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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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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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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梦松岗

题记:我一直在想,要是没有打工,要是没有深圳松岗,我不知道自己走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人生道路。

清晨,出租屋透进了一丝亮光。我慌忙翻身起床,背着换洗衣服去厂里报到,脸上写着幸福和对未来的憧憬。那厂在潭头二工业城,厂名叫加利灯工艺品厂,我应聘的岗位是工具室文员。

路上没人,我的脚步声唤醒了睡梦中的小镇。风轻柔地抚摸着脸颊,鸟儿在树上跳跃着唱起了欢快的歌谣,突然扑闪着翅膀向天空飞去。路边的草坪,草坪后面的一幢幢厂房,天空中飞过的鸟儿,犹如一幅精美的油画,给人一种美妙的遐想,露出了希望的光芒。

我跟在人事文员后面,一步一步走进了工厂的大门。当我无意中回过头去,看到姐姐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望着自己点头微笑。姐姐怕我找不到工厂,偷偷跟在后面,和我一块进了工业城。姐姐的目光充满着期盼和信任,一股暖流顿时淌遍了身子的每个角落,我握紧拳头轻声告诉自己:不管这份工作多苦多累,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不让亲人失望。父亲去世了,母亲体弱多病,弟弟还在上学,你要用自己那稚嫩的肩膀为他们撑起一片温暖而晴朗的天空!

我把工卡轻轻放进卡槽,“咔嚓”一声,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活。这声音由陌生变熟悉,一直在我那漫长的打工岁月中响起。

去工具室,从光线暗淡的冲床车间走过,里面弥漫着一股灼热的气息。震耳欲聋的冲床声起起落落,沉闷而单调,厂房仿佛也跟着晃动起来。从走进厂大门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工具室到底是什么样的部门,工具室文员的工作职责又是什么呢?工具室有六七十个平米,门口摆着一套办公桌椅,靠墙三面立着三个涂抹着绿色油漆的货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料,我一样都不认得。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穿着米白色的厂服,低着头填写着报表。

“刘荣,这是你师傅。你的嘴巴要甜一点,多叫她几声。”人事文员开着玩笑说。

女孩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望了望我,摇摇头说:“你别听她的话,我叫郑海燕,湖南人,叫名字就好!我一个女孩子,你叫我师傅,我就一下子变老啰!你不要怕,工具室的工作简单得很,主要负责生产车间辅助材料的收发,学一下就会,细心一点就好了。我要把你带上路,才会离职走人的。”

我刚来厂里,一点点感受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紧张得双手不晓得放哪儿。可听了郑海燕的话,见她是个随和的人,没有了刚来时的慌乱和紧张,内心一点点放松和平静下来。郑海燕从门背后找来一把椅子,抹了抹灰尘,让我坐下。她用碎布抹灰尘时,嘴角不经意浮现出笑意,丝丝暖意在我的心间弥散开来。望着她那真诚而友好的目光,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和踏实。郑海燕开始带我熟悉工具室的工作流程,我跟在她后面楼上楼下跑着,一下给供应商收货一下给生产车间发物料。郑海燕走路很快,上梯子时脑勺后面的辫子就一下一下弹跳起来。

第一天上班,忙些零零碎碎的事儿,可我觉得工作就像一团乱麻,还是理不出头绪来,丝攻、砂轮、打磨片怎么也分不清。手头的工作还没忙完,下班铃声响了起来。厂里有几百人,车间员工在搭着铁皮的大饭堂吃饭,里面不透风,热浪滚滚,闷热得像蒸笼,风扇使劲地吹,脸上还在不停地冒汗。管理人员坐在装有空调的小饭堂就餐,三菜一汤,有鱼有肉。那菜叫空心菜,一棵一棵很长,好像没有用刀切断,吃起来还会发出声响。

