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张一鸣从鸟儿的啼鸣中醒来,翻身起床泡了一袋方便面吃后,也没什么事做,随手拿起枕边的一本封面破损的《江门文艺》翻看起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间。金色的阳光像个调皮的孩子,缓缓地移动着脚步,一点点从窗户爬进宿舍,照在张一鸣的脸上,透进心里,暖烘烘的,让人无比温暖!
《江门文艺》是打工者的精神家园,更是打工文学爱好者心目中的神圣殿堂。捧着心爱的杂志,张一鸣的心里燃起了创作的欲望,不由得滋长出给杂志社投稿的冲动。他放下手中的杂志,轻轻地抚摸着脚底的茧皮,闭上眼想起了自己找工作中经历的无奈和酸楚,那些难忘的片断一幕幕清晰的浮现在眼前。情感的潮水一浪一浪拍打着张一鸣那干瘪的胸膛,从骨子里滋长出来的文字,带着淡淡的忧伤缓缓流淌出来。他颤抖着身子找出银灰色的钢笔,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用力搓了搓,坐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膝盖上,用饱蘸真情的文字把那些零碎的片断拼凑起来,永久珍藏在打工岁月的深处……
在张一鸣的眼里,日记本就是老家的一块瘠薄的包谷地,他像牛马那样拉着犁铧开始了辛勤的劳动。他蓄满了力量,握紧手中的钢笔,绷紧着每一根神精,仿佛把一个字一个字刻在纸上。他在自由自在地涂抹着绚丽多彩的梦想,一笔一笔描绘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在暗淡的打工日子中看到了一丝丝亮光。烫热的泪水不知不觉爬满了脸颊,在朦胧的泪眼中,张一鸣仿佛看到圣洁的缪斯女神对着自己微笑。他似乎听到了梦想开花的声音,像拔节的庄稼那样,响着清脆的旋律。烫热的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捧着泪脸走进洗水间,打湿毛巾擦去斑斑泪痕,回到宿舍低着头接着往下写,在一行行平淡的文字中找到了前行的方向,让那些风雨兼程的日子充满了浓浓的暖意!
黄大宝外出了,宿舍很静,听不到一点声响。张一鸣坐在这片远离喧闹与嘈杂的净土一锄头一锄头用力刨挖着,满怀希望种下文学的种子。他不觉得苦,也不觉累,一口气写了满满的几页纸。那些鲜活的文字,有血有肉,像在唱歌,像在舞蹈,像在咧着嘴巴对张一鸣笑。那些亲切的文字,有情有义,像一双绵软的小手,拍打着张一鸣一路走来的风尘,轻柔地抚摸着他眼角的忧伤。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页文字,就像捧着世间稀有的名贵瓷器,就像捧着一个卑微的梦想,生怕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就会摔碎了。
张一鸣控制不住自己,扯开嗓门大声读着手中的几页文字,才读了几行文字,生怕被隔壁的工友听见,赶紧捂着嘴巴跑上宿舍楼顶。楼顶一片静谧,他挺直腰板站立,深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层层叠叠的高楼,饱含深情地接着往下朗读。张一鸣对文学的热爱始于中学时代,每当他写好一篇散文,总会抑扬顿挫地读上几遍,这个习惯一直坚持了好几年。他把自己完全融入到文字中去,反反复复读了几遍,接着蹲在地上,掏出钢笔逐字逐句修改,连一处标点符号也没有漏掉。虽说那些文字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肉,他还是狠下心肠删掉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词句,一点也不会手软。他对散文的标题有些不满意,可一时又想不出适合的标题,急得不停地抓头发。他在楼顶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时不时把手伸出去,一下握紧一下松开,想要抓住点什么。他无意中看到不远处迎风飘荡的旧工衣,随口哼起了陈星的《流浪歌》,《流浪散记》这个标题在眼前跳跃起来。张一鸣兴奋得挥舞了几下手臂,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修改后的散文,满意地回到宿舍,把洁白的稿纸铺在桌子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字一个字誊抄。宿舍没有凳子,他把冲凉的红水桶扣在地上坐。红水桶有些硬,他铺上纸巾,坐着挺舒服的。他甚至在想,等发了工资,就去买一把椅子。对于一个酷爱文学的人来说,读书写作怎么少得了一把椅子呢?
