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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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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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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小卖铺

题记:山里人睡得早,晚饭后一盏盏灯渐次熄灭,笼罩在夜色中的小山村搓揉着睡眼,打着哈欠一点点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这时候,村里的小卖铺还透出暗淡的灯光。一条油光黑亮的狗蹲在门口,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数着皱巴巴的纸币,数着数着,她的嘴角不自由主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村里那间小卖铺,是我童年最美好而难忘的回忆。

从我记事那年起,村里就有了小卖铺。小卖铺在一块铺着光滑石板的晒坝旁,三四十平方米的房间,几个木货架靠墙立着,上面摆放着针头线脑和油盐酱醋。我每天去上学,从小卖铺走过,总会闻到米酒飘散出来的香味。窗台上的大玻璃瓶里,装着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吃上一颗水果糖,是村里孩子最大的心愿!

小卖铺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一些老人在茶余饭后喜欢坐在小卖铺旁边的石板上,吧嗒吧嗒咂着叶子烟,一脸的满足和自在。他们过足烟瘾后,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唱起了花灯调子。不晓得是谁家的大黄狗,这时候也摇头摆尾地跑过来凑热闹,一屁股蹲在地上,眯着眼听着花灯调子。

每次家里的盐巴吃完了,母亲就叫我去小卖铺买。这是最美的差事,我攥着钱,挥舞着胳膊往小卖铺飞去。小卖铺是孙二嫂家开的,我递上钱喘着气说:“二嫂,买两包盐巴。”孙二嫂接过钱,笑着转过身去,拿来两包盐巴。我接过盐巴,没有急着回家,眼巴巴望着大玻璃瓶里的水果糖,一丝甜味飘进鼻孔,甜进心头去!有时候母亲没有叫我去买东西,我也会跑去转一转,闻着水果糖的甜味,我觉得自己是村里最幸福的孩子!

我上二年级那年,见院子里的二阳哥坐在家门口的光滑石礅上咂烟,一口一口吐着烟圈。我觉得好玩,伸手去捧,眨着眼好奇地问:“二阳哥,纸烟香不香?”

二阳哥又用力吸了一大口,像表演魔术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喷出青灰色的烟雾,美滋滋地说:“当然香啰,比过年时啃鸡腿还香呀!”

“二阳哥,你给我咂一口嘛。”我央求着说。

“舍不得。”二阳哥摇着头说,又吸了一大口,烟雾从鼻孔钻了出来,在空中一点点飘散。

我低声说:“小气鬼。”我一边说一边想,纸烟是什么味道呢?难道比水果糖还甜吗?纸烟应该比糖还甜,要不二阳哥为什么舍不得给我咂一口呢?也就从那一刻起,我做梦都想着有一包香烟,学着二阳哥咂烟的姿势,把烟雾从鼻孔喷出来!

为了买香烟,我骗母亲说作业本写完了,她也没有仔细问,给了我一毛钱买本子。那是我第一次撒谎,接过母亲递来的钱,脸一下红了,慌忙转过身往外跑。我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

那年月,我们村还很穷,小卖铺就卖些便宜的香烟。去小卖铺的路上,我一直摸着脑勺想,到底买哪种牌子的香烟才好呢?二阳哥咂的是向阳花香烟,那种烟不带过滤嘴,一毛钱一包。我拿定了主意,就买这种牌子的香烟。这种烟的盒子上,几朵向阳花开得灿烂,看着很诱人。

孙二嫂是个精细的人,村里不管谁家小孩拿着钱去买烟,她生怕小孩偷大人的钱买烟咂,都要仔仔细细问个明白。我有些心虚,不敢看孙二嫂,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二嫂,买包向阳花。”我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在哼,担心孙二嫂听不清。

孙二嫂望着我笑了笑,什么也没问,接过钱装进抽屉,从货架上拿来一包向阳花递过来。我暗自高兴了一下,一把抓过烟,慌忙转身就跑,恨不得长上翅膀。可我还没跑多远,就听到孙二嫂在后面大声喊:“小兄弟,你回来,二嫂有话问你。”

我像做错事的学生,背着手站在孙二嫂的面前,心咚咚咚跳着。我故意问:“二嫂,哪样子事嘛。”

孙二嫂好像变了个人,一脸严肃地问:“小兄弟,你给哪个买烟呢?”

