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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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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火鸟

刘平勇

说也奇怪,连淡白菜烧洋芋都难填饱肚子的朵朵,竟会出落得如花似玉。十六岁的朵朵让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充满了生机。她在山坡上一站,山就绿了,秀了。她往山沟旁一走,水就柔了,活了。她在满是黄土的山坡上躬腰劳作,像是一株鲜艳欲滴的山茶花,艳艳的、袅袅的。朵朵一出现,山村里的小伙子们目光就直了,人就傻了。

可是有一天,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朵朵忽然从这个小山村消失了。于是,山村就像害了场大病,恹恹的,没有生气。而最没有生气的,要算村里的二顺了。

朵朵其实是不想离开山村的。她丢不下年迈的爹。她走了,谁为他补衣缝裤呢?谁帮他种地锄草呢?更何况,爹能逃过张老三张老四这两个二流子吗?朵朵思来想去后,就知道自己必须走。她需要钱,只有钱才能让爹安心。而钱是长在城市里的蘑菇,山坡上的黄土里,生长的只有土头土脑的洋芋。

朵朵要走的那天,穿上了那件红色的新衣服。朵朵用手前前后后地扯了扯衣服的角边,朵朵前后左右地扭动着自己丰满的腰肢看了一遍又一遍。朵朵的手触到了自己丰满的臀部。摸到了自己高耸的胸部。朵朵的脸红了,但她看不到。朵朵的脸发烧了,像着了火。朵朵分明被这无形的火焰舔出了汗水。朵朵的心跳得很快。朵朵忽然发现自己丰满的身子好像一直沉睡着,现在被她细长的手指不经意的一触摸,那熟睡的身子忽然醒了,说话了。唱歌了。翩翩起舞了。朵朵用手摸着发烫的脸,她觉得这丰满的身体好像很陌生,但它却是那样的诱人,好像它就一直躲着朵朵,见朵朵拿出红色的新衣服来,就躲不住了,就从一个隐秘的地方猛然跳了出来,猝不及防的动作把朵朵吓了一跳,弄得朵朵又惊又喜又羞。

茅屋又矮又小,墙壁又黢又黑。一个大火塘,两只黑吊锅,三个土凳子,两张简易床。这就是朵朵一家的家当。那床是土垒的,上面铺着茅草,疏松软和。靠左墙一张床,右墙一张床,中间有人高的土墙相隔。朵朵睡在左面,爹睡右面。朵朵能听见爹小声的哭,也能听见爹惊恐的梦呓。屋子虽黑,铺却干净。山沟里多清泉,朵朵又挺爱干净,十天半月的总要洗一洗被子。朵朵和爹虽然穿得破旧,但却整洁干净。从你身边一走,你却怎么也嗅不到通常山里人身上散发的那股刺鼻的烟子味。

家里穷,连一把镜子也没有。而此时的朵朵却是多么的想要一把镜子。她想看看一直沉睡忽然醒来的自己,一直躲在隐秘处忽然跳出来与朵朵碰个正着的自己。那个让朵朵又惊又喜又羞的逗人喜爱的丰满的身子是自己的吗?朵朵想从镜子里消除自己的疑惑。不过,没有镜子不要紧。山谷里就存放着许许多多的镜子,那碧绿的草坪怀抱着一湾又一湾的清泉,那清泉蓝得深邃,蓝得圣洁,蓝得一尘不染,犹如一面又一面硕大的镜子,照射着蓝天白云。

朵朵一口气跑到了山谷旁,朵朵从硕大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朵朵看到了一张白净的脸,一头乌黑的长发,一朵红艳的山茶花。朵朵禁不住把手伸进镜子里,那镜子忽然波光粼粼,那波光粼粼的镜面上就呼啦啦地燃起了一团红色的火焰。

朵朵坐在草坪上抬头看天,天上奔跑着几团硕大的乌云,太阳被遮住了,那乌云却落在了朵朵的心上。天快要下雨了。

朵朵忽然大哭了起来。泪水被她发烫的脸烧得滋滋响,朵朵在心里骂自己:朵朵啊!你高兴啥?你穿上新衣服就高兴得这样。你知道你为什么穿上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吗?你对你要到的那地方了解多少了呢?那些车那些街那些人你了解了多少了呢?你就要走了?你到哪里去?你去干什么?爹会不会在每一个傍晚偷偷哭泣?朵朵心乱如麻。朵朵在心里哭得地动山摇。朵朵咬着嘴唇走出了山村。

朵朵茫然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

那么多的街,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房子,朵朵像一片孤独的树叶,在城市的海洋里随风而飘。

看着满街陌生的脸孔,朵朵想到了二顺。她想,要是二顺在身边多好啊!有个人说说话,心里也不会空落落的。朵朵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好笑。自己本来就没有跟二顺说过几句话。就算说了,其实也只是朵朵在心里说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二顺就脸红心跳,见到二顺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二顺肯定是喜欢她的。二顺也很少讲话。二顺常常用目光望着她。她从村子东头挑水去,就会看到二顺蹲在门口磨镰刀,她正挑满了水回来,二顺依然还蹲在门口磨镰刀,那磨刀的嚯嚯声在村子里很清脆。朵朵从二顺的身边走过,那嚯嚯的声音就忽然断了。朵朵想侧头看一看二顺在干什么?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她总觉得脊背有痒酥酥、暖暖融融的感觉,她知道那是因为二顺温热的目光所致。有一次朵朵听到身后狗吠声。其实那声音在她的背后很远。但朵朵还是放下了桶。朵朵脸红心跳地转过身,她的目光就与两束温热的目光相撞,只那么一瞬,那两束目光就撤了回去,然后聚在青亮亮的刀锋上。朵朵看见二顺正蹲在门口眯着眼瞅刀锋。朵朵在心里说:你还装得像。我回头不是看你二顺,我是看有狗追上来不。

朵朵家有几块地跟二顺家的靠得较近,朵朵到地里锄草挖地。总会看到二顺也会在他家地里锄草挖地。朵朵家的地在北面,二顺家的地在南面,而刮的风却总像是南风,一直向着朵朵吹。二顺的目光就像是风吹斜的树,那绿叶那树枝也总能斜斜地触及到朵朵,簌簌的声音很动人,柔软的枝条拨得朵朵心里乐滋滋的。要是某一天不刮风,要是某一天没有那绿叶的歌唱和那柔软枝条的翩翩起舞,朵朵就没有了精神,朵朵就有些失魂落魄。但这样的日子是很少的。因为山野好像就是风的家,南风天天都要刮。夜里,朵朵常在心里说:二顺,你咋个要那样躲躲闪闪地看我呢?

二顺,我到地里干活你咋个也要到地里干活呢?

二顺,你喜欢我吗?我要你说!我要你亲口说!不!不说我就不给你看我!朵朵就在黑夜里做出生气的样子,好像二顺就羞羞地站在她的面前一样。

二顺也不知道自己是咋回事,见不到朵朵,二顺的心里就空了,身子就飘了,吃饭就无味了。黄土地里生长的那些土头土脑的洋芋实在留不住那些读过一些书的年轻人了,村里的许多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二顺却留在山村,二顺的爹在二顺很小的时候,到山上放羊摔下悬崖死了,二顺妈就带着二顺在山野里艰难地度日。二顺本来是想到城里去打工的,他想苦钱来为妈缝一件新衣服,为妈买一双毛线手套,妈的手老是开裂,老是从裂口处流出殷红的血,二顺看到妈的手上流出殷红的血,心里就难过。但二顺没有到城里,他要帮妈干活,她要帮妈打柴,帮妈煮猪食、做饭,陪妈在每一个黑夜里说话,驱赶孤独和寂寞。但最重要的,是二顺不能看不见朵朵。好像朵朵就是二顺心中的一盏明灯,没有朵朵,二顺心里一片漆黑。二顺热爱土地,他常常在自己家的土地上劳作,目光和心思就偷偷地蹿到朵朵家的土地上。朵朵不需要用眼睛看,她的心像一面镜子,二顺的一举一动以及飘飘荡荡的心思,全在镜子里纤尘毕现。朵朵的心思,也常常偷偷地播种到二顺家的土地里,在春天发芽,在夏天成长,在秋天收获,在冬天就被收进了二顺家的粮仓。二顺和朵朵是同班同学,俩人都读到小学四年级就没读了,那时二顺和朵朵经常一起去读书,一起回家。从家到学校是要经过一条小河的,每逢天上下雨,河水就拦住去路,二顺常常背朵朵过河。有一次二顺踩在一个石子上,连背上的朵朵一起摔到了河里,河水虽然不深,但衣服还是全被打湿了。二顺和朵朵冷得发抖,就在土坎脚抱在一起取暖。二顺发热了,脸红朴朴的,朵朵就用脸贴在二顺脸上。然后焦急地说:你发热了,脸烫得连手都摸不起,朵朵急得直掉眼泪。二顺喜欢吃烤黄的洋芋,朵朵就经常把烤得金黄的洋芋带到学校给二顺吃。朵朵喜欢吃荞粑,二顺就经常让妈做荞粑,带到学校让朵朵吃。在不经意中的某一天,二顺忽然发现朵朵变了,变高了,变丰满了,变成夏天的一株玉米了,枝繁叶茂,青翠欲滴,全身都散发着生命的清香。朵朵的脸白里透红,朵朵的牙齿,恰似秋天浆润饱满的玉米,那浑圆的胸脯,把那件花边对襟衣服撑得老高。二顺非常吃惊。二顺简直不敢相信,现在这个苗条丰满的姑娘,真的是过河时自己背上的那个朵朵吗?每当这么一想,二顺就感到脊背上有两团温热的东西酥酥地透过脊背,穿过肺腑,让二顺心跳不止,热汗涔涔。二顺想跟朵朵说许多许多心里话,但不知道怎么说。二顺想见朵朵,但又怕见朵朵。他不明白那种莫名的紧张和心跳,会把自己弄得喜怒无常,魂不守舍。他不明白为什么朵朵长大了就不跟自己讲话了呢?为什么朵朵总是躲着自己不走到自己的身边来呢?二顺仔细想又觉得不对,朵朵和自己不是经常见面吗?二顺常常在自家的地里偷看朵朵,朵朵也常在自家的地里感受二顺,他们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守望着对方,感受着对方。这一点,山野的风是知道的,土地是知道的。其实,二顺和朵朵心里也是明白的。

已经很多天了,二顺拄着锄头站在自己家的土地上没有看到朵朵。二顺就变成一个空壳了。二顺的心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二顺知道,现在朵朵家门口常常会开来许多细皮嫩肉的小车,常常会有那些当官的走进朵朵家的小屋。二顺也常听村里人说,朵朵家变了,朵朵家有钱了,甚至有人说:不知是哪个当官的看上朵朵了,朵朵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当贵夫人官太太了。二顺心里着急。二顺一筹莫展。二顺想:朵朵是不是变了呢?倘若不变,为什么不到她家的地里来呢?

