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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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依旧记得几年前的那个春天，我抱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工衣，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家工作了八年的皮革厂。下了宿舍楼，我看到桌球边的那棵芒果树在柔和的春风中轻轻地摇摆着，像在对我轻声说：“再见吧，朋友！朋友，再见吧！”
一
我在那家皮革厂工作了八年，要是工厂没有搬离深圳的话，我想自己会一直在那里打工，再也不会去别的地方流浪。可那年刚开工几天，老板请来了搬厂公司，机修师傅们从早到晚在车间敲敲打打拆卸机器，工人们热火朝天地干着搬搬抬抬的力气活。搬厂的那段日子没有安排加班，晚饭后工友们就聚在一块说着各自的打算，有的说跟着搬去新厂，有的说留在深圳接着找工作，还有的说打算领到补偿金回老家去另谋发展。我站在宿舍外边的走廊上，一次次轻声问自己：你是跟着搬去新厂，还是留在深圳接着找工作呢？
记得从老家来深圳打工那一年，我去这家皮革厂找过一次工作。在复试那一关，经理摇着头笑着厂里都是些力气活，担心我的身子瘦弱吃不了苦头，还是去别处看看吧。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没想到一年半后，我从东莞辞职来深圳找工作，碰巧又赶上这家皮革厂招工。这一次，我终于走进了皮革厂的大门。保安队长领着我去宿舍楼安排床位，第一次走在那条铺满落叶的水泥路上，我觉得身边的每一棵树是那样熟悉，就像老朋友那样欢迎着我的到来。每一间宿舍是那样干净和整洁，走进去那一刻，身心疲惫的我就像回到了温暖的家。
我分在仓库上班，刚进厂时总经理还叫不出我的名字。他每天早上六点多钟起床，喜欢沿着围墙散步，碰到我都会主动点头问好，让人觉得心里头暖烘烘的。我进厂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总经理来仓库检查工作，手里拿着钢笔和记事本。他笑着问了我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在记事本上面。在外漂泊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把我的名字写进他的记事本里。就从那一刻起，我想不管手头的工作多苦多累，自己都会咬紧牙关挺住，不让总经理失望！仓库人少事杂，每次来了货柜，只有几个人在热辣辣的阳光下流淌着汗水卸货。搬完十几吨原材料，每个人都软塌塌地跌坐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候，总经理会给我们送来面包和矿泉水，不停地说大家辛苦了，回去早点休息。咬一口面包，面包是香的；喝一口水，水是凉的；想着总经理的话，吃再多的苦心里头都是甜的。我是个初来乍到的新手，可每次公司安排管理人员外出听课，总经理都会给我一个名额。听厂里的人事文员说，一个人去听一天课，培训费是五百块呀！那年春节，总经理不知道听谁说我要回家结婚，他把我叫去办公室，塞给我一个红包，笑着大声说：“听说你要回家结婚，这是人生的大喜事呀！哎呀，我和我的太太都很高兴，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要好好过日子！”总经理很忙，可他还抽出时间这样关心一个工人呀！说实话，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那一刻，两团泪水很不争气的模糊了我的双眼，一些不明真相的文员还以为我被骂了一顿。忘不了深圳举办大运会那一年，我的散文《大运会，我想对你说》在商会举办的征文比赛中荣获一等奖，总经理比谁都高兴。我说自己步行去领奖，他一定要安排办公室主任开小车送我去酒店。我们捧着荣誉证书回厂时，他守在厂门口，双手接过荣誉证书激动地大声说：“这不但是你个人的荣誉，而且也是公司的荣誉！把你的散文粘贴在文化宣传栏里，让每个工人都去好好看看。”那以后，总经理没事就站在宣传栏前面看着我的获奖散文，客户来厂里参观，他还领着人家去观看，有时还大声读出声来。
