子,从小就在农村,没见过世面,脾气很犟的,时间长了,会变的。
两个孩子到书房里写作业了,杨冬天笑着说,没事的,我还真喜欢她们呢!再说,喊不喊,不要紧的,不就是一个称呼吗?也难怪,从年龄上看,我大你二十多岁,你教她们喊我的那些称呼,都不恰当,叫爷爷还要恰当一些。说完,杨冬天为自己的自嘲哈哈大笑。许梅的脸红了,她用手拧了一下杨冬天的脸,娇嗔地说,我看你瞎说,哪有当妈妈的跟当爷爷的那个的?
果然,就因为称呼的事,让杨冬天感到十二分的尴尬。杨冬天每天放学的时候,都去校园里接花花草草。花花草草虽然没有对杨冬天有任何称呼,但每次都以可爱的笑脸表达对他的感激。杨冬天一只手拉着草草,一只手拉着花花,三人走在宽敞明亮的大街上,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谁看上去都羡慕。杨冬天是幸福的,他觉得这一双女儿,不仅是他的心肝宝贝许梅的骨肉,同时也是他自己的骨肉。跟这一双漂亮的女儿走在一起,他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可是,这一天,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花花草草见到了杨冬天,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们拉着手,一脸忧伤地绕开杨冬天,往前跑了。杨冬天感到奇怪,就在后面追,一面追,一面说,你们别跑,等等我!是谁欺负你们了,跟我说,我会找他们理论的。花花草草不回头,一个劲往前跑。直到跑回家,杨冬天才赶到。一再追问,花花草草才说,今后不要你接了!杨冬天无奈地说,是不是我什么地方让你们不高兴了?花花草草抹了一把眼泪,哭泣着说,今后不要你接了,他们说,你是我爷爷。杨冬天的头嗡的一声,幸福的感觉,瞬间荡然无存。他心里涌起了一阵悲哀,是啊,我这把年纪,是该做她们的爷爷的年纪了。
许梅拉着花花草草的手说,傻孩子,别哭了,你看,你大伯对你们那么好,别人怎么说,说他们的,你们有什么好哭的呢?赶紧洗了手,吃饭!
杨冬天的情绪很低落,他不怨恨孩子,也不怨恨许梅,可他心里确实充满了怨恨,可他在怨恨谁呢?他觉得过去自己的幸福,好像很虚幻,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人,是个无用的人。自己的幸福很有些一厢情愿的感觉,始终融不进许梅和两个孩子的幸福中。
第二天,他还是去接花花草草,可花花草草一见到他就绕开他,躲着他,她的心里很疼痛,可她不怨恨花花草草,他不知道自己怨恨谁?他落寞地跟在花花草草的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家里,他饭也不吃,就仰面躺在床上,眼里涌出酸楚的泪水。
许梅走了进来,嘟着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走,出去吃饭!
他说,我不想吃。
许梅说,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孩子计较?
他说,我没跟孩子计较。
许梅说,那你跟我计较?
他说,我没跟你计较。
许梅说,你那跟谁计较呢?
他说,我跟自己。
许梅又亲了他的额头一下,笑着说,难怪人家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还真是个老儿童呢!说着,就拉他的手,说,走,出去吃饭,饭菜都快冷了。
杨冬天一下抱住许梅,许梅柔软的身子就扑在杨冬天的怀里,许梅定定地看着他,说,你要干什么啊?花花草草在外面呢!杨冬天嘟噜了一声:我能干什么啊?然后松手放了许梅,许梅看见两颗泪水,挂在杨冬天皱纹密布的苍老的眼角。
9
许梅从来没有发现杨冬天会对她发那么大的火,甚至粗暴的把她赶出去,要她无论如何找回他的似乎比命根子还重要的东西。这让许梅伤心失望到了极点。
这段时间,杨冬天总是窝在书房里,一在就是半天。杨冬天从年轻时候,就喜欢读书,喜欢写写画画,后来做了领导,写写画画的时间就少了。现在退下来了,有充足的时间了。常常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感觉。他躲在书房里,眯着眼睛,许多现在和过去的人或事就在眼前像电影一样的放映。他把多年前零零碎碎写的东西找了出来,慢慢看,看着看着就走进了过去的岁月。过去岁月中的辛酸疼痛幸福浪漫,像一张大网,密实地把他缠了起来。他决定用自己的晚年,写一部传记,作为纪念。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男女之事上的体力不支。他喜欢回忆,喜欢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中,喜欢提起笔在本子上写一写心中难以言说的情感,他知道自己老了,他离不开女人,但他在女人面前又很不像男人,有的只是尴尬和颓废。他知道自己喜欢女人,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孤独,可他为什么那么孤独呢?身边有漂亮的妻子许梅,有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可你为什么还那么孤独呢?许梅给他肉体的狂欢,该给的,她都给他了。可他得到的,更多的却是颓废和疲惫。现在,他惊奇地发现,只有读读写写画画才能滋养他苍老的心灵了。
许梅时不时会突然推开门,走进书房,叫他吃饭,问他要不要喝水?或者问他某样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了?他常常会被突然的声音,惊出冷汗。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丧着脸说,你能不能不要打搅我?