晚上不加班,保安队长带我去厂房后面的宿舍楼安排床位。队长是广西人,身材魁梧,夹着舌头说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听着有些吃力。宿舍住四个人,墙面开始脱落,狭长的铁床很旧,地上落满了铁锈。坐在摇摇晃晃的铁床上,抚摸着脚底板的厚茧,想起那些还在大街小巷找工作的兄弟姐妹们,我觉得自己有了处遮风挡雨的地方,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进厂有了工作,我好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把连日来找工作的困乏消散出去。可我躺在摇摇晃晃的铁床上,想起了老家的母亲,想起了她的孤苦,睡意全无。听人说深圳是一座离梦想很近很近的城市,我的梦想真的很简单,出门打工挣点钱,让母亲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

我跑去电话亭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自己找到了工作。母亲刚从地里割草回家,一路小跑赶来村旁的小卖铺接电话。她在电话里喘着气说:“娃娃,找到了工作就好好干。你爸不在人世了,你要活出个人样来,不让人家笑话!”

挂了电话,从电话亭出来,泪水很不争气地模糊了我的双眼……

第二天,郑海燕让我收发物料,她在一边看,指出不足的地方。她是一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把自己积累的工作经验写在笔记本上。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花多少钱都买不到。那以后的日子,在工作中碰到一些问题,我翻开笔记本看了看,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三天后,郑海燕辞工到期了。我站在工具室门口,望着郑海燕拉着带有辘轳的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出大厂门,脑袋后面的辫子一晃一闪地弹跳起来。我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五肺六腑,空空荡荡的。那年月,打工的兄弟姐妹们很少有人用手机。郑海燕离厂后,我和她失去了联系。进厂打工遇到一位好师傅,工作中就会少走弯路。不管郑海燕是回了湖南老家还是留在深圳找厂,我在心里默默地祝她永远平安快乐!

郑海燕走后,我从生产车间借来四名工人,把工具室彻彻底底整理了一遍。我们把货架上的物料用大纸箱装起来,用湿拖把擦货架。货架好几年没擦过了,弄几下拖把变黑了,拧出来的水黑漆漆的,像墨汁一样浓。擦干货贺,接着用抹布抹去物料上的灰尘,分门别类贴上标示。几个人进进出出整整忙了一天,工衣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鞋子湿漉漉的,双手粘上了油漆半天才洗掉!可看着整整齐齐清清爽爽的工具室,流多少汗水都值得!干好手头的活,才对得起老板给的那份工资呀!

我一直忙着打扫卫生,不知道董事长什么时候来到工具室门边。他是一个平易近人的老板,伸出大拇指对着我说:“我没有看走眼,你是一个实在的人!好好干,有付出就会有回报,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想着把手头的工作做好,才不会辜负老板的信任!要是没有他给我一次工作的机会,白己还在大街小巷奔走着找工作哩。

时光慢慢流逝,我渐渐适应了打工生活,一切都顺利的展开。

不加班的夜晚,我喜欢去外面走走逛逛。出宿舍楼,顺着一条水泥路往前走,拐弯处有棵大榕树,树下搭着一间铁皮屋,没想到这简陋的铁皮屋是一间旧书店。我走进去,看到里面摆着两个书架,上面摆着一本本小说。那些小说,可以买也可以租,买一部十块钱。要是租书的话,交十元押金,每日租金五毛钱。打工人的精神生活困乏,靠这一部部小说打发孤寂而漫长的夜晚。铁皮屋歪歪斜斜的,我担心它会在一场狂风暴雨中倒塌。可当工厂搬去东莞,我从那棵榕树下走过,铁皮屋还在,几个穿着厂服的打工兄弟坐在门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小说。

周未晚上,好些厂没有加班,街上挤满了人。路边有露天歌厅,有人微闭着眼,深情地唱起了歌,动听的歌声在松岗的夜空来回飘荡,犹如一粒粒圆润光洁的珠子,撒落在小镇的角角落落。《电话情思》、《一封家书》、《窗外》等经典老歌,就像一杯杯浓郁而醇香的窖酒,让异乡漂泊的游子沉醉在这迷人而美好的夜里。这样的夜,凉风送爽皓月当空,飘荡的歌声温暖着那些单调而乏味的打工日子,演变成打工岁月中温暖而美好的回忆!

