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

  爹娘去世后，堂哥就孤身一人住在破旧不堪的祖屋里，种几亩薄田瘦土过着日子。
听母亲说，堂哥年轻时娶过媳妇。那女人身材高挑，肤色白嫩，是村里长得最漂亮的媳妇。那女人跟着堂哥过了半年，堂哥把她当菩萨供了起来，不让她出山干活，那女人就整天歇在家里，洗洗衣服煮煮饭。有时堂哥从地里汗流浃背地干活回来，女人连饭也没有煮熟，堂哥也不生气。
那是个赶场天，堂哥去山上挖包谷兜兜，中午回家吃饭，不见女人，就以为是去场坝上割油买盐。堂哥也没当回事，煮了一锑钵面条填饱肚子，就去山上接着干活。堂哥天麻麻黑回家，屋里黑灯瞎火的，不见女人，床底下那卖猪的几百块钱也不见了。堂哥急得吃不下饭，站在家门口扯开喉咙就大声喊叫起来。左邻右里家门族中三三两两赶来堂哥家，黑压压地挤了一屋子。家族中的老人们从骨子里看不起堂哥的女人，一个女人家，不干农活，饭也不煮一碗，这样懒散的女人，走了也算好事一场，村里女人有的是，重新再找一个吃苦耐劳的过日子。有人就张嘴大骂那女人是黑心肝，不想过日子就离婚，也没人用绳索捆绑手脚，不声不响地跑了，还偷走卖猪的钱，还让人活下去吗？那些身强力壮的小伙们，瞪着双眼恶狠狠地说，去把那女人找回来，挖了她的脚筋，看她还敢不敢跑！堂哥蹲在堂屋的角落里，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用厚实的手掌捧着胡子拉渣的脸，不管不顾地放声哭了起来……
堂哥气了三天三夜，连门也没有出半步，每顿就喝半碗稀饭。左邻右里生怕堂哥想不开，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床前，老老少少都说些宽心话安慰他。堂哥听了大家的劝说，解开了心头的疙瘩，他说不怨那女人，是自己没出息，连套新衣服也给人家买不起，走了也好，不用跟着自己过苦日子。堂哥又像从前那样干起了农活，他还养起了猪，喂起了鸡，他说自己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等着那女人回心转意！
堂哥是个热心热肠的人，最喜欢帮旁人干活，还舍得出力气。村里不管谁家碰上红白喜事，只要人家一张口，堂哥就爽爽快快地地应了下来，热心地帮人家煮饭，多多少少还送上一份礼。他话不多，坐着过足了烟瘾，笑着轻声问人家有多少桌客人，摸了摸后脑勺，比划几下手指头，胸有成竹地说下多少斤米，估算得八九不离十。堂哥在灶房里生火，用柴草引燃灶台，提着火钳往里面添加煤块。堂哥卷高袖口，淘米、沥干，煮起饭来。他煮的饭，香喷喷白哗哗的，不软也不硬，老老少少都喜欢吃。晚上，客人们围在一块热火朝天地猜拳行令，堂哥一个人默默地守在灶房里，吧嗒吧嗒地咂着叶子烟，火炉把他那沟壑纵横的脸庞照得红通红通的。他时不时捅一下炉膛，往大锅里添加煮饭水。把饭煮好，他找来几个小伙把饭抬下来，仔仔细细地把火封好，才心安理得地回家睡觉。
　  碰上这样的人多场合，有不少好心人就苦口婆心地劝堂哥：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找个女人，有口热饭吃，有盆烫热的洗脚水，碰上头疼脑热的，女人还会端水递药。堂哥往嘴里灌了一口米酒，用手掌抹了一把，咬着唇一字一句地说，放不下那女人，要等着她回来！旁人就只会摇头，好些多嘴的女人就嘲笑堂哥是傻子、白痴，大白天也在说梦话。可不管别人怎样说三道四，堂哥就当没有听见，仍旧一个人过着冷清而贫苦的日子……
近些年来，村里人不甘心守着土地过日子，大姑娘小伙子一窝蜂地涌进大城市打拼未来，村里就剩下老人、小孩。那些老人，种了一辈子的田地，对脚下的泥土怀着敬畏和感激。他们一边带着孙子，一边还在种着庄稼。可在我们那地方，种庄稼是苦活累活，特别是耕田犁地收谷挑麦，全是力气活，老人们根本插不上手。堂哥也就一个人的田地，他又是庄稼好手，忙完自己的农活，闲不下来，就去帮左邻右里干活。那些勤劳而善良的父老们，你只要帮他们一点点忙，他们就会牢牢地记挂在心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堂哥帮他们干活，他们给钱，堂哥不要，他们给堂哥买衣服鞋子，堂哥就跟他们翻脸。堂哥说，左邻右里的，大家都是自己人，力气用了力气在。这些年，农忙时节有人来村里干活，一天工钱也要一百多，包吃住不说，还给一包烟，那些人干活根本没有堂哥做得仔细。父老们觉得对不住堂哥，请他帮家里干活分文不收，有时还连饭也不吃一口。父老们再也不好意思请堂哥帮家里干活，可堂哥闲不下来，不管看到谁家干活，都会热心地帮上一把。逢年过节，父老们想着堂哥，大家就去叫他吃饭，可他谁家也不去，他嘿嘿地笑着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我要煮茶饭供爹娘老子。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堂哥是一个穷人，可他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从不会轻易在别人家喝上一口茶，吃上半碗饭！
春节回去，我看到堂哥坐在他家门口缝补衣服。他眯着昏花的老眼，吃力地拉扯着针线。几年前就听母亲说，镇上来了几拔人，说堂哥无儿无女，可以去住敬老院。可人家领导磨破了嘴皮，讲了大半天的道理，堂哥一点也不动心。他拍着干瘪的胸膛底气十足地说，我是六十的人了，可身板子还结实得很，一百斤的担子挑在肩上，一口气走上两里路，让那些体质瘦弱的老人去，我不给领导和政府添加难处！
我弯下腰叫了一声“堂哥”，他抬头看了一眼，慌忙放下手头的衣服，去屋里给我搬凳子。他拍了我的肩膀一把，笑着说，他们叫我去敬老院，我干起活来不比你们这些小伙子差劲；来，我们兄弟扳扳手腕，看看哥子的力气还在不在。我比不过堂哥，他爽朗地大声笑了起来，得意洋洋地搓着树皮般粗糙的大手，像三岁小孩那样可爱！
　  堂哥接着叹了叹气，低沉地说，我跟你妈一命的，你都娶媳妇了，哥子老啰！唉，你们这些小伙子，一个个都去大地方打工，村里就留下我们这些老人了。堂哥就是担心，那一天我老去了，没有几个小伙子把我抬上祖坟山！
听了堂哥的话，我的眼里热辣辣的，慌忙把脸歪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