朵朵确实变了,朵朵的心在一夜之间从少年变成了老年。朵朵家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大事。那些大事带来的疼痛和伤害让爹和朵朵疼痛不堪,但爹和朵朵只能在心里忍着,受着。不能够表露在脸上更不能说出去,否则张老三和张老四是不会饶过他们的,朵朵的心实在是难以承受现实的压力了。村民们一见那些豪华的小车开到朵朵家门口,眼里流露出的就全是忌妒,至于那些冷嘲热讽和恶毒的谣言,朵朵都闭上眼睛吞了,让疼痛只留在自己的心里。在每一个提心吊胆的夜晚,朵朵是多么的想找一个人倾诉,但在这个世界上,谁愿意听自己倾诉,谁愿意为自己保守密秘呢?朵朵想来想去,就只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二顺。

朵朵穿上了新衣服,朵朵拄着锄头站在了自家的地里。朵朵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描二顺家的土地。二顺家的地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星星点点的绿色里觅食。二顺到哪里去了呢?二顺还会到地里来吗?二顺还每天都到地里来吗?朵朵很失望。朵朵来到了山泉边,清澈的溪水把她的长发洗得飘柔光滑,朵朵看着天上的云彩。朵朵想:没见到二顺也好。见到了又能怎样说呢?自己和二顺究竟算什么?充其量也就是有好感而已。为什么要让二顺也提心吊胆过日子呢?要是二顺来了,真的把心中的愤怒事向二顺说了,要是二顺去找张老三和张老四,要是二顺去报官或走漏了消息,不是又引火烧身了吗?朵朵这么一想,反而觉得因为未见到二顺心里却轻松了起来。

二顺在哪里呢?二顺知道自己离开了山村了吗?朵朵茫然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孤独得像一片秋天的落叶。

朵朵不明白城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车,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呢?那么多人中为什么就没有一张脸是朵朵熟悉的呢?村子里的年轻人不都来到城里打工了吗?他们都在干些什么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在大街上行走呢?朵朵胡思乱想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白花花的阳光照在人们的头上,没有一丝风,风被城市的高楼挡在城外了。偶然有一丝钻进城里的风,也是羞羞答答、慌慌张张地在大街上乱撞。就像朵朵东张西望,四顾茫茫不知要到何处。朵朵看到许多露出臂膀和肚脐,穿着紧身裤或薄裙子的青春少女打着花花绿绿的小洋伞从她的身边掠过,一种让朵朵怦然心动的香味扑进朵朵的鼻孔。朵朵下意识地用鼻子吸了吸,她望着那些穿着暴露的姑娘心里怦怦直跳。她的汗水流下来了,她的脸像是着了火,她的头发像是冒了烟,朵朵的鼻孔里飘起了一缕缕奇怪的焦糊味。朵朵想,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呢?找不到工作就找不到钱,找不到钱,张老三和张老四会对爹下什么毒手呢?朵朵无助地抬起头,看城市的天空。城市的天空好像蒙上了一层灰雾,白花花的阳光不见了,像火球一样的太阳不见了,乌云在城市的上空翻滚如浪。朵朵想,怎么城里的天气那么易变呢?朵朵鼻孔里飘起几缕淡淡的土腥味,接着就有硕大的雨点砸在朵朵的头上,接着倾盆大雨就铺天盖地地沉沉压下来,满街的人都在跑,向着建筑群跑,向着商店跑。只有花花绿绿的车在大街上起伏像一只只形态各异的甲虫飘荡在波涛翻滚的河面上。

朵朵没有想到,因为这场雨,竟然使朵朵找到了工作。朵朵朝着一个胡同跑,就跑到了一个硕大的屋檐下,屋檐下站着许许多多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时髦的土俗的,有的提着食品袋,有的手里拿着文件夹。朵朵是识几个字的,朵朵看到大门的一旁有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清贫劳动力市场。那些神态各异的人们叽叽喳喳地看着满墙的各种招聘信息,好像这场大雨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朵朵凑过去一看,发现那些招聘的要求里尽是需要高中、中专、大学以上的文凭。朵朵只读过小学四年级。朵朵心里立即罩上一块阴影,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哎!是找工作的吗?朵朵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朵朵抬起头,一个夹着公文包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看着她,他微笑着说:“哎,是找工作的吗?朵朵又惊又喜地点了点头。

多大岁数啦?

十六。

想找个什么工作呢?

朵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朵朵看了看渐渐小下来的雨,朵朵就透过雨雾看到了爹的脸,看到了张老三、张老四的脸。

朵朵说:干什么工作都行,只要拿得到现钱。

不知你对家政服务有没有兴趣?

什么是家政服务?朵朵的眼里充满了疑惑。

比如说到别人家里做菜做饭洗衣拖地带孩子什么的。

朵朵高兴地说:行。只是每月能挣二佰块钱吗?

那个中年男人笑了,他说:能,当然能!如果表现好,让主人满意,还可以多挣一些。

那个中年男人看了看街,雨已经停了,街上又有了许多匆匆行走的人。他说:那就跟我走吧!

朵朵又疑惑地看着那个中年男人说:到哪里?

当然是到我家喽!

到你家干什么?

做工啊!你不是要一月苦二佰块钱吗?

朵朵半信半疑地看着中年男人的眼睛说:你不会是骗人的吧?

我骗你干什么?我是觉得你还聪明干净,才看上你呢,要不现在想找工作的人多着呢!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等着呢。这时,就围上来四五个与朵朵年龄差不多的姑娘,她们叽叽喳喳地说:叔叔,求求你帮我们也找个工作吧!

中年男人说:我只有一个孩子,我能找几个人去服侍呢?

那些姑娘说:您就帮我们介绍给别人家也行呀!

中年男人说:我忙着呢,你们等着吧,会有人来找你们的。

在路上,朵朵说,我到你家干什么?

做工啊!男人有些奇怪地说。

做什么工?朵朵说。

我家的小孩已经5岁,在上幼儿园,你每天就是接送孩子,再做做饭什么的就行了。中年男人说。

那我有住的和吃的吗?

当然有,你一个人住一间,还是席梦思床。至于吃的嘛,当然啦,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要是我们都不在家,你就带着孩子做饭吃。

朵朵心中的花就开了,朵朵的脸上挂着笑容。

朵朵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豪华的房间的,那屋简直就是宫殿,朵朵不知脚放哪里,眼放哪里。朵朵像进入迷宫的少年,心里一片迷茫。

中年男人的妻子又高又大又肥胖,穿着粉红色的衣裙站在客厅里,定定地看着朵朵。

中年男人说:阿霞,我们要找的人已经找来了。

那个叫阿霞的女人还在定定地看朵朵,朵朵的脸都红了。

那个叫阿霞的女人说:找了这么多天才找到,原来你是要找个又水灵又漂亮的呢!中年男人说,你说到哪里去了。

女人哈哈地笑了,她说:是不是被我把你的心思看中了,你不好意思啦!像这种人还会不好意思就好,又不是没有前科的。

女人弯下腰,顺手丢了一双拖鞋在朵朵的面前说,换鞋吧!我才拖干净的地板。朵朵换上拖鞋刚直起身,那女人就用手掩住鼻子叫了起来,阿唷,你的脚这么臭呀!女人用手捏了捏朵朵的脸,又捏了一下朵朵的胸脯和屁股,大声说,人倒是长得不错,又水灵又苗条,该鼓的就鼓,该凹的就凹,只是一看就是那种……女人没有说下去,她看到了男人定定地看着她。她忽然跳了起来,声音尖锐地吼道:你看我干什么?你的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才在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以为我不敢说,她就是那种不守本份的骚货,一看就是逗骚撩汉的狐狸精!

啪的一声,男人一巨耳光打在了女人的胖脸上。

朵朵的脸像着了火,朵朵的泪像小河,朵朵连忙穿上自己的鞋子,飞奔下楼。屋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朵朵还是后来才知道,那个许多人陪着到她家来,并且给她家500块钱的高大男人是一个很大的首长。据说是从北京来的,来到这个偏远的山村,这个高大的男人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那一天细雨迷朦。朵朵从山坡上挖地回来。还没进村子就看到一长串稀奇古怪的车子停在村路上。朵朵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车。朵朵觉得奇怪。朵朵加快了脚步,一进村口就看到了一大群人站在她家的门口。朵朵的心跳得厉害,身子有些发抖,朵朵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呢?

朵朵,还不快一点来开门,人家就是故意来看你家的呢!牙齿掉光了的张二奶手舞足蹈地喊朵朵。

朵朵不知道为什么人家会来看望她家,朵朵又高兴又害怕。她的脸又红又烫。一个干部摸样的人看着朵朵说:你就是张老根家的闺女?朵朵嗯了一声。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用手推着围观的群众说:让一下!让一下!有什么好看的。让人家进来开门嘛!于是人群就让开了一条路。朵朵将锄头从肩上放下来,竖着,用手提着锄把走进人群,然后哆哆嗦嗦地用钥匙开门。门打开了,但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护着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进了屋里。门被围观的人群堵住了,没有一点儿光线透进屋里。一些干部模样的人就把手伸开,像赶鱼一样的一起向着人群推,使人群离开朵朵家的大门。一群人就在蒙蒙的细雨中站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想挤进门去,但却被警察赶了回来。有的就干脆离开人群,走到路边,去看那一长串黄黄绿绿,白白黑黑的大小不一的汽车去了。一群蓬头赤脚的娃儿在细雨中奔跑着,呼叫着,像过年似的高兴。有的山村妇女就一个劲地盯着那些黑亮亮的车子看,她们从那黑亮亮的车身上看到了自己变了形的黑乎乎的头和脸。有的就干脆把头伸到反光镜前,咧开嘴,露出牙齿,她们要检查一下自己的牙齿,是不是还沾有黑乎乎的洋芋皮。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朵朵说:我叫张小朵。

你爹呢?

