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能特区

一

吕知寒上车没几分钟，眼帘就像石磨一样抬不起来了。他竟然梦到自己死了，别人给他开追悼会。追悼仪式结束后，他被抬到太阳光下火化。他的身体随烈火升腾。

他醒了。

他醒来第一个想到的是，难道老鲍那里已经撑不住了？他太困了，连着几天都没有合眼。现在，老鲍那里需要他，他必须去。他正火急火燎地往那里赶。老鲍啊老鲍，你现在就是把自己站成一座光伏发电站，哪怕用流下的汗水带动水轮机发电，你也必须给我撑住，给咱们予西电网撑住。他拍了一下脑门，老鲍不会垮掉，老鲍不可能垮掉，老鲍一垮掉，整个予西电网就要垮掉。

8月中旬的一个周一，11时，予西电网用电负荷再次创下新高，供电形势紧张。当前正值“三伏天”的“末伏”，气温一点降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这让吕知寒忧心忡忡。上周，他想，看来今年可能有幸见证历史——见证1961年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高温过程。这些天，他有时甚至都不敢查看天气情况。他知道今年的高温如此极端，是天气预报里经常提到的“副热带高压”惹的祸。它擅长制造“水火两重天”，当内部盛行下沉气流时，天气晴朗少雨，更多的太阳辐射到达地面，就像给地面盖上了一个大蒸笼。

上周，他请示上级电网调拨电力指标，支援予西电网。上级电网提醒他，要准备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过一段紧日子了。

昨天上午，他接到市长庹辛的电话，要求加大电力供应力度。今年前7个月全市各项经济指标全线飘红，电网要给力，为全市经济增长作贡献，现在正值关键时期，供电公司要为全市工业生产再攒一把劲儿。上半年，看着每个月的用电负荷都比全年同期高，吕知寒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这说明经济在向好。他每次接到调度中心的电话报告说，用电负荷刷新纪录，他都高兴得想出去放一串鞭炮，释放一下心中的兴奋与激动。

刚放下市长的电话，他就接到了变电检修分公司总经理打来的电话。这个电话让他心里一紧。他拨通办公室主任的电话，让他通知运检部主任马上和分管生产的副总经理宗立行立即赶往龙潭寺变电站。

他又拨通了调度中心主任的电话，询问电网负荷情况。调度中心主任回答，现在电网运行平稳。调度中心主任今天带班坐镇值班台，说遇到任何情况，一定第一时间向他报告。吕知寒知道，现在自己必须到龙潭寺变电站走一趟，看来这一包脓还是要出头了。

吕知寒换好工作服时，办公室主任已经到他办公室门口了。看到办公室主任也换上了到生产现场的工作服，他吩咐办公室主任继续守在办公室，他和宗立行一起去现场。进电梯时，吕知寒看到电梯里镜子上映出一行字：为美好生活充电，为美丽中国赋能。那是电梯间走廊墙壁上的一句标语，被窗外的太阳照射得闪着光。

他突然想起一年前这个时候，他去见市长庹辛的事。

那是一个有些阴霾的日子，来予西履新的吕知寒，第一次拜见了庹辛。更确切地说，是市长庹辛要见他。直到那时，他还坚信，自己当年建立绿能特区的倡议，无可厚非。建设绿能特区，应该是一条康庄大道，只不过是走别人还未曾走过的路罢了。

二

一走出玻璃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司机已经把车停在台阶下。办公室主任告诉他，宗立行带着运检部主任两分钟前已经出发了。坐上车，他扫了一眼车前的仪表盘，当前温度44摄氏度。他想，今年夏季这场高温极端天气肯定会载入史册，一定会是未来中国气象学家无法绕过的一个话题。

被太阳光围猎的城市上午，有种比旷野更深邃的荒芜感。截至8月15日，此次高温过程已经持续64天。予西市西部的溪水县更是创下45.9摄氏度的最高温度纪录，令人忧虑的是天气预报说这样的天气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已经紧绷的予西电网能否在接下来的一周继续支撑下去？这个问题就像一把剑悬在吕知寒的头上。他已经几次从噩梦中惊醒，梦到予西电网因为一个局部问题，导致全网崩溃。他试图改变，却处处受阻。忧虑一剂一剂注射进他体内，连强力镇痛剂也无法缓解。

吕知寒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给跟两个中心的主任打电话。这两个中心是一个城市电网运行的左右脑，电力调度控制中心调度指挥高压输电网络，供电服务指挥中心则对低压配电网络进行服务指挥，智能研判、提前介入、“客户零感”检修……两个中心昼夜不停运转，万家灯火才能常亮，盛夏之中才能凉风徐徐。

在吕知寒和两个中心主任打电话的间隙，他的电话铃声见缝插针地响起。

城区配电中心主任逸飞报告，带电作业一班副班长田珍亮中暑被送进医院了。任逸飞昨晚一宿没睡，事情妥善处理后，觉得还是要向领导报告一声。他害怕田珍亮这次住进医院，出来后得修养一阵，暂时无法上岗了。前一天，任逸飞发现，田珍亮在作业时身体向前探着，身体非常紧张，和她伸出去的绝缘杆一样僵硬。她全神贯注，面色紧张又憔悴，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两周了。太阳光打在她深深的黑眼圈上，显得更加明显。认识田珍亮的人如果半年没见她，一定会被她现在的样子和变化吓一大跳。过去，她随和可亲，从容淡定，动作麻利；但现在，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些变化，任逸飞注意到了，她的同事也注意到了。他们非常担心她的情况。田珍亮现在对工作有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迷恋与固执。她之前因病请了三个月的假，虽然回归了岗位，但身体却再也不像从前了。田珍亮回归单位后，还是那样，一有工作就抢着干，尤其是近两个周，几乎天天连轴转，别人劝她也不听。她一登上那扬臂车，就一定要一鼓作气把所有工作程序都执行到位才下来。每次下来，田珍亮的绝缘服里都能倒出小半盆汗水来。也有同事心疼她，想替换她，她都会大声吼叫，你们还年轻，工作机会多得很，你们就让我这个老太婆满足一下心愿吧。田珍亮如此一说，也就没有人再和她抢了。每次办理操作票，她就像一枚钉子在那里站着，看到操作人是的名字是自己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段时间，和田珍亮一样，已经有几个单位报告出现抢修人员中暑的情况了。从前一天下午起，已经有3个技术骨干累倒了。田珍亮累倒了，好在还有其他备班人员可以顶上去。现在让吕知寒忧心的是，老鲍的另一位老搭档胖妞病倒了，现在谁能医治？此时一连串问题闪现在他的大脑，自己是一个合格的电网公司总经理吗？自己能够带领予西电网走出这险象环生的困局吗？自己有能力治疗这个庞大躯体身上的沉疴吗？他握了握拳头，在一波波的自我怀疑中，他尝试镇定下来。他想起二十年前庹辛说给他的那句话，我就欣赏你那愈挫愈勇的劲头，越是在困难面前，你越是激情四射。他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在自己有烦心事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庹辛。庹辛，同样是他迈不过去的一座山。

不过，他对自己对工作的专注专业还是很自信的，相信自己多年来形成的对事业的虔诚，相信自己能够临危不乱，能够指挥有方，相信单位八千兄弟还是信任他的。党委班子就是他的坚强后盾，八千兄弟就是他的靠山，像岩石一样坚硬可靠的靠山。

车子到达龙潭寺变电站时，先期到达的宗立行和变电检修分公司总经理老鲍正对着一份图纸比画着。看到吕知寒站在他们身边，两人赶紧抬起头来打招呼。老鲍的上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宗立行光秃秃的头顶上也是汗珠直冒。老鲍直奔主题，开始向他汇报具体情况。老鲍向他汇报，这是工作程序。吕知寒在担任电网公司负责人前，也是系统内有名的技术专家，变电设备出了故障，只要吕知寒一到场，再难的问题都能解决。

老鲍和胖妞，就像一对分分合合的恋人。他总是这样，只要见到她，他的眼里就有光。这些年，他依恋着她，追随着她，去追逐那梦幻般的信仰，反倒把自己的青春也丢失了。她对他有不满，有满肚子的委屈。今天她不想再犹豫了，她已经憋了这么多年了，再憋下去会憋出内伤。让她满意的是，他对她的追求是一以贯之的，是付之行动的。她接受他热烈的追求，也同意他来到自己身边，心甘情愿把自己托付给他，默认他对“领土”的圈定。他们好像是两个独自运行的星球，互相吸引，也互相排斥。他们在一起，看似平淡，却又亲密；看似危机四伏，却又相安无事。

胖妞是龙潭寺变电站的主变压器，而龙潭寺变电站则是予西电网在主城区第一个这种级别变电站。

让老鲍忧心的是，胖妞本就是带病工作。他原指望撑过这段高温期，待天气稍微转凉，就把胖妞肩负的负荷甩到邻近的变电站，给胖妞进行一次全面体检。可没想到的是，今年的高温天气擂鼓似的一声紧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毫无停止的意思。长时间的高温极端天气，导致电力供应紧张、安全生产压力增大。对于胖妞家族来说，胖妞的大导体本身就是一个高耗能器件，易损性极高，在长期超负荷运载状态下，“疲劳感”会进一步增加，容易出现问题。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问题，就有可能引发电网大面积故障。

