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我那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那个秋天,收完自留地里的包谷后,为了挣点钱过年,我去了一个离家几百公里的小镇打工。出门前一夜,母亲给了我几百块钱,她叹着气说:“儿呀,你脚上的皮鞋破旧得漆都掉了,记得去买双新的。出门在外,穿得太破旧,怕被人家看不起!”那几百块钱,是母亲卖了几百斤包谷换来的,我趁她不注意,悄悄地把两百块钱压在她的枕头底下。
上上下下转了几次车,直到饭菜飘香的傍晚时分,我才风尘仆仆地赶到镇上。初来乍到的我人生地不熟,认不得去化工厂,又舍不得花几块钱打车,就厚着脸皮向街口的补鞋匠问路。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额头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他站直身子,走到我面前,伸手指着前方,亲切地笑着说:“去化工厂路程不远,你一直往前走,过两个路口,走十几分钟就到了。哎,那家工厂活路重得很,本地人都不去进,我担心你身子单薄,吃不起那份苦头。”我说了声:“谢谢!”照着老人指引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化工厂。
街口的补鞋匠说的一点也不假,工厂里的活又脏又累,从早到晚,不是装车就是卸货,老板就把我们这些打工仔当牛马使唤。活路苦累不说,还要上夜班,但只要有钱挣,什么苦活累活我都乐意去做。熬了一个月的夜班,我白天睡不着觉,也吃不下饭,足足瘦了十斤。可到了发工资那天,我一张张数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幸福得团团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我开心地哼着不着边的小调,迈着欢快的步子赶去鞋店,想买双新皮鞋。
鞋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皮鞋,可最便宜的也要五十块。我来来回回逛了几圈,把皮鞋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还是舍不得买,摇头叹气地走了出来。我在想,天气一天一天冷了下来,在省城贵阳读书的弟弟还没有买冬衣。我怕他冻着身子,就留下了一点生活费,把余下的钱全都寄给了弟弟,买皮鞋就等着下个月。
可生活呀,有时由不得人去安排。人在穷苦时,一个接一个的困难就会找上门来。寄钱给弟弟的第二天,我在卸货时,脚上的破皮鞋被锋利的铁片划了一道口子。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就火急火燎地赶去街上,找个鞋匠把鞋子补一补。天空飘着毛毛细雨,路面又湿又滑,泥水漏进鞋里,弄湿了袜子,双脚冻得红红肿肿的。菜场边有个鞋匠,三十几岁,矮胖的身子,大嘴巴,小眼睛,一脸络腮胡。他好像没什么事做,低着头玩手机。我走到他身边,一连叫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他叫我把鞋子脱给他看,他瞟了鞋子一眼,又扔到我面前,摇晃着脑袋冷笑着说:“这鞋我补不了!兄弟呀,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该吃就吃该穿就穿,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节省。年轻人,要处对象,可你这模样,就像个叫花子,哪个姑娘看到上眼?”这个鞋匠说得也有道理,我躲在无人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把身上的钱掏了出来,刚好两百块。我掰着指头一算,即便每顿吃最便宜的饭菜,也要三块,手头的钱勉强够撑到下个月发工资。没买鞋的钱,我只有再去找别的补鞋匠补补皮鞋。
走了几步,有个补鞋的师傅,正在上鞋掌。这个师傅是个四十几岁的阿姨,看上去面目和善,还有几分亲切。我还没有把鞋脱下,她就皱着眉头说:“不用脱了,你脚上的鞋补起来费时间,少说也要二十块,再说我现在没空,你要明天才过来拿。”我一点也不敢相信,补鞋要二十块,那我还不如买双新皮鞋。我无助地走在异乡的街道,觉得这个小镇是那么地冰冷,又是那么地陌生。而我自己,是多么地孤单,又是多么地无奈。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渐渐地模糊了我的视线……
可怜的我不知是怎样来到街口的,这样细雨飘飞的冬夜,行人稀少,小镇显得冷清而空荡。街口的补鞋匠,还在昏暗的路灯下忙着补皮鞋。我记得自己来小镇那天,不认得路,是这位老人给我指的路。我看着他,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熟悉,可我还是没有勇气走过去找他补鞋。我呆呆傻傻地站着,凝望着老家的方向,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要是在老家,在这样的夜晚,母亲就会坐在暖暖和和的火炉边,帮我仔仔细细地烤着湿鞋子,我从来没有穿过一次湿鞋子。可就在这异乡漂泊的日子里,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我脚上的破鞋却漏满了雨水,漏满了雨水呀!
“孩子,天冷得很,快回去吧,别冻着身子!”是街口的补鞋匠,在亲热地跟我说话。我点了点头,正要离去。没想到他站了起来,接着说:“小伙子,你穿着化工厂的衣服,在里面干了多久?”
我一五一十地说:“干了一个多月,发了一次工资。”
老鞋匠伸出大拇指,满意十足地夸了起来:“不容易呀,一般的年轻小伙,吃不来这样的苦头!我就喜欢你这样实实在在的人呀,来来来,一块坐着说说话。”
他那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颤抖着;腰上挂着皮围裙,树皮般的双手沾满了机油。他无意中看到我脚上的皮鞋,就笑着说:“脱下来我帮你补一补。”我红着脸说:“师傅,别麻烦你了,这鞋破得不成样子,我问了几个师傅,人家说补不了。”老鞋匠拍了拍干瘪的胸脯,胸有成竹地说:“别信那些人的谎话,哪有补不好的鞋?怕是手艺没有学到家。”
我争不过师傅,脱下了鞋。老师傅给我找来一双棉拖鞋,穿在脚上,既合脚,又暖和。老鞋匠把鞋提在手里,像医生在诊断病情,一下摸,一下刮,居然还用鼻子闻。他嘿嘿地笑了起来,轻声细语地说:“这鞋皮子还好,再穿半把年也没有问题。我给你换换鞋底,就像新鞋子。”他开始忙了起来,找来合适的鞋底,擦干净,拍了拍,抹了抹胶水,然后熟稔地取下断鞋底,把鞋帮拿在火炉上烤干。我看他上线时,鞋底坚韧,就用顶针顶着针头,咬着牙把鞋底往下压……半个小时,他才把我的鞋子补好,还抹了抹油,看上去就像新买的一样。
“旧鞋子穿出了感情,合脚不说,走起路来轻轻快快。来,穿上去试一试。”我换上老鞋匠补好的皮鞋,整个人神气了不少,腰板也硬了起来,底气一足,说起话来声音也响亮了起来。我说了一大堆感激的好话,轻声问老鞋匠给多少钱。没想到他笑了起来,说:“孩子,我看得起你,愿意结交你这个朋友!这样吧,就给一双鞋底的本钱——五块。”我不忍心让老鞋匠吃亏,硬给他十块。每想到老人一下来火了,冲着我大吼起来:“你是不是也像别人那样,觉得我们这些补鞋匠又脏又臭?我挣来的每一分钱,干净得很!把我当朋友,就给五块,发了工资,请我喝几口酒不就行了吗?啰嗦话就不要讲了,明天还要上班,快些回去歇息。”
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街口的补鞋匠,就在那一刻,觉得在这条街上,他和他的摊位,是最美最美的一道风景,让这座小镇一下变得温暖而熟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