他叫张老根。

你妈呢?

死了。

你爹咋还不来呢?

可能到地里找猪菜去了。

另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已经叫人去喊了。

那人又说;噢,太黑了,把灯打开!

朵朵说:我家没点灯。

可能是对黑暗的逐渐适应,屋里渐渐亮了起来,已经能看到屋子里的东西了。

那个高大的首长男人站了起来,开始在屋子里走动。那些干部模样的人就跟在他的左右和身后。那个高大的首长男人弯下腰。揭开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吊锅,那锅里黑乎乎的,那人伸手往里一抓,便抓起了几个冰冷的鸡蛋大小的毛皮洋芋。那人扬了扬手,用普通话对朵朵说,平时就吃这个?朵朵嗯了一声,然后又点了点头。过年过节又吃啥呢?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对朵朵说。

吃洋芋啊!朵朵回答。朵朵不知道这些人问这问那的究竟要干什么?高大的首长男人看完了整个小屋,然后又回到了大火塘边,没有坐下,而是站着,抬起头,看着黑乎乎的屋顶,好像在想什么。

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说:屋里空荡荡的,日子咋个过?

另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说:穷是穷,被子倒是挺干净。

高大的首长男人忽然把目光对着朵朵,不说话,但喉节却在滚动。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多好的孩子啊。借着从木门里透进来的光亮,朵朵看到高大的首长男人眼里湿漉漉的,好像有泪光在闪烁。朵朵心里有些不自在,她恨火塘里飘出的青烟,因为这些青烟让这一群穿得有板有眼的男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朵朵就弯下腰,对着火吹,她要把火吹燃,她要让火焰把青烟吞下。一吹,火焰呼的一声窜了起来,白色的灰烬像飘飞的雪花在小屋里飘荡。然后尽情地飘落在人们的衣服上、头发上。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赶紧用手在高大的首长男人面前扇着,让那白灰不要落在首长男人的身上。首长男人用手摇了摇,示意对方不要管。那个干部模样的男人也就罢了,只是用眼睛望着朵朵,轻声说:不必吹了!朵朵的好心反而给首长们带来新的不便和麻烦,朵朵的脸红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她就呆呆地蹲在火塘旁,用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

那个高大的首长男人蹲了下来,伸出手就握住了朵朵的手,朵朵惊恐地想把手缩回来,但那一双温暖的大手已紧紧地把朵朵的小手裹住了。那高大的首长男人用动听的普通话轻声地问朵朵读几年级了?

朵朵说:我都两年没有读书了。

为啥不读呢?

朵朵说:爹的腿有病,家里没有钱,我要帮爹干活。

多大岁数啦?

十四岁。

高大的首长男人把朵朵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他说:你要读书,无论如何要读书,你还小,才十四岁,正是读书的时候。

朵朵的眼里忽然闪射出一道亮光。读书,朵朵是多么的想读书啊。朵朵读到四年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爹从坡上摔下土坎摔断了腿,妈又死的早,爹哪里有钱让朵朵读书啊。朵朵眼里闪射出的那道亮光瞬间就被漆黑的小屋贪婪地吮吸了。留在朵朵眼里的只有两颗晶莹的泪珠。

张老根背着一背箩猪菜三跛两跳地走到家门口时,他被那一串的车和密不透风的人群吓得差点晕倒在地了。两个警察扶着他走进屋里,他嘴唇发抖,两条腿再也站不住了。高大的首长男人用温热的大手握住他那松树皮似的手掌,亲切地问寒问暖。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他被这种阵仗吓怵了。

高大的首长男人流泪了。他从包里掏出500元钱来压在张老根松树皮似的手掌上,声音哽咽地说:拿去买点吃的吧!然后又望了一眼朵朵说,你还小,一定要去读书!

张老根不知道人们什么时候走的。

张老根觉得这一定是一场梦,梦里那些热闹的景象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就退到黑暗里去了,张老根的手掌又一次捏了捏那五张百元大钞。屋里光线太暗,他又不敢拿到门外,他怕别人看见他手中的钱。他总是觉得有很多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钱,他的手有些发抖,他紧紧地攥着脆生生的钞票,他看到许多双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一直伸向他的钞票。他急了,额上冒着汗珠,他愤怒地说不许你们动我的钱,这钱是我的。他一下把钱塞到自己的怀窝里,然后紧紧地抱着。他的身子在发抖。

朵朵说:爹,你咋啦?是不是病了?

爹的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不许你们动我的钱!这钱是我的!

朵朵四周看了看,屋里并没有别人,天已全黑了。

朵朵说:爹,你是不是病了,屋里并没有别人呀!

爹惊恐地四处看了看,然后站起身,猛地把门关上,把插销插上。爹转过身,把背靠在门上,嘴里喘着粗气。爹说:朵朵,快把灯点上。朵朵划燃了一根火柴,把煤油灯点燃了,桔黄色的光溢满了小屋。火苗不停地跳跃着,爹和朵朵的影子在墙上不停地跳动。

爹渐渐平静下来,爹拉着朵朵的手,眼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爹说,朵朵,我们有钱了!爹又控制不住地按了按自己的怀窝,那钱就在爹的怀窝里唱起了动人的歌谣。爹说:朵朵!我们有钱了。你娘死的早,你长这么大了,还从没穿过一件像样的新衣服。爹说,明天就到街上,买点好看的料子布,好好做一件衣裳穿。朵朵心里高兴,这么多钱爹没有见过,朵朵更没有见过。朵朵是多么的盼望自己能穿上一件好看的新衣服啊!朵朵一想到新衣服,就想到那脆生生的钱,一想到脆生生的钱,手心就一阵温热,那个高个子首长男人的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小手。朵朵看了看屋里,屋里就只有爹和自己,煤油灯忽明忽暗。在这屋子里朵朵简直不敢相信,来过那么多人,那么多据说还是当官的人。

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们有钱了,我们有米了,我们有化肥了,我们可以点电灯了。爹的泪水掉下来了。爹的嘴角挂着微笑。爹的眼里闪着熠熠的光。

朵朵在街上游了一天,选了一天,终于买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红色料子布。朵朵拿着布往回赶时,就遇到了张老三和张老四。这两个二流子头发又长又乱,像冬天的枯草,裤脚拖在地上,沾满了黄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张老三左脸上有一道两寸多长的疤,张老四右脸上有一道一寸余长的疤,据说早些年偷人家的东西,被人破了的,那疤在阳光下,褐亮褐亮的,发出令人恐怖的光。朵朵有些害怕,朵朵说:你们要干啥?

张老三把嘴上的烟蒂呸的一声吐出老远。咧开嘴巴怪笑了一下,朵朵看到他的牙齿黑油油的。朵朵还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怪味。

张老三说,朵朵,现在你家有钱啦!记不得我啦。

朵朵心里害怕了,朵朵边退边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张老四嘿嘿地笑着说:咋个一个村的发了财都不让哥们儿沾点财气,想吃独食!

朵朵说:谁说我家发财了,我没有钱!

张老三说:你有钱,你看看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朵朵本能地把那做新衣服的布料移到背后,朵朵惊恐地说:你们不要乱来,要不我就要叫人了。

张老四干笑了一声说:你叫吧,叫破喉咙我们都不怕。那些“猫儿”拿我们“烟鬼”都没办法,村里人哪个还敢咬我们的鸡巴一口?

朵朵真的害怕了,朵朵的泪水流出来了。朵朵平时是听到过有关张老三和张老四这两个二流子的传闻的。张老三和张老四的爹早些年去砍柴摔成了废人,他们的妈也嫁到了外地去了。他俩因偷人家的东西被人家破了相,后来他们又去抢人被判了刑,关了五年又放出来了,放出来的张老三和张老四,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路,又常常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后来却变成了“烟鬼”。起初还被送到戒毒所强制戒毒,但后来却又放出来了,再也没有人管了。据说他们有枪,还有刀,是又长又锋利的烟丝刀,村里人说,那刀只要砍在手上手就断,砍在脚上脚就折,劈在头上,头就分成两半,他们凶残狠毒,无恶不作,绝事干尽。一想到这些,眼前的张老三张老四就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恶魔。朵朵的腿软了。身子打着颤。

张老三上前一步,恶狠狠地说:快把钱拿出来,要不然……他黑油油的牙齿咯吱地响了一声。

朵朵哭着说:我没有钱,我只有这布。

张老四一步逼进朵朵: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快把钱拿出来!

朵朵说:我没有钱!

张老四快速地从朵朵的裤包里掏出了一把钱,在朵朵的眼前晃了晃,然后又反手拍了一下朵朵高耸的胸部,得意地笑着说:别想逃过老子的眼睛。

张老三看着张老四手中的钱问朵朵:就是这些?

朵朵蹲在地上,点了点头。

张老三顿了顿说:看在是一个村的份上,那布就不要了,拿去做衣服吧!

