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有六个姊妹,是村里孩子最多的人家,也是村里最贫穷的人家。住的是老祖人留下来的破瓦房,晴天还好,一到雨水季节,污水就顺着柱子哗哗地往屋里流。打雷时,瓦房在吱吱呀呀地摇晃着,就像快要垮塌下来,胆小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雨过天晴,一家老小又忙了起来,用水瓢把积水不停地往门槛外面舀,再用干煤灰把湿漉漉的地面裹干。
她是家中的老大,懂事、听话,学习刻苦,爸妈和老师都很疼爱她。她上六年级那年,班上有不少同学想去县城报考四中,那是重点中学,每年都有几千人去报考,同学们都担心考不上。大家七嘴八舌地劝她去报考,班上也只有她希望最大。班主任也说:在村里的初中上学,学不到什么,会耽误她的前程,只要考上了四中,一只脚就迈入了省重点高中的大门,山沟沟里就飞出了金凤凰。
她动心了,迈着欢快的步子,哼着动听的歌谣往家里赶去。她爸在院坝里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她妈在哄着喂养猪崽。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她开不了口,跨在门槛上左右为难,可她还是狠下心来,咬着唇轻声说:“爸……我想……报考……四中!”她爸抽出烟嘴,用烟锅磕了磕鞋帮,一点一点地站直身子,粗糙的大手使劲搓了搓黝黑的脸颊,重重地叹了叹气,低沉而缓慢地说:“娃,我们家的底子你也清楚,爸希望你在村里念书,开支小一些,还可以帮大人干点活路。”
她爸那简短的话语,就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彻彻底底剪碎了她心底那朦胧而甜美的梦。她伤心、委屈、难过、绝望,最后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一向乖巧听话的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大的火气,冲着她爸就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你没有出息,生我干嘛?生一堆娃娃干嘛?一个个跟着你挨饿受冻!”
她妈慌忙劝她:“你爸起早贪黑地干活,养活一大家子人实实不容易呀!”可她仍然不依不饶,双脚跳高,又是哭又是闹的。她爸忍无可忍,气得脸色铁青,卷高袖口抽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是她爸第一次打她。她捧着热辣辣的泪脸,不顾一切地冲向家门口对面的大山……
她没有去报考四中,老师同学都为她惋惜。她在村里念初中,完全变了一个人,整天沉默寡言的,老师提问她也懒得回答,成绩也是马马乎乎的。她上初二那年,她爸不知从哪里弄来半新半旧的补鞋机,学起了补鞋。村里有些人看不起她爸,背地里就叫她爸“臭鞋匠”。她们那个狭窄的家,堆满了破鞋烂底,她爸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敲敲打打直到夜深人静。第二天,天刚刚麻麻亮,她爸就挑着补鞋机出门,去村子附近的乡场补鞋,落日黄昏才一脸汗水地赶回村里。她就在心里冷笑:丢人,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这个穷样子,连孩子都供不起去城里念书。
更让她不能忍受的是,下雨天,她爸就在学校门口撑起大伞补鞋子。有的同学当着她的面故意喊:“那是谁的爸爸,怎么跑到学校门口补起了鞋子?”她是个女孩子,脸皮本来就薄,再加上又受到这些没有来由的讥笑与嘲讽,连头都抬不起来,恨不得脚下有条地缝钻进去。她躲进树林里,委屈而伤心地哭到天黑,才无精打采地回家。她找来锤子,咬牙切齿地扑向补鞋机,仿佛把心中的怒火和委屈全都发泄出来。她爸跳了起来,用瘦弱的身子护着补鞋机,背上挨了重重的几铁锤。她爸心疼得哭喊着说:“娃呀,爸晓得你心里头苦闷,可你不能砸补鞋机,这是爸爸的命根……爸的命根呀!”她冷笑了几声,无所谓地说:“你别补鞋了,我丢不起那张脸,用补鞋挣来的钱买糖吃,都是臭的。我宁愿饿死,也不吃一口补鞋挣来的饭。”她爸哆嗦着身子,扬起在半空中的手掌,又一点一点放下,人也软塌塌地蹲在地上,黑瘦的脸上淌满了浑浊而酸楚的泪水……
“娃呀,你爸为什么补鞋?还不是为了往后供你去城里念高中。你爸挣钱苦呀,为了省几个钱,舍不得坐车,来回走几十里山路。”“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不用你们的钱,我不读书,我要去广东打工!”她没有去学校念书,同学们来家里苦口婆心的劝她,她听不进去,只知道摇头叹气。一个秋雨蒙蒙的清晨,她跟着邻村的几个女孩,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她从骨子里恨那个家,恨她爸爸,她就想一下子飞到天涯海角,离家越远越好!
她顺顺利利地进了一家电子厂,日子过得忙乱而苦累,但她觉得心里头痛快。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她指头上沾着唾沫,一五一十地数着,脸上乐开了花。她得意地笑了起来,离开那个家,离开补鞋的爸爸,自己照样可以挣钱养活自己!日子就这样重复而简单地过着。年关临近,宿舍里的姐妹们都想着回家过年,激动而兴奋地去排队买票。可这些与她没有一点关系,饭堂不开火,她去批发市场买了两箱方便面。村里有老乡回家,她给妈妈、弟弟、妹妹买了新衣服请人家带回去,就是没给她爸买。她从骨子里恨他,他没让她去报考四中,她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春节后,老乡回来了,给她带来一大罐炒腊肉。老乡眉飞色舞地说:“你爸高兴得很,见人就夸你长大懂事了,会给弟弟、妹妹买衣服。他说他没有出息,误了你的前程,他对不住你……你们家就买了十几斤肉过年,他们就在年三十那天吃了几斤,剩下的舍不得吃,全给你带过来了。你爸担心腊肉放坏了,就给你用刀切好,放在油锅里炒熟,他说这样放的时间长,吃起来方便。你爸不补鞋了,要出门去打建筑,他说就算累死在工地上,他也要挣钱供你去上高中!”
就在那一刻,她那颗坚硬而冰冷的心渐渐融化起来,她在老乡面前,不管不顾地哭得一塌糊涂……
从老乡那里出来,天空飘洒着毛毛细雨,工业城门口的路灯下,有个老头还在太阳伞下补鞋。以往,她从那里路过,都会吐痰,骂着“臭鞋匠”。可就在今夜,老头看上去是那么地亲切、那么地熟悉,就像她爸站在眼前。老人围着皮围裙,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颤抖着,他眯着昏花的老眼在给鞋底上线。鞋底坚韧,他用顶针顶着针头,咬着牙把鞋底往下压。她轻轻地靠了上去,轻柔地说:“老师傅,我爸爸也是补鞋匠,有人经常骂他说臭鞋匠,我连头也抬不起来。老师傅,有人骂过你吗?”老师傅笑了笑,亲切平淡地说:“补鞋挣来的钱,干净得很,我不怕别人骂!”
她一头冲进雨幕中,拔腿就跑去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她妈接电话说:“你爸不去补鞋了,你们长大了,怕你们抬不起头。你爸去江苏打工了,她要挣钱供你念高中!”她拨通了她爸的手机,叫了一声“爸”,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半天说不来。
“娃,不哭,听爸的话,回家念书!”
“爸,我不念书了,我打工挣钱供弟弟们上学!“
“傻丫头,你往后的路还长得很,只有把书念好,长大后才有出息!供你弟弟们上学,那是爸的责任!”
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父爱的无私、深沉、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