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味

父亲说纸烟没劲道，过不足烟瘾，他和村里头的那些老人一样，长年累月咂叶子烟。父亲咂了一辈子的叶子烟，身上常年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烟味，烟叶的味道就是父亲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这是我一生中最熟悉的味道！

父亲起得早，不管农闲还是农忙。他起床洗脸后，顾不上吃早餐，搬了条凳子坐在院坝里，从口袋里掏出烟袋，取出枯脆的烟叶掐成几小截，熟稔地裹起了烟卷来。父亲找来指拇粗的竹烟杆，装上烟卷，翘起了二郎腿吧嗒吧嗒地咂起了叶子烟来，一脸的自在和满足。农闲时，父亲就微闭着双眼，脱掉鞋袜，把脚支在凳子上，摇头晃脑地哼唱着民间小调，自由自在地咂叶子烟。青灰色的烟雾裏着淡淡的清香味从嘴巴里冒了出来，在院坝上空飘散开来。此时此刻，父亲是多么辛福和快乐哟！

父亲天麻麻亮起床，大口大口地咂完一锅叶子烟，在鞋帮上磕了磕烟灰，拍打几下膝盖，咳嗽几声回到屋里扛上沉重的犁铧，扯开嗓门吆着大牯牛火急火燎地往田坝赶去。犁田是最苦最累的农活，父亲扶着沉重的犁铧，扬起皮鞭吆喝着跟在牯牛的屁股后面，来来回回走赶在泥水中，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直到月亮爬上了树梢，劳累了一天的父亲才吆着牯牛回家。饥肠辘辘的他没有喝水，也没有急着吃饭，而是摸出烟袋找来烟杆咂起了叶子烟。透过明明灭灭的烟火，我隐隐约约地看到父亲那沟壑纵横的脸庞上，一道道皱纹蚯蚓般扭动了起来。

也就在那一刻，我体会到了父亲的苦累。

十几岁的父亲从郎岱中学毕业后，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那稚嫩而瘦薄的双肩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在农村，耕田犁地都是力气活，干活累了，咂锅叶子烟身子就会舒坦一些，人也就不会那么困乏。也就从那一年起，父亲学会了咂叶子烟，一咂就是几十年。刚开始父亲的烟瘾不大，咂几口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间长了，咂出了味道，一天非得咂上几杆叶子烟。母亲笑他烟瘾大，父亲笑着说，嘿嘿，人闲烟杆痒。

村里有些老人，为了省几个烟钱，就自己种叶子烟。种烟叶麻烦，挖土、播种、移栽、施肥，除草、摘烟叶、晒烟叶。父亲一边忙工作一边忙农活，根本没空种叶子烟，一年四季就去村子附近的乡场买叶子烟。我跟着父亲去过几回乡场，父亲到了乡场上，头等大事就是去场口卖叶子烟的摊位上转上一圈。卖叶子烟的都是上了年岁的老人，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自留地里种的叶子烟，自己咂不完，就背几把到乡场上卖，换几个盐巴钱。这些老人忠厚本分，不会吆喝，有人从面前走过就轻声地叫上一两声。父亲也不急，先看了一下行市，比较了一下价格，就把烟叶提在手里左看右瞧，还把鼻子凑近仔细地闻了起来。有时候，父亲来来回回转了小半天，也没有碰上中意的烟叶，他显得万分失望，摇着头咂着嘴巴叹了一阵子气，勉勉强强买了一小把咂上一个星期。碰上好烟叶，父亲就像见到了金银宝贝，生怕被旁人抢走，一把把烟叶抱在怀里，急忙问了价钱，也不还价，人家叫多少就给多少。父亲爽爽快快地掏钱买了烟叶，蹲在路边裹了一锅叶子烟，心满意足地咂了起来，亲切的脸庞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一点也没想到，父亲的幸福会这么简单。

父亲把买来的叶子烟挂在阁楼的板壁上，每天去扯一两片把烟袋装得鼓鼓涨涨的。有时候，他站在家门口，提着酒瓶往嘴巴里灌了一口白酒，对着铺展开来的烟叶均匀地喷了起来，用剪刀一截一截地剪了起来，装满烟袋。家里来了客人，热情好客的父亲就一脸满足而辛福地抢着说自己买了几斤好烟叶，还没把话说完就迫不及待地上楼扯烟叶。他太过于激动，踩得木梯子咚咚直响。父亲扯来一大把金黄的叶子烟，屋里的老人，每人分给一两片。他们接过父亲递过去的烟叶，不停地点着头夸了起来：好烟，是用牛粪猪屎种出来的，咂起来不会熄火，顺口喷香。一屋子的人，畅畅快快地咂起了叶子烟，有人没带烟杆，父亲就把自己的烟杆递给他，人家咂了几口又递给父亲。我喜欢听老人们讲故事，一直听到瞌睡虫爬了眼角，头一栽一栽地打起了盹来。我习惯了叶子烟的味道，觉得一点也不呛人，还裹着清淡的香味，熟悉而亲切！

仔细想想，这简单的日子是多么美好，让人一辈子怀念。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无聊时，就一锅接着一锅咂烟，打发大段大段的寂寞时光；父亲不善言谈，苦闷时，他一口一口地咂叶子烟，把内心深处的忧愁与烦恼消散出来姐姐去江苏打工那年，村里还没通电话。想姐姐时，父亲把烟嘴放在唇边，连火也不点，望着满天星斗叹起了气。我们家姊妹多，父亲的负担重，他就咂着叶子烟一步一步走过了那些苦累的岁月。渐渐地，咂烟就演变成了父亲的一种习惯，演变成了他的一种生活方式。小时候，每次望着父亲咂烟，我就在想，爸爸这么喜欢咂叶子烟，等我长大了挣到了钱，就给他买最好的烟叶。

可我还在上学时，父亲病倒了，身体一向康健的他听从了医生的劝告，戒掉了烟。那以后，父亲完全变了，他孤零零地坐在院坝里，一直在沉默，一直在叹气，没有烟杆的陪伴，他是多么痛苦和无奈呀！我躲在大门背后，搓着眼角怀念起了父亲身上那清淡的烟草味道，怀念起了过去那些美好而辛福的时光。只可惜，这美好的一切随着父亲的病情恶化而渐渐离我远去。我一次次在心底默默地祈祷，但愿奇迹出现在父亲的身上，他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他好了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咂叶子烟，我又可以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道。可那个冬天，我没有盼到奇迹的出现，受尽了病痛折磨的父亲闭上了双眼，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那以后，我再也闻不到了那熟悉而清淡的味道。

父亲离开人世这些年来，我时常想着他，特别是在一个个孤独而无助的夜晚。那样的夜晚，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月光如水撒满了阳台。我习惯静静的坐在窗前，默默的想着天国的父亲，想着他身上那清淡的烟草味道。一滴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