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伯母家住在村口的古庙边,三间青灰色的瓦房,平整而宽敞的院坝四周,砌着一人多高的院墙。拱形院门的右手边,有棵枝繁叶茂的樱桃树。堂伯母中等身材,性格开朗,左邻右里都喜欢去她家串门。特别是到了樱桃成熟的季节,一串串爽朗的笑声明晃晃地挂在红红黄黄的樱桃树上,夹带着院坝上空那淡淡的清香味,往院墙外面飘去……
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父老兄弟们牛马般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日子还是过得紧紧巴巴的,吃的是包谷饭和酸白菜。端着黄澄澄的包谷饭扒了几口,使劲咀嚼几下,仰了仰脖子才艰难地吞了下去,还糊的满嘴都是。有些田地少的人家,还把洋芋剁碎,和包谷饭搭在一起蒸吃。村里有些身子瘦弱的小孩,吃了包谷饭不消化,肚子鼓鼓涨涨的像个皮球,倒在床上一边打着滚,一边妈呀娘呀地哭喊起来。村里没有卫生室,去城里头路远,大人们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背着孩子火急火燎去请堂伯母看病。
堂伯母跟着她的师傅学了几手绝活,伤风感冒头痛脑热消化不良,手到病除。听说堂伯母的师傅带了几个徒弟,可那些人架子大得很,去请她们看病,手里没有提着礼物,沉着脸连门都不让你进。堂伯母是个热心肠,别人去请她治病,不论贫富和亲疏,她都会乐呵呵地帮忙。有些人提着两盒饼干,堂伯母皱着眉头说:“你们太见外了,乡里乡亲的,还买哪样子饼干嘛?”堂伯母一边说,一边坐在凳子上,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搓了几下,和蔼可亲地抱着小孩坐在她的膝盖上,眉开眼笑地说:“吃多了,肚子鼓得像一颗四季豆。”
堂伯母在小孩的肩膀上拍了一掌,用温热的大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搓揉着小孩那鼓涨的肚子,时不时还稍微用力按了一下。揉了十几分钟的肚子,小孩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饱嗝,紧绷的肚皮渐渐消了下去,就从堂伯母的膝盖上跳了下来,在院坝里活蹦乱跳起来,像一条欢快的小鱼。大人说了一堆感激的好话,牵着小孩欢天喜地地离去。堂伯母提着那两盒饼干,拖长声调喊叫着追在后面。
生养我的小山村掩藏大山深处,靠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通往山外的世界。交通闭塞,又加上缺医少药,村里人生病,小病扛,大病拖。实在拖不下去,才送病人去医院。有一次,堂伯母在村前的小路边割草,邻村的一对夫妇背着一岁多的孩子嚎叫着从县城赶回来。堂伯母放下手中的镰刀,笑着关心地问:“你们家两口子哭哪样?”
那女人抹了一把泪眼,跺着脚咬着嘴唇说:“老人家,我家的娃娃病了,背去城里看病,医生说我们去晚了……”那女人还没有把话说完,捧着脸蹲在路边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堂伯母放下背篼,拍了拍手掌,坐在路边的石板上擦着汗水说:“不哭,把娃娃放下来看看。”堂伯母把孩子抱在怀里,翻看了眼皮,掐起了人中,搓起了手心,按摩起了脚心。才小半天功夫,小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堂伯母救活了孩子,孩子的爸妈差点跪在地上给她磕头作揖。堂伯母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说:“你们家的娃娃受了惊吓,才病成这样的。不用谢我,回去好好带娃娃,娃娃是爹妈心头的肉呀!”
堂伯母治好了不少人的病,大家一直记挂着她的恩情,有人给她家犁田,有人给她家薅地,还有人去几里外的乡场上扯来几尺布,给她缝一件新衣裳。
母亲体弱多病,长年累月都在吃药,煤灶上咕咕咚咚地熬着中药,家里总是漂浮着浓烈的药味。到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母亲三天两头就感冒,吃了中药也不见好转,父亲就打着手电筒去请堂伯母。堂伯母是个急性子,听说母亲病了,就火急火燎地往我们家赶来。她进了堂屋,喘了几口气,也不坐下,急着对母亲说:“听说你病了,我这心里头一点也不好受,就跑了过来。”
堂伯母叫姐姐往火炉里添加了煤块,她找来一块生姜,放在炉盘上烤。生姜烫热后,堂伯母用指甲刮去姜皮后,对着母亲的太阳穴、肩膀、掌心抹了起来。抹了生姜后,堂伯母坐在母亲的后面,开始给母亲按起了穴位。火苗在炉膛里跳跃起来,把墙壁映照得红红通通的。母亲的额头上,渐渐地冒出了热汗,顺着她那黑瘦的脸颊滴了下来。按完母亲的手掌心后,堂伯母有些累了,她喘着气说:“你不要出门,盖着被子睡上一觉,出了一身热汗,明天就好了。”堂伯母洗了洗手,喝了几口茶水,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堂伯父就在我们家院坝里喊她回去,有几个病人在等着看病。堂伯母打着手电筒,又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去。
到了农闲时节,堂伯母没有什么事儿,她也会来我们家陪母亲拉拉家常。母亲说:“你呀,一年到头忙着给大人小孩看病,难得来我们家一趟,吃了晚饭再回去。你上了年纪,腿脚也不太利索,带个徒弟,自己也不那么累哩。”
堂伯母拍了几下膝盖,哈哈大笑起来,捂着嘴巴笑眯眯地说:“没人愿意跟着我学呀,我的身子还硬朗,帮大人细崽看得了病。”
听说堂伯母还会唱莲花落,我就缠着她唱莲花落来听。她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咳嗽几声清清嗓子,一脸虔诚地唱了起来:“一更一点进佛堂,想起亲生我的娘。我娘怀我十个月,皮包骨头面皮包……”我记得那时自己才几岁,堂伯母唱莲花落时觉得好奇,蹲在她的身边咧着嘴巴侧着耳朵听。她唱一句,我就跟在后面学一句,不知不觉太阳就落下了家门口的那座大山。等母亲钻进厨房炒菜时,堂伯母从板凳上站了起来,眯着双眼往我家堂屋望了几眼,低着头悄悄走出院坝回家去。母亲炒好菜不见堂伯母,急着喊了几声,没人回应,母亲又扯开脚步往村口追去。
我上初中时,有一次堂伯母来家里,性格开朗的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叹了叹气,对母亲低沉地说:“哎,我长胖了,好些裤子都不够穿了。哎,有时候头晕,我是去河岸边挖一些臭牡丹回来煨肉吃。”
母亲劝她:“你去医院看一下,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离不开你呀。”
堂伯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听不到她那熟悉而亲切的笑声,我有些不太习惯。晚饭后,堂伯母回去了,她不知是累了还是困了,佝偻着身子挪动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底顿时滑过的却是无尽的伤感和心酸!几个月后,堂伯母走了。她从茅房出来,走到樱桃树下面,摔在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听说堂伯母去世了,父老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好些人放下手中的活路,哭喊着往她家扑去。老老少少一边哭,一边搓揉着泪眼说起了堂伯母的为人和好处。我只觉得心里头空空的,像被掏掉了五肺六腑,跟着别人一下哭一下抹眼泪……
那以后的日子,我每次路过堂伯母家,望着那拱形的院门,望着院门边的那棵樱桃树,耳畔仿佛响起了堂伯母那熟悉而亲切的笑声。我悄悄地进了她家的院坝,樱桃树下面空荡荡的,没有了堂伯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