张老四说:告诉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起今天的事,你要是去告派出所,你和你爹的命肯定分分钟完蛋。

朵朵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家的。朵朵眼前总是飘着张老三张老四魔鬼一般的影子。

爹不在家。

朵朵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

朵朵想,要不要跟爹说这件事呢?说了,爹一定会惊慌失措,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的。不说,又怕爹没有丝毫准备,万一那两个二流子又来威协爹怎么办呢?还是说了好,纸包不住火的。要让爹有个心理准备。朵朵在心里思忖着,怎样说才能让爹又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又不致于惊慌失措,失去理智呢?朵朵知道,爹老实巴交,胆小怕事,走路都怕风吹落树叶砸坏自己的头,朵朵想起爹那种拿着钱坐立不安,又激动又恐惧的样子,朵朵眼里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爹是天黑了从山坡上回来的。

朵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想好的话还来不及向爹说出,眼前发生的事就残暴地向爹证明了所发生的一切。

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两条黑影撞进了屋里。两把雪亮亮的刀子横在朵朵和爹的脖子上。

来的人正是张老三和张老四。

张老三和张老四恶狠狠地说:不准喊叫!否则就要你们的命!乖乖的把钱交出来!

朵朵和爹全身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张老三推搡了一下爹,怒声说:快说,钱放在什么地方?爹没有半点反应。

张老三啪啪地扇了爹两个耳光,厉声说:要钱还是要命?不拿点颜色给你看你不好过,爹好半天才说:我们哪有钱啊!

张老三的刀子轻轻一用力,爹就惊叫了一声,爹分明感到脖子一阵剧痛,有暖乎乎的东西顺着脖子流淌。

朵朵大叫了一声:爹!然后就把身子猛地往后一甩,她企图甩脱张老四抱住她腰干的手。可那手像生了根一样,紧紧地箍着她的腰,她甩不脱。朵朵边哭边骂:张老三,你这狗娘养的黑心狼!张老四一用力,朵朵的腰好像断了似的疼痛。他冷笑着说:乖乖,别那么嘴臭,当心我把你砍成两截。

爹说:我们真的没有钱。

张老三说,那些当官的给你好多张“老人头”,你以为我们是憨包。村里人都这么说,电视上也放得清清楚楚的,你还想耍我。

外面很黑,风又大。小屋里涌动着一股血腥味。爹的手不断地按自己的怀窝。

张老三的目光在桔黄色的油灯下忽然闪亮了一下,透着丝寒气。张老三用刀子一下挑开了爹的衣服。钱,那脆生生的会唱动人歌谣的钱掉在了地上。爹想弯腰去拣,可弯不下去。爹乱甩乱跳地哭喊着:我的钱!我的钱啊!爹被张老三转身一丢,就滚到了屋子的中央。爹昏了过去。张老三和张老四拾起钱,消失在夜色中。冷风中飘着冷冷的话语:要是你们去告官,一定把你们的皮扒下来喂狗!

爹的身体半个月后才好了起来。

爹和朵朵起初是狠下了一条心要去报官的。朵朵说,爹,我们就去报乡上的,报派出所的,张老三和张老四这两个坏蛋抢了我们家,打伤了你。让公安局的把他拿去枪毙掉。就不信这些坏蛋无法无天的干尽坏事都没人管。

爹定定地看着朵朵,流着眼泪说:朵朵,你就别说了,你不知道这两个坏蛋有多坏,要是管得了他们,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早就有人管了。张老三十岁那年掉在水塘里,还是我救了他的命。现在,他竟变成这个样子。爹用手摸了一下脖子上还隐隐作痛的伤疤。爹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朵朵的心也疼痛无比,朵朵说:爹,那我们怎办呢?

爹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能怎么办呢?朵朵。

爹和朵朵就呆呆地坐在黑漆漆的屋里,低着头,默不作声。外面的风很大,煤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小,在冷风中闪闪烁烁,摇摆不定,最后熄了。

朵朵到一家餐馆去洗碗,可因为那个恶梦,朵朵又失去了工作。

城市的夜晚好像与睡眠无关,喧嚣的声音让人难以入眠,朵朵在嘈杂的声音里煎来熬去。疲惫像风一样,看不见摸不着抽丝一般把朵朵的精气抽干。恶梦是一条赖皮狗,死乞百赖地追着朵朵,影子一样缠着朵朵。朵朵在城市的黑夜里,老是被恶梦包围,朵朵在半睡半醒之间,老是看到张老三、张老四。他们没有脸,没有身子没有腿,只有一双长手握着雪亮亮的烟丝刀,他们狰狞的笑声在空旷的夜里雷鸣一般的翻滚。

他们说:朵朵,你很漂亮。因为你漂亮,就有人给你家送钱送物。

他们又说:朵朵,你和你爹都不老实,那么多人开着豪华的小车到你家,送的钱物还会少吗?就那么一丁点钱就想把我们打发走了吗?嘿,做梦去吧!

他们还说:朵朵,你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那么喜欢钱,没钱我们是无法活下去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白面儿”的滋味,没有它,比死了还难受。什么我们都不要,我们要钱,我们要“白面儿”,朵朵,你很漂亮,你能给我们钱的。

嗬!朵朵,你太不明白自己的价值了,你还不明白,来,我就教你挣钱,挣大钱。张老三和张老四就舞着雪亮亮的烟丝刀向朵朵扑来,他们仍然没有脸,但朵朵却看见了他们长满黄毛的腿,看到了满是刀疤的身子,接着就看到两条长着美丽花纹的毒蛇,吐着粉红色的信子向她的下身射来。

朵朵醒了,满脸满身都是汗。

在半睡半醒之间,朵朵就听到了爹一声高过一声的沉重的叹息,爹的头已经离开了身子,滚落在凸凹不平的地上,爹的血已把泥土打湿,爹的脸扭曲着,像扭麻绳一样,发出咯吱的声音。爹的头对狂笑着的张老三、张老四说:你两个畜牲好了,你两个畜牲终于会被枪毙了,你们杀了我,是要偿命的!哈哈哈,朵朵可以过安心的日子了!哈哈哈,爹笑声里充满着快乐和幸福。朵朵醒来了,再也睡不着,她看着街灯从窗户里扔进一束束冷漠的光,斑驳地落在破旧的被子上。朵朵的鼻孔里老是萦绕着不绝如缕的血腥味,耳里响着爹振聋发聩的笑声。

餐馆里的碗筷多得出奇,那些脆生生的瓷器和古色古香的木筷,让五彩缤纷的食物抹得面目全非。朵朵的手温柔地抚摸细腻的碗筷,碗筷发出一洗蒙尘快感的欢快的歌唱。朵朵神思恍惚,体力不支,恶梦从屋角走出,蹑手蹑脚地扑向朵朵。朵朵又看见了明亮亮的烟丝刀,滴着鲜血,看到了爹的头在地上滚动。朵朵啊了一声,倒在一大堆洗好的碗筷上,那碗筷滚一摞在地,发出破碎的尖叫。

朵朵被辞退了。老板本来要朵朵赔偿损失的,但朵朵没有钱。朵朵工作了二十天的工钱就泡汤了。朵朵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爹会出事吗?

朵朵在城市的大街上为新的工作四处寻找。天黑下来了,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让朵朵感到好像在梦中。朵朵站在大街的拐角处,不知要到哪里去。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低声说:小姐,跟我去玩!然后就伸过手来要去揽朵朵的腰,朵朵心里害怕,她把身子一扭,向着人多的地方走。那个男人跟了上来,嘴里说:我看你怪忧伤的,孤苦伶仃的,就让我带你散散心吧,不打炮也成,只摸一摸就是了。朵朵的心跳得厉害,朵朵的气喘得很粗。她感到脸颊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朵朵走得很快。人越来越多了,那个男人悻悻走了,朵朵喘了一口气。

小姐,擦皮鞋!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笑着招乎朵朵,借着灯光,一看朵朵穿的是布鞋,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开了。朵朵走到天桥下,一排十余人的队伍整齐地排开,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都是擦皮鞋的,许多穿着整齐的男女端坐在塑料凳子上伸着脚,被擦过的皮鞋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朵朵站在一角看,朵朵觉得擦皮鞋很简单,先用一个饮料瓶挤出水用一把旧牙刷洗鞋边,再抹上鞋油,用鞋刷擦,再用一块绸布抹,皮鞋就亮了,一块钱就到手了。工具也很简单,一个塑料凳,一个饮料瓶、一盒鞋油、一把鞋刷、一块绸布、一只竹篮。这些东西肯定要不了多少钱。朵朵想,我为什么不去擦皮鞋呢?一天擦十双鞋子就是十块钱,又是现钱。对,就做这个工作吧!朵朵在心里下了决心。朵朵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腰,裤腰处的口袋里还有四十八元钱,朵朵舍不得用,朵朵是留着找不到工作时救急用的,朵朵想,明天就去备办擦鞋用的工具,接着就开始工作,朵朵看见一个小孩正从垃圾桶里丢一个喝空了的饮料瓶。朵朵看着小孩走远了,就从垃圾桶里把那瓶子拣起,紧紧地握在手里,朵朵想,要备办的工具已经备办好一样了,朵朵的心里就充满了喜悦。朵朵遇到一个专卖碎布的小店,朵朵花了一块钱就买了两块碎绸布,在一个垃圾堆上拣到了一只破竹篮。擦鞋用的工具都备齐了,只用了十二块钱。朵朵开始正式工作了,找一个人多的拐角处坐下,遇到人就像其他擦鞋的那些人一样喊道:老板擦皮鞋!起初,朵朵的声音很低,脸红红的、烫烫的。当她擦完第一双鞋直起腰时,汗珠子却滴落在那男人铮亮的皮鞋上。那人摸出贰元钱递给朵朵,朵朵低声说:对不起,我没有补的。那人说,看你擦鞋那么卖力,就不必补了吧!

第一天朵朵就挣到了十五元钱。朵朵的心里甭提有多高兴。

晚上,朵朵又在拐角处摆开了擦鞋的工具。几个年轻小伙走了过来。朵朵说:老板,擦皮鞋!一个小伙走上前来,用手托起朵朵的下巴,叨着烟说:嗯!还她妈怪性感的,怎么也来干这行,怎么不去接客,一晚挣她妈三佰二佰的多过瘾。朵朵吓得浑身发抖。另一个男的说:才来的吧!不懂规距!这地盘是咱哥们儿的,还不快交保护费。

朵朵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她不知道擦皮鞋还要交什么保护费。朵朵声音打颤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钱,我今天才来。

一个月60块,快交出来,要不!

