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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青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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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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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子

在我遇到蒙子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我梦见自己正在西海湖的旁道上晨跑,突然看见一只笸箩挡在了路中央,在我上前揭开箩筐里平铺着的花被子的时候,被子低下亮出一个胖嘟嘟的男婴。他一只手向上擎着一只直径有碗口大,筷子般粗的闪闪发光的银圈,嘴里吸允着另一只手掌上胖乎乎的一个手指。在他的傍边放着一张长方形的黄色纸条,上面竖写着一绺像藏文、俄语、日语、韩语、日耳曼语……反正任我怎么看都看不懂的文字,我猜想,这肯定是他的生辰八字。就在我迷惑不解的时候,那些阴阳怪气的字母突然变成了一堆汉字“观音语:‘送你一段忧伤,破解你一世迷茫”。我吓了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戳准了软肋。我轻轻地将一张蜡黄的脸靠近箩筐。当他看清我面貌的一刹那间,竟然向我发出“咯咯”的笑声,像一个经世已久的老男人的声音,像极了我以前曾经听到过的某个人的声音,是谁,我这会儿却想不起来。看着他的面孔,我像认识他一样,将他从笸箩里捧出,抱在怀里,刚要亲吻他时,他却挣扎着从我的怀里脱掉,站在地上变成一个清秀、挺拔的少年,模样像我,又特像我的儿子诺佳。我急忙呼唤:“诺佳”。

他说:“拜托,我叫诺蒙”

“诺蒙!你是谁?”

“你知道!”

“呃呃呃……我”

“没什么,以后你会知道的”

“嗯嗯,可我……”

不一会儿,诺蒙缩完骨骼,变成一张面貌清晰的皮影被风缓缓地飘向了高空,变成一个墨黑的逗点逐渐消失在了苍穹。梦醒了,我将梦告诉了妻子方琼,她有点惊恐,但很镇定地说:“都四十好几了,还是那样飘渺,是福是祸日后定会知道。”“唉!”天已晨晓,我披上衣服走出了家门。

在我正沿着西海湖旁道晨跑的时候,一只披着满身黄棕色皮毛的大狗从我的身后“唰唰”地跑了出来,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朝路边让道。它从我的身旁正要经过的时候,我们互相偷窥的眼神“哐”地一声撞在了一起,我的头发和浑身的汗毛瞬时耸立了起来。我屏住呼吸及其煎熬地推送着这一时刻。希望这一时刻快快过去,希望狗早早离去,希望刚才的惊秫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往,希望与它的萍水相逢只是我生命中遇到的一个响雷,从此而过,无瓜葛,无记忆,无痕迹。可它却默默地从我身旁走过,在距我四五步远的前道慢下节奏,时不时地用两束后射的余光与我较劲。无任何信任基础的对目,确立起来的只有充满防备的对立。我怕它反口一咬,它似乎在怕自己身后遭遇冷枪。两厢猜疑,互相较劲,彼此进退两难。“维持现状,等待时机”当是目前最佳选择,我与它就这样撑着头皮,僵持着各走各的路。

在持续了不到四五分钟的时间,它突然身子向后一折吐着血红血红的舌头蹲在路中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切断了我的去路,我领教过狗的脾气,如果这时候撤退撤腿逃跑,必遭其无情的攻击。我顿时明白了,一切均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逃是逃不了了。在我们相互对峙的过程中,我不知道对于我,它现在想到是什么,而对于它,我却想到了藏獒和考拉。从它整个躯体的状态看,它充满着藏獒所有的特质,肥硕、彪悍,凶恶、猛烈,但从他面貌和目光的细微处却流漏出了考拉憨朴、笨拙、温和、乖萌的特征。想瞎碰个名字缓解一下紧张气氛,唤它“虎子”太悍,叫它“萌嘟”太软,急不择言,我便脱口而出“蒙子”两字。没想到它竟将颚平铺于地面,摇着尾巴,身子匍匐着向我移来,然后将头伸进了我的怀抱,眼角“噗噗”地流下两行泪水。我以前不知道狗会流泪,看着它忧伤的表情和充满委屈的姿态,竟然勾起了我对自己曾经过往的伤怀,使自己竟然也泪流满面。看到我流了泪并且失声嚎哭的样子,蒙子竖起耳朵,摇着尾巴不断地用舌头舔舐着我的手背,让我冥冥中似乎遇到了禅缘。

