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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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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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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怀念

(一)

一九九二年的九月,望子成龙的父亲决定把我转学到县城读书。可县一小里面的领导和老师,父亲一个也不认得。他牵着我的小手,在陌生的校园里转了几圈,接连问了几回人,才找到了校长办公室。刚开始,校长不理父亲,埋着头只顾忙着手头的工作。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不会轻易开口求人,可为了孩子上学,四十多岁的他弯下了腰背,不得不堆着笑脸低声下气地求起了校长。校长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父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领着我们父子俩去找五年级的班主任老师。

我记得五年级有四个班,校长带着父亲和我从三楼最边上的那间教室开始,连着问了三个班主任老师,老师们听说我是农村学生,生怕拖了班集体的后腿,摇了摇头,没有看父亲一眼就走进了教室。校长摊开了双手笑了笑,对着父亲诉苦:“哎呀,在你们这些家长的眼里,我这个校长的权利最大,学校里的每个老师都得听我的话。可刚才你也看到了,班主任老师不点头,我就是想帮你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哩。这样吧,我再带你去问一下五(一)班的张老师,要是她不接受孩子,你们父子俩就回乡下去吧。”父亲就像经历了一次沉重的打击,痛苦地抽搐着,他抓了一把头发,拖着软塌塌的脚步跟在校长的后面,绝望之中带着一丝侥幸。

来到五(一)班教室门口,校长轻轻敲了敲门,叫了一声“张老师”,张老师拍着袖套上的粉笔灰,笑着走了出来。张老师四十多岁,扎着一把头发,穿着整洁的衣服。第一次看到张老师那和蔼可亲的面庞,觉得特别慈祥,有着母亲一样的感觉。校长说明来意后,张老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低下了头,搓起了手掌。父亲忍不住微微发着抖,他半握着拳头,右脚往前移动了几寸,僵硬的身子不由得向前倾了倾,半张着干裂的嘴巴,眼神里充满了希翼和乞求。我一手拉着父亲的衣角,一手使劲搓揉着眼眶,瘦弱的肩膀时不时抖动一下。张老师脖颈上的喉头艰涩地耸动了一下,用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缓慢而艰难地抬起头来,望了望校长,看了看父亲,接着往前走了一步,对着我亲切地点了点头。张老师没有一点城里人的架势,她那柔和的目光里,充满了怜爱和关怀。

“校长,我想了想,农村孩子来城里上学实在不容易,我看这孩子模样老实,就让他来我这个班吧。”父亲就像卸掉了肩上的千百斤重担,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眉头中间的那颗疙瘩舒展开了,沟壑纵横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那握着的拳头松开了,也许是过于兴奋,他一把把我推到张老师的面前,激动得大声说:“娃娃呀,张老师答应收下你了,她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快快谢谢张老师!”我只觉得一股暖流刹那间涌上了心头,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谢谢”两个字没有说出来。进城上学后,我一直责怪自己没有一点出息,张老师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怎么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出来呢?要是没有张老师,你一个农村娃娃就没有机会进城读书,那你今后走的将会是怎样的一条人生道路呢?

(二)

我胆小内向,进城上学的第一天,孤零零地躲在教室的角落里,不敢开口说话,更不敢举手回答问题。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笨拙的丑小鸭,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一群高贵而美丽的白天鹅中间。那一天上了几节课,时间的一分一秒犹如世纪般漫长,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眼巴巴地盼着放学铃声快些敲响,自己可以回到简陋的出租屋,坐在狭长的木板床上,想着绿树掩映的村庄,想着炊烟缭绕的祖屋,想着香味诱人的菜饭……

当我背着鼓鼓涨涨的书包蹦蹦跳跳地跑出教室时,看到张老师手里拿着一个手掌厚的日记本,站在走廊上对着我亲切地笑了笑。她把手中的笔记本递到我的手里,轻声说:“从今天开始,你每天写一篇日记教给老师,你在乡下读书时写过日记吗?”我慌忙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是呀,我在乡下读书时,老师也没有布置多少作业,放学后我就背着竹箩去村子周围的山坡上割草,直到天黑才背着青草,趁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汗流浃背地回来。晚饭后,洗好脚就上床睡觉,没有精力复习课本。我们的语文老师是名代课老师,他初中都没有毕业,每月工资几十块钱。语文老师很忙,上课铃响后,他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脚上沾满了泥土,头上落满了草屑。他教我们认了一下生字,摇着头拖长声调带着学生阅读课文,最后就照着参考书念一下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他还来不及布置作业,下课铃就响了,他把教材夹在胳膊里,慌慌忙忙地跑去山坡上干活。那位老师没有教我们写过一篇日记,可我一点也不怪他,每月工资几十块,勉强够他购油买盐,他不去田间地头辛勤地干活,拿什么养活一家老小呢?