搬厂前几天，总经理来仓库找我谈过几次话，他希望我跟着去新厂。是呀，谁不愿意跟着这样知冷知热的老总打工呢？可这一次，我让他彻底失望了，望着他一脸失落地走出仓库的大门，我的心就像被锋利的匕首切割着，一下比一下疼。在厂里干了八年，我早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谁不爱自己的家呢？可那年我的儿子一岁多了，他是在深圳出生的，学会走路后每天都吵去附近的公园玩耍，每回都玩得非常开心。儿子把深圳当成了自己的家，一下子去了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而那个小城又非常偏僻，他还会那样快乐吗？我是一个父亲，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工作和前程，我得为孩子和家庭想一想。我没有去新厂，留在了深圳接着找工作。
二
离厂前一天，我像往常那样去仓库上班。仓库后面有几棵叫不出名的大树，以往打开仓库后门，几只鸟儿在树上不停地歌唱，让那些单调的打工日子变得生动和美好起来。可那天，没有听到鸟儿的歌声，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它们是不是也知道工厂要搬走，而去了别的地方寻找温馨的家园呢？以往办公桌上的电话一天到晚不停地响着，刚挂断客服部的电话，端着水杯还没有喝上一口水，生产车间又打来了电话。可那天仓库里特别安静，电话一直没有响起，我多想听一次那熟悉的电话铃声，可厂里每个人都忙着搬厂的事儿，谁还会打来电话呢？那张乳白色的办公桌，从我进厂那天就趴在上面填写着帐卡。八年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填写了多少张帐卡，只是办公桌一天天变旧了，有一条桌腿还变了形。工友们劝我去后勤部门领一套新桌椅，可我一直没有去，那张办公桌就是我的战友，陪着我走过了打工岁月中的风风雨雨，我怎能舍得把它扔掉呢？
找来几个结实的纸箱，结结实实封好封口，接着把账本理好，一本本装进去。纸箱满了，可我的心却空了。收拾好资料，我握着气枪，想着去吹一下原材料上面的灰尘。可在几天前，仓库里的材料已经分门别类地打好了包装，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库区里，就等着搬去新厂。我来到栈板面前，摸着护角和拉伸膜，虽然隔着厚厚一层拉伸膜，可我还是感觉到那些材料上似乎还残存着我的体温。你想想，我每天和这些材料打交道，和它们怎么没有感情呢？从车厢里把它们放到栈板上时，我生怕伤着它们，一直都会轻拿轻放。我把它们拉到仓库，分类摆放在货架上，隔三差五就用鸡毛弹子扫一下灰尘。生产车间把原材料领到车间生产，生产剩下的余料摆放在铁架上，我时不时会去车间看一眼，生怕它们认不了回家的路。有些材料平时用的少，一些同事发料找遍了整个仓库都找不到，可我闭着眼睛都知道它们藏在那个角落里。我把每一卷材料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我走在过道上似乎听到了它们在和我打招呼。可今天，这些朋友就要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了，我心里怎能好受呢？
仓库一下子来了二十几个生产车间的小伙子，他们卷高袖口喊叫着用几台叉车来来回回地拉着原材料放进电梯里。安静的仓库里，响起了叉车轮子滑过地面的哗啦声。我怕他们伤着原材料，守在电梯门口叮嘱他们动作轻柔一点。仓库里的原材料一板板少了，我的心落空空的，就像被掏空了五肺六腑，同时塞进了莫名的伤悲。原材料搬完了，过道上撒落了一些纸皮和木块，我弯腰把它们捡起来放进垃圾车里。锁好后门，关上每一扇玻璃窗户，我在仓库了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在找寻着那些美好而远去的时光。我在这里呆了八年，那是人生中最美好而难忘的一段时光，只可惜这一切的一切，都将渐渐演变成一种遥远的回忆。
仓库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可我还是习惯把大门锁好，再轻轻推一把，然后才心安理得地下楼。去资材科上交了钥匙，口袋里一下子变空了，往后的日子，赶路时再也听不到仓库的那串钥匙发出的声响了。
三
广播里响起了写字楼财务室文员那甜美的声音，她按着工号请厂里的工人去财务室领取补偿金。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厂里每月15号发工资，可那天是31号，我有些不太习惯。我觉得双腿就像绑上了沙袋，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我记不清自己去财务室领过几次工资，可数着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那是我在艰难的打工岁月中最幸福的日子，也是厂里每个兄弟姐妹最开心的时光！