老鲍昨天就来看过胖妞一趟。予西处于川茅地区的核心区域，予西电网现已有20多座这样级别的变电站，但龙潭寺变电站承担着主城区的供电任务。老鲍对龙潭寺变电站投入的感情最多。他知道胖妞担负的担子有多重。他非常欣赏胖妞工作起来那种全力以赴，那种浑然不顾，那种如痴如醉，那种冷静坚定，那种义无反顾，也非常满足于胖妞工作起来的那种专注，那种投入。老鲍心疼胖妞，不愿意让她独自承受那么大的压力。他也曾想过，给胖妞办一张病退证明，但又有些不舍。不得不承认，他对胖妞是最有感情的。他事业的起步就是在这里，和胖妞相依为命。他知道即便现在困难再大，也只能让胖妞硬着头皮面对，让她担起这份责任。他相信胖妞此时的心情一定和他一样。胖妞知道自己的价值可以在这里得到认可、得到承认。她劲头更足了，也更加一往无前了。然而问题也正是在这里，胖妞发现自己停不下来了。她不想停下来，也不可能停下来。她身不由己，无能为力。老鲍也非常喜欢这时的胖妞，比任何时候都喜欢，喜欢她的每一个表情，喜欢她忙碌的发出的轰鸣声。

老鲍这些天最担忧的，就是胖妞闹病，他知道胖妞一直在负重前行，咬着牙关捱日子。昨天巡检结束后，在他离开时，胖妞似乎发出了一串“呲呲”声。他似乎听到胖妞在自言自语，我不用搀也不用扶，自打和你相识，我们好像都在努力追求一种安全感，就像酒鬼离不开酒壶一样，上瘾了。他想，胖妞是不希望他现在离开，所以用自己的方式叫住他，想告诉他说她太累了，应该给她放假了。让她停下来喘一口气，缓缓肩膀，再重新上路。他知道这位老朋友的脾气。他每次来都凝视着她，她也全神贯注地凝望着他，他们神交已久，互相熟悉，互相体谅。胖妞知道老鲍的身体也和她差不多，都快要到退休的年龄了。老鲍从事变电运行工作已经35年了。他第一次当运行值班员时，就是与胖妞打的交道。那时胖妞“新嫁”，予西这座城市敲锣打鼓，排场十足，在全省电力系统中都是头一份的。那时老鲍还是小鲍。随着小鲍技术不断进步，他不断晋升，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他也离开过胖妞，但每次胖妞思念他的时候，他都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来到她的身边，给她安慰。后来胖妞才知道，在他身边，像她这样的朋友不断增多，让小鲍忙得不可开交。她在每次的接触中渐渐发现了小鲍的变化，小鲍的身体不断衰老，眼神没有当初在她身边时那样炯炯有神了，青春容颜不在，变成了老鲍。每一次到她这里来，还没说上几句知心话，他就被另一个争风吃醋闹脾气的朋友叫走了。

也不知是谁惹了太阳公公，今年夏天一个劲儿地发威，一日接一日地箭镞齐发，将阳光射向大地，把天空都烤出糊味了。我的那些老朋友能担得起自己肩上的重任吗？老鲍在床上翻来覆去。那天早上，天刚刚透亮，他就驾车来到龙潭寺变电站会老朋友。凝望着过去曾经朝夕相处的老朋友，他听见了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他撒娇。老鲍知道胖妞现在的确有点撑不住了，气温显示41摄氏度，胖妞承载的负荷压力过重，渐渐发起高烧。老鲍通过红外测温发现，胖妞体温已经高达92摄氏度，看来问题严重了。正常情况下，胖妞体温超过85摄氏度还可以继续运行，但绝对不能越过95摄氏度的界限。一旦超过95摄氏度，胖妞中心铁芯或绕组温度将高达105摄氏度，会严重损坏绝缘性能，缩短使用寿命甚至烧毁胖妞。

警报已经拉响。甩负荷可以避免胖妞被累垮，可此时甩负荷，可不是他一个变电检修公司的负责人能够拍板的事，必须上报市供电公司领导。

吕知寒知道龙潭寺变电站设备现在承受的压力，他心急如焚，但表面还要表现出波澜不惊。他知道是时候让胖妞退役休息了。他知道，胖妞也不甘心就这样退出舞台，只要离开这里，她的使命就终结了。想到这里，吕知寒宁愿让她在这里多守候一天，她可是为予西电网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功臣。她的结局，应该是被请进博物馆，被敬仰，接受礼赞。他知道和老鲍一个锅里搅勺子的兄弟们同样舍不得胖妞。他们和胖妞已经建立起血肉联系，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宇宙。他们相依为命的关系是坚固的、牢固的、很难改变的。在前往龙潭寺变电站的路上，吕知寒在想，指望老鲍他们上报胖妞退役计划是万万不可能的，这个决心必须由他来下，这个艰难的决定必须由他来作出。

可进入现场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看到胖妞见他进来，老远就向他行注目礼，向他问好。他听见她在讨好地说你看我的表现还不错吧，我可是给予西电网出了大力的，我还想继续在这里，继续和大家在一起。我不想这么快就完结自己的使命，我还年富力强，你看这两周我的表现还不错吧，我和姐妹们都在用心工作，不辱使命。吕知寒听到胖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似一声哀叹。他也舍不得这胖妞了，他听见电流从她心脏里输送出来的嗡嗡声，均匀而又平静。他听到了电流你追我赶的欢呼声，那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又各自散去，既遥远又亲近，既庞杂又清晰。吕知寒对胖妞家族并不陌生，他知道在电网系统里，她们是内当家的，是顶梁柱。他对她们的每一个表情都是熟悉的，对胖妞身体里的电流声更是熟稔。如果把整个电网比作一个人，那声音就像心脏的起搏声，那是心脏在为电网血脉流通泵血。

宗立行已经给老鲍开出了一张处方——甩负荷，或者立即让胖妞退休。这方法可以说是药到病除，可这个板，不是一般人能拍的，也不是谁都能拍、谁都敢拍的。胖妞承担着为区政府供电的职责，还带着两家三甲医院的负荷。这些都是重要客户，这些客户不能停电。龙潭寺变电站带着3座110千伏变电站，这3座二级站供电的客户都是重要的工业园区。如果甩掉这一部分负荷，那简直就是割肉。上周区委书记、区长还跑到供电公司来，希望供电公司能继续为稳增长作贡献。工业经济指标是硬指标，如果停止对这些工业园区供电，那如同掐住了区里的脖子。

吕知寒上周还去变电运检分公司调研，也来到了龙潭寺变电站。予西电网像摊饼子一样越铺越大，但龙潭寺变电站在予西电网中枢纽的地位未曾改变。那时吕知寒就交代过老鲍，务必盯紧盯牢龙潭寺变电站的运行情况。今年夏季遭遇长时间极端高温天气，龙潭寺变电站主变压器超负荷长周期运行，这是各级电网公司负责人都知道的事。可是替代电源还没有建立起来，只能让龙潭寺变电站再坚持一下，等迎峰度夏结束，一定要启动该变电站的改造工作。调研临走时，吕知寒交代老鲍要对龙潭寺变电站多加关照，甚至可以不惜代价给龙潭寺变电站开开小灶。龙潭寺变电站现在不能出现任何闪失，无论是人还是设备，即便再苦再累，也必须咬紧牙关，把这几天给挺过去。吕知寒的要求，老鲍还是很放在心上的。上周，他就把变电运检分公司检修班的工作人员临时充实到龙潭寺变电站来，以备不时之需。老鲍完全是按照应急演练方案排兵布阵，抽调人员都知道，自己来到龙潭寺变电站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的岗位职责，在春秋两季他们已经按照最高级别风险发生的脚本进行过不只一次演练。

老鲍在汇报前好像打了个哈欠。老鲍打哈欠时，吕知寒盯着他的口腔，好像穿过黑暗的口腔就可以窥探老鲍的所有秘密。听了老鲍的简单汇报后，吕知寒说，甩负荷是能解决现实问题，可你考虑到我这里的压力了吗？这些天我们基本上保持了电网安全平稳运行，投诉率还维持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可老鲍啊，你知道我每天最担心的是什么？就怕这长周期极端天气持续下去。好在这两个月我们的意见工单没有上升，反而同比下降了一些。这都要感谢兄弟们的努力付出，也要感谢客户，感谢他们体谅我们的难处，比平时更有耐心。但现在还远没有到松口气的时候，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不骄不躁，从容应对。

吕知寒知道老鲍在等着他拍板。此时，他真希望天空乌云密布，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为疲惫不堪的老鲍和胖妞解暑降温。他看了看老鲍，看了看宗立行，也看了看了汗流浃背的等待着他下命令的兄弟们。他看看天上的太阳，太阳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此时一团云赶紧凑过去，让太阳当手帕擦擦汗，太阳好像还对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兄弟你不是希望我这样热情似火吗，这样才能给你的绿能特区光伏电站助力啊。这是咱们两个的约定，我在夏季每天辛勤到岗值班，不就是想给你帮点小忙。吕知寒听到太阳这样对他邀功请赏，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我是这样想过，可太阳公公你也未免用力过猛了吧。

大家都在叫喊受不了了。他看见老鲍秃了顶的脑袋上，洒满了阳光。他又看了看站内的巡检道路，道路宽阔通畅，阳光驾驭其上。道路左侧是阳光，右侧还是肆意下泄的阳光。他的目光从疲惫不堪的胖妞头顶扫过，变电站把一座山岗从中劈开，胖妞的左边是山峦，右边是山岗，山势高低起伏，树木茂密，树叶都使劲卷着，想躲避太阳光，今年刚栽下的树苗全都耷拉着脑袋。放眼望去，到处焦灼一片，站内地上的小草干得能燃烧，站外山峦上的空气中弥漫着焦虑和忧伤。