我将它带回家,在小区院子僻静处搭建了一个窝棚,将它安顿了下来。第三天早上,蒙子口中衔着这一只直径碗口大,筷子般粗的闪闪发光的银圈,从外面跑了回来,用头在我的胯上来回蹭擦,喉管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我将银圈从它的牙间松出,拿在手里没看出什么名堂,顺手扔进了电视机柜的抽屉。我不知道蒙子从哪里来,天天领着它东跑西跑,帮它找它自己的家,跑了好几个月,跑遍了我遇见它的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我不相信这样一只威武、光亮、聪明的大狗是一只流浪狗。母亲是个佛教徒,她说:“遇见是一种因果”。我不知道我和它的遇见到底是前世有约还是今世有缘。母亲并不缺钱花,但她总有往家里捡拾垃圾的习惯,纸片、纸箱、塑料瓶、涂料桶一大堆一大堆地散放在小区的旮旯里。蒙子会在每个清晨或者傍晚也独自衔回一个塑料瓶或者一个塑料筐放在母亲捡拾的那个垃圾堆里。久而久之邻里们看见了羡慕不已,总是口中念念:“王老太,总是有福气,流浪狗像儿女一样知心知性,帮着她往家里衔钱呢”。母亲说:“佛善念,教着这条狗除污去垢,笃修善行,我卖的垃圾钱一分都不曾花销,全用作它的护养”。儿子见不得人说蒙子半点不是,像护兄弟一样护着它。半年多,蒙子就成了大半个城市的明星。母亲把我们兄弟仨给它称作“爸”。比如大哥打牌从早到黑不回家,母亲会对它说:“蒙子,去叫你大爸回家吃饭,要不要这个家了,昏天黑地地混日子,啥时才是个头?”蒙子得了“令”摇着尾巴,快速跑进“杠头花”棋牌室不分青红皂白死拽着大哥的裤腿往回拉,大哥见状笑着对麻友们说:“老太太的兵到了,不回不行,我得走了。”麻友们眼睛一瞪朝着蒙子使狠:“狗,去去去,胡搅啥哩,再糊弄打死你!”蒙子仰起脖子朝着他:“汪汪汪”震天动地,人们就笑着对大哥说:“快回去,快回去,再弄要失下人命哩,这狗伶俐得很”。蒙子叫大哥回家每次皆准,无一次落空。有时母亲要买东西会对蒙子说:“去叫你三爸买点降压药给我。”蒙子就衔着我的裤管往药店里跑,一进药店的门我说:“老太太经常买的那种药。”服务员边取药边说:“上次,二哥买错了药的牌子,你家蒙子拽着他不让走,大家猜是不是买错药了,电话一打,果然是。这狗咋啥都知道哩?”蒙子成了我家的一个主要成员,我们也舍不得它了。有一次,我躺在草坪里问它:“狗不嫌家穷,你怎么就遗弃了原主人了?”蒙子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反诘家长一样,伸长了脖子向天咆哮着,独自跑回了家,三天没有理我。我感到好笑,便写了一篇关于蒙子的故事发在了朋友圈。

在我将蒙子的“事迹”发往朋友圈之后,真正的麻烦却拉开了序幕。一波又一波认狗的人络绎不绝地走进我的家门。在迎来送往半个月之后,我心情变得越发晴朗,得意忘形的劲头一天比一天足,我觉得蒙子以后定会成为我家永久成员,与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直到土匪一样的祥林达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走进我家大门的那会儿,我用泥土筑铸就的防护墙像被洪水久泡了一样倾然倒塌。祥林达像回自己的家一样大摇大摆地踏进了我的家门。

“泉哥,别来无恙!?”他对我说。

“泉哥?你咋知道我的小名?你要干什么?”

