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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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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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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毛笔字

是个阴天。云层压得很低,像要从灰暗的天空掉下来。

父亲在四队晒坝写碑文,脱下鞋袜打着赤脚蹲在石碑上一笔一划地写,毛笔起起落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晒坝上没人,空旷而寂静。有风吹过,听起来沙哑。歇在枝桠上的鸟儿受了惊吓,扑闪着翅膀嘎嘎叫着往村旁的树林扑去。雨,一滴一滴落在父亲的头上。

我问:爸,冷不冷?

他答:种地人骨头硬,不怕冷。爸身体好,活到八十岁没问题。

父亲接着低头写碑文,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石碑上的毛笔字。

我从梦里惊醒过来,望着漆黑无边的夜,泪水像郁积的泉氷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怎么也擦不干……

村里人都知道,父亲写一笔好字。

有人请父亲写碑文,我喜欢去看热闹。父亲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我端着砚台跟在后头。走到刘香香的房子拐角处,父亲转过身来,眯着眼笑着说:“娃,爸考一考你,什么是文房四宝?”

“笔墨纸砚。不过我看这砚台,就是一块破石头。”

“你这个小屁娃娃不识宝,老子有空给你好好讲一讲这方砚台的来历。你用手指头弹一弹砚台,听一听声音,破石头能弹出这么好听的声音来?娃,别嫌爸的话多,你要多看书。”

父亲的教诲,我铭记在心,一辈子无法忘记!

四队晒坝,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父老兄弟们茶余饭后喜欢去那里围坐着山南海北地摆龙门阵。父亲来到晒坝上,不急着写碑文,坐在古庙前的石梯上,掏出枯脆的烟叶掐成几截,不慌不忙裏烟卷。他打火点烟,青灰色的烟雾夹着淡淡的清香味一点点飘散开来……

过足了烟瘾,精神足了,父亲开始写碑文,不少人围拢过来看。这时候没人讲话,几十人的晒坝一下子静了下来。父亲脱掉鞋袜,像下田插秧一样打着赤脚蹲在石碑上,先写中间的大字。他一脸平静,忘掉了生活的苦累,醮墨下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他手中的笔,有起有落时轻时重。写好字,父亲停下来歪着头打量,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父亲站起来,往后退几寸,蹲下去接着写。在我眼里,四四方方的石碑就是明晃晃的水田,父亲写碑就像在插秧,面前的字就是他用心血喂养的孩子。

那字,像父亲插在水田里的秧苗,一个个对得毕直,看着清爽。那字,像一笔一画刻上去的,有血肉有筋骨,像父亲挺直腰板站在眼前。

靠山吃山。

老家凉水井石头多,有白石也有青石,材质坚硬。村里的家付哥哥是石匠,农闲时节打石碑卖,请父亲去写碑文。有位城里人去村里买石碑,再三交待家付哥哥,石碑打磨好就完事,碑文他会请城里的书法家写。

那是个晴天,听说书法家来村里写碑文,父老兄弟们去晒坝上看热闹。书法家长什么样子呢?写出来的字长腿长翅膀,会跑会飞?

书法家从县城坐轿车来村里,下车后皱着眉头开始抱怨:“这么穷的村子,毛毛马路坑坑洼洼的。一路颠簸,身子都散架了。”

见父老兄弟们吧嗒吧嗒咂叶子烟,书法家沉着脸把头扭过去,用手在嘴边来回扇动。

父亲写碑,脱下鞋袜蹲在石碑上写。可那个书法家坐在石碑上,歪斜着身子写。他下笔,可笔不听使唤,字是歪斜的。人家也不在意,喊家付哥哥用湿毛巾擦掉,重写一遍。可写出来的字像散了架一样,东倒西歪的站不起来。书法家没脾气了,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赌气不写了。

父老兄弟们早就看不惯书法家的架式,开始起哄,有人还吹起了尖锐的口哨。

主人家叹了口气,低声问:“你们这个叫凉水井的寨子有人会写毛笔字吗?”

家付哥哥咂着嘴巴说:“我家顺钦大叔会写。”

“那麻烦你去请他来写一写。只要我满意,多少钱我都愿意给。”

“我大叔在寨子头写碑,从来不收人家的一分一厘钱。”家付哥哥边说边往我们家跑来。父亲在喂牛,笑着说:“侄儿子哩,你跑来喊我,我去写一写嘛,就是不晓得人家满不满意哈。”

父亲也不换衣服,身上散漫着淡淡的青草味道。他像往常那样脱掉鞋袜,蹲在石碑上写,不图名不图利,心静如水。大小百来个字,一气呵成,流水般顺畅。家付哥哥轻轻拍了拍腿,瞟了书法家一眼,故意拖长说:“我叔的毛笔字呀,像种在地里头的杉树,风吹不倒,雪压不弯。”

书法家红着脸,低声说:“老人家,看不出来,您写一笔好字呀!您每天都练字吗?”

父亲摇了摇头,笑着轻声说:“我忙着种地,不得时间练字。石碑滑,你在上面写字拿捏好力道。力不够,写出来的字是飘的,站不起来哩。”

“你打着赤脚蹲在石碑上写字,脚板不冷吗?”

