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挑着一担百来斤重的煤,一步一喘走赶在村前那条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他左手扶着扁担,右手一下一下甩动着。扁担吱吱呀呀呻吟着,像在讲述着生活的艰辛和苦累!装煤的挑箩,还插上几朵鲜艳夺目的映山红。那是个晴天,晶莹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滴下来,像虫子在脸上爬蜿,最后顺着下巴一颗一颗掉在脚下的碎石上,吧嗒吧嗒响着……
这人是母亲的堂侄,我叫他富哥,他这天帮家里挑煤。富哥无儿无女,靠帮村里人做活路养活自己。
富哥放下挑箩,顾不上揩一把汗水,扯开嗓子拖长声调喊:“表弟表妹们,富哥从煤山上给你们带来映山红啰。”
我们听到富哥的喊叫声,慌忙从家里头跑出来,围着他要映山红。映山红像一团火在眼前燃烧,望着心里头有着无限的温暖。从富哥手里接过映山红,我把它当宝贝养起来,好几天家里都弥漫着清香的味道。
母亲叹了口气,心疼地说:“小富,你去挑煤,翻几座大山,走几十里山路,你还有闲功夫去摘映山红?”
富哥微微笑了笑,轻声细气地说:“孃孃,表弟表妹们喜欢映山红,我就摘几朵送他们。我力气大,和别人一块挑煤上路,走着走着就跑到人家前头。我爬到了半山腰,那些人才走到山脚。我这时候坐在院坝里歇息,好些人说不定才翻上山梁。挑煤这活,我觉得一点也不累,当着玩耍一样。”
富哥说完话,伸出小船般长的大脚在地上来回搓了几下,眯着眼望着我得意地笑了起来。
母亲对我说:“娃娃呀,富哥挑着煤走了几十里山路,还给你摘映山红,这映山红金贵呀!你要记得富哥对你的好处,长大后挣钱了就买新衣裳给他穿,不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母亲说过的每一个字刻在了我的心坎上,一辈子无法抹去。
富哥是个脸皮薄的人,他激动得不晓得说什么才好,抓着我的小手一直没有松开。他的双手厚实有力,把我的手都捏疼了。富哥指了指村子前面的大山,一字一顿地说:“几十年前,山上长满了青冈树。那些青冈树长得又高又大,两个人牵手才抱得住……”
富哥说着说着,一个小孩就坐在了他的膝盖上,另一个小孩还搂着他的脖子,还有个调皮的小孩吹着口哨喊起了他的绰号。富哥故意沉着脸,扬起手来吓唬叫他绰号的小孩,可手掌一直停在空中,大半天也落不下来。
小五嫂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开着玩笑说:“我说富哥哟,你这样喜欢小娃娃,年轻时候为那样不结婚呢?”
富哥红着脸,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小半天后才低着头,搓了搓手,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慢慢地掏出烟袋,翻找出枯黄的烟叶掐成几截,连同心事一点点裹进烟卷。他点燃叶子烟,用力咂几口,一口一口喷着烟雾,散淡的心情随着青灰色的烟雾一点点飘散……
我也想不明白,像富哥这样出色的庄稼好手,为什么不结婚成家,偏偏一个人过日子呢?我问过母亲,她摇摇头不吭声,我在想富哥到底有没有结过婚呢?
在别人眼里,富哥是个简单的人。可再什么简单的人,也有肉有血有筋有骨,多少是会有些故事的。
富哥隔三差五帮家里干活,好几次,我很想问问他年轻时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口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必让人家揭开愈合的伤疤,说出不堪回首的往事呢?
二
收包谷的季节。
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叫我去请富哥给家里收包谷。小山村沐浴在月光中,撒满月光的小路,仿佛听到淙淙的流水声,耳畔飘过蟋蟀那细碎的声响,一切都是温馨而美好的。
富哥住在一间歪歪斜斜的瓦房里,他坐在木门边打着节拍哼唱着花灯调子:
二更阳雀叫喳喳,
高点明灯妹戴花,
左边戴朵灵芝草,
右边戴朵水仙花。
三更阳雀闹沉沉
收拾打伴做新人,
上身穿件红菱袄,
下身穿条柳丝裙。
……
富哥唱的是《阳雀调》,新娘辞别父母哥嫂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他唱得很投入,仿佛融入了唱词的情节中去。夜很静,那些悠长的唱词在月光下跳跃起来,像叮咚的山泉水淌满了院坝,又从院坝往小路流去。没有风,树一动不动立在院墙边,烟火熏燃的祖屋仿佛也在听富哥唱着小调。有了这民间小调的陪伴,我想这漫长的夜晚富哥就不会孤单寂寞了。这撒满月光的美好夜晚,富哥唱起了与新娘有关的调子,他会想起那些藏在岁月深处已经长满尘埃的往事吗?
我躲在一棵大楸树下,等富哥唱完调子才去他家。
“富哥,你在唱花灯调子呀!”