这个孙二嫂也太爱管闲事,你有钱赚就好了,问七问八搞哪样嘛?我舔了舔嘴唇,也没有多想,不耐烦地说:“给我爸买。”说完这话,我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在心里骂自己傻,你怎么连谎都不会撒呢?你说给二阳哥买烟不就没事了吗?

孙二嫂哈哈笑了几声,身子往前倾了倾,开门见山地说:“小兄弟,你骗嫂子,大叔咂叶子烟。”

我急得满头大汗,把烟揣进口袋,继续编谎话骗孙二嫂:“二嫂,渔塘寨的表伯来我家,是爸叫我来买烟的,不骗你。”说完这话,我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像被火烤着。

“小兄弟,你又在说谎,你家表伯我也认得,他也是咂叶子烟。”

我知道骗不了孙二嫂,又嫌她多管闲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气鼓鼓地说:“二嫂,我不买烟了,你把钱还给我。”

孙二嫂没有生气,把烟放回货架,从玻璃瓶里抓出两颗酥心糖。她接着拉开抽屉摸出了一毛钱,把钱和两颗酥心糖一块递过来。我骗了孙二嫂,没想到她一点也不计较,还送糖给自己吃。吃上一颗糖,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我赌气不接她的糖,嘟着嘴巴大声说:“我不稀罕你的糖,今后我不来你家买东西了。”

孙二嫂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小兄弟,你别嫌二嫂多管闲事,我是为你好呀!你人还小,咂烟会呛着肺。这乡里乡亲的,我要是把烟卖给你,那就是把良心卖掉啰!你一定要记住二嫂的话,咂烟会呛着肺,说谎话会害了自己!”

孙二嫂的话,刻在了我的心坎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记!

我十一岁那年,去了十几里外的县城读书。每个周末回家,走上十几里弯弯拐拐的山路。母亲担心我在外面吃不好,总会想方设法为我弄些好吃喝。

有一次回家,我刚进堂屋还来不及坐下,母亲就心急地问:“儿呀,你想吃点什么,妈给你做。”

我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不假思索地说:“妈,我想吃面条,你给我煮碗面。”

我们那地方不种小麦,吃面条就得去买。母亲点了点头,叫我去小卖铺买面条。孙二嫂家卖的面条,斤量足,下锅煮起来不粘稠,吃在嘴里不但香,而且脆爽。

十几个人站在小卖铺前面排队,排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提着空酒瓶来买酒。轮到小男孩打洒了,孙二嫂拧开瓶盖,把漏斗插进酒瓶,用酒勺从酒缸里舀酒,小心翼翼地倒进酒瓶。倒完酒,孙二嫂歪着头眯着眼望了望,又把酒勺伸进酒缸,舀了点酒往酒瓶里加,直到酒瓶装满。

小男孩提着酒,哼哼唱唱往家里走去。他穿的是塑料底布鞋,走路时有些滑,再加上有点大意,走着走着摔了一跤,酒瓶掉在地上,哐当一声破了,白酒泼了一地。小男孩坐在地上,“哇”一声大哭起来,谁也劝不住。

孙二嫂慌忙从小卖铺跑出来,一把拉起小男孩,急着问:“眼睛望着路嘛,玻璃渣有没有划着手指头?”

小男孩一边哭一边摇头,孙二嫂轻轻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舒了一口气,笑着说:“谢天谢地,没有划伤指头就好。你也别哭了,快回家去吧。”

小男孩搓了搓眼眶,望着地上的玻璃渣可怜巴巴地说:“姨爹来我家,我爸叫我来打酒,空着手回去,我爸会下死手捶我一顿。”

小男孩说完,又放声大哭起来,脸上淌满了泪水,鼻涕从鼻孔流了出来。孙二嫂叹了叹气,用围裙擦了擦手,咬着嘴唇说:“小家伙,别哭了,我送你一斤酒。”

孙二嫂走进小卖铺,找来一个干净的酒瓶,舀了一斤酒倒进去,递给小男孩。小男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孙二嫂仔细交待:“小家伙,路上走慢一点,你爸还等着你打酒回去招待客人哩。”

小男孩走后,我皱着眉头说:“二嫂,你家卖的酒是二哥去几里外的乡场上挑回来的,卖一斤酒也赚不了多少钱。可你刚才送了一斤酒给小男孩,连本钱都赔进去了,你做的是亏本买卖呀!二哥脾气不好,他知道这事儿,会不会和你大吵一架呢?”

