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吃缺穿的那些岁月,人们为了填饱肚子,让生活变得有味道,让干瘪的舌尖在苦难中尽可能多地舔食些许欢乐和甘甜,各人使着各人的法儿,硬着头皮将日子拽着向前熬,真可谓人有百人,技有百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我小的时候正值人民公社时期,农民吃粮吃油靠集体分配,家里人丁兴旺劳力多,多少有点权势的人家,在分粮分油时往往会得到优先分配的机会。你可别小瞧这个机会,一旦有了这个机会,他们便会挑最好的往自己麻袋油罐里装,分的粮食和食油杂质相对少一点,可用的东西自然就多,一头沉或穷困潦倒的小家小户分得的东西杂质最多,质量最差,这些人家往往也是敢怒不敢言。
我们家因为父亲是吃公粮的,在外干事,不在家,家里孩子多且都小,劳力只有母亲一人,是典型的一头沉家庭。每年“劳动决算”时需给生产队补交不少的钱。那个年月交钱不顶事,生产队要的是劳动,只要劳力多,挣的工分多就是英雄,就能在人前说硬话,别的都没用。因为没底气,分粮分油时母亲总是怀里夹着口袋,手里提着油罐,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屈在与她情况相似的同伙中,不敢大声说话,眼睁睁地看着好粮好油被别人拿走,粮油装得质量差倒是其次,人格每次在这样的场合被抽打遍体鳞伤,是最难的煎熬。
由于我们生产队种的油料面积大,经营的也好,每年我家分得的清油大概两大釉罐,惹得邻村的亲戚们都眼馋。邻村人分得的油少,炒菜一半油一半水,炒出的才清水寡味,人们望油兴叹。每年夏收忙罢,总有邻村的亲戚以各种理由七姨八舅地领一大推孩子来我家蹭吃蹭喝,名曰“拜夏”。关键是母亲也好这一口,似乎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充分表显示出我们村的富有,才能显示出她当初悖于家长的反对而嫁到这个村的正确,才能抚平她孱弱的心脏被生产队分粮分油时划伤的裂痕。每临亲戚拜夏,我们兄弟姐妹就迎来了好吃好喝的好日子。油竟然是不经吃的,亲戚还没完全撤离,母亲便惊讶地发现,第一个装油罐,已经只剩下半罐板结的油泥,无论使多大劲,再也无法压榨出更多的油水的时候,母亲不得不心疼地打开本当立冬后才能打开的第二个装油罐,踮起脚丫,一勺一勺地将她本打算以此喂养她那一群瘦得恓惶的孩子们的清油倒在锅里,让火煎得冒泡,生烟。当热油与食材相遇突然发出“哗!”地一声炸响的刹那间,母亲似乎在经历一次意想不到的“核爆”。她心里隐隐发疼,她疼她家的油。
油被吃得差不多只剩下两半罐油泥的时候,母亲吃力地将两个油罐,一个一个搬下条桌,放在低处的条凳上,从一只赭红色的釉罐中,一勺一勺地将半罐油泥,装进另一只赭红色的釉罐中,装完全部的油泥,将一条细密的白纱布,结结实实地团成球,严严实实地塞进装有油泥的罐口,再用细麻绳绕着罐口紧紧地围扎。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要请自己亲奶奶来我家熬油。母亲的奶奶是方圆百公里范围最好的熬油把式,是有名的油婆婆。中秋节前后是熬油的唯一佳期,外祖母说:“只有这段时间,油神才会游走人间,才会将好油大方地送给凡尘世间”。这段时期也是油把式们最扭掰的季候。外祖母虽是母亲的亲奶奶,也格外疼母亲,但在外祖母熬油的黄金期请她,她也很不利索。母亲隔三差五地往外祖母家跑,每次少不了带礼品,一次一帕鸡蛋,一次一颗西瓜,一次一包点心。外祖母收了礼物还骂人:“吃油跟喝水似的,即是油神将油瓮扳倒,专门给你倒,你们还是没得油吃,时候未到,回家等着去”。母亲怏怏回到家,快嘴的大妹却埋怨着说:“我祖婆不近人情,咱不吃油,咱要回咱的西瓜,吃西瓜”。母亲白眼一翻就骂:“西瓜想疯了你,一边呆着去”!我们兄弟姐妹一溜风悄悄地贴着墙根溜掉了。只剩母亲望着油罐发呆。
