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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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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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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大杉树

      那块瘠薄的苞谷地,静静地躺在村旁的半山上,外婆叫它半坡地。
   苞谷秆在风中轻轻摇曳,苞谷叶闪着油光,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像一块铺展的茵绿的布。闲不下来的外婆在这一大片的绿中劳作,手里的薅刀似乎不是薅刀了,倒像是一根绣花针,一针一线一线一针,绣出了白色的黄豆花,绣出了颀长的苞谷叶,绣出了粗壮的苞谷杆,绣出了一地绿油油的庄稼。
   苞谷地的角落里,长着一棵挺拔的大杉树。那杉树很高,要是冬天云层压得很低,远远望去,杉树比天还要高。大杉树在风雨中坚韧地生长着,像忠诚的卫士挺着腰板守护着脚下的土地。苞谷叶擦着外婆的手臂,她的脸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几缕濡湿的头发紧紧地贴着额头。外婆累了,把薅刀立在地头,坐在大杉树下歇息,轻柔地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外婆用目光和手丈量着杉树的高矮和粗细,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笑意。大杉树被外婆用石块围了一圈,她还拔去树根下的杂草,添上一些松软的黑土。我跟着外婆去地里干活,张开双手去抱杉树,外婆笑了笑,一脸满足地说:“长了几十年的杉树,你抱不住的,抱不住的!”说完,接着钻进茂密的苞谷林里干活。她弯着腰不停地刨挖,杂草纷纷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我想问问外婆,这大杉树是哪年哪月种下的,可仔细想了想,几十年的时光,几十年的故事,外婆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再说,她还记得住那些落满尘埃的往事吗?
阴云密布的傍晚,零星而急促的闪电照亮了窗户,接二连三响起的炸雷,低沉,惊悸,震得房屋和村庄摇晃起来。狂风张牙舞爪地从远处扑来,使劲拍打着枝桠,时不时听到屋顶的瓦片掉落在地上。这风雨交加的夜晚,外婆住在她那低矮的木屋里,想着地里的苞谷,想着那棵大杉树,一夜无眠。那雨就像落在她的头上,那风就像刮在她的身上。外婆在心里默默祈祷雨小一点风弱一些,她担心狂风吹倒了杉树,她担心暴雨打断了庄稼。河水像发疯的猛兽,咆哮着撕咬着河岸,这世界无法平静下来,外婆一直处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天亮后,外婆披着一张薄膜火急火燎地赶去苞谷地里。外婆一路走,披在身上的薄膜就一路响着,水珠滴滴点点地往下落。庄稼加上那棵杉树,就是外婆的整个世界,她哪能不急呢?狭长的泥路上,狂风吹落的树枝挡住了去路,外婆就穿过苞谷林吃力地爬上地埂,高一脚低一脚地艰难跋涉着。她身后的脚印,像一朵朵花,开满了弯弯曲曲的小路。外婆弯着腰从地头往地尾挪去,小心翼翼地把歪斜的苞谷扶起来,就像扶着自己的孩子。苞谷叶上的雨水,不停地掉落在她的头上衣服上鞋上,鞋底的泥巴越走越厚,脚步越来越沉。大杉树仍旧挺立在苞谷地的角落里,外婆一遍遍抚摸着大杉树,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外婆刮去鞋底的泥土,抖落薄膜上的雨水,顺着山间的小路慌忙忙地回村。她来家里找母亲,进门就叹着气说:“昨夜的风刮倒了好些大树,我刚刚去看了看,还好哩,大风没有伤着半山腰的那棵杉树。哎,几十年的大杉树,要是被风刮倒,只能扛回家烧火,那就可惜啰。”
母亲笑着安慰外婆:“妈,你不要担心,那大杉树根深,多大的风也刮不倒。”
“要不,你找人把杉树砍了,请木匠给家里打一些木柜木箱。”杉木做的木柜子,结实耐用,几十年也不会走样。
   村子里的女孩定下婚事的时候,会请来木匠打杉木家具。飞舞的木屑雪花般飘落在木匠的膝盖上,地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迷醉着女孩子的心,也乱了女孩子的眼。
“等它再长一长,长一长吧!”母亲的思绪似乎回到了当年出嫁的时候,出神地望着山坡。
    外婆叹了叹气,继续给我们姐弟缝补衣服。
村里人爱树,喜欢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种树。在父老们的眼里,一棵树就是一条命,绿树环绕的村子就是他们繁衍生息的家园。可街上有些不务正业的小伙子,在漆黑无边的夜里,提着斧头钢锯到村子附近的山坡上偷树。村里有些人家的树被偷走了,那些平时笨嘴笨舌的女人,这时完全变了一个人,嘴巴一下利索起来,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砍树的小偷。女人们指手画脚地骂,骂着骂着就蹲在地坎下抹起眼泪来。外婆听说别人家的树被偷走了,颠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赶去半山腰上看大杉树。外婆把大杉树当成了自己的娃,这几十年来,她为自己的娃娃提心吊胆过着日子。大杉树似乎与她血脉相连,成了她一生的希望。
外婆又气喘吁吁地赶来家里找母亲,进门就急着说:“你这回就听妈的话,挑个吉利的日子,请几个人把杉树砍了。几十年的大杉树,要是被小偷砍走,我会心疼一辈子哩!”