孙二嫂叹了口气,低声说:“小兄弟,是把本钱都赔进去了。唉,二嫂心软,刚才打酒的那个男娃娃,他爸是个火爆性子,娃娃空手回去是少不了一顿打呀!送那男娃娃一斤酒,他免去了一顿打,这酒送得值,再说一斤酒也值不了几个钱。我也是几个娃娃的娘,村里谁家娃娃挨打,我都会心疼半天哩。”

听了孙二嫂的话,我眼窝一热,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在我的心里,孙二嫂不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但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母亲!可我还是担心孙二嫂这样做生意下去,她家的小卖铺迟早会亏本关门。

孙二嫂有个帐本,放在小卖铺的抽屉里。严格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帐本,也就一本算术本,上面详详细细记着一笔笔流水帐,记着柴米油盐的生活。村里有谁去小卖铺赊东西,孙二嫂从抽屉里取出帐本,一笔一画记了起来。那帐记得简单,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赊了某种东西,后面写上价钱,一看就懂。村里有些老人不识字,孙二嫂记好帐后,会咳嗽几声清清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人家听。念完后等对方点了点头,她才合上帐本放进抽屉。

山里人讲信用,赶场天卖了粮食或鸡蛋,赶回村里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卖铺还帐。孙二嫂从抽屉里取出帐本,眯着眼仔细对了帐,收钱后在帐本上找到赊账人的姓名,用圆珠笔涂抹起来。山里人的日子,仿佛就是在孙二嫂这涂涂抹抹中一天天过去的。

到了十冬腊月,小卖铺的东西比以往多了很多,除了一些年货,还有小孩子们喜欢的玩具。每年这个时节,来小卖铺买东西的人太多,孙二嫂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说话的声音都是沙哑的。夜深了,村里人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孙二嫂还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眯着眼数着皱皱巴巴的纸币,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孙二嫂是个心细的人,她把平时买东西收到的新票子用橡皮筋扎好放起来,一沓沓放进抽屉。年三十那天,村里人来小卖铺买东西,同时也会找孙二嫂换一些新票子回去,给娃娃们发压岁钱。孙二嫂也不怕麻烦,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眉笑眼地取出一沓新票子,指头上沾着唾沫,一张一张仔仔细细数了起来。她数钱的动作十分轻柔,生怕弄皱了新票子。

孙二嫂数好零钱后,抬起头笑了笑,轻声说:“你数一数,看对不对。过年了,给娃娃们发点压岁钱,哄娃娃们开心。今晚十二点前,我这小卖铺就关门啰,年初六才开张。麻烦你们回去给左邻右里说一声,家里缺什么抓紧来买。”

有人点着头说:“二嫂,你一年到头守着小卖铺,早起晚睡辛苦得很呀!过年了,是该好好歇一歇。”

也有人好心劝孙二嫂:“二嫂,过年这几天生意好,你家小卖铺不要关门,肯定会赚一笔钱。”

孙二嫂理了理头发,不紧不慢地说:“叫化子也有三天年,再说钱是挣不完的,小卖铺还是关门几天吧。过年这几天,我白天去干坝子听人家唱山歌,晚饭后去古庙边看人家跳花灯,年初三还要去娘家走走亲戚。”

过年这几天,小卖铺关门了。可村里还是有些调皮的小孩嘣嘣跳跳跑去小卖铺,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喊:“开门,快开门,来你家买玩具。”

没有人应答,那些小孩子们也没有离开,守在小卖铺门口,有的说买玩具手枪,有的说要买汽球,还有的要买擦炮,吵吵闹闹半天也停下来……

望着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我想村里的这间小卖铺,不仅仅是我童年最美好而难忘的回忆,也是村里不少人童年最美好而难忘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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