我喜欢站在书摊前看书,想着这些小贩在人来车往的夜市摆摊卖书,挣钱养家糊口不容易。站着看了一会儿书,我会买上一本杂志,带回宿舍看。一行行文字就像一缕缕阳光,一点点透进心里。正是这一本本纸页发黄的杂志,让我的天空漏进来一抹亮光,心变得躁动不安起来。我提起搁置已久的拙笔,在洁白的稿纸上写下了几百字的散文《都是工卡惹的祸》。没想到这篇散文居然在《大鹏湾》杂志上面发表,收到了三十多块钱的稿费。这笔少得可怜的稿费,点燃了湮灭已久的文学之灯,让我坚信明天的生活会越过越好!

家里处处用钱,领到工资后,我仔仔细细数了几遍,留着几十块钱买书看,余下的全寄给老家的母亲。从潭头去松岗邮局,坐公交车只要一块钱。一块钱可以买一本旧杂志,我连一块钱也舍不得花,顺着107国道一路跑去邮局,路边的大树和房屋仿佛也跟着自己飞起来。

我握着笔,一笔一划填写着汇款单,眼前浮现出母亲的笑脸。站在人群中排队,握着汇款单,忘掉了打工的苦累。我在想,只要努力工作,明天的生活会渐渐好起来的,让母亲过上舒坦的日子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当我从窗口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和汇款单递给工作人员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与满足。

从邮局出来,我没有急着回厂,而是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走在松岗的大街小巷寻找着书店。汗水从脸上掉下来,吧嗒吧嗒落在烫热的水泥路上。口渴了,我就喝点纯净水。肚子饿了,我就买两个干馒头吃。可当我在白马路一家不起眼的书店看到自己喜欢的小说《平凡的世界》时,爽快地掏钱买下来,眉头从不皱一下。捧着心爱的小说坐在国道边的草地上,看着看着融入进故事情节中去,烫热的泪水一次又一次蓄满眼窝。直到小镇燃起了一盏盏灯火,饥肠辘辘的我才赶回厂去。

2005年6月,工厂搬去东莞大朗,我留在松岗找工作。找工作的那几天,我一直想着加利灯这家工厂,那是我来松岗进的第一家工厂。正是在厂里积累下来的工作经验,让我有了资本从容地面对今后的打工生活。

打工的下一站会是在哪里呢?

我进旭登厂是2005年7月。工厂在东方工业一街,不远处是东方菜场。菜场对面是格第电子厂,听说有几千人。

我分在金箔仓,冯组长带我去二楼仓库。推开铁门进去,听到了排气扇发出的呼呼声,散开的金箔发出唰唰唰的声响。一条黄色的斑马线,把金箔仓一分为二,右手边放彩丽膜,左手边放金属膜。

金箔仓有两名老员工,一个是广西的陈致佳,另一个是陕西的黄鹏。陈致佳梳着偏分头,喜欢唱歌,唱歌时轻晃着头微闭着眼,深情而专注。他的歌声动听得很,总会触摸到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部位,听着听着让人一点一点感动起来。黄鹏个子很高,说话时声音很轻,一笑就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金箔仓存放着几千种金箔,他们两个手把手带我熟悉仓库的工作,我一点点融入旭登这个温暖的大家庭。

在金箔仓上班,白天主要是退料,晚上给生产车间发料。车间用剩的材料,核对品名和数量后,一支支放回储位。有些标识卡破损了,用透明胶带粘好。晚上发料,接到生产车间的领料单后,用叉车叉高四四方方的发料架,拉到过道上放着。在储位上找好领用物料,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放到发料架上。金箔一圈一圈卷在纸管上,一支金箔长1000米,宽1米4,重40多公斤,一个人搬抬有些吃力。发完一种金箔,就在品名前面划勾。刚开始,发料架上的物料不多,一个人就可以拉着走。物料越发越多,发料架越来越沉,时不时听到叉车发出“咔嚓”声响。一个人拉不动,另一人就在后面推,车轮滑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印痕。领料单多时,一个物料架放不完物料,只好把用量大的物料一支支码在栈板上。发完材料,快到下班时间了,喝点水洗洗手,刚把门窗关好,下班铃就响了起来。

我那时年轻,汗流浃背干了一天的活,一点也不觉得累,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去工厂外面买份报纸看。家里在修房子,我没钱买手机,松岗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报刋亭,一块钱可以买一份报纸,厚厚的一叠,可以看上小半天。我就是通过这一份份报纸,一点点了解这个城市这个世界。副刋上面的散文,我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夹在笔记本里。无聊时取出来一字一字地读,这一篇篇散文,就是一架木梯,让我看到了工厂围墙外面那五彩缤纷的世界!

