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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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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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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车票

他在村子后头的山坡上薅地,太阳一点点升高,火辣辣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瘠薄的包谷地,里面像蒸笼冒着热气。他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颀长的包谷叶擦着汗涔涔的手臂,一缕濡湿的头发紧紧地贴着额头。他有些累了,坐在地埂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抠着沾满泥土的脚底板,茫然地望着湛蓝的天空,不晓得今后的出路在哪里。想起未卜的前程,他的心底涌起了丝丝的忧伤,眼角流下了酸涩的泪水……

她在地尾的小路上喊他,他一点也没想到,心爱的人会追到这个偏僻而封闭的小山村找自己。她和他是同学,两人进中专学校没多久就谈起了恋爱。可从他们这一届毕业生起不再分配工作了,她家有点关系,托人帮她在一家化肥厂找了工作。而他是个农村学生,在巴掌大的县城找不到立足之地,不得不回到生养自己的小山村种地。

她去了化肥厂上班,他回到小山村种地,两人就那样分开了。他家没有电话,她隔三差五就打电话到村里的小卖铺,请店主去喊他接。他跑去小卖铺,握听简的手一直在颤抖。她没有一点儿改变,声音听起来还是那样清脆,说话的语调还是那样柔和。她在电话里说想他了,叫他去城里看她。他去城里卖粮食,乐呵呵地跑去化肥厂找她。她的那些同事问他在那个单位上班,她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场面很尴尬。他在她的办公室心不在焉地坐了一小会儿,水也没有喝一口,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他走了老远,忍不住转身回头,傻傻地立在路旁凝望着化肥厂。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她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无助的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不甘心,不停地捶打着粗糙的树干,一点也不觉得疼。他闭上眼想,要是家里有门路帮自己找到一份工作,和她生活在一块是多么幸福和快乐呀!回村的路上,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有一份轻松而稳定的工作,可以找一个比他好上百倍的男孩子。他想打电话对她说分手,可又怕伤了她的心。可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呀,再说对她一点也不公平。直到天麻麻黑,他才心事重重地回到村里,在小卖铺门口咬着嘴唇对店主说:“今后小雪打电话找我,你就说我在地里干活,没空接电话。”

店主皱了皱眉头,叹着气说:“小雪是个好女娃,可惜啊可惜。”听完这话,他觉得自己很残忍,同时又有些后悔,心里泛起酸酸的味道。可他不想害了她,不得不放手,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多月来,她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可他一次也没去接。他以为她忘掉了自己,可万万没想到她今天会来村里找他这个没心没肺的人。

她拖长声调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他一边应着一边往长着刺梨蓬的小路上跑去。包谷叶交叠在一起,编织成一张严严实实的大网笼罩着包谷地,他跑起来一点也不利索,好几次差点被豆滕绊倒。她在一袭浅绿色长裙的衬映下,像夏日荷塘里一朵婷婷盛开的红莲,清淡似水。她一点没变,只是头发剪短了,人也瘦了一圈,看着让人心疼。

“你变瘦了。”他搓着眼眶说,说完赶紧把脸歪在一边,低下了头。

“我没事,很好的,你不用担心。你不但变瘦了,而且也变黑了。种地苦得很,你甘心种一辈子的地?”她轻声问。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了一下手指头上的水泡,缓缓地说:“没有好的出路,我爸去世了,我要是不种地,我妈和我妹就会饿肚子。”

她用手背轻轻地揉了揉眼窝,耸动了一下肩膀,什么也没说。小半天后,她歪着头拉开肩上挎着的坤包,把手伸了进去。她又扭过头来,跺了跺脚,理着头发想了想,伸进坤包的手又缩了回来,接着一点点拉上拉链。             

“你有事打电话说一声就好了,来来回回几十里路,跑来跑去麻烦得很。”他接着说。

她装着不经意地擦擦汗,眼睛看着别处,哽咽着说:“这一个多月来,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可人家说你忙,没空接电话,我只好来找你。我知道你在躲着我……”她说不下去了,双眼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泪水。

“你先回去,不用在路上站着等我,我干完活就回家。”

“我是瞒着爸妈来找你的,下午就得赶回县城去。”

他顾不上说话,跳进密密匝匝的包谷林里,在自家地里找到薅刀,带着她回家。

“你来撑伞!你应该不会忘记,这把雨伞是你送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打。两年多了,看上去像新的一样。”  

 “我的衣服上全是泥巴,你离我远一点,我怕弄脏了你的裙子。”    

两人一前一后回村,他戴着磨破了边的草帽,她打着小巧精致的花折伞,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和别扭。村口的大生哥放牛回家,眨着眼望了望她,故意拖声拖气地唱起了山歌:

