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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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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会唱歌

刘平勇

十五岁那年,我被一群人捆绑着送到医院,在捆绑我的人中,为首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他稀稀拉拉的胡须,像营养不良的枯草;他嘴有些歪,眼有些斜,丑陋极了,我恨死了他。我所在的医院,名字让我讨厌,叫精神病院。他们说我患了精神病。其实我好好的,我觉得他们才患了精神病。但我还是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我反抗,但没效。因为他们人多,又不听我说话。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也是一群混蛋,欺负我势单力薄,跟我父亲他们那群混蛋狼狈为奸,共同陷害我。让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那时,我的眼睛还没瞎。要不,我就不能提着铡刀追赶我的父亲了。

医生说,你为什么要提着铡刀追着你父亲砍?那是你爹呀,你能砍吗?

我瞪着医生说,他不是我爹,是你爹!

医生就狠劲地用手拧我的手臂,拧我的大腿,疼得我直淌眼泪。

我高声说,他就是你们的爹,你们就是他的儿子,你们串通起来收拾我!

医生说,病得不轻,得赶紧治。

医生说,带钱来没有?

我父亲说,带来了。

医生说,有多少?

我父亲说,有九十一块五毛。

医生笑了一声,不耐烦地说,这点钱够什么!快去准备,最少也得预交两千块!

我看见父亲的的嘴更歪了,眼更斜了。看上去更丑陋了。他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哭。

我在心里笑,我真的很高兴。我在心里说,张木头,这会儿你高兴不起来啦!你说我有病,我就是有病,有本事你就去找钱来医啊!两千块,搭上你的老命也甭想筹齐。

我想,张木头没有钱,医院肯定不会收下我了,我就可以到外面自由自在了。

可医生对我父亲说,你把身上的钱留下,我们暂时收下病人,仅明天把钱筹齐,要不,你就把他带回去!

父亲丧着脸,连连点头,稀稀拉拉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我又在心里恶狠狠地笑了一声。我想,明天我肯定能出去,因为我料定,张木头是筹不到两千块钱的。

父亲走了。

我留下来了。

我吐口水在医生脸上。我用脚踢医生。我用手抓医生。我甚至用身子像炮弹一样飞过去撞医生。最后,他们把我绑在椅子上,让我动弹不得。我就用世间最恶毒的话骂他们。骂他们头顶生疮,屁股流血。骂他们不得好死。骂他们来世变成赖蛤蟆。

我安静下来了。原因是我没有半点力气。

我想,张木头肯定是没有办法找到两千块钱的。要不,他就不会不送我去读书了。我也就不会提着铡刀追着他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嘿嘿笑起来了。

我砍张木头是有原因的。张木头是我的父亲,村里的人都说,张木头是个好人,整天老实巴交的,不言不语的,像牛一样的,不分白天黑夜的在地里劳作。不过,我觉得,像牛不对,牛饿了的时候,还会嗷嗷地叫两声,累了的时候,还会耍点牛脾气。村里的秦三宝在犁地的时候,牛累得走不动了,他就用皮鞭狠狠地抽牛,牛就干脆睡在地上不动了。秦三宝就生气了,用皮鞭狠狠地抽牛,牛也生气了,就猛地站起来,拖着犁铧,低着头,猛地向秦三宝抵去。它那硕大尖锐的牛角洞穿了他的肚子。那牛狠命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秦三宝像杂技演员一样,在牛角上盘旋飞翔。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个连牛都不如的人就是好人。但村里的人就是这么说的,并且还给了他一个好听的名字——张木头。

在我心里,张木头一点也不好。我刚满十四岁那年,我跟村里的杨铁蛋玩打角板的游戏,我赢了杨铁蛋十五个角板了,可他赖着不给我。

我对杨铁蛋说,你输了,你就得给我!

杨铁蛋说,不给就是不给!

杨铁蛋想跑,我就抓住了他的衣襟。

杨铁蛋就嗷嗷地哭了。

这时刚好遇到杨铁蛋的哥哥杨金蛋到井边挑水,听到杨铁蛋的哭声,就放下木桶,提着扁担追了过来。他二话不说,举起扁担劈在我的头上。

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一睁开眼,就看见张木头歪着嘴对我笑。

张木头说,你还是醒过来了。

我说我怎么了?

张木头说,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我的头痛得像要爆炸。我慢慢想起来,我是被杨金蛋用扁担打了。

我说,我赢了杨铁蛋十五个角板了,他还没给我。

我说,我赢了,杨金蛋凭什么打我?