来货柜的那天,仓库比平时忙。卸货是苦力活,一支支搬抬着金箔,一层层码在栈板上。汗水不停地冒出来,溪水般在脸上流淌,怎么也擦不干。几百支金箔,足足摆了几十个栈板。一板板金箔,还要用叉车拉进电梯,放在仓库的收货区。收货区放不下,塞满了过道,发料时只好从栈板上踩过去。货柜车走了,同事们软绵绵地坐在地上,一个个都在喊苦叫累。

接下来活是取样。黄鹏是老手,他带着我忙这活。他握着一把黄色的小刀,对着打包带轻轻一划,“咔嚓”一声,打包带断了,“嗖”一声弹跳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割开纸箱封口,拉出金箔坚放地上,扯开汽泡棉,拉着金箔转一圈,从上到下轻轻划一刀,取下A4大小的一条,角落贴上品名,用尺子比划着裁两份A4样,一份送品管部门检验,另一份仓库留存。

品管部门判定合格的产品,抽空整理入库。像发料那样,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金箔,一块使力放在货架上,反反复复忙着搬搬抬抬的活。货架有三层,金箔放第三层时,两个人必须用力举高,喊着口号一块使力往里推。干活累了,陈致佳喊黄鹏歇一歇。几个人坐在空栈板上,陈致佳啍唱着《因为爱情》这首歌,黄鹏笑着给我说起了写字楼那个披着长发穿着白裙子的女孩。那年家里正在修房子,我关闭了情感的门窗,不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陈致佳的歌声,让那些苦累的日子一点点变得柔软和轻松起来。

一个晚上,我也记不得自己搬了多少支金箔,也不清楚自己流了多少滴汗水。我舔了舔嘴角的汗水,咸咸的,也是甜甜的。我搬抬着的是一支支金箔,承担着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扛起来的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只要能让母亲过上几天好日子,这人世问的苦,我都愿意去吃!

我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去报刋亭买报纸,这个习惯坚持了好多年。回到宿舍,我才坐在铁床上翻看几页,睡意爬上了眼角眉梢,头一栽一栽打盹。没看完的报纸,舍不得扔掉,第二天接着看。

简单而忙乱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碰上生产淡季,为了多挣点钱,我去成品仓打包装。我站在包装台前,铺上牛皮纸,用手掌从中间往两边抹平,垫上汽泡棉,弯腰抬起几十斤重的皮料压在汽泡棉上。我用力转动皮料,用牛皮纸把皮料包住,拉动封箱机封口。包好的皮料,用大头笔写上厂商、规格、品名及数量,放到栈板上去。身后的皮料,一层层叠高,像小山一样高。天热,风扇呼呼吹着,汗水还是不停地冒出来。口渴,不停地喝水,肚子涨得难受!

门卫室缺人手,我去帮忙看门,每晚加班四个小时。队长带我去厂区开灯,我带上纸和笔,记住开关的具体位置:车棚、成品仓后门、品管室楼梯口、锅炉房……第二天,到了微风轻拂的黄昏,我一个人去洒满落日余晖的厂区开灯,从门卫室出来,开始算着厂区有多少盏路灯,开关在什么地方。沿着围墙走一圈,有些地方的开关在角落里。开灯后,我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又转过身去看一眼,还从口袋子里掏出纸条核对一下。台湾干部进出厂大门,值班门卫站在门边敬礼。我学着别的门卫抬头挺胸敬礼,可手臂有些僵硬,不怎么听使唤。敬礼时被同事看到,他们笑我不专业,敬礼不标准。在门卫室值班,有个好处是可以免费看厂里订的报纸。门卫室是一个工厂的窗口,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接触。这对于一个爱好写作的人来说,可以收集到不少素材。这些素材经过加工提炼,是可以写出不少作品出来的。

