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刘平勇
1
大龙跟着梅子到了广州，梅子就在她工作的那个大酒店为他找了工作，当保安。每月工资二千五百块钱。梅子是大堂经理，一举手一抬足，都让人觉得很舒服。她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颀长白皙的脖颈上还扎着一块淡蓝色的丝巾，眉眼生动极了，特别是那甜蜜的微笑，让大龙简直看不够。最让大龙神魂颠倒的是梅子的普通话，温柔，甜蜜，富有磁性，每个字都贴心贴肝地滑落在大龙的心尖尖上。在大龙的心里，一直觉得，普通话就是文明就是知识的象征。他过去的理想，就是读大学，说普通话，像电视里的人一样生活。他的理想没有实现，但他遇到了一个讲普通话的人，就是梅子。跟梅子在一起，使他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了电视里。他越来越爱梅子了。他常常在深夜里拿赵岚和梅子相比较。赵岚在读书时候也是会讲普通话的，只是那普通话是生涩的，战战兢兢的，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羞怯和心虚。赵岚在读书时候也是很漂亮的，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可生了小龙以后，皮肤就有些粗糙了，就再也没有讲过普通话了。哪像梅子，那身段，那脸蛋，那气质，分明就是活脱脱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大美女。而且这个大美女离他那么近，还一声又一声地用普通话叫他表哥。他能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淡淡的体香。这让高中毕业的大龙真的神魂颠倒了。大龙知道梅子对他好，对他很依恋。大龙还发现梅子偶尔也会陪别的男人出去喝酒。深更半夜的，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才把她送回酒店来。大龙发现过两次，梅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踉踉跄跄地微笑着跟那些男人打招呼。大龙的心很疼，他不喜欢别的男人跟梅子来往。但大龙转念一想，梅子是什么人？梅子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人。梅子说过，这个时代，一个在外面打拼的优秀的男人或女人，是不能没有几个优秀的异性朋友的，否则，人家就会把你视为没见识的老土的，一个老土在这个世界上是混不下去的！大龙不想成为老土的，他想成为一个在梅子心中优秀的男人。于是他就把那种毫无来由的疼，咯噔一声咽到了肚子里。
六月一日，是梅子的生日。梅子要大龙为她过生日。梅子说，往年都有许多男人为她过生日，但今年，她只要大龙跟她一起过。大龙受宠若惊。梅子提前一天就在另外一个酒店订好了房间，大龙为梅子订了一个188元的大蛋糕，168元的鲜花。梅子请了假，大龙也跟另一个保安换了班。两人就模仿着电视剧里的样子过起了生日。赤霞珠红酒喝了两瓶，梅子明亮的眸子顾盼生辉，脸颊灿若桃花。梅子扑在大龙的怀里，两人就紧紧地搂抱，深深地接吻，柔情地抚摸。然后就昏天黑地地做爱。一边做爱，一边哭，一边笑，相互吻干彼此脸上的泪水。借着做爱的间隙，大龙说，梅子，我这么穷，那么多有钱有势的男人喜欢你，你怎么会爱我呢？
梅子说，大龙，那些男人，他们只喜欢我的身子，像我们这样的打工妹，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是不会真心对你好的。说白了，都是逢场作戏。表哥，我知道，你是对我真心好的，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感觉到你是对我真心好的。到头来，表哥才是我最后的依靠。大龙，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跟其他男人来往了，我就只跟你！你高中毕业，有知识，有人才，我们俩正正规规打工，真心真意相爱，我们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的！大龙把梅子搂得更紧了。泪水流下来，流在梅子的脸上，再流到雪白的枕头上。
大龙说，梅子，我不介意你跟其他男人来往的，你不是说过一个在外面打拼的人是不能没有几个优秀的异性朋友的吗？要不，人家就会把你视为没见识的老土的。我不能让别人把你看成老土！
梅子说，只要你不把我看成老土，我就知足了!
大龙急切地说，你哪里是老土，你就是我心里的天仙！
梅子一抱抱住大龙，啪啪地在大龙脸上亲了两下。
大龙顺势抱紧梅子的细腰，泣不成声地说，梅子，我真的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只是，我是有老婆的人，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
梅子说，我知道的，可我也很喜欢你。你要是放不下她们，我就离开你，就当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过，我还是要感激你，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谢谢你真心实意的喜欢我，我这一辈子也值了。梅子说完，好看地笑了笑，两行泪水却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大龙又一次把梅子搂紧。他觉得，这一生，他是离不开梅子了。他真的不想拿赵岚跟梅子相比较。但心里又随时随地跟梅子比较。赵岚真诚善良，十年的婚姻生活，他们是很和谐的，就像一双很养脚的鞋子，舒是舒适了，但却在舒适中忽略了它的样式。因为梅子，因为城市，大龙开始关注这双鞋子的样式了，他发现这双鞋样式老旧，色泽暗淡，甚至还有些走样了。而梅子呢，却是一双样式新潮色泽亮丽的鞋，试穿一下，竟然穿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更重要的，是赵岚给他的那种司空见惯的舒适，远远敌不过梅子的新潮和亮丽了。他想来想去，觉得赵岚和梅子存在的差距，就是见识和品位。究竟是什么见识和品位？他又说不清。他只觉得，梅子的一言一行，轻易就点燃了他埋在心里多年，被他忽略但却又真实地存在的某种向往，尤其是梅子的普通话，常常把他从现实的土地上拉到梦想的王国里。最让大龙痴迷的，是梅子连叫床的声音，都是以象征着文明和梦想的普通话的方式叫出来的。这让大龙很痛苦，他在自责自己没有良心的同时，坚定了和赵岚离婚和跟梅子相守的信心。现在，他心底曾经乖顺的那些向往，已经蠢蠢欲动，而且冒出嫩芽，尽显枝繁叶茂的长势。
他俩又一次疯狂地做爱。
梅子深情地说，大龙，我对不起你，我觉得我是个坏女人，我不该夺人所爱，我知道你老婆和儿子都很爱你，你也爱他们，我知道你放不下他们，但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也特别特别地爱你！
大龙的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他觉得梅子是那样的善解人意，是那样的漂亮，他更爱梅子了。
2
大龙去广州打工了，赵岚觉得整个家空荡荡的。她做啥事都没有心思，总是丢三落四的。吃饭也没有味道，仿佛嚼蜡。特别是晚上，心更是空得没有着落。但为了儿子能够考上大学，能够圆他俩未完成的梦想，赵岚只失魂落魄了两个星期，就基本恢复了正常。一想到大龙在广州苦钱，赵岚的心就踏实了。好多个夜晚，她都梦见大龙带回来成捆的百元大钞，放在他们的大床上，任由她哗啦啦地数。数着数着，她就在梦中笑醒了。山风拍打着门窗，不知名的野鸟长一声断一声地叫。每当这个时候，她就特别想念大龙。睁着眼睛，在黑夜中胡乱地想象大龙在广州的生活。
大龙说，梅子把他介绍在一家大酒店当保安，工资高着呢，梅子也在酒店里做大堂经理。
赵岚很高兴，但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想，大龙会不会跟那个梅子发生点什么？她记得，大龙跟她说起梅子的时候，激动得眼里都射出了亮光。当时赵岚出于女人的本能，问了一句，梅子漂亮吗？大龙沉思了一会儿，说，还行吧！这个还行吧，是个什么样概念呢？赵岚想，还行吧，应该就是一般般的意思吧。赵岚也只是随便想想而已，她知道她跟大龙的感情有多深。更何况，换句时髦的话来说，十村八里的人都公认他们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的才子佳人呢！
三个月后，大龙寄来了六千块钱。赵岚喜欢得难以入眠。大龙要赵岚买一个手机，说很想赵岚，哪怕听一听赵岚的声音也好。赵岚知道打电话费钱，但还是硬了心肠到五十里外的乡镇上去买了一个三百元的手机，卖手机的人说，里面还含有两百元的话费。大龙也买了手机。小两口你来我往地通电话，几乎每天通一次，一眨眼十多分钟就过去，小两口心疼钱，每次都意犹未尽忍痛割爱地挂断。赵岚要缠着大龙讲广州的新鲜事给她听，然后问大龙是否爱她，是否想她？两人还对着手机亲吻，发出甜蜜的声音。每次赵岚都要说，大龙啊，大城市里乱得很，什么怪病都有，你要是想我了也得忍着啊！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啊！实在想得不行了，就用手解决啊！起初大龙笑个不停，后来态度就逐渐有了变化，再后来就会不耐烦地说，你烦不烦啊！每次都这样！
这样过了一个月，话费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走了。小两口都很心疼钱，就商定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每次通话不超过三分钟。有一天，大龙在电话里对赵岚说，今后就不要经常通话了，除非有要紧事要说。大龙说他在一家大酒店里当保安，老板管得很严，以前经常打电话被老板发现了，扣了他八百块钱的奖金呢！赵岚心疼得要命，就说，好吧！实在想我了，你还是借上厕所的时间偷偷地给我打电话，听一听我的声音，我白天晚上都开着手机。赵岚不敢轻易打电话给大龙，她怕大龙接电话被老板发现扣奖金。她就把电话时时带在身上，一分钟也不离开，生怕错过大龙的电话。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电话也一天比一天少。赵岚也逐渐适应了，毕竟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赵岚就每天种地，照料家务，伺候老人，照顾儿子小龙读书。
