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被母亲带来人世间的。那天,家里请人换屋顶的瓦片,您有事出门去了,母亲忍受着疼痛忙前忙后,做些零零碎碎的家务活。晚饭后,母亲一声声撕心裂肺喊叫着,整整持续了几个小时才生下了我。当您打着手电筒从十几里外的村子高一脚低一脚赶回家时,看到我偎依在母亲那温暖的怀抱里,握着粉嫩的拳头,黑亮的小眼睛朝不同的方向转动着。那一刻,您一直凝望着我那粉嘟嘟的脸蛋,乐呵呵地怎么也看不够,眼眶里不知不觉溢满幸福的泪水。您抹去眼角的泪水,在火炉上烤热双手,手板手背来回搓了几下,又来到母亲的身边,轻柔地抚摸着我那粉嫩的小手,轻柔地抚摸着我那粉嘟嘟的脸蛋。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会给一个父亲带去多少希望和惊喜呢?那一夜,您聆听着我一声声响亮的啼哭,想着取什么样的名字,激动得一夜没睡。
那年那月,在我们那穷乡僻壤的山沟里,父老们吼喊着粗犷的山歌,握着锄头在瘠薄的土地上抛撒着血汗,他们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他们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可村里不管谁家的老人病了都会带上一斤白糖去看望。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白糖就是最珍贵的礼品。村里除了生病的老人,谁也不舍得喝一口甘甜的白糖水。我一两岁时身体不好,每夜都会哭闹好几次。村里没有小卖部,您隔三差五就会挑着几十斤粮食翻山越岭,汗流浃背地进城,卖了粮食买回来几斤白糖。漫长而寒冷的夜里,您披着衣服下床,舀几勺子白糖放进杯子里,往里面倒半杯开水。您怕烫着了我,用勺子来回地搅动,用嘴一口口吹凉,然后用毯子包着我抱在怀里,一勺子一勺子喂白糖水。我每夜哭闹几次,你就给我喂几回白糖水。我一天天变白变胖,可您却没有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一丝亮光透进窗户,您穿衣下床,抹了一把脸,木门“吱嘎”响了一声,扛着锄头踏着晨雾去山坡上一锄头一锄头地刨挖,伺候着庄稼。您是一名乡村教师,上课前十几分钟才抹去脸上的汗水,刮掉鞋底的泥块,从地里一路小跑着赶到学校开课。
我长大后,母亲每次跟我提到这些温馨而难忘的往事时,我就觉得对不起您。您在包谷地里刨挖,咸涩的汗水顺着面颊流到嘴里,您觉得苦吗?您在教室里上课,飞扬的粉笔灰不断溜进肺里,您觉得累吗?可当您劳累了一天回家,我每夜还要哭哭喊喊闹腾几次。仔细想想,养着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儿子,您这个父亲当的多么不容易呀!
也许是上辈子您欠我的,这辈子我向您讨债来了?
【二】
记得我五六岁时,看到邻里的小孩在院坝里打陀螺,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弯弯曲曲的凹痕,使我好生羡慕。因为那时村里的孩子没有什么玩具,一个陀螺就是他们童年时的快乐和幸福。那时您去了乡政府上班,我就倒腾着小腿往您的办公室跑去,要您给我砍一个陀螺。我知道,您会满足我的愿望的。可您陪领导下乡去了,我就蹲在办公室的大门边等您。想着自己马上就能拥有一个精致的陀螺,我咧着嘴巴一直傻笑着,沉醉在自己的幸福中。可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您回来。
我只好无奈地回家吃了晚饭,没像往常那样去村头的福生叔家看电视,而是坐在家门口的光滑石墩上,全神贯注地盯着路口,殷切地等您回家。皎洁的月光撒满了院坝的角角落落,村头的土坝子上传来了孩子们玩游戏的打闹声。一两只蟋蟀藏在路边的石洞里,一声声细腻的叫声,在月色里泛起了一道道波纹。突然,路口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您回来了。我像一只鸟雀展翅般张开双手,大声欢笑着扑到您的身上。您伸手拽住我的小手,进了堂屋也没有松开。您爬了十几里曲曲折折的山路,渴了,端着茶缸咕咕咚咚喝水;您翻山越岭走村串寨工作了半天,饿了,握着筷子大口大口扒饭。可我太小,根本体会不到您的艰辛和苦累,守在您身边一个劲嚷叫着要陀螺。您没有骂我,笑了笑,轻言细语地说:“你把脚洗干净去睡觉,明天早上爸爸给你砍陀螺。”