   外婆的惶恐与忐忑,也是一个母亲对子女无限放大的呵护。她担心自己子女的日子过得不宽裕,她担心自己一辈子小心翼翼守护的大杉树被人盗去,她要把这一生中最值钱的也是最后的财产留给我们。
母亲又开始劝外婆:“妈,那是村里最大的杉树,砍大树会弄出响动,没人敢去偷的。”外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挪着步子往她的木屋一步步赶去。外婆走后,母亲说:“哎,我也担心大杉树被人偷走,也想请人把它砍掉!杉木修房子,就是遮风挡雨的家呀!可那棵杉树长在你外婆的心坎上呀,砍了树,你外婆的心就空啰!”
   风没有刮倒大杉树,小偷也没有偷走杉树,母亲也没有请人砍掉杉树,它依然挺立在苞谷地的角落里,我站在大门口隔着一片苞谷地也看得到它。每次望着那棵大杉树,我总会想起挺着腰板过日子的外婆。外公去世后,母亲年纪还小,外婆用她那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为母亲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空。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是国家的三年困难时期,国穷,家还能不穷吗?可就在那艰难的年头,外婆从牙缝里省下一粒粒大米一滴滴油,供母亲去二十几里外的公社读书。听母亲说,我们那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只有三个女孩去公社上学,一个是母亲,其他两个是大队干部的女儿。
平凡的外婆用自己的双手托起了母亲上学的梦想。
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父老们就靠耕田种地过日子,田是梯田,地是坡地,收插挑抬都是力气活。我不知道矮小而瘦弱的外婆是怎样挑着沉甸甸的担子熬过那些苦日子的。我恍惚看到,苦了累了时,外婆跑到山腰上的杉树下,对着大杉树细细述说生活的艰辛和苦累。大杉树静静地听着外婆的述说,陪着外婆一块走过了人生的风风雨雨。
母亲成家后,外婆还是闲不住,在地里不停地刨挖着,从早到晚,谁也劝不住。她说:“我长着手脚,种地能养活自己,不给你们添加麻烦。”是的,外婆一辈子都在生养自己的那片土地上劳动,她爱着土地和庄稼,她爱着杉树和粮食。每一个傍晚,外婆的背上都压着一捆干柴,披着霞光回家。这些年来,想着外婆在山间小路上蹒跚挪步的身影,想着外婆背着的那一捆捆干柴,想着外婆嘴角露出的那丝笑意,就像有什么堵着我的喉咙,眼眶里不知不觉闪动着亮晶晶的东西。压在外婆背上的那一捆捆干柴,在别人的眼里值不了什么钱,可在我的心里,那一捆捆干柴却温暖着一整个寒冷的冬天!
那年冬天,外婆干活时不小心摔伤了大腿,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好起来。可她还是记挂着半山腰的苞谷地,还是放不下坡地角落的那棵大杉树。她反反复复叮嘱母亲:“把杉树砍了,杉木值钱,杉木值钱哩!”外婆去世后,母亲还是舍不得砍那棵大杉树,大杉树是外婆一辈子的挂念,她怎能舍得砍呢?我想母亲望着那棵杉树的时候,一定会想起自己的童年,也会想着一辈子挺直腰板做人的外婆,她还会想起外婆给她撑起的那个简陋而温馨的家!
外婆去世后的第二年冬天,我在大杉树的旁边种下了几棵桃树。我想有这几棵桃树的陪伴,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春秋还是冬夏,那棵大杉树都不会孤单,也不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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