3
赵岚平静的生活被一个短信搅乱了。
赵岚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看了短信，才知道是大龙发来的。原来大龙换了手机号码。短信很短：今生对不起你，来世再报答，拜托你照顾好孩子和老人！请别找我，一切徒劳！大龙。
赵岚的腿一下就软了。大龙出事了，一定出事了！今生，来世，这两个不祥的词，就像两颗子弹，击中了赵岚。赵岚用双手摁住自己的太阳穴，痛苦地想，大龙究竟会出什么事呢？赵岚想，既然还在发短信，就证明大龙还活着。赵岚手忙脚乱地拨打大龙的电话。结果是一个女人用普通话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赵岚一个劲地拨，结果都一样。一个星期后，大龙的电话已变成空号。
赵岚开始失眠了。赵岚开始消瘦了。赵岚实在忍受不住了。她失眠了几个晚上，想弄明白大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始终想不明白。赵岚决定，到广州去找大龙。
赵岚把姐姐请来照顾小龙和小龙的爷爷。赵岚的姐姐因为不会生育，离了婚。她的那个包工头丈夫把她赶出来了，正没有去处。
赵岚对姐姐说，姐，你就帮我照顾小龙和小龙的爷爷吧！
姐姐苦笑了一声，说，小岚，姐的心空空的，你能收留姐，姐很感激。你就放心去吧！我一定好好照顾好小龙和爷爷，等你回来，我就出去打工！
4
在广州劳动力市场，一个男人微笑着用普通话对赵岚说，你能做家务吗？
赵岚有些紧张，用有些生硬的普通话说，能。您指的家务具体是指什么？
男人有些吃惊，说，看来你是有文化的人，家务嘛，也就是每天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如果能做饭做菜，当然更好。看你的样子，像南方人吧？
赵岚说，我是四川人，做的是川菜，不知道您是否喜欢？
男人说，那就太好了，我们一家还就喜欢吃川菜呢！看你人也清秀，很好！那就跟我走吧！
男人的家很宽，男人说，188平方米，四室一厅，一厨两卫。屋里布置得很考究，整个屋子以白色为背景，再点缀着三个乳白色的大沙发，一张硕大的栗色茶几和餐桌，栗色的电视柜上，站着一台门板一样宽大的平面大彩电。每间屋子里都有一至二盆造型各异的绿色植物。特别是那书房，除了窗户，都是书架，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各样的图书。迎窗摆着一张阔大的老板桌，高过人头的老板椅……赵岚看得眼花缭乱，激动，好奇，害怕，心酸，真的有些五味俱全了。她在心里说，赵岚呀！你算是见世面了，开眼界了，城里人呀，原来过的，全是电视里的日子。男人领着赵岚一间一间地看，男人在前，赵岚在后，好像男人是专门的导游，赵岚是旅游观光的游客。三间卧室，每间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最大的一间，床头上挂着一张硕大的婚纱相，男人很年轻，穿着黑色的西服；女人很漂亮，穿着雪白的婚纱，甜蜜地笑着，依偎在男人的胸前。那眼神，那笑容，都活脱脱像经常在电视里唱歌的宋祖英。赵岚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大龙，年轻时候的自己，虽然他们也照了婚纱相，但很小，只有眼前这张的四分之一大。但大龙也穿西服，自己也穿婚纱，大龙也很帅气，自己也很漂亮，两人都笑得很甜，很幸福。赵岚在心里祈祷，大龙啊，不管你怎样，只要你好好活着，不要出现什么意外，就比什么都好，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爹想你，你的儿子小龙想你，我赵岚也想你啊！赵岚的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看完了所有的房间，男人说，你的任务就是，每天早上起来，我们去上班了，你就把屋子打扫一遍，不要留下死角。接着男人就带她走进卫生间，指着毛巾，洗手液，洗涤液，大拖把，小拖把，吸尘器等物件，告诉她怎么怎么用。还亲自指导她如何打扫卫生。男人坐在沙发上，用口指挥，目光盯着她弓腰劳作的身影。赵岚很紧张，汗水都把内衣打湿了，她一边细致地、井井有条地擦地板，抹物件，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一边想，怎么不谈工钱呢？你能开我多少工钱呢？看来是有钱的主，应该不会少开吧！大概做了两个多小时，卫生终于打扫完了，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16：30，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四处看了看，微笑着说，不错，还不错。男人说，走吧！我带你去菜市场。男人开着车，赵岚坐在旁边，十多分钟后，就到了菜市场。赵岚想，城市人就是城市人，买点儿菜还开着车去。男人买了一斤精瘦肉，半斤苦瓜，一斤豆腐，还有姜葱芹菜。男人说，你是四川人，你就做一顿正宗的川菜吧！赵岚一看这些都是家常菜，心里有底，就回答说，好吧，但愿适合你们的口味。赵岚就系上桔黄色的围裙，在一尘不染的厨房里做菜。男人家用的是电池炉，好在赵岚在家里也用过这些炊具，男人把所需要的用具和材料都找了出来，一一给赵岚作了介绍，就回客厅喝茶去了。一个小时后，一盘青椒肉丝，一个芹菜水煮肉片，一个麻婆豆腐，一盘凉拌苦瓜就端上桌了。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职业装的眉清目秀的中年女人走进屋来，一看就是卧室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只是比照片上更瘦一些。女人看了一眼赵岚，又对男人微微笑了笑，便径自朝卧室走去，不一会儿走了出来，身上却穿着一条淡蓝色的长裙，看上去既华贵又大方，还很有女人味。
赵岚对女人笑，女人也对赵岚微微笑了笑，既大方又友好，赵岚有些紧张的心就平和多了。男人说，薇薇，这就是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新来的保姆，还不错，你看，屋里的卫生都是她打扫的，还会做四川菜！女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看看餐桌上的菜，鼻翼微微皱了皱，做出闻东西的样子，微微笑了笑。
赵岚盛了两碗白米饭，端到餐桌上，然后解下围裙，坐到客厅里的沙发上。眼睛时不时看一眼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也不说话，端起碗就吃，刚吃了一口，男人就抬起头，对赵岚说，哎，你也过来一起吃啊！赵岚微微一怔，说，我是保姆，你们吃吧！女人也抬起头，微笑着说，味道不错，过来一起吃啊！赵岚也饿了，但她只是做了半天的活儿，她知道这是主人家对她的考察，也就是试用，主人家还没有决定留不留下她，也没有谈工钱，怎能吃人家的饭呢？但凭观察，主人家应该是满意的。男人女人都让她一起吃饭，赵岚心里就有些惊喜了，再不过去，就有些不识好歹了。赵岚盛了一碗饭，坐在桌子的一边，尽力抑制着旺盛的食欲，慢条斯理地吃，好半天都不夹一筷菜。男人和女人都说，吃菜啊！味道很好的，正宗的川味！赵岚还是很斯文，她毕竟是读过高二的，也喜欢看电视，学到的东西也不少，好多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不要人家给你点脸，就不知道斤两了。见赵岚这样，女人就另外拿了一双筷子，给赵岚夹菜。桌子上的菜，每一样都夹了一筷，赵岚推让，说自己会夹，但碗里还是给菜堆满了。赵岚很感动，心底都湿润了，觉得这家人，不只是有钱，而且素质很高，郎才女貌，这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呢！
一顿饭吃完了，桌子上的四个菜，都看见盘子底了。赵岚从紧张，到轻松，最后觉得都快成一家人了。
5
男人和女人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赵岚把厨房收拾整洁了，来到了客厅。客厅的茶几上，是一套茶具，那杯具很复杂，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杯子就有十多个，这些，赵岚只是在电视里看见过，至于怎么泡茶，她真的是一窍不通。好在，男人没有让她泡茶，她如释负重。男人自己泡茶，那程序很复杂。赵岚专心地看着男人泡茶。男人微微笑了笑，说，茶文化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我都只是略知皮毛。然后一边泡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碧螺春怎么泡，龙井茶怎么泡，普洱茶又怎么泡，功夫茶，哪些环节才显功夫。赵岚尽管认真听，但依然懵懂，里面的环节太复杂，里面的词语太新鲜，怎么泡茶还有那么多学问呢？要是在农村，往杯子里放上一小勺茶，把水烧开，嘎达嘎达往杯子里倒满就喝了。
男人用竹夹夹了三个比铜钱大一些的玻璃杯，在茶几上并排摆开，然后斟上茶水，那水的颜色竟然是金黄色的。男人说，先闻闻，上好的龙井，很香的。女人端起杯，轻轻闻了闻，好看的脸就舒展开了，然后轻轻地喝了一小口，红润的嘴唇抿了抿，好像在微笑。赵岚也像女人这样做了，果然清香扑鼻，就在心里感叹，天下居然还有这种清香的茶味？
赵岚感到新鲜，都到这个份上了，居然彼此还不知道姓甚名谁。
男人说话了。妹子，劳累了一天，你辛苦了！你很不错的，我和薇薇商量了，你就留下来吧！
赵岚有些惊喜，终于进入正题了，也就是说考试合格了。但你能给我多少工资呢？要是少了，我还不愿留下呢！我还想另寻门路呢！
男人说，我们先自我介绍，我姓何，名叫何浩天，公务员，在政府部门工作，然后微笑着看着女人，说，她姓李，名叫李薇，在一家企业任职。我们工作都很忙，想找一个人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和做一做饭菜。也算有缘，你很不错，如果愿意，你就留下来吧！
赵岚微笑着，没有回话。
男人说，哦，你是在想报酬的事吧！这个不要紧，别人家找的，做同样的事，每个月只是一千五，而你，很不错的，每个月给你两千，供吃供住。
赵岚微微一怔，这超出了她的预想，她预想的是，每月一千五，就已经很知足了，现在却是两千。赵岚笑了笑，说，谢谢，我会努力做好的。