我一下子拍着小手跳了起来,洗好脚睡在木床上,巴不得时间过得越快越好。我一直想着地面上旋转的陀螺,像过年那样激动,好大半天才闭上了双眼……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听到您在厨房里走动,听到了您的咳嗽声,听到了您磨着镰刀的“哗哗”声。我慌忙套上裤子穿上衣服,打着赤脚跳下床来,拖长声调大声喊您。您把镰刀别在皮带上,来到了祖屋后面的枇杷树下,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来回搓了几下,用力跳起来抓着枝桠,双脚一蹬身子一闪,人就稳稳地骑在了枝桠上。您挑了一截碗口粗细的树桠,握着镰刀一刀一刀砍起来,树枝在摇晃,您也跟着摇晃。您一刀刀砍下去,树枝就一点点往下坠。到了最后,您抱着树干叫我躲远一点。只见您用脚一踩,“咔嚓”一声,那截树枝掉落在地上,尘土往四周扑闪开来。您跳下枇杷树,摘去厚实的枇杷叶,削去湿滑的树皮,眯着眼比划几下,蹲在地上开始削陀螺。
您那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捏着粉笔可以写出一行行工整漂亮的粉笔字,扶着沉重的犁铧可以在平整的地面上拉出一道道笔直的犁沟,握着镰刀可以削出一个个小巧精致的陀螺。我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您一刀一刀削着,四溅的木屑纷纷扬扬地撒落在您的膝盖上。在我眼里,您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呀,小半截树枝,您一刀刀下去,就变成了一个精致的陀螺,成为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您抖落膝盖上的木屑,把陀螺握在手里左看右瞧,觉得哪儿不太如意,又握着镰刀轻轻地扑上一刀。您满意地笑了起来,找出鞭子带着我来到院坝里,双腿微略往两边分开,用布带缠绕陀螺几圈,放在地上猛一下扬动鞭子,陀螺从布带里弹落出来,在地上急剧旋转、滑行。我接过您手中的鞭子,像过年那样欢快地跳着喊着,时不时“啪啪”地抽它几下。您背着双手,靠着木门望着我跳着转着抽打陀螺,“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声是那样的爽朗,又是那样的满足。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还想着您给我削的那个陀螺,它给年幼的我带去多少欢乐和笑声呢?想着那些温馨而美好的画面,心里总会涌动着浓浓的暖意。
【三】
在我的记忆中,村里不少男人为了在自家娃娃面前显示他们的权威,张口闭口总要带几句骂人的脏话。有些脾气暴躁的男人,娃娃做错了一点事情或顶了几句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骂。有的打骂后还不过瘾,会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惩罚娃娃。那些男人用粉笔在院子的角落里画一个筛子大小的圆圈,叫娃娃顶着一碗水站在里面,自己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守在一边。娃娃只能像木头人那样一动不动站着,身子稍微晃动一下,碗里的水撒了出来,少不了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旁人看到了,施暴的男人振振有辞地说自己在管教娃娃。以我今天的眼光看,这根本不能算是教育,而是在发泄他们无知的淫威。
每次看到左邻右舍的小孩被他们的爸爸用巴掌打、用竹条抽,我就觉得自己是多么幸福,因为我有个好父亲。您总是那么温和,脸上时常挂着慈祥的笑容,从来没有打骂过几个姐姐和我。有一次,三姐和母亲大声顶嘴,您看到后装模作样地扬起了手掌,假装着要打三姐。可您的手掌一直举着,好半天也落不到她的身上。我们知道您不舍得打骂三姐,一个个都哈哈大笑起来,您也跟着笑了起来。您语重心长地说:“好鼓不用重锤,好人不用绳索。娃娃呀,我也不打你,你自己垫高枕头好好想想,该不该和你妈顶嘴。你和你妈吵嘴,被隔壁邻居听到,人家会说你没有一点家教,我和你妈的脸面往哪儿放呢?”您就说了那么简短的几句话,三姐立即捂住脸痛哭起来。我直纳闷,您没有打骂三姐,她为什么会哭呢?她怎么就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呢?