农历八月十三傍晚,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天天盼着的外祖母终于头顶黑帕,怀裹一襟辣子黄瓜,迈着一双三寸金莲,风飘一般踏进了我家的门槛。我们兄弟姐妹一群伸长脖子的鹅一般,围着外祖母欢腾雀跃。外祖母以为我们稀罕的是她,就爱怜地挨个摸着我们的头说:“快把门关了,别让人看见我,我撂下了五六家的活,偷空给你家熬油,会得罪人的”。我们赶紧抢着关门闭窗,悄声碎语,不敢大声说话,五双眼睛一律瞅着高高置在花梨木条桌上的半碗油,不停地舔嘴。母亲说仅剩的这点油是专用招待外祖母来的,我们连续二十多天未见一滴油星子,早就盼着外祖母的到来。她一来,高处的那半碗油才能粘锅,我们才能借她沾光。母亲安顿好了外祖母,到邻居王婶家借来五个鸡蛋两根葱,刀如闪电般地给外祖母炒了一盘鸡蛋,一盘土豆丝,煮了一碗细素面。外祖母布满褶皱的嘴皮,上下碰撞着将两盘菜一碗面吃了个精光,我们兄弟姐妹一条线站在一旁狠外祖母的肚子大,装得多。在外祖母吃饱喝足,对着煤油灯点烟锅的空档,大妹麻利地将外祖母用过餐的盘子、大花碗撤离,一个人站在没光线的灶火偷偷舔油星。母亲隐隐约约窥见,不作声,只流泪,但不敢让外祖母眺见,就背过身擦眼泪。
外祖母吸饱一管旱烟,身子一斜伸头通过门缝探了探门外的光景说:“时间到了”,就爬下炕沿,从她随身携带的黑包袱里抽出血一般红的油蜡一根,油笔芯一般粗的粉色祭香三根,招呼我们将装满油泥的釉罐搬到院子,用一条木板在月亮光充足的地方,临时搭建了一个祭坛。将罐子搬上祭坛,侧身70、80度,用三块砖头牢牢固定好后,在祭坛上点着并固定了红蜡,用一只粘过油的瓷碗,盛满五谷杂粮点燃并插实粉色祭香,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磨得发光的银元,将银元覆在一张大白纸上,边移边用竹尺在银元的背面敲打,等纸面再无可去之处时,在场人员全部跪倒在地。外祖母跪地磕完三个响头之后站起来,用黑色头巾将自己的头完全包严,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一个鼻孔都不外漏。她点燃拍过银元的白纸,快速地从碗里拔香在手,两只金莲闪电一般围着祭坛点地,喉咙呜呜呀呀发着音,像一朵黑云一样飘来飘去,两手在空中无章法地乱抓。空气中凝结着一股阴森森的诡气。跪在地上的我们吓得不敢出声,只觉得脊背发凉。突然,外祖母停止了所有的举动,将黑头巾揭去一角漏出两张布满皱褶的黄嘴皮对母亲说:“油神给油了,只三碗,三碗,三碗”。母亲赶紧鸡捣蒜一般不停地边磕头边说:“婆,油神,看在五个孩子十颗眼睛可怜地扑闪扑闪的份上,多给点,多给点”。外祖母似乎在等这句话,还没等母亲话音落尾,早就继续了暂停时动作。就这样磕头求告,再磕头求告,终于在油神答应给半罐油后,外祖母倒在了院子,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在母亲的号召下,我们像抢战友的尸体一样,将外祖母抬回屋子,放在炕上,母亲用瓷碗盛了半碗水,拿十根筷子捏成一搓,在碗里蘸了水,洒在外祖母的身上、头上,脸上、嘴皮上,几经周折,终于将一搓筷子竖在了碗中央,然后拿一块白面馍掰碎了泡在碗里,将碗筷馍一同端出了屋子。
