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侧身抓住了床头这个铜烟袋锅,来上一锅子,他就知道又是好天气。这一天,就不会有麻烦跑来找他。
石头跛有好几个烟袋锅,核桃木,梨木桃木,还有两个铸铁的。他像皇帝翻牌,选宫妃侍寝,只要摸出了这个铜烟袋锅,那一天,他的运气一定不错。他看了一下墙上的日历,这一茬打扫时间又到了。
石头跛觉得太阳光是最认人的,专拣她偏爱的地方使劲照射。
石头跛使劲地抽完最后一口烟,铜烟锅在鞋底上磕巴几下,往肩膀上一搭,出门了。提上水桶,拿上拖把,又要去为光伏板除尘。
他真名石耀强,连他自己也忘记了。石头跛是村人对他的称呼,既是尊称,同样也有戏虐的成份。跛着脚往前走去,每走一步,整个身体就像电压不稳的电流表指针,不断地起伏画弧线。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也改不掉这个毛病了,喜欢和自己叫劲儿,无来由地想和自己对抗,和自己的命运对抗。他的眼里又是满当当的。满当当的阳光,满当当的光伏板。成排的光伏板,早已化成他统帅的战阵,就像这里曾经居住的村民,无论酷暑严寒,都在专心用意拥揽阳光入怀,努力把生活磨打成一种甜蜜幸福模样。
他认为自己很失败,到头来成了光杆司令。他又觉得很庆幸,他亲眼目睹村人都离开这里,过上好光景。山村像一个发育不良的葫芦,悬挂在这半山腰,他知道,这个葫芦是被他不断地越挂越高,几次三番耐不住折腾,干瘪凋谢了。现在,除了光伏板牵拉太阳光的嘶嘶声,就是光伏板吃饱喝足吐出电流的浅吟低唱。人声鼎沸,鸡飞狗叫,已经被远去的人们带走了。
人们走了,石头跛坚持不走。他认为自己的根在这里,家就是根,是生血脉的地方,即便他家的根已经被他弄断了,但他心里还期盼着有一条根在沿着山坡往上生长。光伏建设时,开发商要拆他的房,他没有答应。就连山村那十几个不愿意进城的老头老太太,都进城了,住楼房去了。他却成了开发商眼中最难缠的钉子户,一个只会抽旱烟叶的混不吝。开发商给他开出比别人高一倍的补偿,他不搭理,只是使劲地抽着自己的桃木旱烟锅。开发商给了他城里两套房的待遇,他不理睬,仍旧只管抽着自己的梨木旱烟锅。开发商几次亲自上门,每次都给他带来两条好烟,他不接,原封不动地放那里。开发商问他住在这里有啥好,你就这样死心塌地认死理。石头跛烦了,闭门谢客,不再接见任何人来说项。最后,开发商破解了石头跛的密码,石头跛山一样厚重的秘密。只得妥协,答应石头跛提出的条件,石头跛三间瓦房,修旧如旧,变成了光伏电站的门房。石头跛成了光伏电站一名看守,一名电站保洁员。
石头跛今年八十有三,他硬朗的身体,层叠着一部小山村的发展史。村子在他手里三次拔高后靠,长大又变小,最后干脆变没了。十几年前,小山村在他手里再一次被拔高。一条大江北去,这里成了淹没区,村人修建的水电站成为水下龙宫。已经十多年没管事的石头跛,经不住乡领导劝说,再次执掌小山村,他心里流着泪,将村庄一分为二,整个村庄,一部分移民到本省其他平原地区,一部分被他使劲给拽到更高的山坡上,把日子贴着这片石漠化荒山过。他没有到平原去享福,选择了留守。他有心病,害怕儿子回来,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知道他的儿子肯定是要回家的。他的儿子最听他的话,也非常珍爱这个家。
那时,他四十来岁,是村里的领头人,他带领村人筑起一座石坝,硬生生把村前小河截断,村子成为全乡第一个用电村。水电站发电了,半个山村被他用力拔起,栽在后山上。村庄也像一个穿了高跟鞋的女人,长高了俊俏了。电站让村庄灵秀亮堂了,他却从此整夜地失眠了。他内心已经把自己抽打了无数遍,他觉得对不起儿子,他就是一个不称职的老子。他安排儿子去排除那个哑炮,打通电站渠首通水最后一米距离。那时阳光就像锥子一样,刺穿着小山村人们的脊背,戳破一座座大山。从那时起,阳光的颜色就成了铜色的,连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也是铜色的。儿子没了,他在轰隆声中成了跛子。
从那时起,他开始抽烟,只抽那种劲道十足的旱烟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