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会散后,冯科长对张一鸣和黄大宝说:“你们昨天也看了一天的培训资料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去流水线上实习。我们制造二科有四条流水线,你们每条流水线实习一个星期,一个月的实习期结束后再看表现安排职位。你们去流水线实习,主要是熟悉工作环境和生产流程,协助拉长管理生产,填写一些报表。流水线上的员工离岗去洗手间,你们还要替人家顶位。”
冯科长喝了一口水,扭过头接着对正在编制生产报表的周倩说:“周倩,你领他们去A拉交给郭志华,叫他照顾好两个后备干部!我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亲自去了。”
周倩从椅子上站起来,点了点头,带着张一鸣和黄大宝走出了车间办公室。
车间的流水线很长,像奔腾不息的河流。绿色的传送带两边坐着满怀梦想的女工们,盯着自己手头的电子配件,重复工作着,看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A拉只有二十来个员工,员工们穿着天蓝色的工衣,工衣左胸前凸印着公司的标志,下摆还带着一圈松紧带。拉长叫郭志华,二十二三岁,身材结实,双眼有神,看上去是个机灵的人。他正趴在端子机旁边的桌上填写生产报表,周倩说:“不好意思郭拉长,打扰你一下,冯科长安排这两名储备干部来你们流水线实习。”
郭志华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看着张一鸣,目光里有一种不安。他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来对着周倩点了点头。周倩转身走后,郭志华揉了揉鼻子,勉强笑了笑,不冷不热地说:“你们到我这里就随便走走看看,我这条流水线就几道工序,是些简单活,不难,看一眼就会。”
郭志华说完话,坐下去接着填写报表,没有给张一鸣和黄大宝安排具体工作。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欢迎两位储备干部来他这里实习,一种茫然顿时袭上张一鸣的心头。张一鸣看见流水线的员工正忙着手脚不停地干活,走到端子机的旁边,取下作业指导书仔细看了起来。黄大宝背着手,装模作样地在过道上来回走动,时不时还咳嗽一声。
几分钟后,张一鸣听到过道上有人吵闹,转过身去,见黄大宝冷笑几声,扭了扭脖子,指着工衣说:“你仔细看清楚,我是储备干部,不是搬运工,你一个物料员有什么权力安排我去拉货!”
物料员没说话,瞪了黄大宝一眼,只好对张一鸣说:“别人是大爷,我叫不动,你帮我去一楼仓库拉一下磁铁。”
张一鸣点点头,跟着物料员去一楼仓库。黄大宝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一个小小的物料员,我是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的。我不去仓库拉磁铁,看你敢把我怎么样?我是有靠山的人,不是软柿子,你想捏就捏一下!哼,傻子才会帮你去仓库拉磁铁。”
下楼梯时,物料员笑着说:“我叫舒洪,在厂里做了两年多了。我有个堂弟叫舒小军,也在我们车间上班,他是个焊锡工。你刚来车间上班,不懂的可以问我,我是个随和的人。”
张一鸣对舒洪充满了无限的好感,点了点头,说:“我叫张一鸣,刚从家里出来打工,什么也不会,那以后给你增麻烦了。”
来到仓库,张一鸣看见王雄正在门口卸货,他想和他说说话,可见人家忙,只好走开了。仓库有一千多平米,用黄色胶带划分成好几个区域:收料区、待检区、暂放区、材料区。狭长的过道刷着绿色的地板漆,留下车轮划过的几道印痕。暂放区放的是海棉垫片等材料,一排排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材料区摆放着几排涂着黄色油漆的货架,上面堆满了高音杯、防尘盖等材料。
舒洪站在货架边大声喊:“陈哥,帮我发一下磁铁。”
有个身材瘦小的小伙子从货架后面走出来,手上戴着黑漆漆的棉纱手套,边走边拖长声调说:“好,把领料单给我看看。哎呦兄弟,你不错哩,开始带徒弟了?你不会是升官了吧?不用急着领料嘛,给哥哥说实话,冯达山是不是提拔你当拉长?”
舒洪递上领料单,摇着头苦笑说:“我没有文化,就适合做些搬搬抬抬的力气活,挣点钱养家糊口,别的不敢去想。这是车间新来的储备干部,叫张一鸣,我请人家帮我拉一下磁铁。”
叫陈哥的仓管员眯着眼望了张一鸣一眼,走到暂放区核对一下品名及数量,开始发料。他看上去很瘦,却是干活的好手。他找来一个空栈板,把一箱箱磁铁摆在栈板上,一层层加高,再用拉伸膜来回缠了几圈。他把尾数装进机芯袋里,封上袋口,贴上尾数标签。栈板上的磁铁有一千多斤重,舒洪用计算器算了一下数量,他找来油漆脱落的手动叉车拉货。那叉车实在太旧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听起来有些生硬而杂乱。舒洪站在磁铁前面,左脚往后退小半步,弯着腰一下一下压着叉车手柄,右脚一点一点动了起来,栈板一下一下升高。舒洪转过身,躬着身子反手用力拉着物料,张一鸣在后面推,人影就在狭长的过道上晃动。放货进电梯时,电梯“咚”响了一声,摇晃了一下,吓了张一鸣一跳。
张一鸣吃力地推着磁铁一步一步往端子机走去,听见两个女员工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我们拉上今天来了两个储备干部,听说那个叫张一鸣的男孩是杨宁宁的男朋友。”
“不会吧,杨宁宁长得那么漂亮,又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她的眼光高得很,一般的男孩子她看不上。”
“唉,说来气人得很,车间的那个杂工又黑又瘦,他说电子厂女孩子多,从来不正眼看我们这些流水线上的女员工一下,他要找一个坐办公室的职员做女朋友哩。”
黄大宝看见那两个女员工交头接耳地说话,气得脸色发紫,像发疯的狮子几大步走过去,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人家恶声恶气地吼:“好好干活,上班说什么话呢?谁要是不服从管理,我叫他卷铺盖走人!”