朵朵无奈地看着这一伙人,可怜地说:我没钱!没钱,那就让我们哥几个今晚一人弄一次!那个叼烟的人呸的一声把烟蒂吐出老远,伸手就去摸朵朵的胸脯。

这时突然有人喊:猴哥,猫来了!快走。一个男的就把朵朵的竹篮提起扔到街中心,一伙人跑了。朵朵哭了起来:我的篮子,我的篮子。这时,两个巡警手里握着两根黑黑的东西走了过来。

他问朵朵:你在这里干啥子?

朵朵说:那伙人把我的篮子丢了。

巡警说:你提篮子干什么?

朵朵说:篮子里有我擦皮鞋的工具。

巡警说:要开“三会”了,不许在大街上擦鞋,影响市容。

朵朵看着巡警不说话。

巡警说: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吧!

朵朵赶忙跑到街中心,她的一盒鞋油已被车轮压扁了,大街的水泥地上像开着一朵黑色的花朵。

又一天,朵朵就看到那排擦皮鞋的队伍提起工具在街上飞奔。朵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就提起竹篮跟着跑,朵朵想:一定是那一伙收保护费的人来了,朵朵吓得汗水直流,这时追上两个穿蓝制服的人来,一把抓住朵朵的竹篮,大声说:不见棺材不掉泪。就要开“三会”了,你们还胆大包天乱摆摊,走,到城管所去接受罚款!说着就把竹篮丢到开上来的一辆车上。朵朵站在大街上,两眼发直。

恶梦使得朵朵回家的愿望愈来愈强烈。她想,爹会不会像梦中的情景那样出什么问题呢?但朵朵转念又想,到城里没苦到半分钱就回去,回去干啥呢,回去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要过年了。天气逾来逾冷。

吃了上顿无下顿的朵朵家弥漫着阴冷的气息。

这一天,许久不见的太阳终于露面了,仁慈的光辉普照着土头土脑的山村。中午时分,朵朵刚煮熟一锅洋芋,爹就看见通向山村的土路上卷起一条“黄龙”,随后,爹就看到一长串光溜水滑的汽车涌进了山村。从车上走下一群金毛亮板的人来,有男的,有女的,有扛摄影机的,有端照相机的。他们前呼后拥,谈笑风生地向着朵朵家的小屋走来。爹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喜悦,但同时又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的身子又有些发抖。

爹说:来了,他们又来了。爹的嘴唇打颤。

朵朵说:是不是上次来的哪些人?

爹说:不是他们会是谁呢?

爹又说:村子里比我们穷的人家多的是,他们为什么就不去看望别家呢?

正在疑惑之际,那群人果然就走到了朵朵家门口了。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爹在心里想:他们来了,走了。张老三和张老四两个杂种肯定又要来了,爹用手摸了一下脖颈上的伤疤,爹黝黑的脸扭曲得像麻花一样难看。

来的人不是上次来的那些人,但从穿着派头来看,一定是一些不小的官。一位披着长发的漂亮的女人走上前来对朵朵和爹说:老人家,就要过年了,今天是县委李书记率领五套班子来看望您家,为您家送点过年货来。接着就有几个伙子把一袋米和一食品袋猪肉提了进来放在爹和朵朵的面前。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爹的手,声音宏亮地说:老人家,今年多大年纪啦?爹嗫嚅着嘴角低声说:60岁还不到点。

中年男人的声音始终很宏亮,把屋子里的灰尘都震得东躲西藏。

中年男人说:家里喂有几头猪?

爹说:一头。

中年男人说:多大啦?

爹说:几十斤重吧?

中年男人说:今年没有杀一头过年吗?

爹摇了摇头。

家里主要的经济收入靠什么?

爹又摇了摇头。

爹不明白这个戴眼镜的胖墩墩的中年男人话为什么这么多。

那个中年男人继续说:我代表县委、人大、县政府、政协、纪委五套班子对您家进行慰问。说着他手里就变戏法似的,多了两张脆生生的百元大钞。他说:这是党和政府对您家的一点心意,你们一定要遵纪守法,勤劳致富,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你们的。您看,上一次,连中央的首长都亲自来看望了您家,这是您家的光荣和自豪,也是我们县委、政府的光荣和自豪。这两百元钱,您家就用来筹备办点过年货,过一个幸福安康的春节!

这时,感人的场面出现了。爹和朵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哭着说,求你们不要来看我家了!我们受不了啦。闪光灯刺得爹和朵朵睁不开眼睛。爹没有去接县委李书记递上来的两佰元钱。爹的眼里全是汪亮亮的冷嗖嗖的刀子的光芒,那是张老三、张老四架在他和朵朵脖子上的烟丝刀散发出的光芒。朵朵眼前的一张张脸,全都化成张老三、张老四的脸,那脸狰狞、扭曲、恐怖,让人胆寒。同时,爹和朵朵的耳里都响起了一个冷而凶残的声音:如果你们要告官,把你们的皮扒下来去喂狗!爹和朵朵总是一个劲的磕头,一个劲的哭泣,一个劲的哀求:好心人呀!求你们不要来看我们了,我们受不了啦!

官员们纷纷上场,生拉活扯地把爹和朵朵扶起,用自己的手帕为爹和朵朵擦眼泪。李书记被眼前的场景感动得落泪了。他声音哽咽地说:老人家,别激动,您别感谢我们,您要感谢党和政府才是呀!在场的人们也落下泪来了。

扛摄影机的小伙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感人的场景,他在人群里穿梭往来,蹿上蹿下,他要把这感人肺腑的场景奉献给广大市民,他相信:每一个有良知的观众都会感动得泪流满面的。

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爹和朵朵,每一个夜晚都变得凄冷而漫长。在每一个难眠的长夜里,爹和朵朵总是聆听着屋子外的一切动静,风吹过山村,走过屋顶,钻进门缝,发出老妇人悲泣的声音。狗吠声时远时近,谁家的公鸡在黑夜里乱了时序时啼时鸣,老鼠们在争食朵朵家仅有的些许洋芋,争夺时发出尖锐的刺耳的叫声。朵朵总是听到一种低低的哭泣声,时断时续,时小时大,忽远忽近,悲怆得让人断肠心碎。朵朵悄悄起床,朵朵沿着声音飘来的方向走去。

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朵朵听明白了,那声音是从爹的床上发出来的。

朵朵划燃一根火柴,惊恐地说:爹,你咋个啦?

声音没有了。朵朵放大了声音说:爹,你倒底咋个啦?

我没有咋个啦。爹的声音涩涩的。

朵朵说:没咋个你怎么哭了呢?

爹说:谁说我哭了。

朵朵说:你就是在哭。

爹说:我根本没有哭。

爹说:半夜三更的,天又冷,还不快去睡了!冻病了咋个办。爹的声音颤颤的,有几分可怜,又有几分威严。

朵朵觉得奇怪,爹没有哭,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听到悲怆的哭声呢?

朵朵哎呀地叫了一声,火柴烧痛了朵朵的手指。爹一下从床上坐起,大声地说:朵朵,你咋个啦?

朵朵说:没什么,火柴烧痛了我的手指。

朵朵又擦燃了一根火柴。朵朵看到了爹苍老扭曲的脸孔,两行血红的泪水在爹的脸上蚯蚓一样地爬行。

爹再也不敢将那两佰元钱藏在自己的怀里了。上次就是藏在怀里让张老三这个狗日的轻而易举地取走了钱,爹至今还痛心不已。爹试图把钱藏在一个最隐密的地方。坛子里,床脚,铺下,墙缝里,甚至老鼠洞里。爹都一一作了尝试,但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不安全的因素,都会有不妥当的方面。爹就拿着这两佰元钱东躲西藏,折腾得精疲力竭。爹觉得,这两佰元钱,就像是两枚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但又不知何时爆炸,弄得爹心惊胆颤,夜不能眠。爹总是在每一个黑夜里把这两枚炸弹紧紧地攥在手里。他想:什么时候炸了也就炸了。要是不炸呢?这两枚能换大米,能换化肥,能换衣服,能换猪肉能换好多好多东西的炸弹不是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手里吗?这两张脆生生的会唱歌谣的百元大钞被手心的汗水沁得软耷耷的。爹在每一个黑夜里都显得很亢奋,他定定地看着黑夜,他老是觉得张老三张老四的目光总是盯着他拿钱的手,那目光冷冰冰的,冷得让爹发抖,那目光火辣辣的,烫得让爹打颤。张老三张老四的声音总是在黑夜里升起,浓雾一般弥漫了整个小屋。老头子,不要东藏西藏的了,你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你藏在坛子里,我们就把坛子砸烂,藏在床脚,我们就把床掀翻,藏在铺下,我们就把铺扯乱,藏在墙缝里,我们就把墙推翻,藏在鼠洞里,我们就连老鼠劈作十瓣,就是藏在十八层狱,我们也要把地打穿,攥在手里,把你手臂砍断,藏在心里,扒出你的心肝……快乖乖地把钱交出来,要不送你上西天。什么,你还耍赖,电视里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就是两佰块。哈哈哈,张老三张老四的笑声震得小屋发抖,挥舞的烟丝刀的光亮将爹的眼睛灼得生疼,爹的眼睛就泪流不停。

那两枚炸弹终于爆炸了。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门啪的一声被踢开了,两束白亮亮的光剌得爹和朵朵睁不开眼睛。

张老三把刀架在爹的脖颈上,爹全身发凉冷汗淋淋,张老三说:要钱还是要命!快!要命就把钱拿出来。爹把攥着钱的手背在背后,眼里射出一缕缕绝望的光。张老三的刀背啪的一声击打在爹攥着钱的那只手的手腕上,两张揉在一起卷成筒的软耷耷的佰元大钞掉在地上。张老三拾起钱,哈哈地大笑起来。

张老四一把扯起朵朵,朵朵尖叫了一声,两座高耸的乳峰惊慌地颤动着,张老四狠狠地捏了一把,咬着牙说:妈的,还真的是个美女,起初她还感到冰凉的刀子紧紧地压在她的乳房上。随着下身一阵刺痛。朵朵大叫了一声。大脑就一片空白了,她被吓晕了。张老四的食指和中指深深地插进了朵朵的处女之身。张老四把食指和中指抽出,然后把血乎乎的手指放到鼻子前猛地吸了两下。他刚要把手指再次插进朵朵的身体时,张老三听到了朵朵的一声惊叫,张老三大声说:老四,你狗日的在干啥?还不快走。张老四一惊,有些愤然而又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刚要起步,他又猛然转过身在朵朵的乳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朵朵在街上浪游。

朵朵走到了一条全是发廊的街道,空气中飘着洗发水的清香气味。朵朵看着一个穿着性感的洗头妹正在跟一个男人洗头。她的手在男人头上上下左右地搓揉,丰满的身子也随着手的摇动而波浪一般地起伏。那男人的头上高高地堆着雪白的泡沫。然后是冲洗,那男的仰面躺在一张椅子上,女的就用喷着热水的水龙头去清洗。不一会儿,那男的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那个丰满的洗头妹就将男人的头捧起,紧紧地贴在两个丰满的乳房之间。手在男人的头上擦来捏去。男的眯着眼,把手背过去,在那女的大腿上摸来摸去,一份陶醉的样子。朵朵害怕了,朵朵想,发廊里洗头原来是这种洗法啊!朵朵转身想走,就跟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撞个满怀。那女人说:想来应聘啊?朵朵吱唔着点了点头。那女的就说:进去谈吧!