毒辣的太阳下，每个人都像围在火炉旁，全身大汗淋漓。大家的衣衫很快被湿透，紧紧地贴着皮肉，汗珠像一条条小虫子，从脸颊快速往下爬。老鲍递给吕知寒一条毛巾，吕知寒擦了一把汗，干脆把毛巾系在右臂上。老鲍建议到值班室看看，老鲍何尝不清楚，值班室现在并没有什么可看的。那些电压值倒还平稳，只是电流值却像一个捣蛋的孩子，让人不敢正视，但又不得不认真对待。吕知寒也知道，现在不是站在这里发愁的时候。他是供电公司总经理，在危机四伏的时候更要稳得住，更要面对问题，必须迎难而上，在关键时刻拿出解决方案来。老鲍担心大伙长时间在太阳下暴晒出现中暑反应，劝吕知寒先去站值班室，再进一步研究解决方案。昨天，一名变电站运行人员就因为高温下巡检出现头疼、眩晕、乏力等症状，幸亏随行同伴及时发现，让他服用了随身携带的藿香正气水，又抓紧送医。

吕知寒理解老鲍的好意，但他没那么娇气。他说就站在这里说吧，现在说替换电源是一句空话，即便立即向上级单位汇报，租用临时移动变电站，最快也需要一到两个月，解不了近渴。天气预报显示，这样的天气还将持续。这种情况下，甩负荷肯定行不通。现在甩哪一个站、甩哪一条线路都行不通。老鲍说有3条110千伏出线是专供几个工业园区的，如果说要甩负荷，恐怕也不得不选择这几个工业园区。吕知寒摆摆手说，不要动这方面脑筋，我昨天才向区委书记拍着胸脯说保证园区用电，不能出尔反尔。吕知寒问老鲍，你这里有几台大风扇？老鲍说还真没有这玩意儿。一问一答间，吕知寒有了主意。

吕知寒转过身，对一直站在身边的宗立行说，还是想办法申请协调几台消防车过来，对过载和温度高的主变压器开启喷淋系统，采取人工降温方式带电水冲洗主变压器，帮助变压器散热。带电冲洗变压器对作业人员要求极高，除要求作业人员具备相应的专业技能外，在冲洗过程中，作业人员还要穿戴绝缘手套、绝缘靴等专业防护用具，在高温下作业。

吕知寒把想法交代给宗立行后，要求宗立行继续在这里坐镇指挥。

吕知寒走了，胖妞的心也跟着他们出发了。她开始为自己未来的命运担忧了。

三

只剩不到半个小时，220千伏北朔变电站送电投运仪式就要开始了。该站是北朔新能源项目客户专用220千伏变电站。这是予西电网电压等级最高、投资规模最大的客户专用变电站。

该项目是予西市政府引进的清洁能源项目，予西市拟布局高端动力电池生产、智能换电网络、装备制造、零碳汽车技术研究等项目。北朔新能源项目包含新能源锂电池正极材料研发、生产、销售，一期8条生产线将于本月投产，今年预计实现产值约100亿元。接手该项目配套供电设施安装工作后，予西供电公司从前期报装、设计到现场施工，全程简化程序、质量从优，用时5个月建成1座220千伏变电站，刷新了予西电网建设新纪录。

刚才，隋呼应打电话，说副市长已经在来秀水岭的路上了，吕知寒知道，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在赶往秀水岭的路上，吕知寒又从手提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演讲稿，又浏览了一遍。他是供电公司的总经理，是供电员工的带头人，同样也是电网企业的代言人。他有义务做好这一次电网宣言，为几千名予西电网建设者代言，他要把予西电网的服务宗旨、企业精神传递给大众，传递给社会。

“项目是凝聚人心、汇聚合力的有效载体，满足客户需求是供电企业的责任。只有通过具体实践，才能更好地树立电网人的形象，充分发挥央企的带头作用。”这句话是他专门加上去的。此时，一幕幕场景在吕知寒的脑海里回放。项目施工期间，予西供电公司相关部门和所属单位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处使，解决施工中遇到的问题：配电室墙体砌筑安全带不好打，安全监察部现场研究了“钢丝绳横穿法”；运维检修部周密编制审定验收运维方案，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调度控制中心提前介入，测算定值、编制送电方案；二次回路排查时间紧迫，变电运检分公司保护班全体出动支援；线路验收任务紧迫，输电运检分公司无人机班“火力全开”开展验收；面对客户提出的各种需求，项目牵头部门建设部迅速协调各部门，交换意见、研究对策、调整方案、落实到位……

天空像揭掉了保鲜膜，澄碧如洗，今天的太阳比昨天更加热烈，更加勤勉，更加尽职。吕知寒赶到北朔新能源项目投运现场时，二级职员隋呼应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自从这个工程开工以来，隋呼应就一直坚守现场负责协调。隋呼应现在能够坚持陪吕知寒参加投运仪式，完全是靠自己的意志力支撑。今天早晨，他从临时建设指挥部的简易行军床上醒来，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空气闪着微尘，像镀银的雪片一样飞扬，隋呼应醒来时的第一感觉是，太热了，让人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固定在混凝土中。凌晨躺倒在简易床上时，他还在诅咒这天气，诅咒这炎热的天气像一台抽气机，在吸走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其实从醒来，他就发现自己发了高烧，整个身体都像被抽空了气的球。

城市，就像一个深邃的隧道，没有尽头。在路上，吕知寒一直看向窗外，他盯着车窗外的阳光，思绪万分。其实，吕知寒奔走呼吁，努力推动的绿能特区建设，何尝不是为了破解用电难题？现在，他只恨绿能特区建设还停留在图纸上。

在还未到达会场之前，吕知寒觉得自己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如钟摆，摆得频率极快，时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过得快。隋呼应告诉吕知寒，副市长临时有事，会议延后了半个小时。见到吕知寒，隋呼应强撑着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一点。他说，这些天，自己就好像坐在火山口上一样。吕知寒听到火山口一词，说咱们谁不是坐在火山口上。吕知寒比谁都清楚，隋呼应带着弟兄们在这里顶着高温酷暑，为了工期连班倒，24小时不间断施工。隋呼应是心疼大家太累了，但他没办法，只得在这里盯着。他不走，干活的兄弟们也不好意思提前走。吕知寒知道，隋呼应已经在工地待了两个月了，只为了变电站尽快建成投产，只为了践行予西供电公司对客户的一个承诺。吕知寒知道大家为了这一个承诺，比过去付出了更多，流下了更多汗水。

副市长到达现场后，吕知寒带他到变电站建设临时指挥部小坐，并向副市长汇报投产仪式的主要议程。副市长刚刚之所以要求投产送电仪式延迟半小时，是因为他在办公室接到了省政府分管副省长的电话，要求注意旱情，全省准备启动防高温抗旱工作。省城现在已经严重缺电，要求予西市的几座水电站在关键时刻顶上来，为保省城不拉闸限电作出予西贡献。副市长也想和副省长讨价还价，但他在电话里只说了“可是”两个字，副省长就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要求他在此关键时刻不要有讨价还价的想法，要顾全大局。副市长只得作罢。可昨晚市里才开常委会，要求加强水利资源调度。现在，几座大型水库都快接近死水位了，天气持续高温干旱，小河干涸了，大河也快见底了，怎么办？市里要求龙滩水电站，作为调峰电厂每天只发几个小时的电，在关键时刻顶上去。龙滩水库控制流域面积不是很大，但却是予西市市的“大水缸”，予西市有两座自来水厂都从龙滩水库取水。昨天晚上，市委常委会要求时刻紧盯龙滩水库水情，保障百万予西居民饮水，是龙滩水库最重要的任务。

进入变电站，吕知寒再一次被这些坚硬的钢铁震撼了。它们就像他熟悉的老朋友。他对这些具有力量之美的钢铁有着深深地迷恋和兄弟般的情谊。吕知寒相信，每一名电网职工都会对这些钢铁有自己独特的情感。予西电网纵横交错，不断延展。为了保障电网安全稳定运行，八千人日夜奔忙，步履不停。只有与这些金属设备建立了理解关系，一个从业者才能尊重自己的职业，才能理解自己职业的价值，才能对自己的职业充满敬畏。这些金属的力量深深震撼着吕知寒，它们刚强的身躯伸向天空，那是力量的延伸，那是力量的传递。他被这些金属勾勒出的线条之美震撼了，吕知寒知道这些钢铁虽然仍是钢铁，但它一经融进电网，它就开始积极地参与着历史进程。这是电网员工汗水与智慧的结晶，是一种冲破云霄的气势，是一件美妙绝伦的艺术品。

太阳依旧不停向大地发射着光的箭镞，投下炙热的匕首。现场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这座看上去雄健壮美的变电站，和予西电网很多其他变电站一样，马上就要面临太阳的严峻考验。吕知寒陪着副市长视察，他想，副市长现在心里是否也和他一样，泛滥着这样的担忧呢？予西市城市用电主要依靠水利发电，可在长时间的高温干旱下，很多水库都已接近死水位。春天时天气预报预测，今年予西地区将比往年降雨量多出五到六成，还预测主要降雨会集中在7月到8月份。予西市的几大水力发电厂都在7月份以前满发满供，腾出库容，并通过输电通道传输至大电网，将当地资源优势转化成经济优势。可今年的老天爷，给予西人开了个玩笑。上周，予西供电公司电网调度控制中心主任已经向吕知寒报警了，随着电网负荷不断攀升，他们已经把电网所有能用上的力气都毫不保留地用上了，发电机组已经捉襟见肘。吕知寒本来想召开一个主要中层干部紧急会议，通报一下电网当前面临的严峻形势以及必须完成的任务。可是一个接一个突发的事件迎面扑来，让这个会议一再延期。

吕知寒握着端子箱的门把手，就像握着一把丈量予西电网承载能力的尺子。他知道，这个变电站投运后，予西电网勉强维持的供需平衡将被打破。他不禁想，这座变电站若是在予西水电富余时投产，就能开足马力供电，或许就能解现在电力紧缺的燃眉之急。这座变电站本就是为电化学储能项目供电的。储能电站在电力系统中一方面可以通过削峰填谷解决峰谷时段发电量与用电负荷不匹配的问题，另一方面可以参与电力辅助服务，解决风光发电的波动性导致的电网电压不稳定。此外，灵活配置的储能系统还可以提高本地消纳新能源电力的能力，一举多得。吕知寒又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四