男人说，按惯例，我们要留下你的身份证，请理解！
赵岚当然能理解，你不留下证明，谁能相信你？于是就毫不犹疑地说，好的。于是就在包里找出身份证，递给男人。男人说，好名字，山风岚，自然，有文化品位。
男人说，从现在起，你就正式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了。赵岚被这话温暖着，心想，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
女人笑着说，跟我来！于是就把赵岚带到一间小卧室里，说，这就是你的房间！你收拾一下吧！赵岚想，卧室里整整洁洁的，一尘不染的，收拾什么呢？
女人出去了，赵岚坐在床沿上，然后又躺下，然后有坐起，再躺下。赵岚喜欢得不得了，有种梦里梦外的恍惚。
晚上睡在柔软的床上，她想，我是睡在广州城里了。她想打个电话给姐姐，给小龙，告诉她们自己的运气有多好，可是姐姐没有电话，只有村主任家有，但离家有一两里。也就罢了。
赵岚思忖，先站稳脚跟，再去找大龙，只要大龙和梅子还在这个城市，她就一定能够找到他们，大龙不是在酒店当保安吗？广州再大，总有个边，把所有的酒店找完，就不信找不到你。
6
在广州的第一夜，恍恍惚惚就过了。赵岚也很快就适应了工作，除了何浩天和李薇的卧室不需要她打扫外，其他的所有地方都需要她打扫。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早点吃什么，包括具体的时间，主人家都会写在一张纸上。至于如何买菜，如何加工，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反正主人家每天早上都会放几十块钱在餐桌上。赵岚做事细致，她买了一个笔记本，把每天的开支都记在本子上，每到一周，就向主人家结一次帐。赵岚睡得早，起得也早。她觉得客厅是主人家的自由天地，她只是一个保姆，属于她的空间只是那间卧室。因此，她把事情做完，把自己打整好，就微笑着跟主人家打声招呼，到自己的卧室里，或坐或躺，自由自在，想想什么就想什么。她觉得这样大家都很好。她发现，主人家对她的这种做法，很欣赏。尽管主人家告诉她，他们去上班的时候，有空她可以看看电视，或者到书房里去找自己喜欢的书读。但赵岚没有看电视，她最多就是去书房找一些书读，读完了放回原处。主人家对她的工作很满意，她也觉得日子很滋润。只是心里也常常不安。她担心姐姐，担心小龙，还有小龙的爷爷。小龙的爷爷身体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呢？
赵岚坐在沙发上，就又想起大龙，想起梅子。她来广州之前，也通过婶子问过梅子的电话，她想，只要找到梅子，就能找到大龙。可是，梅子的电话也是空号。怎么梅子和大龙的电话都会是空号呢？赵岚想不清楚，正因为想不清楚，她才决定到广州来看个究竟。他们究竟在哪里呢？大龙说，他在一个大酒店当保安，但她又不知道他在哪个大酒店。赵岚想，广州的大酒店究竟有多少个呢？赵岚这么想的时候，就拿出手机，拨了大龙的电话，她希望大龙的电话不再是空号。可她失望了，手机里说，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她又拨梅子的电话，梅子的也还是空号。拨了几百遍了，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很沮丧。
晚上，赵岚问何浩天，说，何哥，广州究竟有多少个大酒店？
何浩天一脸惊奇地望着赵岚，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岚说，我有一个表哥，在广州的酒店做保安。
何浩天笑着说，你知道他在哪个酒店吗？
赵岚说，不知道。
何浩天说，广州那么多酒店，要找到他，如同大海捞针。
赵岚说，我只是顺便问问。
这天去买菜，赵岚看见有人在卖广州市区地图，再细看，就发现地图上连酒店都有标记。赵岚就买了一份，一个人在家时，就偷偷研究，把各个酒店的名字，和公交车线路都用铅笔做了标记。她正在苦恼自己找不到时间时，苍天有眼，何浩天提出，说赵岚工作认真负责，表现很好，每周六给她放一天假，在晚上九点以前回来就行。赵岚心里高兴，她决定利用这一天的假去找大龙。
7
梅子是一个聪明的女人，21岁高中毕业，她没考取大学，后来就来到广州打工，她在过餐馆当服务员，在过发廊当洗头女，在过歌厅当过小姐，在过美容院打过杂，在过宾馆当过礼仪小姐，这些复杂的经历，让她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她明白了，一个从农村进城来的年轻漂亮的打工妹，充其量也就是有钱有势的男人的玩物和发泄工具，在这些男人面前，你根本不能谈什么人格尊严的。高中毕业的梅子想过有尊严的生活。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是她现在所在的酒店的老总，那个男人让她在这个四星级的酒店里当大堂经理。尽管工资不高，每月三千块钱，但梅子很喜欢这种工作，这种工作让她能够寻找到些许久违了的人格和尊严。穿着大方整洁的职业装，面带微笑，跟形形色色的客人交流。那些落在你身上的目光，大都是欣赏的，赞许的，表示喜爱的，甚至是有些仰慕的目光。这些目光，让梅子很受用。梅子从这些目光中，仿佛看见了曾经荒芜了的尊严，像春天的小草，发芽了，生长了，茂盛了。那些令她讨厌的邪恶、鄙视、贪婪的目光，被她在心底冰冻了。梅子喜欢一尘不染的、挂着许多个国家的时钟的大堂，这是既文明又广阔的领域，在这样的领域里，好像自己跟许多国家都有了往来似的。
梅子普通话又柔又标准，微笑很甜蜜，眸子很清澈，皮肤很白皙，身段好得像模特。这些都很能吸引男人们的眼球和欲望，但这种眼球和欲望，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有些低眉顺眼的、弥漫着巴结味道的。梅子很喜欢这种味道。现在，就连老总，对她也有了几分刮目相看，而不像过去的盛气凌人、高高在上。尽管如此，梅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理智地看见自己打工妹的底色。这种所谓的尊严，其实还是有些虚幻，有些不堪一击。自己的心总是有些悬空空的，落不在实处。她想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嫁了，过夫贵妻荣的生活。可这只是她的一种梦想。有钱有势的男人怎么会娶一个打工妹呢？这些男人，大都明媒正娶的是有钱有势的女人，哪怕她们很丑陋，很没有女人样，但这不影响什么，这样的女人能够守住他们发家致富的根据地或者大本营。这个世界，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只要你有实力，这些漂亮的女人就像街道两旁秋天的梧桐叶，随便放一点口风，就铺天盖地哗啦啦向你涌来。梅子也曾想过傍个大款，做二奶或者小三，虽然也能苦钱，可那是一种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这样。说到底，读过高中喜欢幻想的她，还是有几分爱情至上的坏毛病。她向往有尊严的繁华生活，同时也向往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从心底疼着爱着的日子。要是这两种向往能够高度统一，那当然就是天堂里的日子了。可现实不是这样的，不但不能统一，而且还两极分化得很厉害。
遇到了表哥大龙，这个年轻帅气的男人，除了无钱无势外，什么都很好。特别是他对她的依赖、仰慕和敬佩，很让梅子开心。她觉得她在他眼里，很有尊严，甚至，她感觉到，她就是他的神。梅子觉得，她在外面受伤了，累了，委屈了，大龙绝对心甘情愿变成她的港湾，成为她的依靠，这种依靠，是一种纯精神的依靠。一个人，除了吃饱穿暖后，没有精神上的依靠，那也是很悲哀的。显然，这种依靠，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只有大龙，这个她喊表哥的大龙。那些花天酒地的男人，是靠不住的。在他们眼里，只喜欢你那年轻的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肉体。他们可以给你几个小钱，却想换走你的整个身子和心灵。
梅子记得，两年前她不小心怀过一个孩子，究竟是谁的，都难以确定了。她一个人躺在医院妇产科冰冷的病床上，心都快碎了，那种孤独、无助、疼痛，让她生不如死。那些围着她吆五喝六的臭男人们，在这个时候，有谁会轻轻握一下你的手？他们裤子才刚提起一半，就想溜之大吉，比兔子还跑得快。
那天，大龙为她过生日，那是她心情最灰暗的日子。因为梅子发现，都快两个月了，她的“好朋友”还没有半点来的迹象。她知道，自从她任大堂经理以后，她就只跟老总有这档子事。这次怀的，必是老总的种子无疑。可她知道，老总是靠不住的。老总每年过年，都会悄悄给她一个红包，至少两万。老总的言行里，明显地包含着一句话：梅子，你要识好歹，记住，我是你的恩人。对待恩人，你还有什么要求呢？那次老总又要跟她上床，梅子曾试探性地撒娇，说，哥，我好像怀上了。老总还在阳光朗朗的脸，瞬间就阴云密布了。
老总皱着眉头说，怀上了，谁的？
梅子的心一下掉进了冰窟窿，她失望地说，你说，还会是谁的？
老总冷笑了一声，说，谁知道？
梅子说，自从认识你，我就没有跟过任何人。梅子的眼里有了泪水，声音都颤抖了。
老总笑了笑，说，谢谢你，梅子。这孩子，不管是谁的，都不能要。再说，你还没有结婚，你一个人，怎么能带着一个孩子过日子呢？你没有这个能力，会毁了你的！
老总伸出手，揽住梅子的腰，说，来，我们放松放松吧！
这结果可以说是在梅子预料之中的，但梅子的心还是很痛。
梅子忍耐着，平静地把老总的手拿下来，说，我没有兴致。
老总悻悻地站起来，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钞票，丢在床上，说，找个医院做了！注意营养，放你一个星期的假，不扣工资，不扣奖金！老总临走时又回头笑了笑，那笑像针一样扎在梅子的心上。
8