那是2006年的春天,我给母亲打电话,她说房子修好了,今后不要给家里寄钱了,让我把工资存起来结婚用。听了母亲的话,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浑身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和舒坦。我吹着一串串口哨,在街上自由自在地逛起来。天很蓝,云很白,风很柔,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修好了房子,终于圆了母亲的一个梦。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样开心和幸福,就连脚步声听起来也像歌谣那样动听。

我漫无目的地逛着,在松岗桥底旁边的一家报刋亭,买了一本《小说月报》,来到文化广场,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看。我无意中看到了河北当代文学(函授)学院的招生广告,心里头萌生了报名读书的念头。摸一摸口袋里的钱,一分一厘都是用汗水换来的。说实话,用这钱去报名读书,我有些舍不得。我一直想着报名读书的事,迟迟下不了决心,沿着文化广场来来回回走了三圈,狠狠地咬咬牙,放开脚步朝不远处的邮局赶去。一路上,我都在安慰自己,大不了穿几个月的工衣,少买一件新衣服一双新皮鞋就把钱省出来了。

收到学院寄来的课本,我把它当着宝贝捧在怀里,双手一直舍不得松开!我用肥皂把手洗了又洗,翻开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书本,这香味一点点让人沉醉。我像贪婪的婴儿一点点吮吸着知识的乳液,一点点丰富自己。好些内容看不读,我就跳过去,接着往下看,在迷茫中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函授学习,老师们主要是通过书信辅导学员,学员按时完成作业。习作寄给学院的老师,接下来是漫长而甜蜜的等待。老师们的来信,总会耐心指出习作的不足之处,删除可有可无的段落,传授写作技巧。在老师们的辅导下,我把几篇散文细细仔仔修改后,寄给一些打工杂志,没想到居然在《江门文艺》刋发。收到样刋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圣洁的缪斯女神对自己挥手微笑!

《江门文艺》的雪月老师来信鼓励我,多写一些篇幅长的散文,只有多读多写才会进步!在写作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雪月老师给了我太多的帮助和鼓励。每次想起她的名字,心里头很暖很暖!

那是2007年的秋天,一个周末的黄昏,洒满了落日余晖的厂区,就像披上蝉翼般的光彩。我站在宿舍外面的走廊上,望着空中飘飞的落叶,心事开始翻腾起来。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和苦累,想用文字把打工经历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我激动得拍一下大腿,用力往空中跳了几下,跑去商场买来三十本稿纸和一盒水性笔蕊,开始一笔一划写起了长篇打工小说《梦在远方》。

写部长篇打工小说,是我在旭登厂打工时的梦想!下班回去,我坐在摇晃的铁床上,任由万千思绪在笔端尽情流淌。熄灯铃响了,某个章节还没划上句号,我就跑进洗手间,蹲在涅漉漉的地上接着写。有时加班累了,才趴在被子上写下几行字,酸涩的双眼怎么也睁不开,倒在被子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半夜醒来,身上被可恶的蚊子叮咬得又红又肿。为了梦想,这点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时间走近了2013年。不知不觉,我在旭登做了八年。4月,工厂搬去东莞长安,我没有跟着去,留在松岗找工作。说句实话,我在松岗打工十几年,把青春和汗水洒在这片热土上,这儿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我怎么舍得离开呢?

我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望着旭登厂在挖掘机的轰隆声中一点点倒塌,一点点消失,一种莫名其妙的难受涌上心头。我闭上眼,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旭登厂打工的一段段美好而难忘时光,不知为什么,眼角居然闪动着点点泪花。

从旭登厂出来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一家有图书室的工厂,一边打工一边看书,把《梦在远方》这部长篇打工小说写完。

我在旭登厂做了八年,说句实话,有些累了,想歇上十天半月,养足精神后再去找工作。出租楼里的人们都去上班了,就连看门的老头也在忙着做手工活。生活在这个小镇的人们,都在努力生活着,我还有什么理由歇在出租屋里呢?