许梅也会不高兴地说,打搅你什么了?关心你还关心错了?是不是在想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杨冬天无话可说,只是长长地叹气。
这段时间,杨冬天对许梅身体的痴迷,有所减退,更让他痴迷的是躲在书房里,沉浸在回忆中流连忘返,他把过去写的东西结合现在的回忆,进行整理补充。整个书房里像遭到劫匪打劫一样,乱成一团糟。许梅对此很是不高兴。这天,关在屋子里闷了许多天的杨冬天独自走出家门,一个人到大街上、公园里转悠。许梅看到书房里一片混乱,就为他整理书房。那些七歪八扭发黄的纸片,横七竖八写着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满桌子都是。许梅把它们统统拾在一个纸箱里,在楼下叫一个收破旧的女人来,五毛钱一斤卖了。她把书柜和办公桌都仔细地抹了一遍,直到看不见半点灰尘为止。她想,男人就是男人,一点不讲究,只喜欢那么点儿事,把个自己的书房弄得像个猪窝。
杨冬天回来了,一进书房,就大叫起来:许梅,我书桌上的东西,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许梅说,叫什么呢?我把你像猪窝一样的书房弄得清清爽爽的,你还叫?
杨冬天高声说,那桌上的那些东西呢?
许梅说,你是说那些破纸片吗?我卖给收废纸的了。
杨冬天的嘴唇发抖,眼睛发红,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什么?你卖了?我半辈子的心血,你卖了?他啪啪地给了许梅两个响亮的耳光,嘴里嘟嚷着:谁要你管?你这无知的女人!我告诉你,那是我的命,你必须找回来,找不回来,我废了你!
许梅伤心地流泪,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几张废纸,怎么会是他的命呢?杨冬天是从来没有这样向她发过火的。杨冬天的愤怒,让她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是,怎么才能找回那些纸片来呢?她红肿着脸,一扭身走出了家门,她要尽快地去找那个收废纸的女人。她走遍了所有收废纸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她要找的那个女人。她在深夜的大街上,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她的心冷得快要结了冰。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要你的时候,嘴甜得像抹了蜂蜜,巴不得钻进你的身子一辈子不要出来。不要你的时候,就不把你当人看,巴不得一脚把你踢了飞到天外去!这个老东西,搂着你的时候,一口一个离不开你,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虚情假意的大骗子!丢了几张破纸片,就凶成那个样!
当晚,许梅和杨冬天分居了。
第二天,杨冬天要许梅继续去找。没有半点结果。
第三天,那个收废纸的女人终于在小区出现了。许梅喜出望外,可那个女人说,她早把那些废纸卖了。许梅跟着那个女人去找,那个废品回收站的老板说,昨晚就装车拉出去了,再说,那么多的废纸,你到哪里去找那几张?
许梅彻底失望了。
杨冬天骂许梅是无知透顶的蠢女人,坏女人。说她毁了他的幸福家庭,让他妻离子散,说她真的是狐狸精!说他自己当初瞎了眼,后悔一辈子!
许梅红肿的脸很疼,心更疼。
10
如果杨冬天不去北戴河疗养一个月,也可能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杨冬天对许梅失望之极,他觉得男女之间除了肉体之外,还有很多东西很重要,比如知识,观念,气质,修养。他开始怀念过去跟钱丹在一起的日子。许梅除了有个年轻的身子之外,她还有什么呢?