他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走动。有人敲一下门。吕知寒喊道：“请进。”

是办公室副主任。他走了进来，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看到售电运营中心总经理老范也在，他欲言又止。看到办公室副主任急不可耐，又遮遮掩掩的样子，吕知寒说有事情？吕知寒知道副主任还不适应他的工作，副主任主持办公室工作还不到两周时间。一周前，吕知寒把办公室主任调到溪水县供电公司担任一把手。上个月，溪水县供电公司总经理被省公司提拔到相邻地区任职。

看到副主任还有点吞吞吐吐，吕知寒要求他尽管说。

“营销运行中心大厅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人，他们都吵着要见你。

“因为天气太热，聚集的人又非常多，我已经跟营销运行中心值班人员打招呼，让他们把空调开到26度。”办公室副主任解释说之所以答应这些代表提出的要求，是他实在太担心那些人，同时到来聚集在办公大楼门口，那样就会……

吕知寒是坐不得办公室的，他只要一坐进办公室，就会有一大溜人在门口排队等着找他。他刚打开门，售电运营中心总经理老范就脚跟脚地进了屋。吕知寒也正准备找他安排营销运行中心工作，现在他必须和营销运行中心商量一下，拿出一个方案，怎样去做好龙潭寺变电站供电的那几个园区的工作。吕知寒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就在思考，现在他们需要那几个园区配合供电公司，加入到叫“予西虚拟电厂”的这一新生事物中来。吕知寒要为供电公司蹚出一条新路子。

“范总……”吕知寒开口了。他知道老范之前请了半个月的病假，虚拟电厂合作方谈判的事情就交给了供电公司营销管理部主任负责。营销管理部主任此前在汇报与楼宇科技公司谈判时一筹莫展的样子让吕知寒记忆犹新。他知道事情毫无进展和之前的工作没做到位有关系，老范自然脱不了干系。

然而让吕知寒大吃一惊的是，老范来找他，不是为了工作，而是要辞掉现在的职务。老范的这番请求确实出乎吕知寒的意料。在电网遇到危机的紧要关头，又碰上人事危机，吕知寒加重了口气：“不同意！”

吕知寒接着又问了一句：“家里有啥过不去的坎儿，你可以给我说呀。”

老范赶紧否认：“没有没有。”

吕知寒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家里的事咱们慢慢处理好，有难处你跟我说。”

老范以为吕知寒看透了他的心事，补充道：“谢谢吕总关心，我只是觉得自己身体有点……”

老范家里的确有一些状况。他因为工作忙疏于关心孩子，导致孩子现在成了这样，他觉得自己亏欠孩子太多了。老范的妻子田珍亮也是一名电网员工，在配电检修中心从事带电作业工作。她值班是常态，轮值时白天黑夜都在单位。除了值班，还有各种学习、培训、比赛要参加，田珍亮就像种在单位花园里的一棵树，家里总是见不到她的影子。老范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凡是事无巨细，手机24小时开机，全年不休，家里的事情也顾不太上。

在老范夫妻心中，他们的女儿一直是个不太需要操心的孩子。她从小到大无病无灾，从小学到初二学习成绩虽然不拔尖，但也从来没有掉过队。女儿就要上初三了，老范夫妻想孩子应该更加努力，迎接中考。这是女儿一生中第一次重要的考试，他们也想拿出一部分精力帮助女儿冲刺第一次人生大考。老范的妻妹也有一个和他们的女儿同年生的女儿。可妻妹家的女儿，按田珍亮的话说，天生就是来折腾妻妹的。妻妹家的女儿从小就生病，上学后在学校也不守规矩，妻妹几乎成了学校的常客。老范对自己的女儿更满意了。

女儿初三第一个学期的第一个双休日，老范难得准时下班回家。老范进门一看，发现女儿穿的运动鞋在门口放着，看来女儿已经回家了。女儿从卧室出来后表情严肃地打量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女儿问，你有时间吗？女儿这第一句话就让老范非常不适应。过去即便自己再忙，女儿见到自己都会欢天喜地喊声爸爸，可这次却没有那份亲昵。老范想，孩子大了，上初三了，学习压力肯定也大，心里有点烦心事也正常。他还没顾得上回答，女儿一转身说算了，问你们也不会说实话，你们既然打算瞒着我，我问了也没用。老范追问了好半天，婷婷也不说原因，老范只得放弃了。

田珍亮发现女儿心里有事，是在几个月后。田珍亮几乎没有为女儿的事情操过心，已经习惯了她的懂事听话。有一天不当值，田珍亮发现婷婷竟然也在家，便问她为啥没上学。婷婷说自己不舒服，跟老师请假了。田珍亮问婷婷哪不舒服，说着就要带她去医院。婷婷拒绝去医院，田珍亮劝婷婷听话，坚持要带她去医院。婷婷终于爆发了，大吼道：我没病！有病的是你们！田珍亮的心被女儿这一声怒吼震碎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婷儿，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这时老范也进屋了。婷婷再次咆哮道：少在我面前假关心我，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人就是你！还有你！婷婷轮番指着他们。女儿的指头在他们看来简直就像刽子手手中的砍头刀，寒气逼人。田珍亮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想婷婷一定是在外面受了委屈，需要父母帮助，但父母因为工作太忙没有及时帮上忙，才惹得女儿牢骚满腹。然而，更让老范夫妻没料到的是，女儿发火过后，竟然摔门而去。田珍亮哭喊着让老范去追女儿。老范说追什么追，孩子出去跑一圈，想通了就会回来的。自家的女儿还怕她离家飞走了。女儿的突然爆发，让老范夫妻一直转不过弯来，田珍亮更无法接受，为什么女儿突然从一个乖乖女变得如此暴躁。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里炸响的霹雳。她哭得浑身哆嗦，不停埋怨自己，她这个母亲太不称职了。

这些年，她在女儿身上投入的精力太少了。老范自从担任供电所所长起，就没在家待够过一整天。他从没有关心过女儿的学习成绩，也没和女儿认真交流过对生活、对人生的看法，好像女儿一转眼间就突然长大了，长这么高了。田珍亮在单位也是拼命一族，总想着在单位当标兵。这些年老范获得了单位的各种荣誉，连续三年被评为省劳模。单位领导念他工作认真负责、专业能力强，让他担任了业务主管，又一步步提拔到中层领导岗位。

后来，老范从田珍亮那里得知，原来婷婷在进入初三时，班上来了一位转学的同学，和婷婷长得一模一样。班主任也惊讶至极，这两个学生不仅长得一样，竟然名字都一样。同班同学中有些管不住嘴巴，好奇地问她们是否是双胞胎？如此简单的问题，却让两个女孩都困惑了。和范婷婷长相相同的女孩叫吕婷婷，她是从溪水县转学过来的。也不知这个吕婷婷是出于什么动机，她竟然和范婷婷说自己的父母告诉过她，她的确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只是在出生不久后就被领养了。田珍亮为此找到学校，见到了吕婷婷。吕婷婷不否认自己曾对范婷婷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在转入这所学校前，这里并不是父母的首选，但自己一直坚持要来这所学校。幸运的是，在这里，她遇到了范婷婷这个姐妹，她太喜欢范婷婷了。她之所以认为范婷婷和她是同胞姐妹，是因为她的确听父母说起过一次。吕婷婷的父母在深夜时的一次交谈被她偷听到了。那天晚上，吕婷婷偷偷带了一本小说回家，回家后就把书藏在餐厅的酒柜里。她准备等父母睡熟后，偷偷地把小说拿出来看个通宵。吕婷婷光着脚从卧室里走出来，却偷听到了父母在神秘地说这话。于是，她贴着虚掩的门听到了父母谈论的这个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第二天一早，她就质问父母，父母说她想象力丰富，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于是吕婷婷认定在这个世界上，她肯定有一个双胞胎妹妹。田珍亮听到吕婷婷这样说，不禁怀疑难道自己生的孩子真的被医院医护人员狸猫换太子？这不可能，自己是十月怀胎生的女儿。当时剖腹产后，她看到女儿那张丑丑的脸，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又想到女儿的质问，既然她是老范和自己亲生的，为什么老范肤色那么黑，她的肤色却那样白皙。田珍亮还曾一直在心里高兴，自己的女儿真会长，专门挑着父母长处长。此时田珍亮不得不承认，女儿和吕婷婷站在一起，谁也分不清她们谁大谁小，她们真的太像一对孪生姐妹了。

田珍亮告诉老范，女儿自从和她谈论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但她发觉女儿变了。女儿再也不和她谈心事了。她害怕女儿的沉默，她害怕从此以后，她们就像两个运行轨道不同的行星，很难再有交集了。她着急，她甚至跑到溪水县，找到吕婷婷家里去探个究竟。吕婷婷家还算说得过去，父亲是一家乡镇医院的医生，母亲在医院大门外开了一家小超市，日子过得还算平静。他们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去读书，会扯出这样一个双胞胎妹妹来。可让田珍亮惊讶的是，那对夫妻竟然说他们的确有过这样一对双胞胎，只可惜当时医疗条件差，孩子出生不到半个月，其中一个就夭折了。

老范夫妻一下子蒙了，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慌中。田珍亮决定休个假，好好经营一下这个家。钱永远也挣不完，工作永远也干不完。田珍亮在医院开了一张病休证明，休了四个月的假，顺便治疗一下自己多年积下的老毛病。