姐姐也劝我休息几天,别急着找厂。可我闲不住,一个人坐在静悄悄的出租屋里,捧着杂志,心里莫名其妙的发慌,没心思看下去。我有了家有了孩子,生活的皮鞭抽打着自己在松岗的大街小巷找工作。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无脚鸟,在松岗的大大小小工业区飞进飞出,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那是一个阴天,我没带伞就出门找工作。走在楼岗大道,望着来去匆匆的行人,我有种找不到方向的迷茫。深圳的天气说变就变,刮过几阵风,天空变得阴沉起来,接着雨点噼噼啪啪砸了下来。我没有一点儿准备,甩动着胳膊在路上拼命跑,找处遮风挡雨的地方。

我打着喷嚏,在路边一家旅馆门边躲雨。一位老伯推门出来,我心想他会赶自己走。没想到老伯轻声说:“这雨下的大,你进屋里来,别淋着衣服。

“老伯,谢谢你,我走了很远的路,鞋底粘满泥沙,怕踩脏你的地板。

“不得关系,地板脏了拖一拖就干净了嘛。我们开旅馆的,就是靠大家照顾生意。”

我不好意思拒绝老伯,在地上搓了搓鞋底,抖了抖身上的雨滴,跟着老伯进屋。老伯是个热心肠的人,递来毛巾给我擦头发,接着又倒来一杯水。外面下着雨,衣服有点湿润,可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小镇的温暖,这充满温情的人世间是多么美好!

雨停后,我没有回出租屋,去楼岗大洋工业区找工作。友恒厂门口贴着招工启事,急找一名仓管员。负责招工的是厂长,他长得瘦,头发有点卷,说话直来直去:“我先带你去仓库看一看,觉得这份工作适合自己再填简历,明天过来上班。”

我想早些上班,也没有去仓库,急着填简历,面试过关,顺利进厂。

我在友恒厂只做了半年,时间不长,可经历的那些人和事,让自己终生难忘!

厂长带我去仓库时,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小伙坐在椅子上唱歌: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孤单的时候

我才不会害怕

……

听说我是贵州人,小伙子显得有些激动,站起来用力握着我的手笑着说:“刘荣兄弟,我叫张大声,江西人。我表嫂是你们贵州的,见到你觉得很亲切。贵州人,吃得苦呀!”

张大声说完话,跑出仓库,不晓得去做什么。两三分钟后,他提着几瓶冰红茶跑回来,喘着气说:“兄弟,喝水,不要见外。哈哈,大家出门在外打工,走到一块来,缘分呀!”

我刚来仓库,张大声对自己这样热情,觉得过意不去。接过他递来的水,拧开瓶盖喝一小口,透心的凉爽。厂里加工背光膜材料,这种材料重,每卷有一两百斤。除了张大声,仓库还有四个仓管员。发材料时,大家一块热火朝天地干活,有人扶手推车,有人搬物料,有人负责送物料去生产车间,没有一个人偷懒。

这些仓管员中,袁星辉是河源人,中等身材,力气大,活也比别人干得多。袁星辉是老板的表侄,他一点也不摆架式,每次发材料时,他说我身子瘦弱,叫我扶着手推车。他用1半多长的纸管把材料撬起来,站在坚直的材料边,搓了搓手,半蹲着身子吸了几口气,抱着一卷两百来斤的背光膜,喊一声“起”,材料稳稳当当放在车上。忙完活,他拍了拍手,嘿嘿笑了笑,脸上露出了质朴的笑容。我在前面拉车,他在后面扶着材料,手推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我去小卖铺买几瓶饮料给仓库的兄弟们喝,袁星辉皱了皱眉头,认真而严肃的地说:“你要养老人和小孩,压力大,别乱花钱。不像我没有结婚成家,挣钱一个人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除了收发材料,仓库主管也会安排我们去整理呆滞材料。一些报废的保护膜,用刀一层层切开,剥下来放在垃圾池里卖掉,纸管可以回收使用。保护膜有些硬,刀片容易打滑,不小心会把手划伤,流出血来。整理好呆滞材料,袁星辉就会给我们讲他表叔开厂的过程。听袁星辉说,他表叔刚开始来深圳,是在一家工厂跑业务,后来自己开厂。除了友恒厂,还有两个厂在大田洋。一个业务员跑了几年业务,开了三家工厂,这听起来就是一个神话。深圳这片热土,让多少人实现了人生的梦想,创造出一个个神话故事!