朵朵说可我不会洗头。

那女的说:不会洗不要紧,可以学啊。

朵朵就走进了发廊里。

那穿着华丽的女人就是发廊老板,她一看朵朵俊俏的模样,脑里就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她让一个洗发妹跟朵朵洗了发,然后再化了淡妆。朵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朵朵在心里说,这是我吗?这是我吗?朵朵灿若桃花的脸荡起了一圈红晕。

朵朵的任务是用一个塑料板凳坐在发廊门口,似是而非地对着过往的男人微笑。男人们从发廊门口走过,总会侧过头望着朵朵坏笑,有的还挤眉弄眼的。有的还轻声说:我想跟你打炮。朵朵的脸红红的,朵朵始终牢记着老板的话:不管客人说什么,都要微笑。朵朵本来是微笑不起来的,她心里又羞又恼。但她要得到老板每月的二佰元钱。这二佰元钱,是关系着爹的幸福生活的,朵朵只得微笑。朵朵恨在心里,笑在脸上。

发廊的生意越来越兴旺了。男人们都要朵朵为他们洗头,但朵朵说不会。男人们就说,不会不要紧,你就捶下背,捏下腰,按下头的就行了。朵朵就这样做了,朵朵还为他们洗头了。由于不熟练,就洗得慢,由于洗得慢,男人就喜欢,他们说,他们就喜欢朵朵这样的温柔。也有的男人就捏朵朵的大腿,摸朵朵的乳房。朵朵就生气。朵朵一生气脸就红,男人们就说,他们就喜欢朵朵这种怕羞的女孩,不像其他的骚货,整天扳着×晒太阳也不会脸红。也有的男人提出要跟朵朵打炮。朵朵就想狠狠地给他们一巨响亮的耳光。但朵朵却红着脸低声说:你找其他的吧,我不做这个。也有缠得紧的,死乞百赖的要朵朵,朵朵就跑开了,进了房间,把门反锁上不出来。老板就会向男人们解释:这姑娘还是雏,不做那个的,我跟你找个更好的吧!那男的就说:我要她就要她,不干就拉倒。老板就去敲门。说你开开门我跟你讲。朵朵很不情愿地开了门,老板说:朵朵你真的还是雏吗?朵朵的脸就红得像火。老板说你要真是雏,那就让他给2000块的开苞费吧,你看咋样?朵朵的泪水就掉下来了。朵朵的哭声就在房间里爆炸开了。朵朵大声地说:我不!

朵朵觉得飘着洗发水香味的发廊就像一个无形的火坑,朵朵坐在火坑的边缘,稍不留神就会掉进火坑。朵朵明白,其他的洗头妹都是干那个的,但朵朵不干。朵朵心里只有二顺。

朵朵坐在发廊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朵朵心里空荡荡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爹不会有事吧?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想:要是二顺在身边多好。她在心里下决心,苦到200元钱后就回去看看爹。

朵朵梦里就常常有了二顺。她梦见二顺和自己在一条清澈的山泉里洗澡。他们都全身裸体。山谷很静,阳光很明,松鼠在树枝上蹦来跳去。鸟儿在空中飞翔鸣叫。她轻轻地为他搓背,她摸着他那结实的肌肉,身子的内部就湿润了,心就湿润了,灵魂就湿润了,肌肉就舞蹈了。他用嘴轻轻地含着她红润的乳头,他的身子就波滔翻滚了,他的呼吸就闪电雷鸣了。溪水翻腾了,平息了,平息了,翻腾了。清澈的泉水里飘着丝丝的落红,灿若桃花,袅若清风。醒来时,窗外一弯冷风。朵朵发现有温润的液体打湿腿根,脸上汪洋着幸福的泪水。二顺在哪里呢?天还不亮。

朵朵心灵和肉体的疼痛无法言说,爹梦中的哭泣更是凄凉悲怆,那种老年人痛不欲生的哭泣,那种想放声喧泄但又不能恣肆汪洋的躲躲闪闪的哭泣,在漆黑的小屋里低低地翻滚、撞击。屋子外面的人是不知道的,屋子外面的世界是不知道的。只有夜色知道,只有偷食洋芋的老鼠知道,只有朵朵知道,只有爹的灵魂知道,朵朵心灵的疼痛远远胜过肉体的疼痛。十六岁的朵朵看着自己的下身流着殷红的鲜血,她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依稀记得张老四的手指像利剑一样插进她的身子,那种疼痛和恐惧足以让她晕眩。她不能把这种疼痛告诉爹,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忍受。她恨张老三和张老四,她觉得他们简直就是恶魔。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朵朵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朵朵对这个问题想了几百遍,几千遍,但她总是想不出问题在什么地方。她甚至有些忘恩负义的想到那个北京来的首长为什么偏偏要来看她家而不去看别家,为什么偏偏要给她家伍佰元钱而不给别家。如果去看别家,就会把钱给别家。如果把钱给别家了,张老三张老四就会提着刀子去抢别家,提着刀子去抢别家,爹的脖子和手腕就不会受伤,自己的下身也就不会流血。如果只是北京来的首长来看一次也不要紧,张老三张老四那晚来把钱抢走也就完了。但县委书记他们却偏偏又来看了,而且偏偏又送了钱,送了也就送了,为什么要在电视上放呢?为什么开着那么多车来,让全村的人都知道呢?两佰块钱也不重,一个人骑着单车或者骑着一匹马来也就够了。为什么偏偏要来那么多人呢?像打老虎似的。上次张老三张老四不是说,他们是在电视上看到那些当官的送我们家钱的吗?电视村里是没有的。他们怎么会看到电视呢?想到这里,朵朵就忽然感到自己愚蠢。张老三张老四这两个二流子经常在街上转悠,在城里转悠,要看到电视还不容易吗?但街上和城里有钱的人多的是,他们为什么不去抢那些有钱人家呢?他们为什么老抢爹和自己呢?不是欺负穷人吗?朵朵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身子在剧痛,就听到爹时断时续悲怆的哭泣声。

朵朵转念想,只能怨张老三张老四不是人。怎么能怨北京来的首长和县委李书记呢?他们不是为了我们好才来看我们吗?才送钱来给我们吗?他们怎么会知道爹和自己正默默地承受着一场场灾难呢?朵朵想,爹和自己都不敢说出去,谁人又能知道呢?天倒知道,天又不会把他们收了。地也知道,地又不会把他们埋了。夜也知道,夜也不会把他们吞了。屋子知道,屋子也没倒下把他们砸了。不!屋不能倒,倒了,爹和自己住哪里呢?天呀!这么坏的人怎么不遭雷劈呢?天呀!你就睁开眼睛看一看吧!十六岁的朵朵泪如雨下,十六岁的朵朵束手无策。但十六岁的朵朵不会放弃思考。无论如何她要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再在这种无边的恐惧中度日,爹和自己还能熬多久呢?

很少思考问题的只读过四年级书的朵朵,现在特别勤于思考,她的大脑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她想到了许多种解决问题的办法。一种是请求乡上、县上的领导不要再来看望她家,不要再送她家钱。没有了钱,张老三张老四也就没有理由抢钱了。另一种是把张老三张老四抢人伤人的事告诉领导们,让领导们派公安局的把这两个坏蛋抓起来,枪毙掉。关进监狱都不行,要关就关到他们死,否则他们出来,爹和自己还能有命吗?这种办法虽然好,但却不那么可行,张老三和张老四以前抢人杀人不都又放出来了吗?要是告了把他们关起来,过两年又放出来,那更是后患无穷。再一种办法是去求张老三和张老四,让他们放过自己和爹。再说都是一个村子的,都姓张,一笔难写两个张字嘛!又加上,张老三掉进水塘里是爹救了他的命。也许他想不起来了。那么自己就提醒他,告诉他,爹为了救他被浑水呛成了结巴,现在讲话都口吃得厉害,告诉他,爹驮着他爬上水塘坎时,膝盖都被碎石划烂了,现在都还留下痕迹。人心都是肉长的,想必张老三会恋旧情,他发善心,张老四肯定会听他的。想到这里,朵朵又有些纳闷,如果他记旧情,他还会来抢爹和自己吗?不过,朵朵立即又否定自己,她想:爹说过,张老三掉进水塘时才10岁,他肯定记不起爹救他的事了。如果张老三、张老四放过爹和朵朵,那幸福日子就向爹和朵朵招手了。

朵朵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爹。爹认为第一种办法倒还可行。如果行得通,领导再也不来看望了,张老三张老四再也不来找麻烦了,自己和朵朵也就安心了。再说,领导虽然来看望了,送钱来了,还不是一分一厘都要被两个二流子抢走,还要遭到伤害,与其这样,还不如过着过去的生活,穷是穷些,但不担惊受怕。