田珍亮成了一个侦探，一个非常敬业的职业侦探。她侦查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女儿。每一次跟踪都会在田珍亮内心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她觉得自己这样做不是一个家长应该有的光明正大的方式。这样的做法，如果被女儿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田珍亮知道自己这样不计后果的跟踪会让女儿产生逆反心理。但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田珍亮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老师打来电话说，范婷婷已经连续一周没来学校上晚自习了。其实，不用打电话，她比老师更早知道这件事，只是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那天下午放学后，田珍亮看到女儿走出学校大门，她赶紧藏到门卫室旁一棵大树后面。女儿过了马路，往前走二十多米到达一个公交车站台，先后有两辆公交车进站，婷婷都没有上车。这时又来了一辆公交车，车走后，田珍亮发现婷婷也不见了。田珍亮赶紧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让出租车司机跟着那辆载有婷婷的公交车。跟了大概七八站，婷婷终于下车了。女儿下车后，站台里等待的一个男子上前拥抱了一下婷婷，婷婷欲拒还迎。看到这一幕，田珍亮的心被撕裂了，她感到天旋地转。她想高喊一声，她要拯救女儿。随后，她发现婷婷小鸟依人般地让那男人搂着脖子向前走了。她不知道下一刻还会发生什么，女儿就这样被那个男人拉着，像男人手中的一块布，随着男人的节奏摇摆。她毫无知觉地跟随着，她看到婷婷和那个男人一起进了电影院。这可是一个看上去能做婷婷父亲的男人啊。

老范是从电影院外把妻子接回家的。老范跟妻子说，这事情一定不能声张。下午在办公室，他听到同事接到一个同学打来的电话，说自己的女儿在家里和长辈顶嘴，他没控制住脾气扇了女儿一耳光。同学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那天深夜，女儿悄悄出门，跑到大桥上跳江了。一位路过轿车司机发现这一幕，打电话报了警。但警车赶到现场后，已然来不及了。最后警方调看大桥上的监控录像，证实了跳江者的身份。老范听后告诫自己，女儿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他们自己千万不能激动，自己家万万不能上演如此悲剧。从此以后，他们等待女儿更加小心翼翼。

范婷婷的中考成绩可想而知。但老范还是不敢大声苛责女儿，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就惹毛了女儿。上个月老范夫妻发现女儿不再出去了，整日躲在家里，把卧室的门闭得紧紧的。田珍亮做的饭菜，女儿一概拒绝，只吃自己点的外卖。有天下午，婷婷终于出门了。田珍亮下定决心，要打探一下女儿的世界。她找来一把备用钥匙，打开了女儿的房门。她打开书桌的抽屉，竟然一下就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盒避孕药，还有一盒避孕套。婷婷才15岁啊。那晚，老范和妻子一夜没睡，他们抱头痛哭。他们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夫妻俩连死的心都有了。他们哭着说着，哭得昏天黑地。恍惚间两人仿佛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不知何时婷婷已经回来了。看着痛哭的父母，婷婷也哭了。她哭着说，爸妈，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上不了高中，可以上职业高中，职业高中也可以考职业大学。对于父母来说，孩子哭声的威力，远胜于枪炮声。经过这么一场折腾，老范感觉自己像生了一场大病。第二天，老范真的病了，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出院后，老范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吕知寒，以自己身体不好为由提出早点病退。但经吕知寒一问，老范一来觉得病退的理由确实说不过去，二来心中苦闷已久，就将自己家里的情况全盘托出了。说出这些话后，他心里轻松多了。

吕知寒来到接待室，他并不是害怕和这些人接触，但是他最近要紧的事情太多了。看到吕知寒进来，一位岁数大一点的起身，这人穿着看上去还是比较体面，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几根银发夹杂其中，看样子是这几个人里面领头的。吕知寒上前和那人握手，并招呼道：“请坐！”

这时办公室副主任过来，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十点半会议中心新闻发布会。此时营销部主任还在门外等着他，上午还要去楼宇科技公司一趟，他现在只有不到5分钟时间。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说服把这些人吗？很快办公室副主任拿着笔记本再次进来，坐在记录席位上，准备记录。

五

吕知寒本来不想和这些人见面，但最终还是决定和这些所谓的代表见见。他知道见面其实也解决不了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只是让这些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而已。他们来这里，为的是龙口抽水蓄能电站占地赔偿的问题。他们说项目建设占地，要拆迁他们部分祖坟，破坏了风水。龙口抽水蓄能电站是市委市政府确定的市政府重点项目。他们本没指望供电公司的一把手会和他们见面。其实他们心里明镜似的，抽水蓄能电站建设与否不是供电公司一家说了算。他们来这里，无非就是想制造一些声势，让社会、让政府知道，他们是不能被忽略的一个群体。

吕知寒知道，土地占用赔偿问题，和这些人谈不拢，扯不清。双方在这里说破天，也谈不出什么结果。吕知寒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持风度，尽快结束这次会面。

他决定还是向这几位代表介绍一下当前的供用电形势。他说，各位代表，其实这个抽水蓄能电站能否建设、建在哪儿都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我跟各位代表讲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予西电网安全稳定运行是我的首要任务。这也是我眼下面临的最大挑战。这个问题看似与在座的诸位无关，其实是有很紧密的关联的。如果电网垮了，咱们每个人的生活都会受到影响。当然，我们供电公司受到的影响肯定是最大的。来和你们见面前，我还和邻省的康洛地区电网一把手打电话，请求他们支援咱们予西一部分电力。上周，我们已经从南方电网购买了一百万千瓦的电力。这个数量是什么概念？简单来说，就是咱们全市四分之一的电力是靠兄弟省份支援的，否则我们就得拉闸限电。我这些天也是火烧屁股，根本没有时间坐下来。但今天你们来了，我必须接待。我有义务解答你们关于电力的一切问题。今天，我可以真诚地告诉各位朋友，我们既然承担了给广大客户供电的责任，我们就有责任有义务把电供好，不让广大客户因为用电问题而烦恼。上周，我把我们当前面临的困难打报告给市委市政府，市领导也很着急，他们反复叮嘱，千万不能限电。今年予西经济形势稍有好转，不能因为电供不上放慢了经济发展的脚步。抽水蓄能电站在电网中能发挥调节器的作用，电富余时多存点，不够用时就能及时发出来，如果遇上今年的极端高温天气就能发挥很大的作用。这个项目虽然有一定的投资建设周期，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咱们已经遇上了用电紧张的日子，就是勒紧裤腰带也得把问题从根本上解决。现在资金已经到位了，咱们都是予西市的一员，我相信大家都希望咱们予西市发展得越来越好，老百姓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这还需要咱们的共同理解和支持。当前的供电形势我就向各位朋友介绍到这里，也请大家回去替我们宣传一下。

诸位代表，恕我不能奉陪大家，刚才我拿到的这张条子就是催我去见两位开发区的领导的。开发区上周已经开始缺水了，现在全市用电紧张，他们找上门来了。如果大家对供电服务还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诉求尽管说出来。说完，他看了办公室主任一眼，说，这是我们办公室的主任，他会非常详尽地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我们会在本周党委班子会上认真讨论大家提出的意见，只要是合理的，我们肯定会第一时间给出处理意见。吕知寒说着就起身告辞了。

接下来，他要去和予西楼宇科技公司签署合作协议。他想，自己既是电网员工队伍的指挥者，是排兵布阵的将军，但更是一枚冲锋陷阵的卒子。他同样也是一粒种子，他有一个雄心勃勃的种植计划。予西楼宇科技公司离供电公司不到15分钟的车程。他感觉这几天自己的嗅觉都出问题了，空气中到处都是一股烧焦的味道。除了嗅觉，现在他的视觉也已经十分疲惫了。尽管他想努力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像石磨，怎么也掀不开。刚刚他和那些代表周旋时早就想打哈欠了，但他一直努力克制，让自己显得精力充沛。吕知寒已经连续3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他有一大堆文件要处理，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有一系列决定需要他拍板。这几天电网负荷不断刷新纪录，他根本没法睡一个安稳觉。他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吕知寒现在最盼望的就是来一场大雨，让这着火一般的高温降下来，这样电网的负担就轻能一点。

世界上最大的监狱，就是人类的思维，每个人都被自己的认知牢牢禁锢。吕知寒用双手敲敲脑袋，似乎要把大脑里沉睡的东西敲醒，或者敲掉一些负担，再重新装进一些新鲜的东西。面对今年超常规、长周期的高温天气，他指望靠抽水蓄能电站或者风能发电解决问题，可这些现在都救不了急。帮不上忙。现在只能依靠虚拟电厂，帮助予西电网渡过难关。在规划绿能特区建设时，他就把虚拟电厂中心建设作为其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现在如此清晰的思路。现在看来，虚拟电厂需要进一步加强建设。

吕知寒清楚，和予西楼宇科技公司这个客户的谈判，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下一步行动的成败。他认为如果能够得到予西楼宇科技公司的精诚合作，对电网企业建设虚拟电厂管控中心将是一个重大突破。

此前，供电公司已经与该客户进行过多次协商。供电公司在与楼宇科技公司沟通此问题时，楼宇科技公司只关心一个问题——这么做对楼宇科技公司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利益驱动他们下大力气来做这件事。

吕知寒走出了楼宇科技公司的大楼，阳光泼洒大地，空气里的微尘闪着光，热浪以一种无限膨胀的态势肆意张扬。炽热的阳光，竟然会让他产生一种身处黑暗的莫名感觉。他眼前一黑，觉得自己掉进了滚烫的沥青池中。整个上午他都在和炎热、和心里的挫败感作战。

楼宇科技公司副总裁可能已经习惯了供电公司为客户提供优质供电服务的态度，对上门走访的吕知寒并不放在心上。他跟吕知寒说总裁并没有因公外出，而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毫无意义的讨论中。副总裁突然爆响的手机铃声，终止了这场尴尬的会谈。