“小表弟,快坐下。哎呦,夜里睡不着觉,唱一唱花灯调子。我不识字,过年去晒队上看人家玩花灯,人家唱一句唱词,我跟在后头学一句。时间长了,记住了一些调子。”
富哥说完话,板着身子坐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抬起头望了望天空中又圆又大的月亮,嘿嘿笑了几声,心平心静地说:“小表弟,说来你不信,哥哥我是娶过媳妇的人哩。”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富哥为什么会对我说起他的婚事呢?
富哥接着往下说:“那女人耐看,扎着又黑又亮的辫子,走路时大辫子一晃一闪的。哎,人是长得耐看,就是邋里邋遢的,对爹娘也不孝顺。结婚半年后的一天早上,她和我娘吵架,我说了她几句,那女人就赌气回了娘家。我娘苦口婆心劝我去接女人回家,我没去,她也没回来,我就一个人过日子,一点也不后悔。小表弟,你说富哥做的对不对?”
富哥从凳子上站起来,抓着我的手大声问。我不晓得说什么,也不知道富哥做的对不对,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富哥握紧拳头,用力在空中挥了挥,跺跺脚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小表弟,记住富哥的话,你处对象要和人家多相处,没良心的女人,就算是个仙女,我们也不稀罕。”
夜风从院坝里吹来,我觉脸上凉凉的,心里头也凉凉的。富哥摸出鼓涨的烟袋,把金黄的烟叶倒在膝盖上,一片一片展开,一片一片抹平,又一片一片装进烟袋……
不知为什么,就在那一刻,我一点点走进了富哥的内心世界,体会到他的孤寂和可怜。一丝悲凉袭上心头,有种想哭的冲动……
三
父亲去世后,我那稚嫩的肩挑起了家庭的重担,那里有钱赚,就去那里流浪,那里有饭吃,那里就是落脚的地方!在异地他乡漂泊的日子,我总会想起富哥,想起他从煤山上给我采来的映山红。那鲜艳夺目的映山红,让我看到了人世间的温暖和美好!
那年冬天,我还在黔南一个叫马场坪的小镇打工。我回家看母亲,在村口的梧桐树下见到富贵。他的背驼了,头发白了,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股辛酸涌上心头,我差点掉下了眼泪……
我看到富哥没穿袜子,送他两双棉袜,富哥把棉袜棒在手里,哽咽着说:“兄弟,还是你想着富哥。这么厚实的袜子,怕是要十几块钱一双哩。嘿嘿,有了这两双棉袜,这个冬天一点也不冷。”
“富哥,外面冷,去家里烤火。”
“表弟,我不去了。唉,你爸去世后,你们家没种田地,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你们,不好意思去你家白吃几碗饭。”
我摸出几十块钱塞进富哥的手里,叫他拿去买件衣服穿。他一把把我推开,生气地说:“富哥是懂得好歹的人,你在外头挣的是血汗钱,我不能要你的钱。表弟,别嫌哥的话多,找个实在的女人好好过日子!”
富哥老了,没有力气帮村里人做活路了,他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又一年冬天,我回家过年,在村里走了几圈也没见富哥,觉得心里头空空的。我担心富哥病了,一路跑去他家。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锁长满了铁绣,屋里很久没住人了。富哥去了哪里呢?我记得他没有什么远房亲戚呀!
我慌忙跑回家,喘着气问母亲:“妈,我怎么没见到富哥呢?”
母亲笑了笑,激动地说:“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你富哥无儿无女,进住了养老院,政府给他养老哩。”
富哥住进了养老院,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四
新婚之夜,我正忙着给客人敬烟。忽然,有人拍着我的肩膀,亲切而激动地喊“:兄弟,我来了。”我赶忙回头,没想到是富哥。
我拉富哥去火房吃饭,他边吃边抢着说“:兄弟,几年不见,你瘦多了。你爸病去后,我哭了一天,饭也吃不下一口。我就一身死力气,帮不上你什么忙呀!我生怕你家有什么重活,有空就守在你家门口,说不定可以搭上一把手……唉,我进了养老院,中午才听说你结婚,就急着往村里赶。人老了,几十里山路,走了好几个钟头。”
富哥扒了两碗饭,放下碗筷,顾不上歇息,忙着找来扫把,眉开眼笑地扫地,欢天喜地地给客人端茶倒水,谁也劝不住。他不懂麻将,可为了陪人家说说话,板着身子坐在一边,乐呵呵的看着,还哼哼唱唱的,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喜悦!
客人渐渐散去,我劝富哥上床睡觉,他拍着结实的胸脯响亮地说“:哥不是外人,陪陪远路客人说说话!兄弟,做梦就盼着这一天呀!你修了新房,娶了媳妇,把这个家撑了起来,哥高兴呀!”
睡觉时,我无意中发现西装的口袋里有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歪歪斜斜地写着几句话“:兄弟,哥没出息,穷得要老命,送不起什么礼物,赶过来就想看你一眼。成家了,好好过日子!”纸条里还夹着一张汗渍渍的十元纸币!富哥连扁担一字也不认得,这纸条是请人写的。养老院在邻乡,离我们村足足有40里,表哥可是爬坡下坎一步一喘赶过来的呀,他60大几的人呀!我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我紧紧地把纸条攥在手里,贴在胸口,那可是我在婚礼中收到的最珍贵而又最特殊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