与其说大龙喜欢梅子，不如说是一种迷恋，一种不顾一切的迷恋。这一点，梅子心知肚明的。大龙为她过生日时，梅子强作欢颜。梅子喜欢大龙的淳朴、诚实、重情重义。梅子喝了很多酒，大龙也喝了很多。梅子做爱训练有素，她把这么多年练就的床上功夫全都用出来了。他要让大龙疯狂，让大龙领略到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的风景。梅子谙熟男女之道，她懂得，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是一块生铁，如果你想要把他或者她打造成你想象中的模样，那你就得用爱把他或她加热，甚至烧红。再好的铁匠也没有他路。梅子知道自己就是谙熟此道的最好的铁匠。梅子这么疯狂，一是想用此道拴住大龙，二是对大龙对她的痴迷给予最大的回报，三是用疯狂的做爱来消解对老总那样的男人的憎恨和失望，四是希望这种高强度的大开大合的动作，把肚子里的孽种冲击流失掉。总之，梅子整个晚上像一头疯狂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疯狂地喊叫，像狂风、像暴雨、像波涛翻滚的洪水、像暗无天日的大地震……大龙哪里见过如此阵势，他被爱欲的洪水彻底裹挟了，彻底淹没了，彻底融化了。
梅子果然大流血了，她蹲在便盆上，任凭那带着块状的血喷向马桶，她知道那孽种彻底跟那些肮脏的粪便为伍了。她惨淡地笑了笑，然后泪水涌出来，从她苍白的脸颊上快速地滑落，滴滴答答地滚落在雪白的瓷砖上。她披头散发，像个魔鬼。她在心里说，大龙啊！你这个傻瓜，你究竟迷恋我什么呀？然后便昏了过去。
大龙听见卫生间啪的一声响，从昏迷中惊醒，便奔进卫生间，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他飞快地把梅子送到了医院，幸亏抢救及时，梅子得救了。医生对大龙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也太任性了，做什么事情适可而止，连小命都不要了！大龙的脸很红。
大龙一直陪着梅子在医院里，梅子很开心，但心情又特别的复杂。她想，要是没有大龙，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惨景呢？
大龙一脸的愧疚，时不时就亲梅子的额头，轻声说，梅子，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不知道疼你，今后一定省一省，不要这样任性了。要不，会伤了你的。
梅子的泪水就出来了。梅子想，大龙，是我对不起你，你哪里知道我的内心呢？
9
大龙觉得自己是一个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的小人，但他又抵抗不住自己梦想生活的诱惑。他曾多次想过跟赵岚离婚的步骤和方法，甚至还预测了几种结果。一是要利用赵岚的善良，但同时要防范赵岚因为固执而带来的不好的后果。赵岚是一个爱情至上的女人，只要让她明白他不再爱她了，她就会绝望的，就不会纠缠你的。可是，要是她因为绝望而走上绝路呢？那可就非同小可了，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了。所以，言行一定要温婉一些，要装作自己是无可奈何的，要不断地检讨自己，把自己说成不是东西。让她明白他之所以不爱她，是因为他做出了对不起她的事。即便她原谅他，可他却不能原谅自己。他是无可奈何上了贼船，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这样就肯定能够离婚的。至于离婚的结果，一种是儿子小龙跟他，他说服梅子，把小龙带到广州去，想法读书。至于老爹，他还有一个孃孃，也就是老爹的妹子，老伴死了，一个人过日子，这个孃孃小老爹十岁，身体还很结实。大龙可以把孃孃请到家里来，跟老爹一起过日子，顺便照顾一下老爹，也可以让小龙留在乡下，跟着两位老人。赵岚要是找到适合的人家，就嫁了。另一种是，要是赵岚舍不得小龙，小龙就跟赵岚，他们在一起过日子，这样更放心。如果赵岚因为离婚而不管老爹，那就让孃孃来照顾老爹，两位老人也就不显得孤单。但这两种结果，都不理想，因为老爹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好好的一个家庭，怎么就离婚了呢？老爹说不一定气出病来，那可就不好收拾了，大龙毕竟还是个孝子。最好的一种是，他和赵岚悄悄协议离了婚，赵岚依然带着小龙，照管着小龙的爷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照样每月寄钱来，作为一家的生活费用。这样，对儿子，对老爹，都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大龙在心里狠狠地说，就这样吧，找个时间，跟赵岚摊牌吧！之后，他的眼里又蓄满了泪水。他对不起赵岚，善良的赵岚一直深深地爱着他，这一点，他是感觉得到的。赵岚有什么错？你要这样对待她呢？
大龙常常在心里骂自己不是东西。前几个月，他还是每个月寄钱，还常常打电话。可梅子不高兴了。梅子说，大龙，你这样一边搂着我的身子，一边又在跟另外一个女人寄钱、打电话，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梅子说，大龙，你我都是读过高中的人，时下有一种说法，叫做有一种爱叫做忍痛割爱。如果你爱我，你就得忍痛割爱，把你过去的生活割了，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大龙说，赵岚还在老家照顾小龙，照顾我爹！
梅子说，看你说得那么动情！
大龙无语。
可连续一个星期，大龙都不能近梅子的身了。有一天，梅子把大龙的手机抓了过来，取下卡，扔到了马桶里，放水冲走了。然后换上了一个新卡。工资卡也被梅子收了，梅子一个月给大龙两百元钱，作为零用钱。梅子笑着说，大龙，你不抽烟、不喝酒，一个月两百块钱的零用钱够了吧！梅子说，大龙，请原谅我这样做，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爱，为了我们的新生活。要过上好日子，没有一个好的计划是不行的。梅子说，到了年底，该寄的钱一次性寄过去，我帮你去寄。这样总行了吧？只是有一条，不许你再跟她打电话，你要是做不到，我会失望的。
梅子为了让赵岚死心，用一个没用的旧卡，以大龙的口气发了一个短信给赵岚。发完就把那个卡给丢了，注销了。当然大龙不知道梅子以他的名誉发信息，更不知道赵岚接到信息时的恐慌和紧张。
大龙理解了梅子，大龙最怕梅子失望，于是，大龙完全按梅子的要求做了。一个人的时候，大龙还是忍不住想家，想赵岚，想小龙，想爹。他们还好吧？每当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10
梅子要大龙回家过春节，然后跟赵岚离婚。并且承诺，只要大龙离了婚，她就跟大龙结婚。大龙很纠结。他下不了心，但他又离不开梅子。大龙如果不答应，梅子就不让大龙近身。大龙都煎熬得快要疯了。
大龙答应了。梅子抱住大龙的头，把它放在她温软的小腹上，轻轻地理着大龙的头发，声音悠悠地说，大龙，我的傻男人哎，你对我这么好，我要一辈子对你好呢！梅子的目光看着墙壁，墙壁一片雪白，空空的。她忽然对这个伏在她小腹上的像个孩子似的男人，充满了怜爱。他的恐慌，他的紧张，让她的心隐隐作疼，她的泪水流了下来。她感觉到小腹处暖融融的，原来是大龙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衬衣。
梅子用普通话悠悠地说，表哥，你是我梅子一辈子的依靠！
大龙抱紧了梅子软绵绵的身子。都说爱是自私的，大龙不希望别的男人跟梅子过分亲密接触。但大龙敏感地发现，梅子跟酒店的老总关系有些暧昧。除此之外，大龙还发现梅子跟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有来往，那个男人开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停在酒店对面的马路上，梅子穿得整整洁洁的，提着一个灰色的坤包，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然后就上车。大龙知道，梅子每个周都有休息时间的，因为是轮休，所以休息的时间就不固定。大龙至少发现了三次。大龙问梅子，梅子说，是朋友请吃饭！没什么的。梅子还说，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几个有点儿权势的朋友，还真不行呢！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不说三个，一两个还是要有，才能勉强混得下去的。大龙觉得是道理，但他还是不放心。心里的不舒服，就像老胃病，悠悠绵绵的痛。
准确地说，大龙是梅子的一个精神港湾。梅子需要这个港湾。但同时梅子还需要丰富的物质，梅子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过城里人优越的生活。三年前她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一个公务员，还是机关里的领导。梅子很喜欢那个男人，他成熟，英俊，潇洒，能言会道，重情重义。那个男人很迷恋她，每次在一起都像生离死别。那个男人曾经说过，他的妻子患了乳腺癌，而且拒绝治疗，估计不久于人世。到那时他就娶她做老婆。梅子真是求之不得。如果真的那样，她梅子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可是，三年过去了，那个男人的妻子依然活得好好的。梅子急了，她已耗费了三年了。女人啊，三年的青春如果没有半点回报，那是怎样的损失和悲惨啊？她决定找那个男人，如果男人欺骗了她，如果男人的老婆压根就没有得什么病。那么，她要逼男人跟女人离婚，然后娶她。梅子想，男人大她十多岁，男人的老婆年纪也一定不会太小，四十多岁的女人怎能够与二十多岁的她抗衡？梅子决定找男人的老婆摊牌。让男人的老婆知难而退。对于男人，她不能够过分伤害他。否则，要是他讨厌她了，娶她做老婆的愿望可能就泡汤了。所以她在男人面前，还是做出千般娇柔、万般恩爱的模样来的。
梅子的心也是矛盾的。好多时候，梅子也觉得对不起大龙。大龙对她是那么的痴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是你大龙是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而且又腰缠万贯，我梅子一定死心塌地跟你一辈子。可你对我再好，你也是个穷光蛋。我把我这么好的身子分给你享受，你疼我爱我一下，也不算亏。梅子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有些释然。