正逢单位组织退休领导外出疗养,给杨冬天灰暗的心里带来了一缕阳光。他去了。他想好好到外面散散心,再好好地清理一下写回忆录的思路。
在这一个月里,于杨冬天来说,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许梅出轨了。
许梅到小区对面的那个再回首蛋糕店买蛋糕,跟那个三十岁左右的蛋糕老板上床了。
许梅经常到那个蛋糕店买蛋糕,老板很热情。许梅对这个年轻老板有好感,觉得他热情,谦和,能干,很讨女人喜欢的。之前,许梅就来买过许多次蛋糕,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喜欢的东西。她只在心里觉得这个人不错,没有多想。
现在,蛋糕老板见许梅脸上的伤痕,就心疼地问许梅怎么了。一问,压抑在心里多天的委屈就决堤了。她泪流满面地把心中的事合盘说了出来。蛋糕老板很同情她,用餐巾纸给她擦眼泪。告诉她,你这么优秀的一个年轻女人,跟那么一个无情无义的老头子,实在不值!
许梅说,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蛋糕老板说,像这样过下去,你觉得还有意思吗?要是觉得没意思,还不如跟他离了,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
许梅说,像我这样的农村人,又带着两个孩子,谁会要我呢?
蛋糕老板笑了笑,说,你要是喜欢我,就嫁给我,我会对你一辈子好的,我也会把两个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来疼的。
许梅的心一怔,周身像通了电似的,麻酥酥的。她嘴唇有些打颤,说,你真的喜欢我?
蛋糕老板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早就喜欢你了!
蛋糕老板就把卷帘门关上了。
后来,许梅每天都要来蛋糕店买蛋糕。许梅一进门,卷帘门就关上了。
蛋糕老板毕竟年轻。一个下午竟然可以做三次,甚至五次的。每次许梅都兴奋得要死要活的。如果说杨冬天打开了许梅的快乐之门,那么,蛋糕老板就让许梅打开了天堂之门,这种天堂里的日子,是她许梅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一个月的天堂日子,她连例假都没有放闲过。除了照顾两个孩子吃饭睡觉的事情,她几乎都在跟蛋糕老板在天堂里快乐地歌唱。
杨冬天回来了。许梅的事,小区里的一些闲极无聊的人是不会不关注的。杨冬天自然也很快就知道了。他是做过多年领导的人,很沉稳的,他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暗中进行观察。最后铁证如山了。他决定离婚,离开这个狐狸精!他不想去找那个蛋糕老板的事,这很不光彩!他把恨都归罪于许梅。他对女人失望之极,他在心里说,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本来,在北戴河疗养的时候,杨冬天都想通了。自己的生活被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样子了,回来就好好跟许梅过日子吧!关于上次打了许梅,他心里都有些后悔,不就是一些资料吗?丢了纸上的,心里的还没丢呢!回来后慢慢写,从头开始,也许还会更成熟些。他打主意回来后就跟许梅认个错。出门在外,他还真的很想许梅的身子呢!没想到,许梅竟然做出了这样让他丢尽脸的事。他的日子再度陷入了黑暗。
杨冬天忍无可忍,提出离婚。许梅爽快的答应了。她心里有了底气,蛋糕老板承诺过她的,她离了婚,就嫁给他,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开蛋糕店过日子。她还在发愁怎样跟杨冬天提出离婚的事,没想到杨冬天倒先提出来了,这正中下怀了。
杨冬天伤感地对许梅说,虽然你跟我结了婚两年多,但你没有任何收入,这个家以及家里的一切,都是我挣来的。我供你和两个孩子吃的穿的,够格了。本来任何东西都不该给你的,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还是给你两万块钱,你尽快到外面找房子和工作,找好了尽快搬出去!要不,你带着两个孩子,活不下去的!
