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了一下
我在给儿子喂饭。三岁的儿子
张着小嘴,像一只饿了许久的黄莺
一小勺虾仁火腿炒饭
他开心的嚼上半天
我逗他说——
要是我老了,不能动了
你也要给我喂饭的
也要做虾仁火腿炒饭
儿子似懂非懂
他把饭团咽下去以后
又喝了一口汤
我用湿巾给他擦了擦嘴巴
趁我不注意
他忽然,猛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燕子
村子里都盖起了楼房。砖瓦房越来越少
草房子更是难寻踪迹
老燕子,绕着楼房
飞了一圈又一圈,寻找安家的地方
要是有一根房梁就好了
要是有一片青瓦搭起的房顶就好了
就可以衔泥在房梁木上
就可以筑巢在青瓦之下
小燕子,就能伸着脑袋
在草窝里,慢慢长大
村西头的那间砖瓦房,瞬间
热闹起来。燕子们都来这里做窝、安家
父亲自语,别人家的燕子都知道回家
我养的两只家燕
什么时候,飞回来,看看我……
鸭子河
川西平原上的鸭子河,那水清的
能倒映出少女脸上的一颗红痣
水草茂盛。牛羊贴着青草,与大地亲吻
河两岸的油菜花,白天金光闪闪
晚上,则闪烁着星星的光芒
那个躲在油菜花中间捉蜜蜂的孩子
正缓步走向河边
鸭子河,用平坦的河面,为他
铺开了一条水路
春风骑着一匹白马,在河面上
和他打了个照面
我看清他的容颜了,九岁那年
我和他一起去鸭子河采摘过枸杞芽
他被鸭子河里的鱼神接走了
母亲说,他定是被鱼神,骑着白马接走的
春天藏着忧伤的秘密
春天藏着忧伤的秘密,它不想
让人窥见,比如——
春风摇落了花瓣,孤独唤醒了青蛙
鱼群躲在水草之下受孕
而农家小院,母牛临盆时
有着和女人一样的分娩痛苦
至于天是怎么蓝的
云是怎么白的
我坐在鸭子河边,从不去过问
只想听缓缓流动的河水
静静地传道,草芽儿露出
鹅黄的脑袋,有着新生的气息
沉默
鹰的啼鸣,让我抬起头,声音里
藏着一个哀伤的破折号
石头正在被流水询问
谁是它,一生钟情的爱人
风在继续磨它的刀子
如果是在冬天,它能轻松割破
一个人的皮肤
这是三月。所有的心事,都
长满了青草
我选择沉默,去面对每一天
让心事在平淡中沉淀
让青草,覆盖上,薄薄的雪。
写一封家书
给漂泊一年的自己写一封家书
安慰奔忙、沧桑的脚印
安抚慌乱、伤痛的泪痕
正月初七出门,从四川飞向江浙沪
离家别女,把漂泊当药引
医治贫穷、守旧带来的一丝孤寂
以父亲或者母亲的名义
给自己写一封家书,报告故乡的讯息
信上,要罗列我爱吃的饭菜
要有火锅冒着热气,要有土地里
长出的新米,和一条河奔腾的哗哗声
也要用女儿稚嫩的画笔
画出淡蓝色的天空,画出想念的纸鹤
邮票就用村庄的落日
邮戳自然是那又大又圆的月亮
星星是计时器,计算着我的归期
那些令人感到悲伤的……
是一首情诗的结尾,他说出了
我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月光掏出了银色的钥匙,企图打开
困住爱情的枷锁
是童年的一次夜行
跟着母亲走夜路,乱坟岗上
那些冒着磷火的骨头
发出“吱吱”的声响
是时间涂抹上了苍老的颜色
比如母亲发间的灰白
构成了一种离别的寂静
让我攥紧时间的手后,又松开
草 命
雨水,让草籽能够在泥土中
畅所欲言
我看见了鹅黄的舌头
看见了春风中,那表达爱意的
一次抒情
我还看见,蒲公英、筋骨草
趁着夜色,一次又一次
亮出生死与想象
草有草命,丝毫不逊色
一个人庸常而忙碌的一生
我愿意
我愿意走进泥土里,和草籽
称兄道弟,黑暗中
我们辨认出明亮的眼睛,叫出对方的名字:
巴根草、野蒺藜、苍耳
我愿意保持一种向上的姿势
接受阳光的亲吻,也接受雨露的滋养
如果有闪电,从空中,劈向大地
我愿意,做一道光
去解读黑暗中那一次轻微的震颤
梦 境
有时我会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
追逐着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蜻蜓
会梦见自己披上夕阳的光
行走在铺满金黄色麦粒的村道上
有时,我也会梦见自己变得苍老
额头有皱纹,眼角挂着泪
不想说话,只想用沉默回应着尘世的聒噪
更多的时候,我会从一个梦境
过渡到另一个梦境
整夜,无法从片段和色彩中抽身
像一个陀螺,被看不见的鞭子
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抽打
送亲人最后一程
他平躺在竹床上,妻子给他穿上
簇新的衣服,他已经不能说话
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死死地盯着
像要交代说不出来的后事
亲戚朋友聚在屋子里,守在他身边
送他最后一程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咽气的那一刻
油灯里的油被耗干
妻儿眼里的泪,也没有水分
整个屋子静极了
静的还能听清他临死前,轻微的喘息
只要一阵风
只要一阵风,麦子就熟了,镰刀
被磨得越来越锋利,风吹在刀刃上
能听见欢乐的笑声
只要一阵风,野草就能疯长
就能高过庄稼
就能占领一切可以占领的地方
只要一阵风,就能推开那扇木质的门
故乡两个字,就会被解开
就像被扣死的纽扣,松动着黑色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