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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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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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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里山路

    一

我出生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通往山外的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父老们沿着这条山路可以去乡场,也可以去县城,还可以去更远更远的地方。对于年幼无知的山里孩子来说,县城就是最远最远的地方,进城就是一种奢望,更是一个憧憬。我十一岁那年,村里遭遇了一场百年难见的旱灾,田里的水稻颗粒无收,父老们就靠地里的包谷维持着生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在那样艰难贫困的年头,父亲硬是咬紧牙关把我转学到十几里外的县城读书。他语重心长地说:“儿哎,早一天进城上学好呀,把基础打扎实,上初中才跟得上城里娃娃的步子。”这么多年来,想着父亲,想着母亲,想着那个家对我的点点滴滴的付出,我总会一次次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以后的日子,我的命运就和去县城的那条十五里的山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它是我求学生涯中的一道坎,更是我的人生中面对的第一次考验!

在县一小上学的那两年,我每星期回一次家,在家里住上一晚,吃上两顿饭,第二天午饭后揣上十几块钱的生活费返校。母亲怕我在路上饿着,煮两个鸡蛋给我带在路上吃。要是家里没有了鸡蛋,她就守在火边烤一个红薯给我带上。母亲缓缓地说:“时间还着早哩,你不要急,路上慢慢走,多歇几回脚。”我每次出门,母亲都说同样的话,我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她还是没有闭上嘴巴。子女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就算子女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母亲的视线。家里养着一条油光滑亮的大黑狗,母亲和我说话时,它守在一边眯着眼睛仔细地听。我出门时,大黑狗紧紧地咬着裤脚不让走。母亲扬着手把大黑狗赶进厨房关起来,它“呜呜呜”叫着,还用爪子不停地拍打着木门。我每次都怀着感激和留恋的心情,顺着村前崎岖不平的山路,一步步往县城走去。

山路的两边,是延绵不断的大山。那山很高,望不到顶,显得我特别瘦小;那路很长,看不到头,显得我的脚步十分细碎。我像一只觅食的黄蚂蚁,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点点爬行,默默地走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对我来说,十五里山路就是人生中的一场马拉松比赛,起点是村子,终点是县城。可这场漫长的比赛,没有裁判,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选手。这是人生中面对的一场艰难的比赛,比拼的是体力,比拼的更是耐力!路越走越窄,只放得下自己的脚板;脚越走越沉,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脚像火烤着,冒出了汗,脚底板湿漉漉的。脚后跟磨破了皮,血粘着袜子,痛得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我停下了脚步,坐在路边的石板上脱下鞋袜透透气。脚背又红又肿,就像被针一下一下扎着,就像被公鸡一下一下啄着。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远离村庄和烟火,脚下的路蜿蜒着往大山深处延伸,时隐若时望不到尽头。搓着脚板,抠着脚丫,我的心底泛起了一丝忧伤和迷茫。在我绝望的时候,我捏了捏口袋里的生活费,摸了摸母亲煮的那两个鸡蛋,想到了父亲那赞许的目光,想到了母亲那鼓励的话语,想到了姐姐那亲切的笑容,心底顿时滋长出一种昂扬向上的力量。我渐渐明白自己上学这条路,是家人一锄头一锄头在崇山峻岭中开凿出来的,角角落落沟沟坎坎都撒满了他们的汗水。这十五里山路,不是我一个人走,一家人都在默默地陪着我走,我怎能让他们失望呢?我是踩着家人的肩膀,向着梦中的地方一步步走去的!

我穿上鞋袜,系紧鞋带,喝几口山泉水,一步一步往山外的世界走去。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暮色苍茫的黄昏,气喘吁吁的我赶到了灯火闪烁的县城。

    二

上初中后,我自己学着煮饭吃,米和菜都是从家头带去城里的,有时还提上小半罐油辣椒。我从家里带去的还有咸菜、霉豆腐、干豆豉、炒黄豆。家里有什么吃的,母亲就给我带上什么。那一年,我那稚嫩的肩膀开始压上了沉甸甸的担子,我就这样挑着柴米油盐走进了自己的中学时光。我记得肩上的大米,母亲用筛子仔仔细细地筛过,粒粒饱满。我记得挂在扁担上的白菜,是姐姐刚从菜园里割回来的,散发出甜丝丝的味道。我更忘不了母亲炒的黄豆,焦黄香脆,放进嘴里咀嚼一下,“咯嘣咯嘣”地响。母亲帮我捆好大米和白菜,再给一点零用钱,我挑着担子小心翼翼地出门,挂在扁担上的大米和白菜就开始晃荡起来,像在唱着离别的歌谣。我挑着的是母亲那绵长的叮咛,是自己藏在心底的梦想,更是一家老小的期盼!

