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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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用站，是湘黔铁路上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站。每天中午，也就见站必停的慢车停上短暂的几分钟。上下车的旅客实在少得可怜，看不到拥抱，更看不到吻别，听不到那动情的呼喊，小站显得空荡而冷清。
大用站离我们凉水井村只有八里路。
在大人们眼里，大用站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低矮的平房，陈旧的售票室，狭小的站台，稀蔬的旅客。可就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车站，对我们那些大山里的孩子来说，却是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我每天去村子旁边的大山上放牛，顺着上山的那条荆棘丛生的小路，抓着岩石上的杂草，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爬上陡峭的山梁。抹去脸上的汗水后，气喘吁吁的我顾不上歇脚，迫不及待地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车站的方向不停地张望。我渴望坐上火车，走出大山，越过田野，去遥远而陌生的城市走一走看一看！
山里的孩子，总是向往着外面那五彩缤纷的世界，我们很想知道大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我十岁那年，瞒着大人，约上邻里的几个伙伴，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地去大用站看火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火车，站在车站旁边的大树下，火车像巨龙，低沉地吼叫着在崇山峻岭间呼啸而过，是那样的气势磅礴，路基、房屋、大地都在晃动。我激动得大张嘴巴，捂紧耳朵，幸福地大睁双眼，激动地数着眼前一闪而过的火车有多少节。可还没有数清楚，火车就消失在铁轨的尽头。那一天，我们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列火车从小站开过，就只知道时间过得特别飞快，数着数着天就黑了下来，口干舌燥的我们才恋恋不舍地踏着朦朦胧胧的月色赶回小山村去。一路上，幼小的我一直在想，坐在绿皮火车上的乘客是幸福和快乐的。长大后，我也要像他们那样走出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坐上火车去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打拼未来！
城市有高楼，有农村人向往的生活，藏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梦！那一夜，我梦到了绿皮火车，梦到了远方的城市，醒来后开始做起了远行的梦。
二
车站真正走进我的世界，并成为我的中专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是在一九九七年。
那天是九月八号，是我去中专学校报到的日子，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天刚麻麻亮，母亲就起床，进进出出张罗饭菜。吃完饭后，也才十点多钟，母亲性子急，就催促着父亲上路，去赶十二点多的火车。母亲受了风寒，不停地咳嗽，父亲劝她在家里歇着，可她根本听不进去，执意和父亲一块送我去车站。父亲提着沉重的红皮箱，母亲抢着背上鼓鼓涨涨的牛仔包，而我却落了个两手空空。一路上，二老显得开心而愉快，亲切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而幸福的笑容。
小路两边是包谷地，包谷熟了，从枯黄的包谷壳里突出来，咧着嘴巴望着我笑，金黄色的秋天也跟着我笑了起来。我跟在父亲的后头，一步一步往梦中的地方走去。鞋底擦着砂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歌声那样动听！
父母亲带着我赶到大用火车站，离火车进站时间还早。进了车站，父亲顾不上歇脚，就去售票室买票。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母亲放心不下，一边帮我拉扯衣角，一边轻声说，水城那边早晚都很冷，记得添加衣服。母亲还说，一个人在外，要记得吃饱肚子，要记得好好读书。我说不出话来，只会不住地点头，别离故土，别离亲人，多想畅畅快快地大哭一场。小时候，做梦都想着去远方流浪，可一旦离开生养自己的那方土地，那树，那楼，那草，那木，都一一让人念念难忘……
大用站是湘黔铁路上的一个四等小站，上下车的人不多，每天只有贵阳开往大湾方向的慢车停上几分钟。我望着往天边延伸的铁轨，想起可以坐着火车去自己向往的城市，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激动和兴奋。由于是第一次出远门，这莫名的激动和兴奋中，又夹杂着说不出的眷恋。
父亲眉开眼笑地走到我身边，把车票递到我手里，轻声说:“你是学生，我买了半票，才花三块钱哩。十几个站，只要三块钱，值得。”听得出来，父亲的语气中透出了满足和喜悦。
“爸，才三块钱？”
“嗯，三块钱。考上了中专，机会难得，你要把书念好。你看好行李，我去咂杆叶子烟。”
