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小胡

    在异乡漂泊的漫长日子里，我喜欢坐在狭长的铁床上翻看小说，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每当我捧着《平凡的世界》这部长篇小说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工友小胡……
　  小胡是我在化工厂打工时的工友，二十岁左右，身子瘦弱肤色白净，不太喜欢说话。他是一名锅炉排渣工，负责用斗车给锅炉排渣。那是苦活累活，除小胡外，干那活的都是工厂附近的中年男人，一边在工厂上班，一边种庄稼，还可以照顾家里的老人、小孩。接到主控室的排渣命令后，小胡他们这些排渣工，急忙一路跑下楼去，找来斗车摆放在排渣管下面，打开排渣管的阀门，人远远地躲在鼓风机的后面。飞溅的炉渣，就像一条舞动的火龙，张牙舞爪地扑往斗车里。滚烫的炉渣，不小心溅落在身上，一眨眼，厚实的工衣就破了一个洞，皮肤上烫了一个疤，痛到骨头里去。装满一车炉渣，小胡他们快速关掉排闸阀，弓着腰低着头，像拉车的牛，反手拉着几百斤重的炉渣往渣场一路跑去。他们在尘土飞扬的渣场上来来回回地跑着，汗水就像雨点，顺着他们那一张张憨厚而通红的脸颊，吧嗒吧嗒地掉落在地上。
排渣虽说是苦活，但这活自由。排好炉渣后，排渣工就可以坐在二楼的排渣室歇息，养足体力等着下一次的排渣任务。好些排渣工，这时候就四平八稳地坐在凳子上天南海北地聊天，有的还倒在椅子上咂巴着嘴巴睡起了大觉。这群人中，只有小胡不知疲怠，盘腿坐在角落里，守着昏暗的灯光，津津有味地读起书来。有些人不怀好意，讥笑起了小胡：“你这个家伙，假装斯文，一个干苦活的排渣工，看那么些破书，一点屁用也没有！哎呀，上学时用功一点，早就去上大学啰，还来这里受这份苦累？”小胡也不反驳，搓着眼角，心无旁骛地看着心爱的小说。一次，小胡去洗手间，有人把他放在窗台上的那本小说扔进了门背后的垃圾桶里。小胡回来，不见了心爱的小说，喊叫着发疯似地找书。他睁大双眼，仔仔细细地找遍了排渣室的角角落落，急得满头是汗。当他在垃圾桶里把书找出来时，脱下工衣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小胡生怕弄疼了小说，一下一下，一页一页，轻轻柔柔地擦拭。擦干小说后，小胡用手掌把小说抹得平平整整的，他接着把小说紧紧地搂在怀里，豆大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顺着他那无助而瘦长的脸颊，掉落在地上。一向温顺的小胡，这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眼里喷着凶光，拍打着干瘪的胸脯，像发疯的猛兽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谁干的？谁干的？有种的给我站出来，看老子敢不敢捶断他的肋巴骨！下次，谁再敢把我的书扔掉，老子跟他拼老命！”那以后，排渣室的十几个排渣工，谁都怕了小胡，而他的那些小说，一本也没有丢过。小胡还是喜欢坐在排渣室的角落里，守在昏暗的灯光下，逐字逐句地读着砖头厚的小说。春秋冬夏，风雨无阻！
小胡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一年四季就穿着天蓝色的工服。可他却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血汗钱，拿去书摊上买了一本本小说。我刚进那家化工厂时，就听一些工友说小胡手头有不少好书，就厚着脸皮给他借。小胡一个劲地摇头，轻声说：“我一个排渣工，大字也认不得几个，哪会买书看，那是别人瞎说的。”可小胡是个老实人，一点也不会撒谎，他说话时结结巴巴的，还憋得满脸通红。没想到几天后，小胡主动来找我，他拉开外衣的拉链，从怀里取出《平凡的世界》递给我，那本小说，散发着小胡的体温，温温热热的。小胡搓着眼角，叹着气低声说：“我上学时刻苦用功成绩拔尖，可家里姊妹太多，我不想把自己的前途压在爸妈那单薄的腰背上，含着热泪离开了家门，来到这家化工厂打工。我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省下来寄给老家的弟弟妹妹们上学，替爸妈分担苦累与愁苦……我身子单薄，可手头的这份工作实在苦累，我就靠这些小说支撑着，在文字里寻找着些许的温暖和感动。说心里话，我手头的那些小说，从来没有借给别人过。我觉得你是个老实人，就把这部小说借给你，看完后就抓紧还给我。记住，看书时一定把手洗干净，千万别弄脏了。”
我拍掉身上的尘土，洗净双手，捧着小说迫不及待地跑回宿舍，跳上铁床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阅读《平凡的世界》，读得认真而仔细，书中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就像我那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熟悉而亲切。刚刚翻看了几页，我再也放不下手头的小说，就连去洗手间也带着，恨不得一口气看完。隔壁的工友，热火朝天地搓着麻将，哗哗啦啦地响，吵得人心烦意乱。我只得捧着砖头厚的小说，纹丝不动地站在路灯下，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我忘掉了来往的路人和车辆，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是那么地幸福和快乐！激动的泪水，在我那瘦长的脸颊上，自由而畅快地流淌着，我怎么也舍不得拭去……
每隔几天，小胡见到我，张嘴就问那本小说看完了没有。我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快了快了，小胡也没有说什么。可我却急了起来，下班就捧着小说争分夺秒地看了起来。可那部砖头厚的小说，一百来万字，不是两天三天说看完就可以看完的。时间长了，小胡见到我，也不提还书的事了。可我反倒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像欠着人家的债，心里头不是点滋味。我一直在心里想，等自己发了工资，就去新华书店买一部《平凡的世界》，倒在床上，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发工资的前几天，小胡来宿舍找我，他搓着红肿的眼眶说：“家里有急事，我辞职到期了，明天就赶回老家去，那部《平凡的世界》就送给你留个纪念！兄弟，你我来自天南海北，走在一起也算缘分，记住哥哥的话，好好保重身体，有空就多看看书！”我请小胡去工厂旁边的小店喝酒，他一把把我推开，跑了十几米，又转过身来，大声说：“兄弟，记住哥哥的话，保重身体！有空就看看书，看看书呀！”
后来，我也离开了那家化工厂，去远方打拼未来。这些年来，我走过不少的地方，进过不少的工厂，可我一直把小胡送的那部《平凡的世界》带在身边。在漫长而艰辛的打工岁月中，每当我碰上困难和挫折时，就会捧着那部小说翻看起来。每次翻着那部小说时，在朦胧的泪眼中，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工友小胡，想起了在化工厂打工时的那些难忘而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