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初,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生产队召集社员开会,大队长在讲台上将袖子筒成圈撸到胳膊的半山腰,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有力地挥舞着,慷慨激昂地对社员讲:“在一片大大好的形势下,我们再苦干实干五年,就能实现‘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台下,群心激昂,掌声如潮。大队长的声音通过高高挂在树杈上五个扩音喇叭传出来,在潮湿的空气中打着旋,洇向四周,飘向远方。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自来水拧一下,搂着媳妇奔四化”的童谣很快在我们顽皮嬉闹的孩子群中传唱开来。“肥肉拿碗上,白馍顶着吃,细面飘油波”和“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很快成为乡村孩子们发奋读书,努力向上的理由、动力和梦想。
人背驴驮的状况是童谣之外的现实。有一天,堂弟扛着一捆材火,呼哧呼哧地追上我,满头大汗地问:“哥,四个现代化里咋没有车?”。我嘿嘿一笑对他夸耀着说:“我家很快就会有一辆架子车,到时候,我家材火全不用人扛了”。堂弟揉着肩膀上的肿块吃惊并自卑地“爷!”了一声,低着头,一路不说话。
1975年秋,父亲花光了我家所有积蓄,从三十里路外的县城扛回了我们村第一辐架子车轱辘。村里的庄家人像观摩一头误入的非洲大象一样围观着这个令人羡慕、嫉妒、遐想的怪物和宝贝。在父母亲不在家的一个晌午,由大哥提议,我们兄弟仨心惊肉跳地将“宝贝”从自家那只烂土窑黑旮旯偷了出来,像现在孩子登滑板车一样,轮流着在生产二队偏僻的打麦场推着玩,疯了一般嘻嘻哈哈,满头大汗,忘乎所以。玩了不过半个时辰,我们的诡计便被父母侦破。我们轮个挨了一次饱打,母亲用一块新毛巾一遍遍心疼地擦净“宝贝”胶胎上的土并用割心肉一样的神态严厉地告诫我们“这是救命的爷,不是弹弓”。听着母亲责骂,回味着往日肩挑背扛的艰难岁月,我们兄弟仨很快脉准了自己的罪孽,再也不敢惹这个“爷”了。
我们不敢惹“爷”,但“爷”并没有因此降低惹人、惹事的频率。在父亲扛回这个“爷”之后,应接不暇的借车和反借车斗争,在我家和村民中持续不断地上演,车被借用、征用的次数不计其数,我家却因此成了亲戚的外人,邻居的仇人,实力户的敌人。家庭成产、生活、邻里关系的正常节奏和秩序被完全毁掉,我们一家人被深深地掩埋在了由车掀起的风头浪尖和旋涡里。很是煎熬。
1977年后半年,我家的由架子车引起的熬煎,随着供销社主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推回一辆崭新的红旗牌自行车行为而淡化,释解。同时,由架子车所衍生的优越感也顿然消失殆尽,我们渐渐在广大村民中矮了下去,回归了应有本真。只因架子车不再是稀物。车正以车的速度在不断更新升级。人们没有回头看机会。
1978年,大队里买回一台链轨式拖拉机和一台55轮式拖拉机,一台用于修水保,一台用于犁地。每当拖拉机声响起,我们一群孩子追数十公里路跟着拖拉机在路上,在正在被机器耕作的农田里疯跑,凑热闹,看稀奇,回到村子夸稀罕,在心里重新描绘“四化”蓝图。仿佛“四化”马上就会到来一样。
到1979年后半年,出县拓宽公路从我们村经过,一辆喷着黄字的绿皮大卡带着邮包从县直发城省城西安,早出晚归。我们一群还不喑世事的孩子有了新欢就忘了旧情,抛弃拖拉机,满路地追着邮车往前跑,一不小心,跑到山的边上,伸长脖子,探着脑袋往山外望,好家伙,世事全在山外边!“长大当村长”堆积了近十年念头突然间就土崩瓦解。坐绿皮车出山,闯大世界,成了渥在心里的大秘密、新蓝图。