“哼!别这样,你当年可是耍尽了风流的大块头,谁人不识君!”

“你是谁?”

“蒙子,来……”祥林达向蒙子勾着四个右手指呼叫着它的名字,一片不祥的乌云从我的头顶压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蒙子从院子的远处听到叫声闪电一般跑向祥林达,匍匐在他的脚下,用舌头热乎乎地舔着他脚面,“吱吱吱”地叫着,像久别重逢,热烈拥抱的亲人一般,祥林达用手捋着蒙子的头顶的皮毛。望着眼前留着光头,一双光胳膊纹着蓝色龙身,一身赘肉,匪气十足的祥林达,像将要喷发的火山一样,满腔怒火和一肚子的恶心感巨力冲撞着我的全身。

“蒙子的主人,闵柔的前夫,诺蒙的准养父——祥林达!”他洋洋得意地说。

“恶魔!!你有何凭据?”

“直径碗口大,一个筷子般粗的银圈!!上面暗印‘闵柔’两字,泡在酒字迹必显。”我从电视柜拿出那只银圈泡在酒里,果然见丝物一般粗细的隶体小字“闵柔”,我气急败坏。

“去你妈的,你真会蒙!”

“别价,看你斯斯文文的模样,说脏话可不是你惯有的风格!”

“蒙子快走。”声嘶力竭地对蒙子说。

蒙子并没有完全听从我的指挥,却像加在生父和养父中间孩子一般,极尽讨好的嘴脸,一会儿舔舔我的腿,一会儿舔舔祥林达的脚,“呜呜呜”叫着,眼角似乎又流下两绺泪水,我心软了,瘫倒在客厅沙发,深深地将自己埋在的海绵里。

“‘蒙子’?你也叫他‘蒙子’?你是怎样拐到它的名字的,呃?”

“‘拐?’你不认为这个字是你一贯的做派吗?干嘛用它来玷污我!‘蒙子’是我自己起的名字,天作证!”

“缘分啊,缘分,这就叫缘分!不,诺蒙的‘蒙’。天意呀,啊,啊,我信!我信!真信!‘蒙’——诺蒙的‘蒙’用在狗身上合适,确实合适!”

“混蛋!混蛋!我弄死你!”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顺势扑向了这个无赖——祥林达,并死死地掐着他油腻腻的肉脖子,愤怒地吼起来。

“不,泉教授,别费力了,你掐不死我……咔咔咔”他换着气,藐视着我。我重新退回,软在了沙发里,像得了癌症晚期快要咽气一样虚弱地喘着粗气,由于噎气,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

蒙子看见我和那个不要脸、充满无赖的样子的祥林达厮打在一起,“汪汪汪”地报起警来。母亲、大哥、二哥和邻居们陆次进入我的客厅。祥林达见母亲进来,紧急换了另一幅模样,连忙拱起手说:“伯母健安,祥林达专从咸阳远程而来,向伯母道安。”

“来着都是客,三泉快组织餐饮,待客。”母亲虎着脸对我说。

“呃呃呃……”我点着头极不情愿地走出了客厅,其他人等都陆续散尽,只留母亲和祥林达在客厅里。

蒙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心里特难受,我舍不得它即将离我而去。就像母亲揶揄自己即将坐上花桥的女儿一样,我对蒙子说:“叛徒,无心无肺的东西,再怎么养,都养不转一颗贪念荣华富贵的虚荣心”。蒙子扭扭捏捏地“吱吱吱”地叫着,将头偎依在我忙忙碌碌的腿上,像女孩撒娇,又像战友间难过的话别。

厚脸皮的祥林达在我家喝得烂醉,死猪一样挺在我的床上不断地说着胡话一直到月朗星稀深夜。看他醒来,我又简单炒了几个素菜,他比划着手指说:“泉哥,拿酒,再喝。”

“喝就喝,喝死你,你真是个货真价实的无赖!”