大龙每次跟梅子云山雾海以后，心里却空荡荡的。他隐约地感觉到，梅子的背后，还隐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那些故事，让他心酸，让他心痛。大龙记得，有一次他到一个发廊去理发，他惊奇地发现，发廊里坐着十多个漂亮的女人，却没有一个会理发的。
那些女人对他十二分的客气，热情地问他要不要洗头？要不要按摩？还争着说，大哥，你看，这么多妹子，个个都像仙女一样漂亮，你喜欢哪个就选哪个啊！
大龙说，我只理发。
女人说，哟，大哥，我们这里的妹子不会理发呢！但她们洗头、按摩都很内行呢！
大龙说，不会理发，还开发廊啊？
女人说，大哥哎，你是在给妹子开玩笑呢！洗头按摩比理发快乐得多了！你来快乐了以后再到别的地方去理发不是更好吗？
大龙转身就要往外走，一个文静的女人站起来，向他微笑，用柔柔的普通话说，大哥，我这里的妹子个个都新鲜着呢，有大学生，有高中生，有初中生，你去理发吧！要是想轻松了，再来吧！大龙莫名其妙想到了梅子。因为这个女人形象，言谈举止，特别是那柔柔的普通话，都很像梅子。大龙立即觉得不恰当，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做皮肉生意的人，梅子是多么高雅的人啊，怎能把她俩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呢？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苦苦的等待中，梅子还没有回来，他就会痛苦地把梅子和发廊里的那个女人联系在一起。这一种联系，很要命。因为它动摇了梅子在他心中作为神的地位。
有一天晚上，梅子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她头发散乱，眼神迷离，呵呵地傻笑着，断断续续地说，你骗人！我就知道你骗人！你说她时间不长了，都三年了，三年啊！她还好好活着。她根本就没有得绝症，你骗人，你骗人！我对不起我的大龙哥哥！说着说着，就呜呜痛哭。哭着哭着就哗哗直吐。大龙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知道她心里痛苦，什么事让梅子如此痛苦呢？大龙不知道，但总觉得有个鬼魂无时无刻在缠绕着他，让他心惊胆战。
大龙为她擦嘴，用清水给她漱口，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她，梅子，梅子啊，表哥就在你身边，你怎么啦？你不要伤心，表哥就在你身边啊！
大龙渐渐感觉到，梅子深夜醉醺醺回家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大龙很痛苦。无论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大龙对梅子真的很失望了。梅子不在的时候，他就喝闷酒，喝醉了，倒头就睡。
有一天，大龙喝了酒，喝得醉眼迷离的时候，就踉踉跄跄地去了那家发廊，大龙一进发廊，就指着讲柔柔的普通话的像梅子的那个女人，说，我要按摩，我就要你按摩。
那个女人依然用柔柔的普通话说，大哥，我是不出台的，其他妹子随你选！
大龙坚定地说，我就要你！伸出手就搂住了女人的腰。
女人笑着说，大哥这样看得起我，妹子我高兴，可是，我是不出台的。
大龙说，其他的就是仙女我也不要。
女人说，我如果出台，身价是不同的。
大龙说，多少？
女人说，至少都要五百呢！你要是看得起其他的妹子，两百，快餐，都很懂风情的，包大哥你满意！
大龙从包里抓出五张百元大钞，在女人面前晃了晃，说，走吧！
女人很疯狂，一个劲地笑，一个劲地叫，连叫床的声音都是普通话。有一瞬间，大龙恍恍惚惚地觉得，身下的这个女人就是梅子。大龙一边做，一边喊，梅子，梅子，我不允许你今后再出去喝酒，深更半夜才回来！
女人笑得身子一颠一颠的，说，谢谢你大哥，你满惹人爱的，嘴巴那个甜呢，一口一个妹子喊得我心都醉了！谢谢你关心妹子，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酒呢？妹子今后少喝就是了。
大龙回家的时候，梅子还没有回来。大龙就忍不住地想赵岚，想小龙，想爹。原来他一直想跟梅子结婚，天长地久，厮守一辈子。可现在，他都不想结了。梅子在他的心中，已经不是神了，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甚至连发廊里都可以随便找到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背后躲藏着魔鬼，让他忧心忡忡，让他心慌气短。
可梅子回来了，他又控制不住地依恋她。他觉得梅子真像《聊斋》里的那些女鬼，总让男人飞蛾扑火似的迷恋，这是活见鬼了！
好些次，大龙都想用新换的号码给赵岚打电话，他真的很牵挂赵岚，牵挂儿子和父亲。可他不能。他是答应过梅子不打电话的。她不能欺骗梅子。可是，他又觉得在欺骗赵岚。他想，赵岚肯定会一遍又一遍地打他原来的电话的，肯定会为打不通而焦急和恐惧的。他想，就等到了春节回家去再说吧！即便现在打电话，他也不知道怎么跟赵岚说，他的心纠结得厉害。现在的他，面对赵岚，真话假话他都没有勇气说出来。
11
又是周末了，赵岚起得很早，把自己梳妆打扮了一番。从农村带来的衣服显然不能穿了，样式和颜色都太土了，显然跟广州这个大城市格格不入。赵岚决定穿李薇送给她的衣服和裤子。一穿上，很熨帖，很合身，好像是专门给赵岚买的。赵岚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又一圈，样式和色泽都很时髦，除了脸有些黑，任何一个地方都像大城市里的人了，她笑了笑，牙齿很白。她把头发盘起，用一个蝴蝶型的发卡卡住，于是脖颈就长了许多，人也精神了许多。赵岚想，这么好的衣服，李薇怎么舍得给人呢？李薇跟赵岚差不多高，只是显得瘦一些。这说明，原来的李薇比现在胖一些，这些衣服，是她过去的衣服，现在穿，显然空了，大了，不熨帖了，所以就送人了。
赵岚装好了地图，走出门，她决定从最近的一家大酒店开始找。
饿了，就在街边随便吃点儿东西；渴了，就喝瓶矿泉水。她想，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走一两家，就能找到大龙和梅子。即便不是这样，就算找遍广州所有的酒店，就不信他们会飞到天上去。
第一天，赵岚找到了五家大酒店。她按照地图的标记，坐公交车。公交车很拥挤，难等，费时。她以前没有坐过公交车，所以有时候又把方向坐反了。天气很热，她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每个大酒店门前都站着保安。她走上去，讨好地笑，声音尽可能好听地说，请问，这里有个名叫杨大龙的保安吗？问到的人都摇头。她怕这些保安不说真话，就又到大堂，去问大堂经理。她想，既然是经理，就应该没有她们不知道的事。这些大堂经理，大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头发高高束起，穿着整洁的工作服，细长的脖颈上，大都扎一块好看的丝巾，说的是柔声细语的普通话，全是电视里的人儿样。赵岚礼貌地说，请问，你们大酒店有个叫杨大龙的保安吗？顿了顿，又问，你们这里有个名叫梅子的姑娘吗？这些电视里的人儿面对她，细心谛听，微微地笑，然后都肯定地答复，没有。
赵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一脸的失望。赵岚在打开门之前，静静地站在门口，她要把脸上的失望，调整成快乐的表情。她不能让何浩天和李薇知道她出门所作的一切。何浩天曾经说过，赵岚，你很辛苦，表现很好，出去放松放松！自己一脸失望，满腹心事，这叫放松吗？赵岚轻轻地推开门，何浩天举着手机，眉飞色舞地打电话。赵岚进来，把他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忽然变小了，语气也变了，变得有些冷淡，说，是这样，有事了，再联系啊！然后就挂了。
何浩天收起手机，微笑着对赵岚说，还愉快吗？游了一天，游了很多地方吧？
赵岚笑着说，随便游，随便走，都不知道走了些什么地方？
何浩天说，广州还漂亮吗？
赵岚笑着说，可漂亮了。
赵岚说，李姐没在家吗？
何浩天说，她接待多，很多时候都要接待客户，难得休息一天啊！
赵岚不再说什么，她明白，话多必失，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个打工的保姆，不要认为人家给你一个笑脸，你就以为给了你一个太阳。
赵岚在何浩天家里已经快半年了。何浩天和李薇对她都很好。她心存感激。这是一个要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好家庭，男的英俊帅气，女的温文尔雅，言情举止透露出来的，完全是温馨和睦和浪漫。
周日的时候，何浩天和李薇就换上一套雪白的运动服去郊游。按他们的话说，就是去呼吸呼吸原生态的新鲜空气。回来时，也是肩并肩的，有说有笑的。即便平时的晚上，只要两人都在家，看电视时，都常常一边喝茶，一边手牵着手，随心所欲地点评几句。那种甜蜜让赵岚心动。赵岚心中向往着的，原来就是这种生活。赵岚是很少看电视的，她做完了家务事，就到自己的卧室里。赵岚是个懂事的女人。何哥李姐除了吃饭的时候，白天很少有机会在一起。就是吃饭，一个周至少有三天不会在一起。只要何哥和李姐同时在家，赵岚就会有意避开，把宽敞的客厅完全变成主人家的自由空间。你赵岚是什么啊？说到底，你只是一个保姆。保姆是什么？保姆就是要让主人家更轻松更自由地生活。要是主人家因为保姆反而不自在了，那这个保姆就当到头了。
赵岚在卧室里想大龙。她爱大龙，大龙也爱她，他们结婚的时候让整个村子的人都很羡慕。羡慕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俩整天厮守在一起，田边地角，山坡草地，一草一木，一块石头，一只飞鸟，一片白云，一缕山风，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为他们的爱作证。那么舒心的日子一过就过了十年。可现在，大龙忽然消失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呢？大龙的电话为什么就变成空号了呢？而且梅子的也变成了空号？会不会他俩像电视里的那些人一样私奔了呢？不会，咋个会呢？她想，大龙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他还要苦钱回来给小龙读书呢！小龙还要念大学呢！这是他俩的梦想呢！
12