他想给楼宇科技公司的总裁打电话，他不想就这么徒然离开，他心里的悲壮在膨胀。形势危急，他满怀信心地前来谈协商合作，和对方共商破敌之策，却被对方冷落一旁，吃了闭门羹。此时，吕知寒心中除了愤懑，还有种委屈涌上心头。社会对电网的了解不足，似乎只要是电力相关的问题，靠电网企业自己就能解决。可供电涉及方方面面，需要社会各界的支持啊，吕知寒心中泛起一股无力感。

他还是拨通了楼宇科技公司一把手的手机，他知道对方未必愿意听他的介绍。一开口，内心强撑的坚强就开始松动，摇摇欲坠。但他知道不管是用电客户，还是供电公司，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如果船翻了，大家都不好过。他必须团结社会各方力量同心协力，携手并进。

他跟楼宇科技公司一把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和你交流的内容也许明天会见报。

吕知寒回到单位时，新闻发布会还在进行。吕知寒走进会场，办公室主任立即把他的桌牌摆好，主持人征询了一下他的意见后，就开始向各位与会者介绍吕知寒，并且请吕知寒向大家通报当前的用电形势。

吕知寒的到来，几乎改变了发布会的方向。媒体记者们普遍感受到今天的新闻热点不在有序用电，而是吕知寒向大家讲述的“虚拟电厂”。这在全国都可以算是首创。“虚拟电厂”能解予西市用电的燃眉之急，长远来更有助于电网协调发展。这让媒体记者们觉得今天真是不虚此行。

几乎是从进入会场的那一刻起，吕知寒就觉得自己憋得太久了，已经到了必须要说的时候。世界在燃烧，我们需要一场可再生能源革命。当前，全球范围内史无前例的高温正使得多国电力系统承受巨大压力。电网呈现出复杂的多元性特征，电网功能形态从电力资源优化配置平台逐步演进为能源转换中枢，电网运行特性已经从传统的自上而下调度，演进为源网荷储协调互动。目前除了火电外，其余常见的风电、光伏发电，甚至比较稳定的水电都容易受到气候环境、地理因素的影响，导致发电量出现波动，难以控制。相信大家和我一样，一定有相同的感受，此刻我们正处于非常艰难的时期。是的，这一点我们不会否认。但我们也不能过分悲观，现在我们寻找到了一把钥匙，或许能够破解灾害性天气下的用电难题。这把钥匙就在我们手上，就在我们目之所及的楼宇群上。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楼宇参与电网调峰，这个办法还能让电梯自己发电。大家刚才来到我们18楼会议大厅是乘坐电梯上来的，刚刚乘坐电梯的过程就是在帮我们发电。这个办法就是虚拟电厂，我们还在试验阶段。我们在大家刚刚乘坐的电梯井道上设置了风力发电系统，利用电梯上下运动产生的风力发电。电梯轿厢下落的势能同样被我们捕捉利用，储存起来。电梯下行时产生的电能被优先运用于电梯轿厢上行时使用，实现下行发电，上行用电。这些都能在极端灾害天气、长时间高负荷情况下缓解供电压力。而电梯只是我们用电中很小的例子，如果能把各个楼宇的每一个用电设备都集合起来，让电网灵活调控它们，让它们在用电高峰期少用电、多储电，而在用电低谷期多用电，多用储存的电能，我们将拥有容量巨大的“虚拟电厂”，对全社会用户侧电力资源优化配置将起到巨大作用。当吕知寒说到这里时，他发现予西日报的总编辑的脸上写满了激动，犹如霜花冻在窗玻璃上，有着清晰的纹路。不得不承认这些媒体人，在发现重大新闻的敏锐感。那是一个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资深媒体人，在获悉一个重大社会问题有了解决良策时充满了兴奋与激动。

作为电网企业，我们有责任以绿色电能推动美丽予西绿色崛起，以清洁电能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今年的极端天气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建设绿能特区的现实意义。对于虚拟电厂，我是充满信心的。我们的空调云联负荷聚合商建成后，可以对空调终端设备统一打包参与电力需求侧响应，在用电高峰，预计每台设备可下降负荷20%到30%。在发电比较紧张的情况下，让空调停转5分钟可能会使屋里的温度升高了一两度，但不会给人体带来明显的不适。我们算过一笔账，如果能将全市空调终端设备聚合，实施削峰响应，省出的电力能点亮电灯600万小时，给手机充电900万次，让新能源汽车行驶11万公里。我们已组织商业建筑参与需求响应3次，参与楼宇有25幢（次），总计削减负荷350千瓦，并通过集聚区内商业建筑柔性可调负荷资源，培养需求侧“电力海绵”，实现“需求弹性、供需协同”。参与需求响应的楼宇都获得了相应的补贴。

除了通过参与需求侧响应获取补贴，虚拟电厂还可以通过向发电企业提供监测发电量、短期储能服务来赚取服务补贴。今年5月，予西虚拟电厂平台向老街新能源智能充电站发出了调度指令。5月1日零点将充电站1号桩充电功率降为0，凌晨4点开始重新充电，在这4个小时里，有50千瓦的电力可以参与调度。

予西有15个能充能放的双向充电桩试点，新能源车主可以在晚上用0.3元的价格给车充满电，在波峰时段参与电网调控，以1.3元每千瓦时的价格输出电量。新能源车在一充一放之间，还能赚到钱。吕知寒看到予西经济周刊总编辑满脸怀疑地看着他。随后，总编辑开始鼓掌，接着是一片震耳欲聋的掌声。

吕知寒很庆幸自己赶回来参加了记者见面会，让他能向各大媒体的记者、编辑们畅谈理念，就仿佛松涛对着青山高喊，又像波浪对着江河诉说，他心里的思路更加清晰了，一上午心里堆积的阴霾也被吹得一干二净了。

吕知寒接着说，在这里，我要再一次重申，电网企业作为一个企业公民，永远和广大用电客户站在一起，我们将本着真诚合作、平等互利的原则开展供电服务工作，真诚地希望能够赢得广大用电客户的信赖和支持。当然，我们也正在加大力度宣传我们的主张，采取多种方式与广大用电单位深入沟通。我们知道，予西很多企业愿意和予西供电公司一道守护电网安全。就在刚刚，我还前往予西楼宇科技公司商谈。我们双方坦诚交换意见，楼宇科技公司和其他广大用电单位一样，是我们非常重视的用电大户，我们相信通过供用电双方的共同努力，在保证不影响建筑内舒适度的情况下，削减用电负荷，为电网安全稳定运行共同贡献力量。

吕知寒不愧为专家型领导。他深入浅出的讲解像一颗子弹，无声无息，却精准无比，射中了在座的每一名记者。

今夏的持续高温推动予西电网用电负荷不断飙升，连续8次刷新用电负荷最高纪录。吕知寒知道自己倡导推动的绿能特区建设只能提速，必须快马加鞭。绿能特区的建设内涵会不断丰富，外延可以无限延伸。绿能特区的建设对电网企业内部管理同样也将赋予新的内涵。电网企业内部管理必须抓住电网调度这个牛鼻子，越是在电力供应紧张的时刻，电力调度显得越发重要，虚拟电厂已成为构建新型电力系统的重要手段，将在提高新能源电力消纳水平、多时空尺度电力电量平衡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吕知寒准备结束自己的发言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电话那端市长庹辛问。吕知寒报称在单位。“赶紧动身。”电话里的声音，很轻落在吕知寒头上却像个炸雷。庹辛要求他到开发区去一趟，现在，马上。吕知寒给书记交待了一下，让他陪记者们吃工作餐。今天来的大多是新闻媒体的总编辑、副总编辑，电网企业精心组织策划了这场发布会，请来各家媒体的负责人、首席记者，宣传目前电力供应形势是一方面，但更主要的，吕知寒也想借此机会，和各大媒体的总编们结识一下，希望各大媒体能够宣传绿能特区的建设。接到电话后，他本想推辞一下说自己正在接待重要客人。看了一下时间，此时已经12点40分了，恐怕有大事发生，否则市长也不会这么急。他让老范和他一起前往开发区。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吕知寒没敢接茬，知道庹辛并非骂他，是骂开发区那边的人把问题处理得一团糟。在开发区西部山区里，市里布局规划的抽水蓄能电站项目今年开工。该项目规模巨大，在全省抽水蓄能电站中都属于发电顶峰能力靠前的电站。3个月前，市委领导又跑到沿海地区招商，决定在抽水蓄能电站附近再建设一个颇具规模的新能源产业园区。为了确保项目顺利开工，市里还专门成立了指挥部，由市领导挂牌督战，市委书记吴利民任指挥长，市长庹辛兼任常务副指挥长。吕知寒一想到这座抽水蓄能电站，心里就发憷。

个人的稀饭都没有冷，却去吹别人的汤圆。吕知寒知道在开发区坐镇的有几位市领导，常务副市长、纪委书记、组织部长都被派往开发区协助处理此事。其实土地征用的事情不是电网企业单独能解决的，让吕知寒前往处理与土地征相关的突发事件，就如同让他拿一根竹竿打飞机。开发区距离城区有30多公里，当吕知寒的车辆到达开发区高速收费站时，开发区办公室副主任已经带着一辆车在那里等着了，开发区办公室副主任让司机开车在前面带路，副主任上了吕知寒的车。说说情况。开发区办公室副主任一上车，吕知寒就提出要求。到达现场时，吕知寒已经大致掌握了事态。上午10点左右，有大批群众又来到梅影乡集镇路口。从早上8点开始，就有七八个村民代表在乡政府与政府官员谈判。双方没有谈拢，一直僵持着。因为天气太热，中午12点，一名村民在现场突然休克晕倒在地。这就像一根燃烧的火把扔进泼了油的柴垛上，村民们本来就强压的怒火被瞬间点燃，局势一度混乱无法控制。有两名情绪激动的村民与维持秩序的保安发生冲突，两名保安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石块击中，头部鲜血直流。为了控制事态进一步恶化升级，开发区政府上报请求市公安局防暴特警队协助，被市委书记吴利民大骂糊涂。