“呵呵,无赖!是无赖还好,我想‘赖’!可我已无处可‘赖’了。唉,他妈的,人常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如今却无路可走了。呜呜呜……”他大声哭着,眼泪将脸糊得像一片肮脏的沼泽地,他趴在桌子上,将一副脏脸完全贴在了桌面,手指蘸着酒,胡乱地点点画画,嘴里嚼着花生米,嘴角吹着白泡泡。我细看他时,他后脑勺鼓着的四五条肥肉折子里布满了白茬茬的发根,像落在沟渠里的柳絮。

“闵柔咋样?”

“死了”

“你他妈……”

“自己跳楼死的”

“匪徒——你!”

“从她家的窗台跳的”

“去死吧,你!”

“她怀着你的诺蒙,一进我家就临产,我原打算用像对待自己的生命一样,待她们母子俩一生一世,可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走了,走了。”

“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信口开河吧,你!”

“是真的”

“‘诺蒙’?她根本就怀不了孩子”

“那是骗你的,她在考验你的真心!”

“胡说,是正规医院的医生说的。说她这辈子生不了……”

“她白爱了你一场,你对她啥都不知道!”

“诺蒙,他现在怎样?”

“出生才三天就死了,她把他淹在水盆里,就在她得到你的确切回音之后的那天晚上。”

“疯了,你们,我要控告你!”

“没用,那晚,我喝醉了,不在家。”

“天哪,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她,心死了。死了心了的人啥事都能做得出,就像我现在。”

“那时,我以为她骗我。”

“没人骗你,是你自己太贪心,太龌龊。”

“你,拐走她之后,我找了她大半年,只知道你们在咸阳,也不知道你叫啥,具体住哪儿,要不我早就把你给剁了”

“哼,我说过,是她自己挺着大肚子找上我的家门的,就在即将临盆的前三天,‘拐’?你玷污我,我已无所谓了,可她,你摸摸良心,扪心自问去吧,亏人的话不要再说了,人死了灵魂在天上!”

“她和你在一起,咋从别人的楼上跳下?”

“在我那里,她总共只呆了三天零八个小时。”

“懒蛤蟆,你知道不,你毁了一只优雅美丽的好天鹅!”

“不是我,我没有这个资格和能耐,是你毁了她。为了过去,她过不去这个坎,她疯了,时好时坏。在她跟了土豪富杰一年后,她又怀孕了,在快要临盆的时候,她选择了跳楼。她写了遗书,说怕再生出一个和诺蒙一样的孩子,你和诺蒙成了她的诡影。”

“你抬起头来说,蒙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麟城?”

“听说闵柔死了,我就去到处找你,要你为我正名?”

“正名?”

“要你把强加在我头上的‘拐’字去掉,来麟城没找到你,却丢了蒙子。呜呜呜呜……”

“为什么才来?”

“我以为丢它的地方不是麟城,而是永寿或者淳化,有熟人说他在永寿和淳化这一带地方见到过蒙子,我以为这是真的,让我白耗那么多时光,直到有人在你这里亲眼见到它。”

“蒙子我不会还给你的,我怕你再次丢了它,和丢了闵柔一样!”

“你也一样,你是杀害闵柔软刀子。蒙子给不给,我已无所谓,我只有三个月的时光了——肝腹水晚期。”

“啊,闵柔!王三泉……”我无地自容地喃喃自语。

“树开花,花生果,果落地,核生根,再生树,树又开花,花又生果,周而复始,因果循环,谁都逃不脱这自然的法则。过往的事虽无根,却有痕,这些痕痕道道,虽无刃,却杀人!”

“嗯。我认因果,我将积极接受自然法则的审判。但我一定要让你住下来,我要找更好的大夫为你治疗,祥林达,你要积极配合,哪怕为了我们冥冥之中的闵柔!”

“算了吧,我明天就回去,料理一下该料理的事,闵柔在天堂等我好久了,我不会再次遗憾的丢失她!!!”

“三泉,三泉……出事了,蒙子被车压死了……”我和祥林达互相搀扶着拉开家门站在了被铺天云遮住月亮的漆黑之夜,祥林达将头沉沉地歪在了我的怀里,我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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