不知多少个周六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赵岚依然按照她的方式寻找着大龙和梅子。赵岚不知找了多少个酒店了。这一天，一个年轻帅气的保安告诉赵岚，他们酒店真的有个名叫杨大龙的保安，只是他今天休息，没来上班。赵岚微微笑了笑，在心里说，杨大龙，我可把你找到了！我就想，你就是变成老鼠钻到地里去，我也要变成猫把你逮出来。
年轻保安说，杨大龙要下午六点才来上班。
赵岚看了看手机，此时才上午十二点。还要等六个小时啊！
赵岚灵机一动，说，小兄弟，你能不能把杨大龙的电话号码给我一个？我跟他联系。
年轻保安说，不能啊，我们有规定的，不能随便把同事的电话号码给陌生人。
赵岚说，我不是陌生人啊，我是他的老婆呢！
年轻保安笑了一下，说，真会开玩笑，哪有老婆不知道老公电话的？
赵岚忙说，小兄弟，我没开玩笑，我真的是他老婆，也许他换电话了，还来不及告诉我。你就行行好吧，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要见他。
年轻保安依然笑，说，你比他大吧？
赵岚忙说，对对！我比他大半岁。
年轻保安疑惑地说，不会吧！
赵岚忙赔笑说，真的，千真万确的，不信，到时你问他，他是三月初五的生日，我是九月初五的生日，刚好半岁。
年轻保安说，可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啊！
赵岚说，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在一起当保安，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分明是不想告诉我。
年轻保安说，真的不知道啊！
赵岚再怎么说，年轻保安都说不知道。最后，年轻保安说，你去街上逛逛吧，广州可大了，去看看，很好看的，到下午六点，你又回到这里来，他就在这里。
赵岚只得这样了，在街上闲逛，实在太饿了，她就在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面条，口渴得厉害，她就要了一碗面汤喝下去。她六点过三分赶到了这家酒店，并没有看见大龙，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有些黑瘦的男人穿着保安服站在酒店门口。赵岚又等了十多分钟，还是不见大龙来。赵岚就问黑瘦保安，说，你知道这里有个当保安的杨大龙吗？
黑瘦保安狐疑地看了一眼赵岚，说，有啊，你找他干什么？
赵岚把对年轻保安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黑瘦保安呵呵笑着说，我要是能够娶到像你这么好看的女人做老婆就好了，我爹也就不整天摔桌子打碗了。
赵岚的心倏地麻了一下，说，小兄弟，你快告诉我啊！我真的有急事。
黑瘦保安笑了笑说，我就是杨大龙。不是你要找的人。
赵岚的腿一下就软了。等了一天，原来是个同名同姓的人。早知如此，至少还可以再找四五家大酒店，说不一定还就真把大龙找到了。
悻悻地回到主人家门前，努力调整表情进屋，何浩天依然眉飞色舞地打电话，李薇依然没有在家，何浩天依然快速地结束通话，依然对赵岚问长问短。这样的场景，常常让赵岚恍惚，仿佛昨天就是今天，今天也就是昨天，翻来覆去的日子好像长着的都是同一副脸孔。周日，何浩天和李薇依旧换上运动服去郊游，回来后，沐浴，吃饭，并排坐在一个大沙发上喝茶，牵着手看电视，偶尔点评，微笑，眉目传情。赵岚依然缩在自己的卧室里想心事，到了晚上十一点，客厅里便没有了动静，主人家准时休息了。这是一个像钟表一样有规律的家庭，一切都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在赵岚的心里，留下一种温润、甜蜜、幸福的感觉。赵岚常常想，要是她和大龙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就是少活二十岁，也值。
13
请问你们这里有个名叫杨大龙的保安吗？
请问你们这里有个叫梅子的女人吗？
赵岚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两句话。赵岚几乎找遍了广州所有的大酒店，始终没有大龙和梅子的下落。赵岚坚信，即便大龙穿着保安服，她也一眼就能认出来。可她从来没有见过梅子，但她相信，梅子一定是一个像电视里的仙女一样的女人，尽管大龙对她的评价是，还行吧！大龙曾经说过，梅子在一家大酒店当大堂经理，她这段时间见过了那么多大堂经理，除了很少的几个英俊的男人外，大都是年轻漂亮的女人，都养眼，都养心，都讲柔声细语的普通话。赵岚喜欢她们的样子，喜欢她们的举止。连一个女人都喜欢的女人，男人也一定喜欢。可她们之中，哪一个是梅子呢？赵岚觉得，她们都像她想象中的梅子，只是她无法确认，真正的梅子究竟是谁呢？
按照地图上的标记，只有五家酒店没有找了。她要找的人，就准在这五家酒店无疑了。可是，就在这关键时刻，儿子小龙出事了。
姐姐打来电话，说小龙在上学的路上摔下了悬崖，左小腿已经骨折，肋骨断了一匹，医生说还有内伤，现在已经送到县医院抢救，要交五万块。姐姐说，她离婚得来的钱只有两万块了，加上手里的，一共筹到二万五，都交了，还差二万五呢！
赵岚一下懵了。他眼前一黑，腿一软，就跌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泪流满面地说，姐姐，就靠你了，你一定要帮我挺住，帮我照顾好小龙，我找了钱就赶回来。
何浩天回来的时候，看到赵岚眼睛红红的，像丢了魂儿似的。就问，赵岚，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赵岚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她赶紧用手去捂，可泪水却从指缝里涌了出来。赵岚努力地笑了笑，说，何大哥，我遇到天大的事了，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何浩天从来没有看见过赵岚这种样子，惊奇地说，遇到什么事了？你快说！
赵岚就把儿子摔伤的事说了，把还欠医院二万五千块的住院费也说了，最后她难为情地说，何大哥，我想向你借两万块钱，再向你请半个月的假，我要回去看看我的儿子小龙，我会尽快回来的。赵岚可怜巴巴地看着何浩天。
何浩天说，不是还差二万五千块吗？怎么只借两万呢？
赵岚说，我手里还有几千块，添着就差不多了。
何浩天说，你回去还要路费，在医院还要生活费，身上没有点多余的钱怎么行？这样吧，我借你三万，你快回去吧！待孩子好了你再回来！何浩天看了看表，说，这会儿六点半，你收拾收拾，我开车送你到火车站，九点还有一趟火车。
赵岚接过何浩天手中的钱，泪水又涌了出来，她一字一句地说，何大哥，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赵岚赶到县医院，已是第三天中午。小龙的伤势，比姐姐说的严重得多。看着小龙满身的白色的绷带，赵岚泪流满面，愧疚不已。她在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骂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看着一脸蜡黄的姐姐，姐姐明显瘦了。姐姐说，小岚，姐姐对不起你，姐姐没有照顾好小龙。赵岚拉着姐姐的手，哭了，赵岚说，姐姐，这怎么能怪你呢？
一个月过去了，小龙的伤基本好了。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可以回去慢慢养。小龙的头部有轻微的脑震荡后遗症，不能受到强刺激。
又过了十天，小龙的精神状态非常的好了。一家人都非常的高兴。赵岚打电话给何浩天，向何浩天报喜，并表示感谢，说她很快就回广州。
何浩天说，小龙不是放假了吗？那就把他带到广州来开心开心啊！
赵岚非常高兴，但还是不无顾虑地说，这样不好吧，何大哥，会给你们家增添许多麻烦的。
何浩天笑着说，会增添什么麻烦呢？这么宽的屋子，多个小孩会更有生气，再说，我们家小宝又在国外，你薇姐也很喜欢小孩的，当然啦，我也很喜欢小孩，你就把他带来吧！
赵岚很想把小龙带到广州去见见世面，就激动地说，谢谢何大哥，小龙的生活费从我工资里出。
何浩天笑着说，你这人也是，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赵岚还是要转回广州的，大龙还没有下落。大龙的手机依然还在是空号。赵岚任何时候都开着机，她等待着大龙给他打电话。
赵岚请姐姐在老家照顾小龙的爷爷，小龙跟着赵岚到广州，来到了何浩天的家。
刚到的时候，小龙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对眼前所有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可刚过了一天，小龙就不再害怕了，天真活泼，喜欢说话，用普通话讲村子里和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儿。何浩天和李薇都很喜欢小龙。整个家庭的气氛也活跃多了，就像一池清水，忽然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金鱼，一池水都生动了。
何浩天和李薇，买了两套好看的服装给小龙。小龙穿上，还真像一个城里孩子了。
又是周六了，赵岚想好好陪儿子小龙出去玩一玩。那么宽的街道，那么高的房子，那么多的人，都让小龙无比的好奇。走到一家游乐场门前，许多人正在围观什么，赵岚带着小龙挤进去，发现正在卖瓷杯。买的人很多，十块钱一个。一细看，才发现原来这瓷杯很特别，买瓷杯的人可以先照相，再把相片拷贝在瓷杯上，作为永久纪念。赵岚的心动了，尽管十块一个的杯子，显得贵了，但人家还要把照片拷贝在杯子上，这就值了。
赵岚想，她和小龙照一张相，拷贝在杯子上，那可有意义了。买两个，自己留下一个，让小龙带走一个，小龙很快就要开学了，就要转回老家去了。小龙要是想妈妈了，就看看杯子，看看杯子上妈妈的照片；妈妈要是想小龙了，就看看杯子，看看杯子上小龙的照片。这样一想，这杯子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杯子了，它完全变成了一种思念和念想。即便是二十块一个，也值。
赵岚半蹲着，搂着小龙的肩膀，头靠在一起，甜甜地笑，一副幸福样儿。照片拷贝在雪白的杯子上，既清晰，又醒目。赵岚和小龙都爱不释手。
之后的日子，赵岚就用这个杯子喝水。即便不喝水的时候，也把杯子抓在手里，慢慢地抚摸，慢慢地欣赏。她能听见小龙的笑声，能嗅到小龙的气息，能感知小龙的温度。她把杯子抱在怀里，就仿佛抱着小龙暖暖的身子了。