贵州茅台香又醇

一杯茅台一杯金

愿妹别学茅台酒

杯杯都敬有钱人

……

她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把头埋得更低了。

她勉强吃了半碗饭,喝了几勺汤,急着要赶回县城去。他没有留她,也不想送她去几里外的乡场上坐车,更害怕面对那些难舍难分的场面。

 “你穿着高跟鞋走路磨脚,我去请堂哥骑车送你去乡场上坐车。”

她有些失望,小半天才抬起头来,撇着嘴委屈地说: “地里头的活放一放吧,去乡场也就几里路,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

他心肠软,狠不下心来拒绝她,一路跑去村前的小河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送她去上车。出村口,脚下的那条坑坑洼洼的毛毛马路,静静地往绿色深处延伸。路上见不着人影,伞下的两人默默走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路边的枯草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要燃烧起来。一只蚂蚱在草丛中弹跳几下,细长的叶子轻轻晃了晃,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郁郁葱葱的苦蒿,散发出淡淡的苦涩,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一只红蜻蜓在伞上飞来飞去的,这只红蜻蜓有点调皮,好像认得她,飞着飞着落到了她的肩膀上,跟着她走了老远。

毛毛马路望不到尽头,显得他们的脚步十分细碎。走了两里多路,他担心她累了,在一棵大树旁停下来说:“停下来歇歇脚,好吗?”

她没有说话,不停地摇头。她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可又不晓得从哪儿说起,只好低着头赶路。这条路她很熟,和他谈恋爱这两年多来,她记不清跟着他来来去去走了多少回。对她来说,这里的沟沟坎坎草草木木都是回忆。她像是看不清脚下的路,用手揉了揉眼眶。走到离乡场不远的一块菜地边,她突然停下来笑着说:“记得第一次来你家,我也是穿高跟鞋。你担心我扭伤了脚,就从这儿背着我一步步赶去村里。今天,你可以再背我一次吗?”

他没有吱声,把花伞折递给她,半蹲在地上。他背着她,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往乡场走去。她刚刚提起的那些往事,一幕幕滑过眼前,像是放电影。他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当她走累了,背她赶路的人会是谁。

运气真好,他背着她来到乡场上时,一辆开往县城的中巴车开了过来。他放下她,急着去给她拦车,她说不急不急,去县城的车很多很多。两人坐在路边的一家小店门口,望着狭长而冷清的街道,还是没有说话,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走过……

又来了一辆中巴车,他正要站起来去拦车,她又对着他摇了摇头。他只好坐了下来,心想你说要急着赶回县城去,怎么又不上车呢?他记不清从乡场开过多少辆中巴车,但他不会忘记那是他一生中无法忘记的日子。两人就那样傻傻地坐着,直到开往县城的末班车就要过来了,她才站起来一把拉开坤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递到他手里,咬着嘴唇说:“我走了,记得等我上车后,你再打开看。”

她跑着上了中巴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突然打开车窗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还没反应过来,中巴车在拐弯处消失了,公路上空荡荡的……

他像个病人软蹋蹋地坐在路边的树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两页信纸包着一张开往深圳的卧铺车票。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送自己一张卧铺车票,捧着信念了起来:

这两个月来,家里每个人都逼着我和你分手,可我们在一块两年多了,怎么说分就分得了呢?多少个夜晚,我想着你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干流淌着汗水干农活,泪水一次次打湿了枕巾。可日思夜想的人呀,我除了心痛,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前几天,有个初中同学给我打电话,闲聊中听她说深圳工厂多,很容易找份工作。放下电话后,我想辞掉工作跟你一块去深圳打拼。可到了后来,我想着家里的爸妈,想起他们求爹告奶帮我找工作实在不容易,就改变了跟你一块去深圳的想法。唉,说到底我是个弱小的女孩子,只想守着手头的这份工作,找一个收入稳定的男孩结婚,过着安安稳稳的曰子。

你也知道我刚参加工作,每月工资只有三百六十块钱。这两个月的工资,我一分钱也舍不得花,给你买了张卧铺车票花了一百八十块钱,剩下的那些钱你拿去买套衣服和双皮鞋。我给你留下了初中同学的厂址和电话号码,到了深圳,你就去找她。 一个人在外,吃好一点穿暖一些,记得照顾好自己!请你一定记住我的话,今后就别给我打电话了,我这种自私自利的女孩,一点也值不得你记挂……

他再也念不下去了,热泪齐刷刷地流了出来,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掉,一滴一滴打湿了信纸。他知道,从此他要过一种和她不一样的人生!

两天后,他攥着她送给自己的那张车票,头也不回地坐上开往深圳的大巴,去远方寻找未来。当大巴缓缓离开她工作的县城时,想着她那纯真的笑脸,泪水再一次模糊了他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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