饭堂在一楼,厂里才几十个人,大家坐在一块有说有笑地吃饭。饭后,我看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30分》,把两条长板凳拼在一块,躺在上面午休。板凳很硬,硌得身子疼,睡不着,我就会想起同事们对自己的关照。有一个中午,也许是上午干活累了,我翻身时从凳子上摔到地上,爬起来接着睡觉,一点也不觉得疼。天冷时,一阵阵风刮过,饭堂里面很冷,兄弟们去仓库午休,地上铺一层纸壳,倒在上面,很快就拉起了响亮的鼾声。有个中午,迷迷糊糊中有人开亮灯,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厂长跺着脚大声喊叫起来:“兄弟们,快起来啰,老板带客户来仓库参观。”

一个个慌忙爬起来,搓了搓双眼,跑去饭堂趴在桌子上睡觉。

张大声住红星村,骑电动车上下班,顺便拉客赚点房租钱。我刚走出厂大门,他骑着电动车追上来,笑着说:“兄弟,上车,我顺路带你回去。”

“大声,我怕耽误你跑生意。”

“嘿嘿嘿,没什么关系的嘛,顺路哈。不加班的夜晚,我去外面跑电动车,跑车挣来的钱,够房租费,每月工资一分也不花。我要攒钱结婚,不敢乱花一分钱。对啰兄弟,我还没女朋友,你有认识的女孩子,帮我介绍一下。你放心嘛,我是讲良心的人,你帮了我的忙,我会记在心上的。”

我在楼岗下车,掏出五块钱给张大声,他生气地说:“兄弟,见外了。我顺路带你回楼岗,怎么会收你的钱呢?”

我站在路边,望着张大声骑着电动车渐渐远去的身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总觉得亏欠了人家点什么。我回到出租屋,顾不上歇息,找出电话本给认识的那些女孩子打电话,可有的不想谈恋爱,有的不想找外地的男朋友,没有帮上张大声的忙。从友恒厂辞职后,我不晓得张大声去了哪里,他那么勤劳的人,应该结婚了,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晚上下班回去,我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铺开洁白的稿纸,一笔一划勾勒着心中的梦想。熄灯后,倒在床上,木床好像变成了船,载着我驶入鸟语花香的港湾……

年底,我辞工回家过年,离开了工作半年的友恒厂。刚开始,我和同事们还有联系,无聊时打电话聊聊天。可后来,听说友恒厂搬去了河源,和同事们失去了联系,多年来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一直想着厂里的同事,下班带我回楼岗的张大声,抢着搬货的袁星辉。厂里有几棵木瓜树,木瓜成熟的季节,袁星辉爬上树,摘木瓜分给大家吃。木瓜的清香味道,一直让人回味。

年,是中国人心中最重要的节!

难得回家过一回年,我打算在家里多陪母亲和儿子一段时间。可年初三那天晚上,四岁的儿子对我说:“爸,我想去六枝城里读书,你去打工多挣点钱,在六枝买套房子嘛。”

老家建了房子,我从没有过在县城买房的打算,可儿子的话让我彻彻底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儿子想去县城读书,就让他去吧,我和他妈在外面多打几年工。为了孩子有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我这个父亲还有什么苦不可以吃呢?有了买房的念头,我和老婆订了初五的车票,回到松岗开始找工作。

坐在回深圳松岗的卧铺大巴上,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与房子有关。醒来后,我默默地念起了这样的歌词: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随随便便成功……