赵岚常常记起小龙离开的那一幕。赵岚为小龙准备了两天的干粮和水，用一个小纸盒把印有母子俩照片的杯子装好，又用小龙的衣裳包住，装在一个布袋里。然后把小龙送上了火车。儿子只有九岁，路程又远，赵岚肯定是不放心的。但她无法送儿子回老家。一则是她因为小龙摔伤后，自己耽搁的时间太长了，再离开对不起主人家；二则是去去来来的车票就要好几百，赵岚心疼钱。
火车就要启动了，儿子小龙眼泪汪汪的，举着小手向妈妈说再见。赵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了过去，将小龙紧紧地抱在怀里，已是泪流满面了。赵岚说，小龙，你是小男子汉了，要坚强，要勇敢，饿了就吃干粮，渴了就喝水，想上厕所你就自己去，火车上的厕所你是知道的。你到了，大姨会去接你的，我跟你大姨说好了的，她在火车站等你，接到了你她就会打电话给我的。你要听大姨的话，好好学习，不要惹你爷爷和大姨生气，妈妈过年就会回来的，给你买好多好多的你喜欢的东西。你学习好了，明年的假期，妈再带你到广州来耍！赵岚像疯了一样的说个不停，乘警过来说，火车就要启动了，快下车吧！赵岚才一步三回头下了车。火车一声长鸣，从赵岚的心上轧过。
14
周六，赵岚决定去找大龙和梅子。毕竟，按地图上的标记，只有五六家酒店没有找了。事情就要有结果了，赵岚有些激动。可吃晚饭的时候，何浩天向赵岚说了一件事，赵岚的心就乱成一团糟了，赵岚的计划也落空了。
李薇出国考察去了，要一个月后才回来。这一天，何浩天愁眉不展，他靠近赵岚，轻声说，赵岚，你到我家也半年多了，你很优秀，辛苦了。
赵岚笑着说，何哥，我一点都不辛苦，你和李姐对我这么好，我感激都来不及呢！
何浩天笑了笑，又一脸愁容地叹了一口气。何浩天这般模样，赵岚是很少见到的。
赵岚说，看何哥这么愁眉不展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事？
何浩天又叹了一口气，说，我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我就想请你帮帮忙，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赵岚说，何哥开玩笑了，我一个农村女子，能帮何哥什么忙啊？
何浩天说，只要你愿意帮忙，凭你的聪明才智，是一定能帮上的。
赵岚说，何哥这样看重我，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做的，我就一定去做。
何浩天说，赵岚，我们也就像一家人一样了，我就跟你直说。三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很漂亮，也很聪明，她在一家公司搞公关，那时，我们部门跟他们公司有业务来往，我又是部门的负责人，一来二去的，就产生了好感。我们原来是有过口头上的约定的，就是我们只是情人关系，她不影响我的家庭，我也不干涉她的交往，要是什么时候大家不方便了，就好合好散。我知道她很喜欢我，其实我也很喜欢她。每次分手，我们都是依依不舍的，有时她还抱着我哭个不停，惹得我的心也酸酸的。我知道这样下去会出事的，我也告诉她，我是有老婆的人。赵岚，你也知道，我和你李姐感情很好的，她很爱我，我也爱她，我们是不可能离婚的。再说，你李姐也是公司的副总，我也是一个部门的头，要是这样，影响多不好。
赵岚的呼吸有些急促，面部也因为激动显得红润。她看着何浩天，这个四十多岁精明能干潇洒英俊的男人，怎么能够放着那么好的家，那么好的妻子，而在外面有野女人呢？难怪好多次她从外面回来，他都在那么全神贯注地打电话，一定是打给那个野女人吧？在她的心里，何浩天和李薇，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是标准的郎才女貌。可他们却也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他们甜蜜的微笑，他们亲密的牵手，他们温柔的眉目传情，他们影子一样成双成对的散步，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吗？赵岚再看何浩天，就觉得很别扭，就觉得这个男人很假很虚很丑陋。她为远在国外的李姐抱不平。
跟何浩天的这个女人会不会是像梅子那样的女人呢？赵岚忽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探寻的兴趣。什么样的女人会比李薇还优秀？
何浩天说，这个女人叫代梅，昨天我跟她谈了一个下午，她死活就是要我离婚，还威胁我说，非我不嫁。如果我不同意，她就整天纠缠我，还说要跟李薇谈判。她说凭她的年轻漂亮和聪明智慧，她一定能够打倒李薇的。我和她翻脸了，她说她不会放过我的。好在，她没见过李薇，也不知道李薇的电话，要不肯定就乱套了。但是，我的电话，还有家里的电话，她是知道的，我估计，很快她就会打电话来的。赵岚，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我就想到了你。
赵岚说，何哥，你要我怎样帮助你？
何浩天说，趁你李姐不在家，我想尽快摆平这件事。你在家里，代梅肯定会打电话来找李薇谈判的，你就装作你是李薇，让她死了这条心。
赵岚觉得这件事非常棘手，她一个农村女人，只读过高二，而李薇是大学生，又是公司的副总，她能装得像吗？再说，要是那个女人打电话来，她该怎么说呢？赵岚的心里一团乱麻。
赵岚说，我一个农村女人，怎么能够装得像李姐呢？
何浩天说，她没见过李薇，也不知道李薇的身份。
何浩天就教赵岚说，要是代梅打电话来，你就告诉她说，我们家浩天早跟我说过这件事了，我早就知道你的破事了，我们家浩天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他怎么会爱你这种烂人呢？还是收起你的花花肠子，死了这条心吧！再告诉她说，我们家浩天很爱我，我也很爱他，我们夫妻感情很好，不会上你挑拨离间的当的！莫说还没有这事，即便有，我也会原谅他的，我也不在乎的。一个优秀的男人，社会就这个样儿，要在外面混，哪里没有一些花花草草的事？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趁还有一点卖样，赶快把自己卖出去吧！
何浩天强调说，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要沉着，要冷静，要自信，要用一种博大的气势压住她！记住，千万不要激动，一激动，就反而占下风了。
赵岚再看何浩天，就觉得何浩天有些歹毒，这些话他都说得出来！人家跟了你三年，你就这样对待人家，也未免太毒了吧！有那么一瞬间，赵岚下决心，不帮助这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可一想到何浩天平时对她的好，尤其是小龙摔伤借钱的事，何浩天二话没说就借了，而且还多借了一万块，后来又让她把小龙带到他家里来，又是吃又是住的，还买衣服给小龙。做人要讲良心，人家这么对你好，等到人家遇到了棘手的事，你却不帮，你还是人吗？再说，何浩天的主意虽然歹毒，但歹毒的对象毕竟是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野女人。何浩天再坏，他还分得清里外，他还想着这个家庭。从这一点看，何浩天还是不错的。但这个何浩天，跟别的女人三年了，还在一直欺骗自己的妻子，要是那个女人不提出非分的要求来，说不定他要欺骗自己的妻子一辈子。世界上最让人痛心和悲哀的，就是欺骗，就是夫妻之间的欺骗。赵岚想，我要是李薇，你何浩天不离，我还想离呢！
大龙，你不会像何浩天吧？赵岚莫名其妙冒出这个念头。
15
代梅果然打电话来了。
赵岚伸手去拿电话，心里很慌乱。何浩天用眼睛鼓励她。
赵岚定了定神，说，喂，你是谁？
代梅说，我是何浩天的情人代梅，你是他的老婆吧？
赵岚说，我是，你想做什么？
代梅说，我和何浩天相爱三年了，浩天经常跟我说，你三年前就患了乳腺癌，说你很快就会死的，你怎么到现在还活着？浩天说，是他命不好，碰上了你这种倒霉的丧门星！浩天说他这一辈子只爱我，他要跟你离婚，娶我！想来你也知道，没有感情的婚姻，简直就是坟墓！我相信我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懂感情，你还是跟浩天离婚吧！不要伤感情！要不，你快点去死吧！
赵岚的心怦怦直跳。她恨何浩天，这个混蛋的心也够歹毒的，竟然为了一个野女人，诅咒自己的老婆患了绝症！赵岚更恨这个这个野女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话那么冷静顺畅，道理还一通一通的，她那么歹毒的话，即便朝池塘里吐泡口水，也会把满池塘的鱼毒死的！这个世界真他妈的乱套了！
何浩天又用眼睛又点头鼓励她。
赵岚又定了定神，把何浩天教他说的，她在被窝里背了一遍又一遍的话沉着、冷静、自信地说了出来。
代梅果然沉不住气了，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而愤怒了。她在电话里吼道，你这黄脸婆，我会让你哭不出好生气来的！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
何浩天满意极了。他走过去，很亲昵地拍了拍赵岚的肩，谢谢你，赵岚，表现很好。
赵岚一脸的热汗。
第二天一大早，代梅又打电话来了。代梅语气平和，说，你是浩天的老婆吗？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相信你会感兴趣的，你如果还有几分自信，今早十点正到雅点茶室来，我在梅香室等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赵岚对何浩天说，这个女人要见面，说她手里有要紧的东西。
何浩天皱着眉头想，见面，要紧的东西，她能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呢？见还是不见呢？不见，她以为怕她，整天纠缠，也不是个事，要是纠缠到李薇出国回来，那不就出大事了吗？见，谅她也不会咋样！抓紧时间弄个水落石出，快刀斩乱麻，斩断她的想法。
何浩天咬了咬牙，说，见吧！她说的要紧的东西，你就把它带回来给我，我会处理。
赵岚心里没有底，犹豫地说，咋个见面呢？我一个农村女人，会露馅的。
何浩天说，不要紧的，你能制住她的。这个女人我了解，还是很文静的，心地也不是那么坏，你只要从气势上压倒她，让她知道你永远不会跟我离婚，断了她的念想就行了。
赵岚疑惑地说，我跟你离婚？我咋个会跟你离婚呢？我是你家的保姆呢！