父亲是个内向的人，话不多，去不远处的墙角蹲下，“吧嗒吧嗒”咂叶子烟。青灰色的烟雾从父亲身上散发开来，在小站一点点弥漫开来，熟悉而亲切。
火车准时进站，乘客稀少，父亲和我轻轻松松上了车。我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叫喊母亲回去。可母亲假装听不见，挺着瘦薄的腰背站立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直到火车一声低吼一声长鸣离站，母亲还是默默地立在原地，凝望着渐行渐远的火车。在这离别的钟声敲响的时刻，望着母亲那瘦弱的身影，想着那血脉相连的亲情，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在我那瘦长的脸颊上恣意漫延……
我在母亲的凝望中，坐上了火车离开了祖屋和故土，踏上了人生的另一个旅程。
大用站，是我人生的起点，是心底最温馨的回忆！
在繁华的都市，在一个个寂寞的夜里，孤单的我一次次想起了老家的车站，想起了那狭小的候车室，想起了落满尘土的椅子，想起了几处低矮的楼房。这时，母亲那守望的身影，渐渐演变成了人生旅途中最美丽的风景。想着那处美丽而动人的风景，我心底慢慢地慢慢地升腾起丝丝缕缕的乡愁，让人暖暖地感动着。
老家的车站，是那样的空荡和冷清，又是那样的宁静和淡远。她就像一位留守的母亲，站在炊烟升起的地方，日日夜夜盼望着流浪在外的子女早些回来……
三
不起眼的大用站，是我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个节点，陪着我走过了几年的中专时光。
在水城读书，月底回家拿生活费，父亲每次都送我去车站。
“我送送你。”
“爸，你忙，我自己去坐车。”我心疼父亲，不想让他走那么远的路。
父亲嘿嘿笑了笑，说:“我送送你，路上说说话。”
我比父亲高了，可他不放心，在他眼里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一路上，父亲说起了湘黔铁路，说起了用生命和鲜血开掘铁路的解放军战士，还说到了大用烈士陵园。几里路，不知不觉到了火车站。父亲是一座挺拔的山，和他一块赶路去车站，觉得心里头很踏实，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到了大用站，父亲叫我歇着，他抢着去买车票。他把车票递到我手里，低着头想了想，轻声细语地说:“娃，你去学校读书，要听老师的话，别跟同学吵架。你胆小怕羞，多参加课外活动。不要省钱，吃饱饭……”
父亲是个内向的人，每次都说同样的话，可这话我觉得一辈子都听不够！父亲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说了，他就蹲在墙角咂叶子烟。父亲的烟味，就在小站一点点弥散开来。
四
2000年春节，父亲病了，走路有些吃力，每天熬中药喝，家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
2月28日，是我返校的日子。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不听劝说，像以往那样送我去车站。望着父亲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我使劲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来，可冰冷的泪水一滴一滴往心里流。爸爸呀，你病了，为什么就不歇一歇呢？儿子长大了，他去几里外的车站坐车，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村口，往天一直有人骑摩托载客，去车站要五块钱。可那天，阴沉沉的天空飘着毛毛细雨，一阵阵风从脸上刮过，冷嗖嗖的。我和父亲在雨中整整等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有等到摩托车。我生怕错过了赶火车的时间，叫父亲回去，自己步行去八里外的车站。
父亲叹了叹气，无奈地点了点头，低缓地说：“那你路上小心一点，记住爸的话，出门在外，不要和别人惹祸。”
我点了点头，抹了一把脸颊，扯开大步往火车站火急火燎地扑去。过了古桥，无意中转身回头，我看到父亲还没有回去，他立在细细密密的春雨中守望着。喷涌而出的泪水，顿时模糊了我的双眼……
到了车站，我买了车票，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站台上来来回回走着，不知道在找寻什么。火车一声长鸣一阵低吼地进了车站，我吃力地背着行李袋挤上了火车。我把行李袋放好，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火车缓缓地动了起来，我习惯地把头伸出窗外，凝望着这熟悉的车站，凝望着车站的一草一木。这时，我看到了父亲坐着堂哥的摩托赶来车站送我。他在铁门边跳下了摩托，吃力地一步一步赶往月台。我喊了一声“爸”，他没有听见。我仲出手去用力晃了晃，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看到。泪水再一次喷涌而出，怎么也抹不干。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来车站送我。可他白跑了一趟，车走了，没有见到我，话也没有说上一句。
父亲去世后，漫长的人生路只有靠自己一个人去走了。那以后的日子，我一个人去车站坐车，望着一些咂叶子烟的老人，总会想起了远在天国的父亲。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了蹲在角落“吧嗒吧嗒”咂叶子烟的父亲，烟火就像夜里闪烁的萤火虫一明一灭的，青灰色的烟雾裹着清淡的香味，一点一点在小站里飘散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