我说,爹,你要为我报仇,你也用扁担把杨金蛋打了,让他昏迷一天一夜。

父亲说,杨铁蛋才十二岁,你可十四岁了。你要大一些。

我说,可我赢了,杨铁蛋输了。我大杨铁蛋两岁,可杨金蛋也大我两岁。

父亲说,娃啊!你知道杨铁蛋的爹是什么人吗?

我大声说,是个大麻子。我明白,杨铁蛋的爹满脸的麻子,像蜂窝一样,整天披着衣服,昂着头从村庄的大路上走过,许多人见到他都要打招呼,都要满脸的笑。

父亲一脸惊恐,连忙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想要捂住我的嘴巴。父亲这样做的时候,目光怯怯的往外看,生怕杨大麻子听见似的。

父亲的样子让我很生气。我恶作剧似的大喊一声,杨大麻子!

父亲像触电似的把枯树枝般的手捂住我的嘴,声音颤抖着说,小祖宗,人家是村长,是你喊得的吗?父亲的脸变形了,嘴歪在了左脸上。

就是从那时起,我就不再把这个歪嘴斜眼的瘦男人叫爹了。他是别人的爹。我叫他张木头。

我恶狠狠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那种眼神叫鄙视。我们语文老师讲到这个词时做过示范。

然后我便开始唱歌,那歌是我自己编的。我们语文老师说我有写作文的天赋。我编个歌就不成问题了。我唱道:

张木头,是歪嘴。

斜眼睛,胆小鬼。

养个儿子被人欺,

吓得不敢放个屁。

我唱完这歌,我就开心地哈哈大笑。我说,张木头,你不敢为我报仇,我自己报,我要调动一百号人马,把杨大麻子一家统统杀掉。张木头,你信不信?我又用鄙视的目光看他。

张木头嘴唇抖动着,全身抖动着。像狂风中的一棵枯朽的树,马上就要被连根拔起。

张木头嗫嚅着自言自语,娃出问题了,娃的脑壳坏了。

黑心肠呀!怎么就偏偏要打脑壳呢?你打别处不行吗?

我们家有一把铡草的铡刀。

我在每一个夜晚开始磨刀。

我一边磨,一边笑。

张木头说,你磨了干啥?

我说,铡草。铡马草。

我一边磨,一边自言自语,我把杨大麻子一家当马草铡了。

铡刀被我磨的清亮亮的,能照得出人影,我从亮光里看见我的眼睛陷得很深,头发像乱草。我说,你是谁?没有人回答我,我心里就很难过。

我去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躲着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躲我?我看着他们笑,他们就跑了起来,离我离得远远的。

语文老师对我说,张小根,你是不是病了?瘦成这样子?头发又乱又长了,该去理一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就哭了。

升学考的时候,我考了一百九十分。数学一百,语文九十。语文老师高兴地说,张小根考了全乡第一名,能够取到城里去读中学了。

我把成绩单递给张木头。我说,张木头,我考了全乡第一名,可以到城里去读中学了。

我说,张木头,我的数学考一百分,是全乡第一名,全县第一名,全中国第一名。

张木头不相信似的看着我,然后又看看成绩通知单。他歪着嘴笑了一下,眼里射出奇怪的光。他的嘴唇又开始抖动着,全身也抖动着。他又像狂风中的一棵枯朽的树了,马上就要被连根拔起来了。我看他伸出手向我走过来,好像要抱我。我跑开了。只留下张木头摇摇晃晃地站在空空荡荡的场院上。我笑了,张木头实在像一只受伤的乌鸦。

那天,我提着清亮亮的铡刀在村子里游荡。

我说,我要把杨大麻子一家当马草铡了。

跟着我的那一大群人就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有的说,疯了,肯定疯了。

有的说,连杨村长他都敢乱喊。可怜呀!十多岁大脑就出问题。

杨铁蛋看见我提着铡刀,转身就跑了。

杨金蛋看见我,也转身走了,而且走得很快,生怕我追上去似的。

我很高兴,我想,他们怕我了。

只是杨大麻子走了过来,他好像一点也不怕我,稳稳当当地迎着我走了过来。

他吼了一声,张小根,你提着刀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给我滚回家去!

我的身子打了一个寒战,我在心里说,我不怕你,我就是不怕你!

我本来想说,杨大麻子,我要把你们一家当马草铡了。但我却说,杨金蛋用扁担砍我的头,我也要砍他的头。我的声音很小,轻飘飘的,好像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杨大麻子向我逼了过来。我提铡刀的手在发抖。我一步一步向后退,我觉得杨大麻子像一座山一样向我压了过来。我想举起刀子向他砍去,可我没有半点力气。

啪的一声,我挨了杨大麻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无法无天了,青天白日的提着刀子在村子里撒野,还把我这个村长看在眼里没有。

有人说,疯了,疯了,肯定疯了,要尽快送医院!