   我挑着担子走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怕扭伤脚,不敢放开脚步赶路。一粒粒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也顾不上伸手去抹一下。曲曲折折的小路,两边是一丛丛半人高的灌木,没有歇脚的地方。山路就是绕不完的弯,从山顶绕到山脚,一弯连着一弯。走山路就是不停地绕弯,过了这弯,你转过身再接着绕弯。我不敢大意,伸着双手抓着挂在扁担两头的大米和白菜,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走,怕米口袋碰着地面,时不时耸动一下肩膀,把担子往前挪一下。山路很陡,没有铺石板,有些拐弯的地方落满了细碎的砂石,踩在上面,脚下打滑,身子就会往前滑动。记得有一次,我挑着担子下山,不小心被地上的枝条绊了一下,身子晃动着一扑倒在地上,肩上的大米“哗啦”掉落下来,撒满一地。我的衣服被路边的刺树划了道口子,膝盖被砂石擦破了皮,可自己顾不上疼痛,用手掌撑着地面,使出浑身的力气一点点站起来。是的,这山路上就你一个人赶路,没人扶你一把,你只有硬撑着站起来!撒落在地上的大米是我半个月的口粮,这一粒粒饱满的大米是父亲用汗水喂养出来的,我一边责怪自己没有出息,一边蹲在地上把大米捧进口袋里。到了最后,连砂石也一块捧了起来,我不停地晃动手掌,把砂石抖落,再把大米放进口袋。粘着泥土的米粒,我一粒粒捡起来,放在嘴边吹一口。一粒米就是一滴汗,我就靠这一粒粒大米喂养长大,就算它粘满了稀泥,我也不觉得脏,煮出来的米饭还是香喷喷的。我蹲在地上睁大双眼仔细地看,还扒开草丛到处去找,看有没有大米弹落在里面。在农村人的眼里,粮食就是宝贝,掉落了一粒粮食谁不心痛呢?

我重新扎紧袋口,忍着疼痛挑着粮食一瘸一拐地赶路,走着走着,感情的潮水翻动着,一浪浪拍打着胸口,酸苦辣一下涌上了心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一下模糊我的双眼,树木、庄稼、田野也跟着渐渐模糊起来。那时候,我多想放下肩上的担子,坐在路边的石板上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我更想扯开嗓子对着高山大喊几声,这上学的路为什么会这么长这么远这么难呢?可仔细想想,哭有什么用呢?喊又有什么用呢?你停下了赶路的脚步,永远到达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你没有向命运低头,眼前的困难就会给你让出一条路来,而这条路也许会越走越宽,走下去说不定就是一片新天地。一次次走在这条十五里长的山路上,我记不清自己穿破了几双鞋,我也记不清自己摔了几次跤,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走完了自己的中学时代。那么多年过去了,膝盖上的伤已经不痛了,可挑着担子上学的那些生活片段,却让人终身难忘。我每次想着那份辛劳,想着一路上撒落的汗水,残留在肩头的印痕又开始隐隐疼痛起来。

    三

骂咒村,是我上学路上绕不过去的一个站点。每一次想着那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庄,想着村口那户人家的灯火,我的心底总会涌动着一股股暖流。

   上中学后,星期六也要补课,到了冬天,下午放学天就快要黑了。我一路跑回出租屋,放下书包带上空瘪的粮食口袋,拔腿就往十五里的村子冲去。老家那边的冬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路面湿漉漉的。我就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跑,身后是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这歪歪斜斜的脚印,铺满了十五里山路。风刮着脸,就像刀子划过,生痛。雨落在身上,像虫子爬过,冰凉。想着那烟火熏烤的祖屋,想着那铺着稻草的木床,我的心里又渐渐暖和起来。我用了三十分钟,气喘吁吁地跑上陡峭的山梁,跑完这段最难走的山路,可以松了一口气。胶鞋上沾满了泥块,怎么也跑不快,我不得不停下来刮掉鞋底的泥块,接着翻过一座山坡,就到了骂咒村的地界了。我出了一身热汗,有些累了,看不清崎岖不平的山路,伸出双手摸着黑不慌不忙地走,高一脚低一脚绕完一个小山坡就到了箐门口,再接着穿过一片稻田就是骂咒村。村口有户人家,我看到了他家从窗户透出来的灯光。在漆黑无边的夜里,那灯光是那样的微弱,可让我看到了希望和温暖,照亮了回家的路。离村子越来越近,灯光也越来越亮,隐隐约约还听到几声狗叫声。我知道过了这村子,很快就要到家了,可以吃到母亲做的饭菜了。家,是藏在游子心底的一个梦。当你风尘仆仆地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刮在身上的风是暖的,一路上的苦都是甜的!