财务文员递给我一份《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里面白纸黑字写着工作年限和补偿金额。她笑着把手中的计算器递给我，让我仔仔细细核对一下。我相信她，她给我算了八年工资，从来没有少过一分钱。我叹了一口气，在协议书上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可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事，手一直抖着，名字写得歪歪斜斜的，像一条蚯蚓在爬行。财务文员笑了，她的笑有些勉强，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我们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工厂，可老板没有亏欠大家，每个人在搬厂时不是都领到了一笔补偿金了吗？我没有笑，不是因为难过，而是舍不得离开呀！
我虽然在外面租了房子，可在宿舍里还留着床位，加班的晚上，我会去锅炉房打开水泡一个热水澡，洗好工衣才清清爽爽地回出租屋。我上了宿舍楼来到熟悉的房间，门背后有个冲凉的红水桶，床位上放着一套换洗衣服。那天，我没有去锅炉房打水冲凉，而是呆呆傻傻地坐在铁床上，想着在这间屋子住过的每一位兄弟。身上的工衣有些旧了，在别的地方再也没有机会穿了，可我舍不得扔掉，把它整整齐齐地折叠好拿回出租屋去，想厂里的兄弟姐妹们时就翻出来看一眼。有些工友回来了，可一个个忙着收拾行李，没有人说话。我抱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工衣，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宿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宿舍楼。
下了宿舍楼，我看到桌球边的那棵芒果树。从我进厂那天起，它就默默地生长在那里，这些年过去了，它好像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长高，也没有变粗。在我的记忆中，它的叶子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浓密的树冠就像就像撑开的一把雨伞，为脚下的那片土地撑起一片绿色的天空。每年芒果成熟的季节，早上去上班从芒果树边上走过，嘴边总会飘来芒果的清香味。饭堂的煮饭师傅，是个慈祥的老头，他会找来一个钩子把树上的芒果一个个摘下来放进筐里。我们下班去饭堂吃饭，每个人都会分到一个芒果，咬一口，浓香四溢，那个季节都是香的。在皮革厂打工那些年，几乎每年都会吃到那棵芒果树结的果实。可搬厂后，我将要去别的地方寻找未来，而那棵芒果树也会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花结果，只不过我今后没有机会吃到它结出来的果实。可每年芒果成熟的季节，我会想着它带给自己的那些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味道。
离开芒果树，我来到了球场，这个地方带给我太多美好而难忘的回忆。记得每年的中秋节，公司都会举办中秋文艺晚会。皎洁的月光洒满了球场的每个角落，凉爽的夜风轻吻着工友们的脸颊。在那美好的日子里，总经理都会站在台上对着他的夫人深情款款地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她的夫人时不时抹一下润湿的眼角。总经理还会唱《爱拼才会赢》，每年都听到他唱这首歌，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厌烦，我喜欢听他一遍遍地唱，怎么也听不够。那样的夜晚，晚会结束后，我躺在狭小的铁床上，耳边仿佛还传来总经理那动听的歌声。是呀，歌词写得真好呀，你不去拼搏怎么会成功呢？我再也睡不着了，披着破衣服来到路灯下，一个字一个字拼凑着未来的模样！依旧记得那样的夜晚，经理也会在晚会上领着全厂员工大声演唱《明天会更好》。我记得歌词很长很长，可那首歌听起来特别动听，它仿佛长着翅膀，带着大家的祝福和期盼飞到遥远的地方！
直到厂里快要拉响熄灯鈴，我才抱着整整齐齐的工衣恋恋不舍地离开球场。这个时候，耳畔似乎又传来了工友们那熟悉而动听的歌声：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的转过不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