回松岗那天,我吃了个快餐,顾不上歇息,开始找工作,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听说大田洋工业区有很多厂,我顺着东方大道往大田洋工业区走去。这时候找工作的人不多,路上空荡而冷清。路过台郁厂,见几个人围着招聘栏看招聘信息。我走上去,听值班保安说厂里招备料员,就等着面试。我也不知道工厂的情况,厂区很大,看规模应该不是小厂。没想到我顺利通过面试,仓库组长还带我去仓库走了一圈。通过组长的介绍,我了解到厂里是生产汽车音响的,我负责的材料主要是:电阻、电容、二极管、三极管、IC、PCB线路板。

找到了工作,心里头特别踏实,恨不得马上可以进厂上班。那天,冷风一阵一阵从脸上刮过,人行道上的树不停地摇晃着,可我的心里很踏实!回出租屋的路上,去邮局排队办银行卡,去照相馆照相。

台郁厂,是我来松岗打工进的第三家工厂,做的是仓管员的老本行。因为有十几年的仓管工作经验,来台郁厂后,我上手很快,师傅带了两天,就熟悉了仓库的流程,一个人收发材料。电阻电容等电子材料,一圈一圈卷在圆盘上,料号很小,由一串数字和字母组成。这活不累,但要心细,不小心会看借料号。发料时,我的每一根神精都是绷紧的,睁大眼睛盯着领料单,找到储位清点数量,用计算器算了两遍,才扣帐发料,一点也不敢马乎大意。备好的材料,轻轻放进纸箱里,纸箱满了,用胶纸封口。做完手中的活,抹了抹汗水,松了一口气,望着码在栈板上的一箱箱材料,觉得很有成就感。

仓库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货架,货架上整整齐齐摆放几千种材料,我每天就在这些货架间来来回回跑着,收料、发料、盘点,和一串串数字打交道。有时候下班回去,做梦都想着给车间发料。

厂区种满了花草树木,下班从树下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味。鸟儿在枝桠上跳跃着唱起了欢快的歌谣,给这枯燥乏味的打工生活增添了些许的乐趣。这鸟叫声有些熟悉和亲切,抬头望去是斑鸠,脖子上的一圈斑点就像一串项链那样美丽。饭堂前面种着一排芒果树,午饭后,我喜欢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阵阵凉风抚摸着脸颊,树叶一下一下晃动,一些散淡的心事也跟着晃动起来。我的身上带着纸和笔,写下那些散淡的心事,让打工的日子变得充实和完整起来!

仓库加班稳定,每晚加班三个小时。晚上下班回去,我步行回西坊村的出租屋,走半个多小时。上了一天的班,我也不觉得累,过白马路口,上天桥,边走边喝歌,那歌声飘去很远很远。东方大道的两边,建了不少高楼,在灯光的映衬下,这些高楼漂亮,成了迷人的风景,焕发出勃勃生机与活力。有不少和我一样穿着厂服的兄弟姐妹,下班后从东方大道赶回出租屋。他们在松岗这些热土上,默默地抛洒着青春和汗水,执着地追逐着心中的梦想!

梦有多远,路就有多长。我一步一步朝着梦中的地方走去!

月底发工资,望着银行卡上的存款一月比一月多,我知道自己离买房的梦想又近了一点点,不由得咧着嘴巴幸福地笑了起来。

2014年进台郁后,我一直在这家打工,为自己在老家买房的梦想而努力打拼。打工的日子浸透着汗水,可这浸透着汗水的每一个日子都是甜蜜和幸福的!

2001年出门打工后,我一直呆在松岗。时光如水,在指缝间悄天声息地流淌,一眨眼就快二十年了。松岗这个充满激情和理想的小镇,张开宽广的胸怀,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在这里挥洒着汗水,追逐着人生的一个个梦想。松岗的一草一木一街一巷融入到我的生命中去,我深切地感受着小镇的点点滴滴的改变!不加班的晚上,我喜欢站在东方路口的天桥上,望着迷人的夜景,黙默祝福松岗的明天更加美好和繁荣,衷心祝愿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美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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