记得我上初二那年,有一次回家刚出城口,就觉得天气非常沉闷,腿脚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路边的树一动不动立着,叶子也没有晃动一下。墙角的小草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儿生机。草丛里的虫子,时不时有气无力地叫上几声。我热汗淋漓地爬到半山腰,一条两米多长的乌梢蛇躺着挡住了去路。那是老家常见的一种蛇,没有毒性,也不会主动攻击人或牲口。在父老们的眼里,虫虫蚁蚁都是一条命,它们是人类的朋友,大人小孩都不会去伤害它们。那乌梢蛇听到我的脚步声,仰起头望了望,用力甩动一下尾巴不慌不忙地钻进了草丛中。听老人们说,老蛇出洞,老天就会下雨。我慌忙往山顶跑去,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没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要是碰上刮风下雨的天气,淋湿了衣服不说,说不定还会碰上生命危险。我一直再跑,像鸟儿往温暖的小山村飞去,一丛丛灌木从身边闪过去,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汗流浃背地跑到箐门口,黑沉沉的乌云从山那边压了过来,几只青蛙在田埂上没命似地跳着,闪电像火蛇在舞动,接着响起了炸雷。我没有选择,使出全身力气往前冲,就想在下大雨前赶到骂咒村村口的那户人家躲躲雨。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身上,我忘记了记忆和想象,只晓得一个劲往前扑。当我湿淋淋地扑到那户人家的屋檐下时,鞋子全都湿了,头上的水还不停地往下掉。我用力甩了甩头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一把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拧了起来。我在想,要是没有村口的这户人家,就这样淋着瓢泼大雨回家,说不定会生一场大病。

木门“吱嘎”一声响了,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望了我几眼,爽快地说:“这雨大得很,快来家里头躲躲雨。”我点点头跟着中年男人进屋,他从堂屋的大门后面搬来板凳,接着找来毛巾给我擦脸。男人又接着去灶房里拿来几个鸡蛋大小的煮洋芋塞到我的手里。他话少,也没有问我是哪个村子的,也没有问父母亲的名字,低着头咂烟,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时的人真好,他们不会欺穷敬富,也不会欺软怕硬,更不会见死不救,心里只装着真、善、美。雨渐渐小了,我担心母亲不见我回去会着急,对男人说了些感激的好话,急着赶路。男人又找来一块薄膜,让我顶着走。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那张薄膜,在风雨中为我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空。时至今日,我还想着那户人家给我的那几个鸡蛋大小的煮洋芋,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东西!

那条十五里的山路,我走了五年,走完了我在县城上学的那段艰难的时光。是呀,仔细想想,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个五年呢?中考结束后,我背着铺盖顺着这条十五里山路回家,那是我在县城上学时最后一次走这条熟悉而亲切的小路。睡了几年的铺盖,洗洗刷刷已分不清颜色,可我还是舍不得扔掉。铺盖里包着几件换洗的旧衣服,裹着一部《说唐全传》。中考前,姐姐给我一些钱,叫我拿去买些牛奶喝,补补身子。我舍不得买牛奶,花了二十几块买了这部小说,剩下的钱打算带回去给家里买一包化肥。我感觉到姐姐就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心里很暖和。回家的山路,连着骨肉亲情呀!                                                                       我走得很慢,路边的树在和我挥手道别,鸟儿在着唱离别的歌谣,大山默默地为我送行。我舍不得抖落鞋底的泥块,掐一片叶子摘几朵野花捡一块石片,很想把这一路上的东西全都带走。翻上山梁,一蓬刺树下淌着清澈透亮的山泉水,她正在亲切地等着我的到来。这山泉水,滋润着多少赶路人那干涸的心田呀!躺在草地上,望着山泉水顺着小水沟流淌,似乎流进我的心里,那声音就像小提琴拉出来那样悦耳。听着这样的声音,我想到了母亲的叮咛,在漆黑的夜里走多远的山路也不会孤单。每次进城或回家,我都会在这山梁上歇歇脚,喝几捧山泉水,洗几把脸。这儿远离城市和村子,是一处宁静的心灵港湾。我喜欢从口袋里摸出一份试卷,摸着后脑勺想着解题的方法,也会摇头晃脑地背诵一些诗词。我还喜欢站在山梁上观赏四季的风景:春天,山梁下的稻田里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山路上弥漫着花香的气息;夏天,绿油油的庄稼在风中滚动着,一浪浪起伏着向远方涌去;秋天,一片一片的包谷熟了,满山遍野荡漾着谷物的清香;冬天,荒山上的野果缀满了枝桠,像一团团火燃烧着,温暖着我的心窝。我感受到了大山的博大和丰富,我感受到了大山的生动与美好。大山是一个个古老的神话,而山间的小路,就是一段段美好的传说。我用一行行文字把这求学路上的一串串风景记在笔记本里,几年下来,写了厚厚的几本。这些日记本,是求学路上最美好的回忆,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笔财富。

我像以往那样站在山梁上,深情地眺望着县城的方向,生活了整整五年的小城给我留下了多少美好和难忘的回忆呀!再见了,我生命中走进的第一座城市!再见了,我的人生中最艰难的那段求学时光。再见了,这条来来去去走了五年的山路!我不知道今后摆在自己面前的将会是怎样的一条人生道路,可不管脚下的那条路是平坦还是坎坷,我都坚信自己会稳稳当当地走好每一步,一步一步往藏着梦想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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