1980年在邮车来回奔跑半年之后,县上就开通了出县的班车,解放牌六轮大卡不带棚子的那种,载人如载物,摇摇晃晃,人们出家时新装俏丽,进山时灰头垢脸,衣服上弹不净的灰尘土渣。一天一趟,一趟20多人,配额限制,全是站票,资源有限,一般人坐不上,也坐不起,紧急病人、参会领导、办事的干部才能坐。一天,外租婆点着一对臭昏昏的三寸金莲,在土窑的脚底急得打转转,我很好奇,不敢问。七弯八拐地才弄清,熟人挤了指标,外租婆要去西安逛钟楼哩。我的心好像被戳了个窟窿,裹在心膜里的秘密铆足劲头往外挤,我想坐班车,我想去西安。我恨外租婆,恨她荣幸,恨她偷偷地跑,不带我。
1985年,我小学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被县城最好的中学跨地域录取,算是人生一次小小的鱼跃龙门,家里人高兴,邻里羡慕。开学是八月,秋伏正酣,家里没钱,坐不起班车,我和大哥一副扁担抬着被褥干粮,花了四小时量完了我村通往县城的班车路,汗流浃背却满心欢喜地跳出了人生第一个驿站。在上初中的三年里,在学校与家的这条道路上,我与班车无数次地邂逅,却无一次登坐。班车成了我初中学生生涯的一个痛,不只是肉体。
1989年10月,上高中的我因一篇暑期征文获奖意外地被老师领着去宝鸡广播电台领奖。领完奖老师偷空将我带进火车站站台,我第一次将火车图片与实物联系在了一起。而且在宝鸡街道美美地饱了一次对车的眼福。北京吉普、桑塔纳、公交面包等等,一排排一行行地来来往往,由于我当时还只是一个及其普通的学子,见的世面还很有限,个人格局还相当小,心智还如春芽初哺,但我以我当时的感知,已经嗅到我们国家的各行各业正以“车的速度”悄悄发生变化着的温暖气息。这是多么的鼓舞人心和励志啊。
今天,到处是车水马龙,无论你走进哪个城市,哪个小区,哪个乡村,车已不再是什么话题。一线大城市一抬头就有劳斯莱斯从你身边经过,一拐弯两辆帕加尼相向而行。二线城市法拉利不再吸引路人的眼光。县城宝马、奥迪各种款式隔一段就能碰见一辆。在农村,买一瓶酱油,添一个配件钥匙一拧,一溜烟几个来回更不是话下。一堆老年人坐在凉亭里一边喝茶一边打牌,一边忆苦思甜,你一句他一句地说:国家发展速度快得惊人,你一天不走长安路认不得北京城,一月不进省找不到钟鼓楼,一年不转街,找不到小区路。路过的年轻人听了不禁发笑:“一天一个样,年轻人在很熟地方一不小心都迷路哩,你们在瞎诌”。
改革开放40年,如今的夜晚,车在路上行,人在倚窗看,一条路,一条火的巨龙,一方街道,千栋高楼,万户窗,霓虹闪闪。树在街旁绿,人在街中流,这里飘歌声,那里喷泉涌,外卖送上门,手机能支付,网店全天候,广州卖青稞,西安有虫草,果蔬四季青,海鲜到处有。出山不再是梦想,市民养生奔山乡,时髦一夜入草原,鲜奶即使到餐桌,过去香的是肥肉,现在怕吃盐油糖,过去盼座机,现在手机多功能,过去盼电灯,现在彩电变大屏。变化太多,更新太快,看不完,也数不清,看着,想着,更理不清是自己到底是在人间还是天堂。
风正扬帆正当时,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世界第一大贸易国、世界第一大吸引外资国、世界第二大对外投资国。我们国家领导人十分重视协调发展,习近平同志2017年10月18日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乡村振兴战略是的战略把解决好“三农”问题作为全党工作重中之重,2018年2月4日,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正式印发,将为我们的发展装上更大的引擎,广大农村将迎来一次更大变化,蹄健步稳,按照自己的节奏走路,再大压力外部也压不倒我们。有时,我在想,当我们退休,老了,回头再凝望一次车水马龙的大街和风光秀美的山乡,我们堆在一起又会感叹什么新变化,谈论什么新话题,虽然我不乐意自己的身体变老,但我急切地等待着老年日子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