张老师带我走进她的办公室,她搬来一把椅子叫我坐在她的身边,找来纸笔开始叫我写日记。她先说日记的格式,再说日记的内容,说得很慢很细,说几句就停下来问一声,接着又往下说。这么多年来,我还清晰地记得张老师教我写日记的那些温馨的画面,我的耳畔仿佛还响着她那熟悉的声音:“写日记一点也不难,记下一天中的所见所闻就可以了,难的是一辈子都在坚持写日记……”从张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手里一直捧着她送的那本笔记本,沉甸甸的,橙黄色的塑料封皮,几朵淡雅的小花仿佛散发着迷人的芳香,对着我点头微笑。一本日记本也就几块钱,在城市学生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他们一天的零花钱而已。可在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的眼里,它就是童年时的梦想和幸福!回到出租屋,放下书包,我开始写起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篇日记。张老师虽然教了我一些写日记的方法,可写什么才好呢?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书桌转起了圈圈。

我想到了父亲带我进城读书的点点滴滴,为了赶路,父亲领着我天麻麻亮出门,我第一次穿上精致的皮鞋,紧紧地跟在父亲的身后。高远的天空漂浮着几朵柔软的白云,黄橙橙的包谷粒从枯黄的包衣里突了出来,一尘不染的山风送来丝丝的凉意。才走了几里路,我的脚后跟被皮鞋蹭掉了一块皮,火辣辣的痛,眼泪花子在眼眶里打转。父亲转过声来,皱了皱眉头,叹了叹气,蹲在地上打算背我赶路。我咬紧牙关忍受着疼痛,一步一步跟在父亲的后面,我想早一点赶到城里,和城里的那些学生一块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我一笔一画写下了进城读书的经过,第二天早上就硬着头皮把日记本交了上去。没想到上午上语文课时,张老师走进教室就把我的日记本在空中扬了扬,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笑着夸我的日记写得生动具体,她还把班长叫到讲台上,大声读起了我的日记。说句心里话,我那篇日记写得并不好,有不少错别字,一些句子还不通顺。我明白了张老师的一片苦心,她看到我内向自卑,就想通过念日记这样的方式,让我找回一点点自信。当班上的同学纷纷对我伸出大拇指时,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农村学生一点也不差,他们和城里的那些公主王子们是同样的优秀。可在之前,我实在没有勇气抬头望人家一眼呀!

(三)

我在城里上学的那些年,星期六还要上半天的课,最后面的那两节课就是打扫教室的卫生。我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每个周六的早上都会带着脸盆去学校上课。同学们开始打扫教室时,我就端着脸盆去一楼的水池里打水。张老师格外疼爱我,当我气喘吁吁地端着满满的一盆水走进教室时,她总会轻言细语地说:“不要急,上楼梯时记得慢一点,打湿了裤子就会着凉。你累了就去走廊上歇一歇,把脸盆给别的同学去打水。”同学们打扫好教室卫生后,张老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门窗,然后就对同学们说:“大家回去吧,男同学不要去打游戏,爸妈不见你们回家就会担心,过马路时小心一点。”

张老师知道我每个周六都会回乡下的老家拿一点生活费,她领着我走出校园,一路上语重心长地说:“要是你们村通了车那该多好呀,你就不用在十几里的山路上来回赶路。走路时不要慌,走快了会磨破了脚板皮。你最好在街口等等,看看有没有同村的熟人,多个人一起赶路,说说话时间过得快些。你年纪太小,老师担心你在路上碰到坏人!”在学校门口的那棵大树下分别时,张老师叫我快点上路,可当我走了十几米转过身去时,她还没有回家,站立在大树下一直望着我,一直望着我呀!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记得我每次出门进城读书时,母亲总会站立在祖屋前面的草垛下,搓着眼眶一直望着我消失在村口。张老师不是我的亲人,可她却像母亲那样,默默地关心着我的成长。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回家时,张老师也是在那棵大树下看着我离开,眼里有着牵挂和担忧。当我快要毕业时,她还是在那棵大树下说着同样的话,默默地望着我离开……

时光过得好快好快,不知不觉我就在县一小读了两年的书,记得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毕业的日子就来到了面前。小学毕业那天,张老师安排男同学去教室里搬凳子到教学楼前面的水泥地上照相。女同学穿着漂漂亮亮的花裙子,男同学穿上蓝色的校服,戴着鲜艳的红领巾。照了毕业照后,同学们没有打闹,默默地走进了教室,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等着张老师的到来。坐在前排的同学,没有轮到他值日,可他还是走上讲台擦起了黑板。张老师来了,她像有什么心事,缓慢地走进教室,脚步是那样的缓慢。黑板是干净的,可她还是拿起了黑板擦,仔仔细细地擦起了黑板,时不时用黑板擦磕一下黑板。教室里很静,没有一丝声响,窗户在微风中轻轻地晃了一下,接着有恢复了平静。

张老师终于转过身来,和蔼可亲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意,她从第一排的第一个同学看起,微微地转动着脖颈。劳动委员比我们大几岁,他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眶,“哇”的一声带头哭了起来。张老师有些慌了,她用黑板擦敲了敲讲桌,劝大家不要哭。可那会儿没有一个学生听她的话,一个接着一个放声痛哭起来,有的人还用额头时不时碰一下桌面。教室里哭成了一片,窗外的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有一两片还飞进了教室,好像在陪着我们一块流泪。张老师劝大家不哭,可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她耸动着肩膀,泪水就像两条溪流从眼眶里淌了出来,在脸庞上蔓延开来。放学铃声快要响起,张老师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斑斑泪痕,哽咽着说:“同学们,不哭,回去吧!从你们进校那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老师的心里头高兴呀!你们升入了中学,记得要好好学习,想老师时就回来看看……”张老师说不下去了,好些女生也听不下去了,她们捂着泪脸,哭着跑出了教室。

从进校那天算起,因为我的胆子小,从来没有大声叫过一声“张老师”,毕业就在眼前,离开母校后见面喊张老师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少了,我好想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时刻,多想叫几声“张老师”。当我来到张老师的面前时,自己还没有喊出口,她就对我说:“路上小心一点,暑假帮家里干农活的同时,记得多看一些作文书,别忘了抽空写写日记……”我也像班上的那样女生一样,捂着脸跑出了教室。下了梯子,穿过那片水泥地时,我实在忍不住,转过身去,看到张老师站立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对着远去的学生不停地挥舞着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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