“你是谁呀,狗捉耗子,多管闲事。”长得矮胖的女员工瞟了黄大宝一眼,冷笑着说。女员工没有戴工帽,头发染成了时尚的栗色,嘴唇抹上一层晶莹的唇彩。
黄大宝见女员工跟他顶嘴,往前迈了一步,挥舞着拳头大声说:“冯科长安排我来流水线协助郭志华管理生产,谁要是放偷奸耍滑,我叫他卷铺盖走人。哼,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一抓一大把。“
“郭志华拉长说话还没你这么冲,你算老几?”那女员工又气呼呼地回了一问。
“你叫什么名字?把厂牌给我看看。”黄大宝指着人家吼叫起来。
郭志华赶紧从拉尾跑过来,轻声劝了起来:“张青青,别吵了,干活吧,这事我会处理的。”
郭志华把话说完,叫黄大宝到窗户边,拍了拍黄大宝的肩,叹着气说:“黄大宝,张青青的哥哥是资材部经理,她干活时说说话,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人家在厂里有大靠山,我们得罪不起呀!”
黄大宝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听郭志华说张青青的哥哥是资材部经理,慌忙跑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张青青,实在对不起呀!我刚来车间上班,也不认识你,说话的语气有些硬,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张青青一脸火气,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黄大宝一眼,干活时赌气把磁铁往传送带上掼。郭志华像电线杆似的杵在地上,没有吭声,摇头苦笑几声,摸了摸脑勺,往车间办公室走去。冯科长不在,郭志华看到周倩正忙,什么也没说,又回到了车间。
张一鸣帮舒洪去仓库拉完原材料,去洗手间洗手时正好碰上冯达山科长。冯科长就像跟张一鸣很熟似的,笑着轻声问:“张一鸣,你认识陈剑虹吗?”
“冯科长,我是去四海工艺品厂找工作时认识她的。”张一鸣擦着手老老实实地回答。冯达山科长难道是陈剑虹的表哥,怎么会这么巧呢?
冯科长点了点头,拍了一下张一鸣的肩,说:“我是陈剑虹的表哥,四海厂包吃不包住,她就住在我家,你有时间去找她玩。剑虹来深圳打工,想进我们厂,我没有答应,工作的事没帮上她的一点忙呀!我没什么文化,可不像一些干部利用手中的权力想方设法把七姑八姨介绍进厂里上班。你想一想,我把剑虹介绍来制造二科上班,流水线的拉长怎么去管她呢?别人会不会在背后说闲话呢?”
“你去流水线实习,每个工位都要去做,还要做得比别人好!刚开始你会觉得我是个不讲情面的人,可时间久了,你会明白我是为你好。干部,方方面面就是要比员工优秀,员工才会服从你的安排。好好干,多吃点苦,机会是靠自己去把握的。”冯科长停顿一下,加重语气说。
冯科长的笑很质朴,看着让人温暖。张一鸣点了点头,从心里敬佩像冯达山这样公私分明的干部,更愿意在这样的干部手下干活!
张一鸣来到端子机旁,站着睁大双眼看操作工铆端子,这一切让他觉得新奇和激动。操作工去洗手间,张一鸣激动得颤抖着身子,他坐在凳子上,深深吸一口气后,学着铆端子,把支架和端子铆合。他首先检查端子机上、下模对齐后,一手将端子放在下模上,一手将支架放在端子上,最后小心翼翼地脚踩脚踏开关。刚开始学铆端子时,张一鸣有些紧张,脚手僵硬不听使唤,铆出来的端子有点歪斜。他反反复复操作几次,基本掌握了操作方法,越做越顺手。
操作工回来后,张一鸣又厚着脸皮问:“师傅,你铆端子那么快,有什么好方法呢?”
操作工憨憨地笑了几声,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没什么好方法,进厂拉长就安排我铆端子,时间久了就越做越快。你别叫我师傅,你是储备干部,用不着像我这样从早到晚忙着干活。”
张一鸣说:“师傅,你在一边看着,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指出来。”
“我叫吴朗,我们A拉新员工多,我在这里才做了一年就变成资格最老的员工了。我今年二十三岁,可大家都叫我老吴,我都不好意思应他们。”吴朗是个细心人,一边说一边指点张一鸣铆端子,那些经验是他用两年多时间积累下来的,在作业指导书上学不到的。
张一鸣忙着铆端子,时间过得飞快,他那单调乏味的打工生活就是从铆端子开始的。张一鸣的体内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干起活来一点也不觉得累!张一鸣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慢慢加热的火球,燃烧出来的火焰可以把梦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