杨大麻子大声说,张木头,还不快把这个小狗日的整回家去,要不,整出问题来你吃不掉兜着走。

我大吼一声,说,你们才疯了!

哐当一声,刀子落在了地上,我眼前一黑,也就倒了下去。

待我睁开眼睛时,还是看见张木头歪着嘴,斜着眼,苦着脸坐在我的身旁。他手里端着一个没了耳朵的陶瓷缸,用一个小勺在喂我水。

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可以到城里读书了。可他们说我疯了,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我说我没有疯,可他们说我疯了。

有谁相信我呢?

我提着刀子指着张木头说,张木头,你说我疯不疯?

张木头睁着惊恐的眼睛边退边说,娃,你没疯,娃,是爹疯了。娃,快把刀子放下!

那天晚上,我听见张木头跟我哥张大根说,娃,小根疯了,明天想办法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医。看来,他不能读书了。

我摸起来,提着铡刀,我要砍了张木头,他骗了我,他说我没疯,现在又说我疯了。他还不让我读书。我是亲耳听到的。张大根读了五年高中都还在读,我考了全乡第一名,凭什么就不能读书了呢?我把张木头追得满村子里乱跑,整个村子鸡飞狗跳墙的。每一扇门都打开了,每一扇门里都有一束束惊恐的目光射向我和抱头鼠窜的张木头。

我明白,我被张木头和那些医生算计了。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可能是半夜了。我看见电灯照着雪白的墙壁和床单。我想翻身,可不能动弹。我的手和脚都被捆在床沿上。

我大声地喊,你们这群疯子,放开我!

这时,跑过来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愤怒地说,叫,叫什么!再叫,把你扔出去!

我看他们很凶,我怕他们真的把我扔出去,我就不叫了。

我想,张木头明天两手空空地回来,医生就会把我赶出去的。我渴望天亮。

可第二天,张木头却把两千块钱找来了。

我出不去了。他们把我当疯子留在精神病院了。

这里有七八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这些人唱的唱,跳的跳,哭的哭,笑的笑,闹哄哄乱麻麻的。难道他们都是疯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大脑里就热闹起来了。起初是脑海里满是飞机嗡嗡的声音。接着是就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吵架,在哭在笑在骂街,许许多多的人在指着我骂。

他们说,张小根,你这个狗日的,是疯子。

他们说,张小根,你这狗日的,考了全乡第一名,却不去读书,跑在这里来吃球,简直是疯子。

那些我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他们凭什么要骂我呢?我没招谁惹谁呀!

我也骂他们,我一刻不停地骂他们。

我说,你们这些狗日的才是疯子。

这时,我看见一个女人解开衣服,挺着两个大奶子笑眯眯地向我走来,她的眼睛很好看,亮晶晶的。

她双手托起她的两个大奶子,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她说,我的小冤家,你不是整天想摸我的奶子吗?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老是躲着我呢?来!摸吧,我让你摸个够。

她的奶子暖烘烘的贴着我的脸了。我的心好像在打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奶子。

我伸手摸了一下,我好像摸到了一团火,烫得我一下把手缩了回来。

我看见她好像要把奶头都递到我的嘴巴上了。我赶紧仰起头,我说,我不吃你的奶,你又不是我妈,我妈早就死了。

接着就有人哈哈大笑。好几个男人都争着来摸女人的奶子。女人眯着眼哼哼的,一副幸福的样子。她嘴里不停地说着一句话,小冤家,只要你喜欢,我就让你摸个够。

医生跑了过来,一把扯开那些忙着摸奶的男人,还有那个女人。大喊了一声,坐好,都给我坐好!

然后命令那个女人把衣服穿好。

那些男人都很听话,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活动室的椅子上了。

那个女人也穿好了衣服,只是嘴里还在咕咕嘟嘟地说,小冤家,你怎么就跑了呢?我要让你摸个够。

我笑咪咪地看着这一切,我的耳朵里还是响着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声音和骂我的声音。我就跟那些人对骂。我才不怕他们。

张小根,还不快去坐着!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医生瞪着眼睛对我吼。

我说,他们在骂我,我也要骂他们。我才不怕他们。

谁在骂你?医生环顾了一周,说,大家都没有讲话,就是你在讲。你知道吗?你又产生幻听了。走,赶紧吃药去!

我说,我不吃。

医生说,由不得你!

医生强迫我吃了两片药。那些骂我的人就烟消云散了。

我好像睡着了,到处一片死寂,那种像死了一样的安静让我受不了。

我大喊,人呢?人呢?

医生就用绳子把我捆在床上。

我大喊,我要幻听,我要幻听!没有幻听我好孤独!

医生就笑了,说,还诗意得很,还懂孤独呢!