村民们来市政府为的就征地补偿的事儿。村民们认为不合理，而政府方面认为有明文规定，不可能单独为某几户提供特殊补偿，以防造成连锁反应。开发区在这个问题上压力很大，于上周要求梅影供电所先行停掉这里两个村23户鱼塘的电力供应。这里的鱼塘，有一部分也在抽水蓄能电站站址红线内，市里答应投资商9月前完成“三通一平”。时间一天天迫近，政府官员压力很大，层层施压，最后乡镇府要求供电所把这23户村民鱼塘的供氧装置给停了。供电所只停了一天电，就又把电送上了。停电的那一天，鱼塘因为水温高、氧气不足，鱼塘里开始出现鱼翻肚子的情况。村民急了找到供电所，供电所说他们也只是执行乡政府的指令。村民们知道在这里浪费口舌也没用，就去围攻开发区供电公司。开发区供电公司知道乡里有压力，开发区供电公司又怕村民把事情闹到予西供电公司去，为了在开发区供电公司层面把事情解决，就又让供电公司把鱼塘的电给送上了。乡政府认为开发区供电公司这样不顾大局，很生气，很愤怒。生气愤怒的结果，就是这件事直接被捅到市主要领导那里去了。市里已经确定，下周六，也就是再有十天时间，市里要在抽水蓄能电站搞三季度项目开工仪式。市长庹辛认为既然是供电公司的事情，那就只能让能够管得了开发区供电公司的领导，也就是吕知寒前去解决了。

吕知寒来到梅影乡集镇，一股刺鼻的气味刺激得他干呕起来。吕知寒知道那是鱼塘死鱼腐烂发出的臭味。吕知寒到了酒坊沟一村，现场看到通往鱼塘的变压器跌落开关已经不见踪影。他来到一家鱼塘堤坝上，看到还有鱼不断朝水面浮头扑腾，两条鱼在奋力挣扎一阵后鱼肚朝天了。他拨通了开发区供电公司总经理的手机，要求现在先把电给送上。开发区供电公司总经理接到吕知寒的电话后，显得很委屈，首先道歉说这事情他没处理好。

吕知寒又来到村民中间，对他们说现在就给鱼塘送电，但条件是你们必须各回各家！送电这个决定非常敏感。这是开发区政府的决定，开发区政府认为停电了才能开工，政府请予西供电公司的总经理是来帮政府，而不是让他们来和政府对着干的。

全场鸦雀无声。吕知寒的决定让那些本准备撤退的村民看到了机会，寻找到了后退的台阶。他们看寻事无果，正在找台阶准备撤离，吕知寒如此决定，正好是一个非常体面的台阶，恰到好处地送到了这些聚集的村民面前。

“你说话算数吗？”村民代表中一个脸上有一粒黑痣的老人问了一句。

吕知寒保证说话算数。他还宣布了一个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决定，他决定收购这两个村鱼塘的全部鲜鱼。如果村民愿意出售，他一定全部买下，并且价格不会低于市场价格。村民闻言竟鼓起掌来。聚集的村民开始离去。

电还没有送上，吕知寒的手机又响了。是庹辛打来的。原来在现场的指挥部领导寄希望于市供电公司一把手到这里能够协助他工作，巩固已经取得的成果，可吕知寒赶到现场作出的决定与他们的期望完全相反，让他们功亏一篑，让他们前面的辛苦化为乌有，这简直是胡闹。吕知寒考虑的是先把电送上，别让供电公司坐到被告席上去。因为供电公司和村民签订过供用电协议，随便断电，供电公司将承担违约责任。他知道市领导在开发区新能源项目上承受的压力，他想他一定要在手续合法的情况下，配合政府解决好这里的事。

“瞎胡闹！”电话那端的叱责震耳欲聋，“谁让你这样表态的！”庹辛责怪吕知寒的决定太草率了，开发区已经做好准备让施工队明天进场。抽水蓄能电站项目、新能源项目不能再拖下去了。市政府不履约，招商项目就要黄，责任干系重大，吕知寒的确担负不起。吕知寒知道庹辛的脾气，此时即便他的想法再周全，庹辛也不会去听他解释的。他无言以对。于是他选择了赶紧道歉，说自己是有点表态过急了。吕知寒给庹辛道歉后，赶紧拨通单位党委书记的手机，和书记商量怎样帮助村民尽量挽回一点损失。这两个村的鱼塘在这一天之内肯定是要填埋的，项目开工等不了人。书记说他立即就通知后勤部门，动员职工爱心购鱼，让单位食堂采购这的鱼，减少村民们的损失。

吕知寒接着又拨通阳光电力建设公司总经理的电话，让他在一天时间内调集本单位所有施工机械，听候调遣。

这个电话打完之后，他觉得撑在自己身上的那份焦虑，那份沉重，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胃部痉挛了一下，接着就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流淌，他觉得自己饿了。他才记起从昨晚到现在，自己一直没有顾上好好吃一顿饭。开发区供电公司总经理知道吕知寒来到这里，也赶紧过来。吕知寒看到开发区供电公司总经理到来，他要求他赶紧回到工作岗位上。开发区供电公司理解了吕知寒的意思，开发区供电公司总经理的确现在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开发区供电公司总经理临走时交代，他可以让单位食堂给吕知寒他们送几个盒饭过来。吕知寒脸一下子虎起来，收起了笑意的吕知寒好像一片临时飘过来的乌云，开发区公司总经理明显感觉到眼前一暗，生怕吕知寒会再次发作，他知道自己给电网公司惹下了真正的麻烦。此时，开发区供电公司总经理彻底明白，吕知寒是多么不愿意此时他们两个同时出现在这里。

这时，老范从马路那边突然冒出来，很快回到他身边，老范手里拿着两包饼干，把一筒饼干包装撕开，递给吕知寒。看看身边并没有其他人，他接过撕开包装的饼干筒，拇指和食指一并拢，两块饼干就送进嘴巴了。这些饼干混合着唾液就像一座无形的能量场，穿过他身体的波，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内脏和整个身体的肌肉都获得了力量。

在返回单位的路上，吕知寒看到一个带电作业现场，要求停车下去查看一下。老范和吕知寒一同下车。老范指着在扬臂车兜里作业的人员说：“吕总，那上边的作业人员就是我的妻子田珍亮。”

吕知寒不由得伸出双手握住了老范的双手，颤抖着说：“老范呀，干咱们这行就得有牺牲呀！”随即抬起头高声道，“老范媳妇，大哥谢谢你啦！”

老范眼里涌出了泪水：“珍亮！放心吧，孩子没事了。”此时，老范最想告诉妻子田珍亮的是，因为他报案，公安部门已将耽误了女儿的人抓起来了。但他没有说。

吕知寒惊讶地道：“老范！怎么了？”看着老范脸上滚下的泪水，他急切地大叫着，“老范你说呀——”

六

吕知寒知道现在电力供应紧缺，既要找市长，更要找市场。作为一个电网公司总经理，不能只盯着自己单位的那几座变电站过日子，不能只坐在办公室里听汇报看材料批文件。自己所负责的电网就是能源转换利用、优化配置和供需对接的一个平台。作为电网公司总经理，其职责就是让发电企业发出的电能，安全而又经济地输送到用户去。自己就像一个厨子，现在来了十个客人，你就必须要为每个客人提供美味可口的饭菜，你不能说我这里只准备了五个人的饭菜，只能留下五个客人就餐，其他的五位客人就可以弃之不顾了。那样只能是砸自己的牌子。要想把自己负责的予西电网打造成一个百年老店，他就必须倾尽全力，用心经营。他更应该走出去，把视野放得更开阔一些，目光不仅要盯住区域内那些发电企业，更应该到更远的地区找电量，为予西的用电客户找来他们需要消费的电能，让所有予西用电户无感地享受到优质安全的电力应用。

龙口抽水蓄能项目开工的第二天。吕知寒和予西市予宝钢铁有限公司总经理跟随市长庹辛一道，赶赴邻省天阳市。吕知寒还是很佩服庹辛的那种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说干就干，从不拖泥带水。庹辛带着吕知寒来到天阳市政府，天阳市副市长郑健和庹辛当年读研究生时，师从同一个导师，属于同门师兄妹。经过郑健的牵线搭桥，予西市属予宝钢铁有限公司和大型央企发电集团在天阳市的发电厂和天阳热电公司签订直接购电协议。这一笔就签下了年购电量20亿千瓦时的大单。钢铁厂是一个电力消耗大户，钢铁厂从外面购得电力，让予西电网肩上的担子减轻不少，这一下子让吕知寒吃了定心丸。

予西电网必须变革，必须来一场自我革命。他知道此次极端天气下的予西电力形势，是对未来新型电力系统的一个预演。

回来的路上，因为予宝钢铁有限公司总经理还有事情要办，需要在康洛市待上一天。庹辛让吕知寒一起乘坐市政府的商务乘用车。在车上，庹辛再一次对吕知寒的那个倡议赞许有加。现实情况更加证明，一年前，吕知寒向市委市政府提出的绿能特区建设的建议，其正确性、必要性、紧迫性都不言而喻。

庹辛对吕知寒感叹道：“这次自己也是被绑架过来的，钢铁厂等锅下米，不来不行啊。不过这次来，还真是不虚此行，有所斩获。”去年钢铁厂投入资金，完成精炼设施技术改造项目，今年开足马力大干快上，可恰巧遇到政府有序供电，钢铁厂领导着急得团团转，三天两头朝市政府跑。其实钢铁厂也是市里纳税大户，政府也不可能看着钢铁厂停摆，最后还是庹辛亲自出马，利用关系说项，帮钢铁厂救了急。