“种田人骨头硬,不怕冷。光着脚板写字,自在。村里的老老幼幼看得起我,请我来写碑,我要把字写好,要不对不住人嘛。”

书法家慌忙点头,不停地说谢谢。

“听说你写碑不要人家的钱,你图什么呢?”主人家问

父亲嘿嘿笑了笑,说:“我家田地多,父老兄弟们帮我做活路。我欠他们的人情还不了,就给大家写写春联写写碑文。乡里乡亲的,大家相互帮衬着过日子,什么钱不钱的。”

父亲说完,忙着赶回家喂牛。

家付哥哥喊:“叔,写了小半天毛笔字,咂杆叶子烟再走,你急个哪样子嘛。”

“家付,不咂了,我要去黑泥田看田水。”

父亲是个低调的人。

鬼节,老家叫七月半,村里家家户户给老祖人烧包。

父亲教我把一摞摞纸钱,用一张张封皮包成一包一包的。包好了,开始写包,在包上写下年月日和先人们的姓名。

父亲坐在祖宗牌位前,一边给我说“董永卖身”的故事,一边教我写包。他握着我的小手,语重心长地说:“写字时人要坐正,身子正写出来的字才正。握笔要紧,写出来的字才工整。”

父亲下笔很轻,一个个字像蜻蜓扇动着透亮的双翼在阳光下飞过来飞过去。我歪歪斜斜地写下了祖先们的名字,可写出来的那个“刘”字,左边高右边低,比丑八怪还难看。

父亲笑着细声说:“不要紧的,多练一练多写一写,我的字没有刚从学校毕业那一年写得好。唉,要说毛笔字,爷爷写的才好!爷爷吃文化饭,教书养活一家人。我运气好,50年代在郎岱读了几年书,1983年进了凉水井乡政府上班。我们家靠文化支撑着,风风雨雨几十年才没有垮掉呀。娃呀,记住爸的话,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父亲的话,我是懂非懂。可我知道会写字的人,人家才不会骂他是睁眼瞎子。

贴春联,是过年的重头戏。

村里不少人家的春联都是父亲写的。那些字融入了父亲的心血和情感,沾染着他的气息,散发着熟悉的味道。

父亲白天忙,村里人晚上请他去写春联写家神,忙到夜半深更才回家睡觉。红纸白字,流淌着浓浓的年味,把小山村点缀得喜气洋洋的。

年前一天,父亲才给家里写对联。他找来割草的镰刀,比划着裁纸,用盘子倒墨汁,滴几滴酸醋进去,平稳地站着,握笔蘸墨,下笔挥写:

门联: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窗联:双手推开窗前月

          一石击破水中天

圈门联:牛似南山猛虎

          马如北海蛟龙

……

父亲年年写对联,一幅幅对联熟记心间。我站在父亲正对面,双手托着春联一端的两个角,帮他拉纸。那字,行云流水,流淌着浓浓的年味。一个个字,一幅幅对联,让我看到了万紫千红的春天,家门口低低飞翔的燕子,剪刀似的尾巴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田野上,牛儿低着头啃草,时不时“哞哞”叫上一声。拉车的马从村前的马路上踩过,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响起来了,声声悦耳。

正月间去村里玩耍,看到不少人家贴着的春联,熟悉亲切,我一眼认出是父亲写的。父亲去世后,他用过的砚台和毛笔摆放在书桌上。时间久了,落满了灰尘。望着落满灰尘的砚台,想起远在天堂的父亲,我的泪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腊月二十几,村里有些人去街上买翻印的对联回家贴。他们说这字没父亲写的好,要是父亲还活着多好呀,他们不用去场坝上买对联哩。

听这话,我鼻子一酸,心如刀割,泪水差点掉了下来。

村头有座破旧不堪的古庙,修建于清朝雍正三年。上世纪90年代,村里父老翻修古庙,因村名叫凉水井,古庙名日“清凉寺。”

庙门上悬挂的匾额,是父亲题写的。说起写匾额这事,父亲为难得很。

张绍先老人来家里找父亲写匾,父亲面露难色,他搓了搓手,叹着气说:“公公,(外公)您老人家是晓得的,我写过春联,也写过家神,可从来没有写过匾。这匾写好挂上去,那是万古千秋的事。我怕自己写不好,对不住子孙后代哩!公公,要不我们花点钱去六枝请人来写。”

气氛有点沉闷。

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村里人请他写碑文或写家神,他爽爽快快帮忙。可这次,父亲像变了个人,胆子小了,不愿意去写匾。

张绍先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望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我说顺钦呀,你不要担心嘛,这匾还是你来写。我们凉水井村的庙,还是我们凉水井村的人来写才妥当。你要放下包袱,村里老老幼幼都相信你,大家都说你写一笔好字。”

父亲又长叹一声,咽了咽口水,勉强答应了张绍先老人。

父亲埋着头吧嗒吧嗒咂着叶子烟,想着写匾的事,眉毛拧成了一股绳。他找来三个一模一样的锑钵,并排放在空匾上定位。父亲先在旧报纸上练字,反反复复写“清凉寺”三个字。说句心里话,从我记事起,父亲一直忙,从没见过他练字。

父亲开始写匾,仿佛使出浑身力气,一点一点一提一横……他手中的笔,像一把刀,字刻在匾上。那字结构平稳,端庄厚重。父亲只想着字,把字写好,才对得起父老乡亲的重托。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父亲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写好匾,他像卸掉肩上的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

父亲去世后,想他时我喜欢去四队晒坝走一走看一看。每次抬头望着悬挂在清凉寺大门上的匾额,父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他在晒坝上蹲着写碑的那些生活片断,一幕幕从眼前滑过,仿佛就在昨天……

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父亲没有走远,他站在不远的地方,握着毛笔端着砚台对着我微笑!

我想,如果自己能像父亲那样写一笔好字,此生也就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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