许梅觉得杨冬天对自己还是很好的,是自己对不起杨冬天。她心里有些感动,眼睛也有些湿润。但一想起跟蛋糕老板在一起的日子,她的心和整个身子就开始舞蹈和歌唱。她高兴地跟蛋糕老板说她已经离婚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过天堂里的日子了。蛋糕老板搂着她的身子,昏天黑地,轰轰烈烈干了一场。最后说,我尽快在附近租一间大的房子,把你和孩子接过来,好好过日子。许梅幸福的泪水汹涌而出。
可过了两天,许梅再去找蛋糕老板,卷帘门紧锁,蛋糕老板不辞而别了。许梅的心一下掉进了冰窟窿,凉透了。
许梅内心的失落和疼痛,只能自己独自承受。她实在没有脸面跟杨冬天说什么。她用杨冬天给她的钱,在一个离小区较远的地方租了房子,暂时捡废纸为生。两个孩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了。她一天捡废纸,实在卖不了几个钱,多则十多二十块,少则几块,将就着,最多只能够生活费。孩子的学习成绩也下降得很快。许梅去开了一次家长会,老师说花花草草这两个孩子学习不用心,好像有什么心事,常常会露出失魂落魄的样子。家长要好好开导,配合老师把孩子的学习成绩搞上去。许梅急火攻心,夜不能眠。她从农村来到城市,忍辱负重,不就是为了孩子的前程吗?
11
杨冬天大病了一场。他不能把自己的事说给自己的儿女听,他已经众叛亲离了,他丢不起这个脸。再说,即便说了,儿女会原谅他吗?当初钱丹,几乎是他和许梅气死的。儿女们为此恨透了他和许梅。杨冬天自己住进了医院,出钱请了护工。一个月后,他出院了。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家的气息。他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他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他就到馆子里吃饭,衣服送到洗衣店里去洗。刚开始的一段日子,倒也不错,可时间长了,就有些受不了了。本来,他想静静地写他的回忆录,可是,那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寂寞,像成群结队的虫子啃噬着他的心,他实在写不下去!看来,一个家,没有女人是不行的。他也想钱丹,可钱丹死了。他开始想许梅了,许梅做的饭菜很香甜,许梅的身子又白净又柔软。有一次,他还梦见许梅回来了,跟他复婚了,花花草草也高兴得不得了。他醒来的时候,嘴角还挂着微笑,他被梦中的幸福生活感动了。
杨冬天找到了许梅的住处。许梅的屋子里全是凌乱不堪的废纸废塑料。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两个孩子已经放学,两个孩子在自己的膝盖上放一块硬纸板,坐在地上写作业。几口锅歪歪扭扭放在地上,一个锅里还有些许黑乎乎的汤,一个锅里还有几颗硬翘翘的饭粒。日子的艰难和拮据一目了然。杨冬天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说,许梅,我们回去吧!
许梅看了看他,用牙齿紧紧第咬着下唇。说,还能回去吗?
杨冬天说,能。那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杨冬天和许梅复婚了。许梅和孩子又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屋子了。日子又回到过去的幸福日子了。
孩子读书去了。杨冬天搂着许梅动情地说,许梅,今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不要再瞎折腾了!
许梅也动情地点头,说,冬天,你是好人,是我对不起你!
杨冬天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先打了你,请你原谅我,是我不好!
许梅就扑在杨冬天的怀里幸福地流眼泪。
杨冬天就用手背为许梅轻轻地揩眼泪。说,我的心肝宝贝,我发誓,我要一辈子对你好,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之后的日子,孩子去读书的时候,杨冬天和许梅穿戴整洁,出双入对的到广场上去游玩。时间差不多了,就到菜市场买菜,回来做好饭等待着两个孩子。周末的时候,两人又带着孩子们去风景区游玩,孩子们也很高兴。完完全全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孩子的学习也好起来了。许梅的心里就甭提有多高兴了。
可是,好景不长。两人又开始吵架了。吵架的原因是因为床上的事。许梅不知道自己会讲梦话。
杨冬天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次都把许梅弄得很是难受。许梅刚有点感觉的时候,杨冬天已经变成一滩稀泥了。看着许梅难受的样子,杨冬天很惭愧。但惭愧归惭愧,他依然无能为力。许梅慢慢睡着了,杨冬天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黑夜。许梅在梦中紧紧抱着杨冬天的大腿,用双腿紧紧地夹着,嘴里嘟噜着,老三,老三,我要,我要啊!杨冬天知道,这个老三,一定是开蛋糕店的那个张老三。杨冬天的心跳加快了。他感到了极大的侮辱。他觉得,张老三给他戴上的这顶硕大的绿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用力把大腿从许梅的两腿之间抽出来,他分明感到大腿的某个部位湿漉漉的。这种湿漉漉的感觉,让他十分恶心,愤怒。他打开灯,看着许梅一副享受的样子,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简直就是婊子。
杨冬天不想靠近许梅了。他分明感到许梅身子很脏。杨冬天不冷不热的样子,激怒了许梅。许梅不耐烦地说,杨冬天,你又犯什么病了?我许梅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白天为你洗衣服,做饭,晚上陪你睡觉,还有哪样对不起你?