何浩天笑了，说，你千万要记住，你现在就是李薇，就是我的老婆，你一定要记住！要不，肯定会露馅！凭你这身段，凭你的容貌，你只要自信，你只要相信你就是李薇，就是副总，就是我老婆，你一定能够镇住她的！
何浩天就到衣柜里去选李薇的衣服，首饰，要赵岚去试穿。何浩天为赵岚选了一条淡蓝色的素裙，一双绛红色的高跟鞋，一条珍珠项链，还有一只宝绿色戒指。赵岚个子、身段都跟过去的李薇差不多，甚至脚的尺寸也差不多。赵岚穿了，在镜子面前一站，一个气质高雅，成熟美丽的女人就在面前活灵活现了。半年多来，赵岚的皮肤也显得白白嫩嫩的了，她把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银色的别针高束起来，看上去又增加了几分典雅。赵岚都为面前的自己而吃惊。自己原来是那么样的好看，这些漂亮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是那样的合体，那样的动人，好像本来就是为她自己准备的。赵岚眼里有些潮湿，心里有些酸楚，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日子算是荒废了。
何浩天围着赵岚转了一圈，赞叹说，真漂亮！比李薇年轻时还漂亮！赵岚，只要你自信，代梅一定会被你镇住的！
赵岚珠光宝气的就要出门了，何浩天说，你还是提一个包在手里吧！一是可以装东西，二是假如有些慌乱，可以装作在包里找东西，可以避免手足无措的举动。何浩天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灰色的坤包，赵岚把手机装了进去，觉得空空的，一回头看见桌子上那个拷贝得有她和小龙照片的雪白的瓷杯，就随手抓起，装在包里。真的，此时的她，好想小龙，自从买到这个杯子，只要有空，她就捧在手里，慢慢抚摸慢慢欣赏。捧着杯子，她就有了力量，有了希望，有了支撑。
何浩天本来要用车送赵岚去的，但觉得不恰当，就让赵岚打出租车去。只要一说地点，出租车就准确地把她送到目的地去。
赵岚坐在车里，又回忆了一遍何浩天教她的应对方法。何浩天还告诫她，一定要沉稳自信，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只能用语言解决，千万不能动粗，否则容易把事情闹大，弄巧成拙。赵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心里还是没底，她一次又有一次地想，这个代梅，这个跟何浩天睡了三年的女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赵岚最恨的，就是这样的野女人。按时下的话说，就是小三，就是想抢走人家男人的小三。她觉得小三可恨，但她更对小三好奇，小三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魅力呢？这个世界上，为什么那么多男人会被小三俘虏呢？是小三出了问题？还是男人出了问题？还是男人们的老婆出了问题？现在，她特别想看看能抢走何浩天这种成功男人的代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心情有些迫切，有些激动。
16
赵岚进了雅点茶室，进了梅香室，里面空无一人。再看看时间，刚好十点。
服务小姐跟了进来，礼貌地说，请问，喝点什么？
赵岚微微笑了笑说，待会儿！
又过了几分钟，还是不见人，赵岚心里有些纳闷，手脚就有些慌乱，她把手伸进坤包，就摸到了瓷杯。她把它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看了看，然后又捧在手里看小龙的照片，小龙的眼睛看着她，笑得很幸福。赵岚的嘴角也就露出幸福的微笑，她在心里说，小龙，妈今天在做一件特别的事，妈就要看见小三究竟长成什么样子的了。
忽然进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穿着雪白的裙子，披肩发顺溜得像黑色的绸子。模样很清纯，就像电视上的那个小龙女。
赵岚本来是要把杯子放在包里的，但一紧张，就顺手放在了桌子上。
女人看着举止高贵的赵岚，显然有些吃惊，面前这个看上去既富贵又典雅的女人，确实非同凡响，这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但这种吃惊，只是短短的一瞬，不是明眼人，是察觉不到的。女人微微笑了笑，说，你好，我叫代梅，你就是浩天的老婆吧？
赵岚看着面前这个怎么也不像小三的女人，很疑惑。她一直以为，这个叫代梅的女人，一定是花枝招展，妖艳无比的。没想到是这么般的清纯。赵岚也微微笑了笑，说，你好，我就是。
赵岚先入为主，说，你要我看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就拿出来吧！
代梅说，我会给你看的，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
赵岚定了定神，说，不就是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吗？有啥好准备的。
代梅的脸忽然白了一些，显然有了愤怒的神色。她说，果然有气质！然后代梅从包里抓出一个纸袋，扔在桌子上，说，你就看吧！
赵岚拿起纸袋，打开，全是照片，都是何浩天和面前这个女人的裸体照。有些照片不堪入目。赵岚从来没有看过这些东西，她羞得无地自容。她忽然想到了大龙，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就是大龙。大龙是不是也遇到了一个野女人了呢？要不怎么忽然就消失了？赵岚的气粗了，脸红了，火辣辣地烫。但她忍着。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你现在是李薇，是副总，是何浩天的老婆，你的任务就是镇住这个小三，让她离开何浩天，让她死了嫁给何浩天的野心。这么一想，赵岚就镇静下来。她把那些破照片摔在桌子上，说，我替你感到悲哀！这种破事拿来丢人现眼，你以为我们家浩天真的喜欢你，真的爱你，别做梦了！他只是把你当做玩物，现在他玩厌倦了，他想丢了，你还是趁现在还有一点模样，去找个下三滥男人嫁了吧！
代梅终于沉不住气了，她忽地站了起来，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老妖女，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还好意思教训我！
赵岚觉得这样的小三太猖狂了，她心里充满了恨，但她克制住了，她微微笑了笑，说，我也明确告诉你，你以为你用那点烂事来要挟我，我就会跟我家浩天离婚，让你的阴谋得逞吗？你的算盘打错了！你想搞臭浩天，其实最臭不可闻的就是你！浩天是男人，有点花花草草的事，再正常不过，我可以原谅他。你是个女人，你臭了就是孤家寡人！如果你还要点脸，就赶紧夹紧你的双脚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这些话，有的是何浩天教的，但好些是赵岚临场发挥的，赵岚惊奇自己竟然有这么好的骂人天赋。她站起来，斜了一眼一脸怒气可怜巴巴的代梅。心想，自己过去太低估自己了，原以为是一场硝烟弥漫的世界大战，没想到只那么一两个回合，就大获全胜，还真有些意犹未尽。
17
赵岚刚转身，就听见啪的一声巨响，原来，脸都气变形了的代梅抓起桌上的那个拷贝得有赵岚和小龙照片的瓷杯砸在地上，以示愤怒。
这下赵岚再也沉不住气了，这杯子是她的梦想和希望，是她的命根子啊！赵岚把包一丢，像疯了一样扑了上去，又是抓，又是踢，又是咬的。娇小的代梅被扑倒了，她先是懵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就变成了这种局势，她不就是摔了一个杯子吗？而且还只是摔在地上，没有摔在对方身上，可这个高雅的女人怎么瞬间就变成疯狂的母狼了呢？代梅没有了还手之力。代梅倒地的时候，后脑勺正砸在茶几的尖角上，汹涌的血，从她黑绸子一般的披肩发里漫出来，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温热的血腥味。代梅一动不动，满身鲜血地躺在地上。
18
赵岚的头发散了，乳白色的裙子也撕开一条长口，但她不知道 。她蹲在地上，把瓷杯的碎片，慢慢地，一片一片捡了起来，捧在手里。赵岚泪如雨下。她目光漠然，低声说，小龙，小龙啊，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啊！
赵岚双手捧着瓷杯的碎片，踉踉跄跄地往茶室外面走。她边走边说，小龙，你要乖啊！就只有五六家酒店了，妈只要一天就找完了，我就要找到你爹大龙了。
19
赵岚刚走出茶室大门，就被两个警察带走了。其他的警察，立即拉起了警戒线。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这年头怪了，两个文质彬彬的女人在一起喝茶，一个女人就把另一个女人给杀了。
20
大龙从报纸上的那篇深度报道，知道梅子出事了，也知道了赵岚所作的一切。大龙赶紧打赵岚的电话，赵岚的电话已关机。大龙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大龙踉踉跄跄赶到殡仪馆，梅子像睡着了一样，很安静，只是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大龙双腿一软，跪在梅子面前，双手紧紧地捂住脸面，但泪水还是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大龙抱着梅子的骨灰盒飘飘忽忽地行走在广州的大街上，像一片秋天的树叶。
大龙在看守所见到了赵岚。赵岚穿着橘黄色的囚衣，看上去比原来瘦了些，但依然很漂亮。
赵岚惊恐不已，泪流满面。赵岚说，大龙，我终于找到你了。
大龙痛哭流涕，说，赵岚，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龙！对不起爹！大龙说着，就狠狠的地给了自己三个响亮的耳光。
大龙把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狠狠地抓着，像犁铧犁过秋天的田野。阳光透过铁栏照在他的身上，照在缓缓飘落的一缕缕雪白的头发上。
（中篇小说《找啊找》27700字首发于《中国作家》2015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