至于第二、三种办法,爹认为白搭。告官又能把他们怎样呢?要怎样早就怎样了,告了又不枪毙他们,他们出来还不要了自己和朵朵的命吗?自己死了就死了,但朵朵才16岁,她还没有过够,她还可以找个好婆家过日子。至于请求张老三张老四放过自己和朵朵,这绝对是不可能的,这种杀人放火吸毒,无恶不作绝事干尽的人怎么还会念旧情呢?爹是不知道朵朵身体受的伤害的,他只知道朵朵跟着自己担惊受怕夜不能眠。他觉得虽然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但朵朵的身体没有受到伤害。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也是张老根在不幸中的唯一安慰。

爹说:朵朵,我们就试一下第一种办法吧。要是行,那就更好,要是不行……爹苍老的脸扭曲了两下,然后就不再说话了。朵朵看着爹痛苦的表情,说:爹,要是不行,我们咋办?过了好半天,爹一字一句地说:要是不行,我就跟这两个畜牲拼命。朵朵惊慌地叫了起来,爹,你怎能这样呢?你这么大的年纪能打赢他们吗?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朵朵的脸说:打不赢就让他们把我打死,打死人是要偿命的,他们打死了我,肯定要被抓去枪毙,只要把他们枪毙了,就什么都好了,朵朵你也就不必担惊受怕了,你就可以找个婆家,过上好日子的。朵朵的泪水流下来了,爹,你咋个能这样做呢?你死了,我也跟着你去死,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呢?要不是为了爹好好的活着,我早就跑到城里去打工了。爹的苍老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笑容,爹说:朵朵,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爹咋个舍得丢下你去呢?你妈病死时,你才三岁,你妈死不瞑目地看着我,直到我说我会想方设法把你养大成人时,她才闭上眼睛。朵朵,我死了,我咋个能对得起你妈,咋个对得起你呢?爹要让你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过日子,不让人欺负你,哪个敢欺负你,我就跟他拼命。忽然想到现实,想到张老三张老四的恶行,爹的眉毛又皱成了一个疙瘩。爹叹了口气:这两个畜牲会放过我们吗?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两个畜牲不把我们逼上绝路是不会罢休的,我们该怎么办呢?朵朵靠在爹的怀里,泪流满面地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朵朵和爹开始实施第一步方案了。朵朵和爹实施第一步方案时不但没有效果,反而引出了新的麻烦来。

朵朵和爹在去乡政府的路上,随时都会有惊奇的目光盯住他们。那目光里夹着些许羡慕又夹杂着些许嫉妒。是的,全村人都穷得叮铛响,为什么那些当官的就只送钱给朵朵家而不送给别的家呢?按说都是共产党领导,共产党也有瞎眼的时候呢?比朵朵家穷的人多的是,那些六七个娃儿的人家多得很,穷得吃的拿不上,只剩两卵子天天在打架,虱子多得到处爬,整天躺在草堆里睡懒觉,鸡去啄虱子都要撑个半死,咋个这些当官的看不见呢?

于是就有人说,谁叫咱们尽生些山耗子似的一大群土伢子呢,你看人家张老根,生个姑娘像妖精,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腿是腿的,胸脯挺得像山,屁股翘得上天,多有卖样呀!说不准,是被哪个当官的看上了也难说,要不她家的祖坟葬得恁个好?于是又有人说,我倒不羡慕,那钱也不干净,用了那钱不生怪病才怪事呢。

朵朵和爹不敢看村里人,他们的疼痛只能够自己忍着,自己慢慢消化。他们害怕自己的疼痛让自己的表情暴露出去,一但传到张老三张老四的耳里,不就惹上杀身之祸了吗?

朵朵和爹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乡政府,又问了许多人才找到书记和乡长。书记和乡长是跟着北京来的领导和县上来的领导到过朵朵家的,他们认识爹和朵朵。

爹和朵朵一齐跪在书记和乡长面前。他们低着头,尽力扼制泪水不要流出眼眶。

书记和乡长都很客气,书记亲自倒了两杯水来给爹和朵朵,刚一转身,就看到爹和朵朵这番模样,惊得险些把水都给掉在了地上。书记说:你家爷俩这是干啥呀!有话起来好好说:不要跪着,弄不好传出去还说我们亏待北京来的首长都关心的客人,我们担当不起。快起来,有话慢慢说,先喝口水吧!

爹和朵朵一动不动地跪着,低声说,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吧!县城太远,我们难找,请你们给县上的领导说,不要来看我们了,我们受不了啦!比我们穷的人还多的是,去看看那些比我们穷的人吧!我们有吃的,我们有穿的,我们不需要领导来看我们,我们谢谢了,我们领心意了,我们一辈子都感谢领导对我们的好意。十六岁的朵朵把想了一千遍一万遍的话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心里轻松了许多。

乡长的声音很严厉,他说:不管有什么话都坐在凳子上说,这不是旧社会,你们这么跪着像什么话?再不起来,你们就给我出去。要不,我们就出去让你们去跪吧。

书记把两杯茶水端了递到爹和朵朵手里,爹和朵朵泪水就再也扼制不住了。朵朵连忙弯腰点头说:谢谢!谢谢领导。爹也连忙弯腰点头,动作生硬得让人想笑。

书记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们了?你们赶快说出来,党委政府一定会严惩不怠的。

爹和朵朵都一怔,茶水泼到了脚上,好在茶水已经不太烫了,才没有让爹和朵朵叫出声来。

爹和朵朵看了一眼脸色有些怒气的书记摇了摇头说:没有!

书记疑惑地说:那你们为啥要来求领导不要去看望你们家呢?别人家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有领导去看望他们家,让领导为他们送东西、送钱。你们却这样,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不可思议。

朵朵刚要开口,爹就用膝轻轻地抵了一下朵朵,朵朵明白爹的意思。

朵朵说:村里比我们穷的人多的是,他们更需要得到资助,爹和我负担不重,生活是不成问题的。请书记开恩,让县里的领导不要再来看我们了!

乡长向书记点了点头,高兴地说:我们乡还有这种人品的人家,让人欣喜呀!

书记说:要是咱们乡的人都像张老根爷俩这种思想,那就好办了。

爹和朵朵回到家里,心里平静得多了。爹和朵朵都想:今年春节,领导不会来他们家看望了吧。不来就好,不来就可以过上一个平安年。

可是爹和朵朵想错了。因为城里发生了一件事,那事对于别人家来说,也许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但对于朵朵家来说,就是关系到爹和朵朵将来命运的事,这件事让朵朵走上了不归路,让爹变成终生残疾。

当乡党委书记把这件事说给一位县报的记者听了,这位县报的记者就挥起大笔,写了一篇很长的通讯在多家报刊发表了,文中把爹和朵朵塑造得又光辉又高大,思想好,人品好,当属当代农民的楷模。县上的领导看了文章,非常高兴,连声感叹:像这样的家庭,不当作典型来抓。实在是可惜。当下市民素质低下,自私自利成风,在一个极其贫困的山村,竟然涌现出这种思想好、品德好的农民来,谁说咱们清贫县没有希望。县委书记跟分管意识形态的领导说了,分管意识形态的领导立即跟县委宣传部长讲了,县委宣传部长立即就召开会议,把朵朵家定为星级文明户,定为五好家庭示范户。

这些事情,爹和朵朵当然是不知道的,但因为这些事情,县里的领导一批又一批地来到了朵朵家。爹和朵朵已成了新闻人物,但他们不知道。爹和朵朵愁云密布,县里的领导来的次数越多,张老三和张老四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这两个二流子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深夜,每一次威胁都是在黑夜里完成的。第二天,一切归于平静,村庄还是那样的贫穷,村庄还是那样的寂静。只是爹和朵朵心灵上的疤痕增了一层又一层。看着那金光闪闪的星级文明户和五好家庭示范户的牌子,爹和朵朵心里就流血。这些牌子再好看,说法再好听,能当衣裳穿吗?能当饭吃吗?能化成钞票偿给那两个畜牲替爹和朵朵消灾吗?

朵朵是在乡街子上找到张老三和张老四的。他们走到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

朵朵在去找张老三、张老四之前是作了充分思考的。她想:求领导不要来看望她和爹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了。要让这两个畜牲在这世界上消失也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求这两个畜牲。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去试一试,要是张老三张老四什么时候良心发现了,不再纠缠她家了,爹和自己不就可以过上安心日子了吗?

朵朵一看见一脸下流的张老四,就一阵恶心,下身就一阵隐隐作痛。

朵朵强忍心中的厌恶和怒火,甚至脸上还带着几分笑容,由于内心过于激动,她的脸变得彤红,犹如三月的桃花。朵朵的语气充满哀求,朵朵说:两位哥哥,我和爹求你们了,求你们放过我家吧!老三哥,你还记得吗?你十岁那年掉到水塘里,我爹为了救你膝盖都被石头划烂了,现在还有疤呢。都是一个村子的,老三哥、老四哥,一笔难写两个“张”字,你们就行行好,放过妹子了吧!我求你们了。

张老三空洞的目光从朵朵的头上越过,脸上那条暗黑的刀疤扭动着,像一条垂死的蛇,他冷笑了两声,冷冷地说:我们放过你,谁又能让我们活下去呢?妈的,这世道谁把我们当人了,我爹死妈亡,谁给过我们半点资助了?哪个当官的狗日给过我们半分钱了?我和老四饿得快要死了,仅偷吃了人家的两个粑粑就被破像了,哪个狗日会想得起来给我们一口水喝,一碗饭吃。张老三恶狠狠地看着朵朵说:你家倒好,有吃有穿还有那些当官的狗日些送钱来,我们不抢你家去抢谁?

张老四说:你再咋个说都无用,我们就只想要钱,没有钱,我们就得死。

朵朵说,可我们也没有钱啊!

张老三说:那些当官的经常去你家,不是送钱去吗?

朵朵说:送去的钱都被你们抢走了。

张老四说:谁知道你家还藏着多少呢?