第二天,那些骂我的人又蜂拥而来了。他们骂我,我跟他们对骂。

医生说,这叫幻听。

我喜欢幻听,我习惯了这种对骂。很好玩的,很热闹的,我喜欢。

医生不要我在医院里了。原因是张木头交的两千块钱用完了。

张木头把我领回家的时候,用手紧紧地牵着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一样。

我把张木头的手甩开了。我说,张木头,放开我,我会自己走。

我嘲笑地看着张木头说,张木头,有本事就去找钱来,再把我送到医院里啊!

起初,张木头整天陪着我,我讨厌他。后来,张木头就不陪我了。他得下地干活去了。

我自由了。我整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一刻不停地跟那些骂我的人对骂。

我又把那把铡刀找出来了。我提着铡刀在村子里一边游,一边骂。

有一天,我遇到了杨大麻子。我一边骂,一边迎着杨大麻子走过去。杨大麻子闪在一边,拿出手机说了几声。不一会儿,就有一辆车子停在了我的身边。车上下来两个公安人员,他们把我扭上了车。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带到了派出所,丢在了一间阴暗的屋子里。

我看见车上有110的字样。

我说,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那两个人说,你说我们是谁?

我说,是110。

其中一个人就笑了起来,说,还算你聪明。

我说,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你说呢?

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抓坏人的。

对了,就是抓你这种坏人的。

我不是坏人。

你就是。

你们没权利抓我,我没干坏事。

别说你,我们想抓谁就抓谁。你算什么?

我哈哈笑着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110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

第一个1就是代表实权,第二个1就是代表金钱,0就是代表空前。所以你们想抓谁,就抓谁。你们是110,我长大后也要当110,想抓谁就抓谁,我得先把你们抓起来。

那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就哈哈笑起来,说,小狗日还真有几分才气呢?新鲜,第一次听说。怎么会说他是个疯子呢?可惜呀!要是不疯,说不定还能当个作家呢!

他们就逗我说话,他们也没有打我。我觉得他们也不怎么坏,甚至还很好玩的。

我是张木头把我领回去的。

张木头歪着嘴,流着眼泪对我说。儿啊,杨村长说了,你可以在村子里游,但是不能提着铡刀,要不,他还会把你送进派出所的,把你关起来,永远出不来。

我说,张木头,我不是疯子,我没干坏事。我不怕杨大麻子,他儿子打了我,我要报仇。

张木头的嘴更歪了,眼更斜了,他几乎哭着说,儿呀,报什么仇,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我说,张木头,你就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吧!那里有又好看又好摸的奶子。

张木头说,进医院是要钱的,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

我就哈哈笑了起来。

张木头说,你就在家里好好的呆着,不要提着铡刀在村子里乱窜,爹去干活,爹养你,爹养你一辈子。爹还为你讨个媳妇。

我说,我要医院里那个长着好看奶子的女人做媳妇,我用手比划着,比划着奶子的形状和大小。

张木头急了,他说,儿呀,你在说些什么?爹听不懂。

我就哈哈大笑,我忽然觉得爹对我很好的。

我想叫张木头一声爹,但我没有叫出。只是两行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

我不想吃药,吃了药那些骂我的人就烟消云散了。没有那些骂我的人,我好孤独。其实,就算我想吃药都吃不上了,因为药是要用钱买的,我和张木头都没有钱。

我不想看见爹歪着的嘴,斜着的眼,还有他浑浊的泪水。于是我就乖了,因为我没有疯。

其实,就算想看我也看不见了。因为我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就瞎了。我先是看不见张木头,接着是看不见我家那间破烂的屋子,看不见杨大麻子,看不见村子里的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一切。但我的耳朵里却充满着许许多多的声音,那些骂我的声音。

我不再提铡刀了。我就在村子里一刻不停地跟那些骂我的人们对骂。很好玩的,也很热闹的,尽管我感觉到村子里的人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但我还是不再感到孤独和寂寞。

累了的时候,我就躺在草堆里,任凭阳光漫过我的身体,暖烘烘的,夹杂着草香味。我还听见阳光漫过我的身体的声音,那声音在我的身体里慢慢地爬行,发出细微的丝丝声;那声音慢慢地变成溪水流过山涧,又清脆,又透明,好听极了;那声音会变,变成了花开的声音,变成了露珠滴在草叶上的声音,变成了蝈蝈在月光里唱歌的声音;最后就变成了水,暖融融的水,凉津津的水;那水将我的身体缓缓地托起,托起,我就幸福地飘起来了,飞起来了。飞着飞着,我就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张小根,你要去的地方,是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那地方所有的一切都会唱歌,在等着你呢!

《一切都会唱歌》首发于《北京文学》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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