杨冬天愤怒地说,你是对得起我,晚上说梦话都在喊张老三,我要!你说,你是不是婊子?
许梅一下就懵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讲梦话。难道自己真的在梦里这样吗?但尽管如此,杨冬天的话还是像匕首一样,刺伤了许梅的心。
许梅咬牙切齿地说,杨冬天,你说我是婊子,你还是人不是人?是你去求我回来的,回来后你又这样伤我,你说你是人不是人?
杨冬天说,你吃我的用我的,你还背着我找野男人,你说你是婊子不是婊子?
许梅一气之下,就不理杨冬天。做饭的时候,就只做两个孩子和自己的饭,吃饭的时候,也不叫杨冬天,她带着孩子把饭吃了,把碗洗了。杨冬天饿了好几顿,觉得这样下去,日子非过得一团糟不可。就改变了策略,厚着脸皮说,许梅,你就连我的饭也做了吧!
许梅说,我现在不是你的保姆了,我凭什么为你做饭?
杨冬天笑着说,你是我妻子啊!看在夫妻这份感情上,你也该为我做饭吧!
许梅说,我是婊子,怎么会是你的妻子呢?要做饭,可以,拿钱来!一顿饭一百块!
杨冬天的心咯噔一下,他把一口冲到喉咙的恶气又咽回了肚里。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越来越不像话了。但他还是忍着。
许梅还是不给杨冬天做饭。杨冬天忍不住了,就说,这个家是我的,你给我滚出去!
许梅冷笑着说,我跟你是有结婚证的,这个家至少我有一半,我怎么要滚出去呢?
杨冬天失策了。之前为了讨好许梅,为了好好过日子,他把存款证和密码都给许梅了。慢慢地,杨冬天发现,家里贵重的东西渐渐少了。原来十几万的存款也所剩无几了。他越来越感受到这个女人的歹毒了。
那天,许梅带着孩子正在吃饭。杨冬天就自己去添饭吃,许梅就去抢杨冬天手里的碗。边抢边说,没有你的,你自己去做!
花花草草看着许梅做的太过分了,就说,妈,你不能这样对待杨伯伯!
杨冬天听花花草草这么一说,心里一阵温暖。是的,花花草草长大了,懂事了。都快三年了,花花草草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他眼里有泪水在转。那一顿饭,杨冬天吃了,还以为日子就会因此渐渐好起来。可花花草草背着书包刚出门,两人就开始吵起来。到了下午,花花草草快要放学的时候,杨冬天和许梅为了争夺存折打了起来。花花和草草一打开门,就看见杨冬天提着扫帚在追许梅,许梅手里抓着一个玻璃杯,头发披散着,像一只母狼,恶狠狠地瞪着杨冬天。花花抱住杨冬天的脚,草草抓住杨冬天手里的扫帚,哭着说,杨伯伯,不许你打我妈妈!杨冬天被花花草草这么一喊,心就暖了,软了。他站在那里抓住扫帚的手也发软了。这时,许梅乘势就用玻璃杯砸在杨冬天的头上。血,像蚯蚓一样从他的脸上爬下来。杨冬天一愣,猛然用足了力气,把花花草草甩开了,冲进厨房,抓起菜刀,迎着许梅冲过去,往她的头上狠狠地砍。花花草草冲上来帮妈妈的忙,可杀红了眼的杨冬天已经发疯了,他像一只怪兽一样嚎叫着,挥舞着菜刀一阵乱砍,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满身鲜血,喘着粗气,坐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许梅花花和草草。他意识到他杀人了,他感到十分的害怕。他伸出手在她们的鼻孔前摸了摸,他想,要是还有一口气,他就立即把她们送往医院。可她们却死了。
杨冬天慢慢站起来,他的心已经死了。但他还是洗了脸,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把门关上,慢慢下楼,走出小区的大门。他一个人走到郊外的护城河边,坐下。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灯火辉煌的城市,仿佛在梦中。他仰起头,竟然看见满天的繁星和一轮明月,清新着,灿烂着。恍惚中,他竟然想到了苏轼的一句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中篇小说《今夕是何年》首发于2010年《滇池》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