张一鸣激动得颤抖着身子,握笔的手一点也不听使唤,刚开始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让人满意。他放下笔,在宿舍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做了几下深呼吸,等心情完全平静下来才开始誊抄。他一点也不急,就像握着一把美术刀,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认真而仔细地把字一个一个刻在方格里。他端端正正坐在水桶上,不敢眨一下眼,生怕写错一个字,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头也不敢抬一下。一口气誊抄了满满的一页后,张一鸣搓揉一下酸涩的双眼,扭动一下脖子,接着往下写,简单而无聊的日子变得丰盈和充实起来。誊抄稿件不比干一些粗笨活轻松,可每当张一鸣握紧钢笔在洁白的稿纸上写字时,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他觉得自己是这世间上最幸福的人!他希望自己那些质朴而平淡的文字,落入读者的心底,开出淡雅的花朵,让他们的世界多些芳香的气息。
张一鸣顾不上看一眼时间,他也记不清自己写了多久。当誊完最后一个字画上句号时,张一鸣就像卸掉肩上的千百斤重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满意的笑容在脸上舒展开来。方格中的每一个字,是张一鸣用心血喂养的,像婴儿握着粉嫩的拳头,黑亮的小眼晴朝不同的方向转动着。张一鸣乐呵呵地望着手中的稿件,怎么看不够,不知不觉眼哐里溢满了幸福的泪水。他搓揉着朦胧的泪眼,仰望着高远的天空,一群鸟儿正在低低飞翔……
张一鸣打算在厂里吃过午饭再去邮局寄信,那样可以省一顿饭钱。可他有些等不及了,换上新衣服,梳了梳头发,皮鞋擦得可以晃见人影,又把稿件轻柔地压平对折,唱着歌迈着轻快的脚步,怀着庄严的情感赶去邮局。刚走出宿舍,张一鸣担心路过门卫室被人看到手中的稿件,人家问起来不好回答,又返回宿舍找了个红色的塑料袋把稿件包得严严实实的,才心安理得地走下楼去。来到门卫室,王队长对着张一鸣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张一鸣也对他笑了笑,就像做错了什么,红着脸低着头快步走出厂去。
从工厂去邮局,差不多有十里路,没有公交车跑,走路要一个小时。坐摩托的话,也要几块钱的车费。为了省点车费,张一鸣还是走路去。他是个农村孩子,吃得起苦头,十里路不算远。不要说是十里路,就是一百里路他也愿意走。因为文学是他的梦,虽然这个梦遥不可及,但他一直没有停下追逐的脚步!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缕凉风拂过,张一鸣那瘦长的脸颊上淌着一滴滴饱满的汗水。那是张一鸣来深圳打工后,第一次给杂志社投稿,他就像虔诚的信徒,一步一步往圣地麦加赶去。
园艺工人在路边的草坪上锄草,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芳香的气息从鼻尖前飘过来,直抵内心的深处,令人回味和迷恋。摇曳着的树影,荡漾着梦幻般的色彩。就连张一鸣踩在地上的脚步声,这时听起来就像悠扬的乐曲,时而舒缓时而欢快,犹如美妙的音符在耳畔一下一下跳跃。出工业区,过了国道,张一鸣拐进了一条逼仄的巷道。这是周六,一些厂放假,人很多,瘦小的张一鸣夹在穿着不同衣服的人群中,显得一点也不起眼。巷道两边是高楼,那楼很高,看不到顶,好像和蓝天连在一起。张一鸣抬头望望高楼,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稿件。看着看着,手中的稿件仿佛变成了翩翩飞舞的蝴蝶,带着他那色彩斑斓的梦想,飞过巷道,飞过高楼,飞到外面的世界……
一张张擦肩而过的面孔和路边的一栋栋高楼跟张一鸣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想,只顾着赶路,恨不得像鸟儿长出翅膀,一下子就飞到邮局去。邮局在国道边,张一鸣隔着公路看到了静静地伫立在大门口的邮筒,心“呯呯呯”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去中专学校上学那年,就开始给杂志社投稿,每个星期去邮局一次。望着半人高的邮筒,张一鸣觉得十分亲切,像一位朋友咧着嘴巴看着他笑。张一鸣激动得挥舞一下手臂,往邮局一路小跑去。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掏钱买了信封和邮票,摊开手掌把稿件压平整,连同梦想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再用透亮的胶水把封口粘得严严实实的,贴上邮票,一笔一画写上收信人名址。张一鸣用微微发抖的双手把稿件投进圆筒形状的邮筒后,又有些后悔起来。他是一个平凡的打工人,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多少社会阅历,写不出像样的文字来。他曾经听一位文友说杂志社收到的稿件实在太多,没有地方放,编辑老师只得用麻袋把稿件装起来。张一鸣心想,要是文友说的是真话,那编辑老师会看到自己的稿件吗?唉,自己又不了解杂志的用稿风格,这样下知天高地厚地投稿,是不是有些莽撞呢?张一鸣想是这样想,可投稿后,他还是开始了漫长而耐心地等待!
张一鸣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头望了望绿色的邮筒,专注的神情透出期盼的光芒。饥肠辘辘的他摇着头幸福地笑了笑,买了两个馒头填饱肚子,顶着火辣辣的阳光,满脸汗水地一步步往厂里赶去。刚过了车来人往的国道,就看到李东低着头从草坪那边走了过来。他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脚上的皮鞋看上去灰扑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