庹辛对吕知寒说：“我们现在必须要对予西电网系统有一个全新的系统思考。不能这样头疼医头，哪儿痒了就赶紧往哪儿挠。当下最紧要的任务，还是鼓励予西用电大户，通过各种渠道，直接从相邻地区发电企业购买电量。”

吕知寒知道，要避免予西今后出现电力缺口，关键点还在加快予西绿能特区建设。既要发挥风电光伏等新能源清洁替代、引领能源低碳转型的作用，也要发挥好煤电支撑调节、安全保供的作用；提高水电站的调节能力。抽水蓄能和龙头水电站的调节能力，需要更好的发挥作用，并尽快启动辅助服务市场，可以保障能源的可靠供应。

“予西电网这次告急，一定程度上暴露出了予西电网系统调峰能力差，电源侧的风电和光伏随机波动性大，水电调节能力不足，受来水影响大。在消费侧，未来电力负荷越来越向三产和居民用电转移，随机性也变强。若极端天气频繁发生，保证电力系统双侧平衡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

吕知寒认为庹辛对予西电网的评价很中肯，就像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一把脉就一下子切中了予西电网的病根在哪里。他接着庹辛的话，补充道：“安装电化学储能应对极端天气中出现的短期电力尖峰，将带来高成本，且在当前负荷持续尖峰的情况下，面临无电可蓄的局面。”

庹辛补充道：“中长期看，随着风电、光伏价格越来越便宜，通过风光制氢可以在电源侧补充调控电源。未来随着动力电池技术的发展，可以在一定程度解决电网日内或更长时间的波动问题，并实现电力储存。”

这时庹辛的手机响起，庹辛接了一个电话。从庹辛和对方的通话中，吕知寒听到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困难，省里已经明确要求所有煤矿生产电煤一律不得售往省外，庹辛在电话里和对方讨价还价：“不出省这规定我知道，我现在有困难，不找你这老领导，我找谁去。”

吕知寒听到电话那端说了一句话后发出爽朗的笑声。庹辛这边知道老领导妥协了，赶紧趁热打铁道：“我给你打借条，我借电，借了肯定会还给你的。”

接完电话，庹辛告诉吕知寒，这电话是原省委副书记，现在的邻省省长打过来的。吕知寒知道这位老领导就是庹辛父亲曾经的下级，庹辛曾经的赵叔叔。老领导已经答应，帮助予西解决一部分用电困难。庹辛接着说：“这样也的确不是办法，咱们不能这样一有困难就找领导。咱们还是要加快工作节奏，把我们的绿能特区项目尽快启动起来。到那时候，我们就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到处烧香拜佛。

庹辛和吕知寒因为过去的那种关系，说话便显得很是随意，虽然他们心目中毫无上下级这样的概念，毕竟他们各自所处重要岗位，他们聊天的话题总是很容易扯到工作上的事情。很快话题就又转到能源特区建设上了。“怎么结合新型电力系统的特点和新能源的特点，调动各方积极性，稳定投资者的预期至关重要。”

吕知寒认为其实这也是一次真正的电网革命，为适应新型电力系统，电网必须以新的形态适应这场革命。新能源发电空间分布广、单体数量大、运行特性复杂。他给庹辛聊天，喜欢用数据来支撑他的观点。他说：“目前，予西电网接入的各类型新能源场站超过一百个、低压接入的分布式发电系统更是超过五百个。未来，全网集中式和分布式新能源发电单元会更多，运行控制层级多、信号数量将成几何级增长，这使得新型电网系统成为一个多时空尺度、多层级、多系统耦合的复杂巨系统。随着越来越多利益主体参与，电网形态将发生深刻变革。”

庹辛：“这就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新型电力系统会催生新的体制机制。丰饶和短缺交织的市场形态将催生新的商业模式，物质链、信息链和价值链可能被重塑。市场和政策机制设计需要考虑新能源与常规电源以及用户的配合机制，协调市场内多利益主体。”

吕知寒：“其实，这也进一步说明绿能特区建设其核心要义，就是如何推动电力回归商品属性。

庹辛：“商品的价值要通过生产者和消费者的交换才能实现，‘随行就市’即通过用户实现，由用户买单。”

吕知寒：“能源还具有‘社会公平属性’，社会生产生活需要充足、可持续、可支付的能源。这就需要统筹考虑：生产者的投资意愿和回报能力；消费者的理性消费和支付能力；政府的机制设计和管控能力。”吕知寒此时想到了溪水县在建的一座3万千瓦的光伏电站。也的确需要庹辛关照一下，他提及溪水县的这座扩建二期光伏电站，庹辛说她上周已经要求市发改委特事特办。庹辛要求吕知寒现在特殊时期，哪些手续可以以后再办，就先缓一缓。只要符合投运条件，电网公司应该主动上门服务，一定要简化流程、加快速度，推动光伏电站尽快联网运营。

吕知寒打电话给办公室主任，让他安排车辆，他要求办公室主任通知公司发展部主任现在就从单位出发，在予西前往溪水县高速公路服务站等他。在两个月前，他到溪水供电调研工作时，去查看过该光伏项目建设情况，现在电网形势紧迫，不能再那样慢慢腾腾，电网部门必须主动跟踪光伏建设项目实施进度，配合政府及光伏发电企业及时完成电网接入方案论证评审、并网时间确认。在依法合规的前提下，畅通业务渠道，精简并网手续，加快工程推进，推进项目早投产、早受益。

吕知寒离开溪水县光伏扩建项目建设工地，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对新能源消纳，不仅是主网要坚强起来，配网建设同样不可偏废，主动型配电网将成为予西电网未来规划发展的主要着力点。电网风险评估、基于自愈的配电网检修技术、基于效率和效益的配电网运营技术等将成为电网管控常态。

离开溪水县城，在进入高速公路前还有一段山路要走，山路绕来绕去，车跟着绕来绕去，发展部主任已经睡着了。他知道这几天发展部主任一直在为配电网适应各种新能源发电和储能柔性接入方案在熬夜。发展部主任耷拉着脑袋也紧随着车子摇来晃去，因为系了安全带的缘故，每当他身体摇摆出一下，就被安全带扯紧了，实在摇不出太大的幅度。吕知寒努力使自己坐稳，他才不要让身子摇来晃去呢，那是山路对人的捉弄，山路像一个醉汉，呕出一堆堆的碎石在路边，随时给行进的车轮来一个提醒。他不想配合这山路的别出心裁——其实是觉着自己被摇来甩去，像现在电网缺电一样，对一个电网总经理来说，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都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他也想把眼睛闭上，但他又觉得那样不妥，他把目光看向窗外，外面除了光秃秃的石山，还是石山。他奇怪这一段的山体显得格外荒凉，荒凉得别具一格，看上去明显营养不良的草，和那些低矮的灌木丛的确没啥好看，一点都不养眼，甚至有点浪费注意力。车在盘山路上缠绕，像个才学踩高跷的新手走得小心谨慎，还是摆脱不掉左摇右晃。手机叮铃一声，他实在不想在此时打开手机阅读此时硬塞给他的信息，他更害怕这信息是调度中心主任发给他的。他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是老范发过来的。这个老范，说不定又会给他整出一个什么幺蛾子来，他一直揣着的忐忑感还没有消退就呼地膨胀开，像寒冬里猛然喝了一大杯冰水，惊得他整个身子都紧缩起来。

车子进入高速入口行驶不到两公里，发展部主任醒了，他要求司机在服务区停一下，他想到洗手间一趟。此时，吕知寒也觉得有些腿脚腰部都有些紧绷绷的，今天他已经连续乘车六个多小时了。他也跟着下车，活动一下腿脚。在服务区，他看到天上久违的星星。此时，他想到的是大学时期，他曾经和庹辛的一次出游，那天晚上，他对庹辛说了一句满天星星被她借来当人情。他在想，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那时，他们都不了解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隐藏着那种血缘密码，那就太好了。他知道，现实就是现实，它是那样固执，不随人的意志坚挺地存在着。

回到办公室，吕知寒看到老范和另外两个二级单位负责人在办公室门口站着等他。

他听见叮铃一声，他打开手机，调度中心主任发来信息。11时55分，予西电网负荷又刷新纪录，突破500万千瓦大关。他看到调度中心主任用“突破大关”这样的字眼，可以想见其欣喜程度。想到这里，他也会心地发出微笑，可是很快他的微笑的脸开始凝固起来。他想到庹辛跟老领导说的打借条，这两天，他一直在等着庹辛的电话，可一直还没有听到庹辛的进一步指示。仿佛内心有一盏灯，突然坏了，灭了。让他的情绪来了一个大转折。

他坐到办公桌前，扫了一眼办公桌上放着他待签的文件，他实在无心思看这些文件。自从接到调度中心主任的信息，一种莫名的不安始终占据着他的心。他伸手打开电脑，似乎电脑里藏了能够让他此时心安的东西。这时，他才想起外面门口还站着等他谈事的人，他喊道“进来啊！”这时老范进来了，他知道这些二级单位负责人找他，他们往往是按照到来的先后顺序进来，一个说完事后出去，另一个就进来。他招手让老范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老范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将他的茶杯拿到窗前那个烧水壶里，给水杯续了一杯开水。老范并没有坐下，他说也这么晚了，我就简单给你汇报一下工作，包括楼宇科技公司在内，又新增15家单位，同意参加我们的虚拟电厂计划。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走了。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邻省的康洛地区电网公司总经理打过来的。对方在电话里告诉他，他们明天就过来签署电力交易合同。上级领导已经批准，可以支援予西电网30万千瓦电能。

 《绿能特区》首发于《脊梁》2022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