半夜,外祖母从鼾声如雷中醒来。他对母亲说:“今个儿,做尽了油神的主,婆婆怕是要折寿的”。母亲嘀嘀咕咕道尽了外祖母对她的所有好处,从她一出生一直到现在。我们孩子们听困了就睡沉了,不知她们何时睡的觉。
八月十四晚,又如十三晚如法炮制,敬油神,我们齐刷刷跪倒在地,月淡星稀仍不得起身,个个困得东倒西歪,哈欠连声,母亲总是白着眼骂我们:“吃粮不省心的东西”。外祖母也唠唠叨叨不停:“油神都气跑了,咋能熬出油来?真是一群前世因果的债主,让你母亲不得省心”。
八月十五晚,在简单敬完油神之后,怕惊动油神,外祖母赶走家里除我之外的所有人,便开始了她的熬油营生。在其他人都走完之后,外祖母从院子的月光下吃力地抱回大红釉罐,磕头作揖折腾好大功夫,才拿起马勺往锅里添水,点火烧水。等水完全沸腾后,铲两碗油泥和在沸水中用擀杖使劲搅,顺时针四十九次,逆时针四十九次,歇一会儿再循环搅,四百九十次时,再加水加油泥,再加火再搅,周而复始有重复四百九十次,再倒入外祖母自带的神秘白土一勺,再熬再搅四小时,出锅盛瓷盆沉淀,第二锅开始如法炮制。直到天明,两盆熬油清亮亮摆在了条桌上,等十六日晚月上树梢,外祖母带我们爬上离我家最近的高山,将满满一勺油倒进石臼,并在山石上献上瓜果点心,嘴里又呜呜呀呀,又手足舞蹈,点蜡,敬香,焚烧黄表纸。完了,在一条干净毛巾上蘸足石臼里的油,将油毛巾挂在一棵老槐树最高的虬枝上,算是谢天恩,送别油神。回到家里,外祖母将两盆油水倒进一个釉罐,用纱布塞严包实,抬上条桌,并告诫母亲:“七日内不得开罐用油,如若不然,往后油神不会再施舍一滴油给你们的”。外祖母走时母亲包了一包礼品送她,外祖母也不推辞拿着礼物走了。这些礼品不关乎个人人情,只关乎惯例和对上苍的感激,对神的虔诚。送礼的为来年能得到油神的关照留后路,收礼的替上苍和油神收取一份信任和万分虔诚,一切约定成俗,都做的心和气顺。
在外祖母走后的的第十天,母亲打开罐子舀出了第一勺油,用它给我们炒了一盆大烩菜,大家吃得心满意足,汗流浃背。也许因为没沾荤腥的日子太长,在我看来,外祖母用油泥熬成的油,除了冒黑烟、杂质太多、菜颜色稍黑一点外,其他没有多大区别,吃到嘴里和原油一样一样地香,咽进肚子一样一样地舒服,而母亲却惋惜地说:“油太少了,最多四碗,且油质太软,不经吃”。虽然受了母亲情绪的影响,我也有点茫然若失,心里痒痒地难受,但用油泥熬油的经历却在我幼小的心里播下了种,扎下了根,忆起来苦,品起来甜。
在少吃缺穿的那些年月,油是农村普通人家生活中最大的渴求,肉是逢年过节最大的奢望。尽管四十年后的今天,人们视油、盐、糖为肥胖和“三高”等疾病的三大始作俑者,在日常生活中严加控制,尽量减少摄入量。但在过去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油曾经熬煎了多少人,救活了多少人,幸福了多少人,荣耀了多少人,激发了多少人战山斗地立志脱贫的信心和决心,它所汇聚和发挥的能量无法计算。
每当“加油”声响起,我浑身就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和挫不灭的勇气。是啊,只有全民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立足岗位,通过实干巧干才能将我们伟大的祖国建设成为富强民主文明繁荣的社会主义国家,才能让我们永远告别粮不够吃、油不够用、点不起灯、住不起房、坐不起车、上不起学、看不起病、无钱花的困苦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