朵朵说:老天有眼,你们毒蛇心肠打伤了我爹又打伤了我!朵朵的声音变得声嘶力竭。

张老三说:不见血,你们会把钱拿出来吗?

朵朵说:我们家根本就没钱,咋办呢?

张老三说:我们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有钱,你们不必说,我们会来取。

张老四还是一脸下流地盯着朵朵。朵朵咬了咬牙狠了狠心低声说:张老四,你喜欢我吗?

张老四一怔,好一会儿才说:嫩油油的水生生的大姑娘哪个不喜欢。

张老四向朵朵走近了两步,站在朵朵面前,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把朵朵看了几遍,朵朵像一株秋天的高梁在秋风中轻轻地摇晃,张老四伸出手捏了一把朵朵发烫的脸,又捏了一把朵朵高耸的乳房,再捏了一把朵朵丰满的屁股,张老四咽了一下口水低低地说:你给我躺下!要不。张老四的刀子在朵朵的脖子前晃了一下,一股冷风让朵朵打颤。朵朵昂着头。朵朵说:你们能放过我爹吗?张老四恶恨恨地说:小骚货还讨价还价的,说着就往胸脯上一推,朵朵就仰面躺在地上。朵朵泪水出来了。朵朵骂:畜牲!

朵朵躺在山凹的一块草坪上,夕阳落在朵朵的身子上。像血。

张老四抬起头,就看到张老三恶狠狠地看着他。

张老四心里一惊,说:三哥,你先上吧!

张老三仍然恶狠狠地看着他。

张老三对朵朵说:你起来,看在你爹救过我的份上,我们就放了你的身子,但钱我们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张老四在朵朵乳房上捏了一把说:我喜欢你水生生的身子,但我们更喜欢钱。

张老四刚要站起身,那条暗黑的疤痕就开始剧烈地扭动起来。他的脸色苍白,他抱着头在地上打滚。他哀哀地喊:三哥,快给我点粉,快,快!我受不了啦。朵朵又惊奇,又欣喜,她恨不得他立马就死去。

张老三脱下鞋子。一股浓烈的臭味随风而起,直扑朵朵的鼻孔,朵朵险些呕吐。她看到张老三从鞋里取出一小团白色的东西,丢给张老四,张老四一下捏住那东西,转身爬到一个土坎脚,像狗一样的蜷成一团发抖。

张老三不屑地说:染上这一口的,什么做不出来,你看老四的球样子,没有钱能活下去吗?

朵朵的身子开始发抖。

张老三说:告诉你,要想过安稳日子,那你就每月给我们两佰块钱。

朵朵说:我们哪有钱啊!

张老三说:那些当官的不是经常送钱来给你家吗?你看着办吧,每月月底,我们自己来取,只要有钱,绝对不会伤你们半根毫毛的。

朵朵的泪水掉下来了。朵朵想:到什么地方去弄钱来给这两个黑煞神呢?

朵朵想,要是有两佰块钱给那两个黑煞神,他们就不再威胁爹和自己,那倒再好不过。可这钱从哪里来呢?朵朵想来想去就想到到城里去打工。她想,只要爹能够安安心心地生活,自己还怕什么苦和累呢?她在心里设了一个计划:就是答应张老三的条件,但要求张老三、张老四再也不要去找爹要钱。她每月付给张老三张老四两佰块钱,但不能让爹知道。朵朵想:她要在爹面前说,她已说服了张老三、张老四,他们再也不来纠缠她家了。

只要爹安心,朵朵想,苦点累点又算得什么呢?打工就打工,村里的年轻人不都到外打工去了吗?

二顺果然就出现在了朵朵的视线里。

二顺蓬头垢面,眼神呆滞地看着朵朵。

朵朵说:你是二顺?

二顺的眼睛忽然生动起来,射出一道闪电,把手里那个分不出颜色的布包丢出老远。猛地向朵朵扑去。大叫一声:朵朵!

二顺在朵朵离开山村的第三天,他就只身来到了朵朵所到的城市。没有朵朵,就没有了阳光,二顺心里一遍漆黑。二顺把城市的每个角落都走遍了,他一定要找到朵朵。二顺在寻找朵朵的过程中,知道了农村姑娘进城的三种归宿:一是发廊,二是旅社,三是歌舞厅。二顺把所有的发廊、旅社、歌舞厅都找遍了。二顺见人就问:你们知道朵朵在哪里吗?她高个子,大眼睛,长头发,红衣服,青裤子,青布鞋。他面容憔悴,焦急万状,唇上结着血痂。他不知多少次被歌舞厅的保安当作疯子推出了大门,不知多少次被旅社老板把唾沫吐在脸上;不知多少次被发廊里的小妞嘲弄,她们说:你头发都成毡子成鸡窝了,来洗一洗啊!

她们说:你身子都饿瘪了,炮管都化成皮了,还想来打炮啊!她们把客人头上的泡沫甩在他乱草一样的头发上和干抹布一样的脸上,然后哈哈大笑地看着他远去。

你们看见朵朵了吗?她高个子,大眼睛,长头发,红衣服,青裤子,青布鞋……他一遍又一遍地对与他擦肩而过的男女老少说,他对纵横交错的大街说,他对高矮不一的房屋说,他对街边的树木说,他对风说,对雨说,对太阳说,对星星说,对月亮说,对黑夜说。

你们看见朵朵了吗?……他一遍一又一遍地在寻问中把自己问得双腿轻飘飘的,眼睛空洞洞的,心茫然然的,他在心里下定决心,就是朵朵到天上,他就要长出翅膀去寻找,就是朵朵到海里,他就要变成海员去打捞,就是朵朵到地里,他也要用十个手指倒翻一遍,直到找到朵朵为止。否则,他就去死。当他正要去死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仙女一样的朵朵。

朵朵好像见到了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亲人一样激动,她像拥一块宝贝似的把不成人形的二顺拥在怀里,一言不发。过去的一言不发是因为羞怯,不好意思。现在的一言不发却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朵朵领着二顺洗了热水澡。朵朵为二顺搓背,擦身,按摩。二顺因为有了朵朵而变得容光焕发。朵朵在二顺的身子底下波涛翻滚,她梦呓般地叫着:我是你的,二顺,我留着给你,留给你,留给你……

二顺幸福的面容,忽然风起云涌。他哀哀地看着朵朵,泪就流下来了。他说:你怎么会到这地方来?朵朵看着卫生纸上梅花一般的落红心里非常吃惊:自己不是被张老四破了身子了吗?怎么会是这样呢?她梦呓一般地说:我留给你,我就留给你,二顺,我是你的人呀!二顺的泪水就更汹涌了。他泣不成声地说:我知道你好,可你怎么会到这地方来了呢?二顺扯起朵朵说:走!跟我走!回去吧!

朵朵的泪流下来了,朵朵说: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二顺敏感地看着朵朵,眼里全是爱意和困惑。

朵朵在这世界上除了爹就没有亲人了。现在二顺就是朵朵的亲人了。在心里压抑了很久让朵朵快要发疯的事实就要喷薄而出了,朵朵快要崩溃了。朵朵终于向二顺说出来了。朵朵倒在二顺的怀里像汪柔软的水。

二顺大吼起来:张老三、张老四,我日你的娘,老子要杀了你,杀了你……

朵朵留下了。但朵朵是从来不做那个的洗头妹。

二顺走了。像一缕落寞的风,他手里握着朵朵送给他的一块淡蓝色的丝巾。

发廊老板闪着迷惑的眼睛对朵朵说:你怎么会跟那穷鬼?朵朵声音响亮地说:不!他不是穷鬼。

城市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扫黄打非活动。朵朵被遣送回家了。爹果然出事了。

爹是故意去找张老三、张老四去揍自己的。

爹希望张老三、张老四把自己揍死。要是揍死了自己,那两个畜牲肯定是要被枪毙的。枪毙了,朵朵就可过上好日子了,朵朵就可以永远脱离担惊受怕的日子了。可张老三张老四没有把爹揍死,只把爹的脚打断了一只。

爹瘦成了一根干柴。

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朵朵说:朵朵,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妈!那两个畜牲不死,我们是没有好日子的啊!

十一

山村里没有了二顺。

朵朵请草药医生为爹看了病。朵朵身上又一分钱都没有了。

朵朵来到了一个工地上挑灰浆。当那座庞大的县委招待所修到第七层时,朵朵出事了。

那一天,朵朵是为了省一个馒头钱而饿着肚子就去挑灰浆的。在挑到第七层楼时,朵朵虚弱的身子就在蓝天下摇摆了两下,接着就眼前一黑摔到了地上。朵朵扑在地上的姿势很美,她的手脚最大限度地张开,乌黑的长发覆盖了整个脸面,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像栖息在大地上的一只动人的火鸟。据看工地的老头说,当时他正在抬头看天上的一片云彩,忽然看到湛蓝的天空中一只火红色的火鸟在潇洒地飞翔,接着便是一声闷响。

朵朵飞走了。山村里只有朵朵的爹成天坐在病床前,眼望着破败的窗户外的蓝天,等待着一只火鸟有一天飞来落在他的床头,亲声说:爹,你好些了吗?

中篇小说《飞翔的火鸟》首发于《边疆文学》 2004年01期

附:当年范稳先生写的卷首语:

这是一篇近年来我省文坛难得一见的好小说。作者涉及到当今社会的一个重大主题:即对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作品通过对一对山村父女苦难生活的描述,将弱势群体的代表——生活在偏远山村的山民生存境遇之艰难渲染到极至,令人触目惊心。刘平勇是一个为弱者呐喊的作家,呐喊的方式有许多种,扯破喉咙振臂高呼,与声色不露反讽苦难,作家显然取的是后一种。反讽是一个高层次的文学理念,优秀作家的智慧常常体现在作品的反讽意味之中,云南作家掌握此法宝的似乎还不多。反映昭通的好小说或者说有"地域特色"的小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昭通大山里才可生长出来的果实,朴素、纯净、带着那片贫瘠土地上的苦涩与清香,令人回味无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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