天底下的每一位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您没有干涉几个姐姐的终身大事,您说娃娃长大了,自己的路由她们自己去走。两个人在一块过日子,少不了一些磕磕碰碰,姐姐有时在婆家受了些委屈回来,您系上围裙钻进厨房,默默地张罗饭菜。您摆好碗筷,笑着劝姐姐多吃一点。您对姐姐们说:“一些小事值不得往心里放,勺子总有碰着锅的时候哩。”您心疼几个姐姐,姐姐们受了委屈,您嘴上虽是那样说,可您比谁都难过。夜深了,您一个人坐在院坝的角落里一锅接一锅咂烟,一阵接着一阵叹气。过了几天,姐夫骑着摩托来接姐姐。望着他们坐着车稳稳当当出了村口,您那沟壑纵横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记得您从没有动过姐姐们一根指头。可我清楚地记得,小学三年级时,您狠狠地打过我一次。那是您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那些年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牛,有些田宽地广的人家,还养了几头。我们家养的是一头温顺的老黄牛,每天放学后,我都会背着竹箩去村子周围的山坡上割草。有个周末是阴天,午饭后,您对我说:“赶紧去山坡上割草,割了草就回家,去晚了怕老天要下大雨。”我磨快镰刀,背着竹箩走出家门,看到几个小伙伴在院坝里玩扑克。我有些贪玩,就把您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蹲在地上和那些伙伴喊叫着玩了起来。母亲听到我的声音,从堂屋里走出来轻声说:“娃娃,你爸叫你去割草,你怎么还在这儿玩扑克呢?”母亲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会大声吼骂我们,可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骂了几句就过去了。我只顾着玩扑克,也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忽然,我觉得有人揪扯了一把耳朵,小伙伴们扔下手中的扑克,像受到惊吓的小鹿四处逃窜。我呲牙咧嘴地转过头,看到您脸色沉重地站在身后。我想您从没有打过姐姐们,也一定舍不得打我。您最多揪一下我的耳朵,教训一下让我长些记性。可我错了,您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扯开喉咙就大声吼喊起来:“屁娃娃,老子叫你去山坡上割草,你就蹲在地上玩扑克。一天就只晓得玩扑克,对得起每顿吃的那两碗米饭吗?”
我抖索着身子低着头不敢出声,想跑,可您就在面前,怎么跑得掉呢?您拍了一下手掌,狠狠骂了一句,咬着牙就给我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那么恨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您居然会下重手打我。在厨房里砍猪菜的母亲也听到了您打了我,她提着菜刀跑到大门边,不敢上前把您拉开。我捂着火辣辣的脸,想着第一次被您扇耳光,心里特别委屈,跺着脚号啕大哭。您没有哄我,接着又骂了一句,往我的屁股上用劲踹了一脚。您用力很猛,我一下子站立不稳,往后退了几步,一扑踏跌坐在地上。这时,外婆背着一捆干柴从家门口路过,看到您在打骂我,慌忙把背上的干柴扔在地上,踮着小脚扑过来挡在您的面前。您摇了摇头,叹着气进了里屋。外婆一把把我拉起来,为我抹眼角的泪水,帮我揉红肿的面颊。她开始责怪母亲:”你一点出息也没有,看着娃娃挨打,也不敢上去帮一把。八九岁的娃娃,下死手打成这个样子,伤着了筋骨你们就会后悔一辈子!”
听着外婆的这些话,我也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大的火气,对着堂屋的大门哭喊着;“好嘛,你不是要我去山坡上割草吗?我听你的话,天不黑我就不会回家。”我赌气背着竹箩,往家门口对面的山坡上跑去。外婆在后面追我,一边追一边喊,我假装没有听到,不停地跑,就想离那个家越远越好。跑困了,我坐在路边的青石板上,泪眼朦胧地望着村子后面那连绵起伏的山峦。我想要是山里住着神仙那多好呀,我就去找神仙,和他们住在一块,不用放牛割草,也不会挨打挨骂。我哭累了,捧着清澈透亮的山泉水洗干净面颊,背着竹箩跳进密不透风的包谷林里割草。您不是说我只顾玩耍不去割草吗,我今天就要割几十斤鲜嫩的青草,让青草压伤了我的腰背,看您心不心疼。
我跌跌撞撞地穿过了几块包谷地,看到了一小片包谷叶焦黄的地里,长着一蓬一蓬的狗尾巴草,尖尖细细的叶子,在风中来回摇摆。我顿时忘掉了身上的疼痛,把竹箩放在地坎上,蹲在地上割着一蓬蓬狗尾巴草。我在想,要是您不打我一顿,说不定我就不会碰上这一片半人高的狗尾巴草,家里的老黄牛就吃不上这么鲜嫩的青草呢。一把把狗尾巴草,整整齐齐的摆在地上,割了小半天,青草铺满了包谷地。我抱着一把把青草装进竹箩里,竹箩满了,用手掌往下压,用屁股往下坐,竹箩里装满了青草,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我咬紧牙关,背着小山一般高的竹箩像蜗牛那样一步一喘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爬蜒。天擦黑了,山路两边的树木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远处隐隐约约响着吆牛赶路的声音,树林背后的村子,燃起了点点盏盏的灯火。
您在村口的小桥边等我,您一把抱着我背着的青草,心疼地说:“儿呀,你不要背这么多青草,你在长身子,怕压着腰背。”我没有理您,跟在您后面往家里赶去。从稻田上飘来的风吹在脸上,被您打过的地方还隐隐痛着。家里吃菜豆腐,那是我平时最爱吃的一道菜。可那晚,我故意只扒了一碗饭,洗干净脚,一声不吭去厨房边上的牛圈楼上睡觉。厨房和牛圈楼隔着一层杉木板,我把耳朵贴在木板上,想听听您和母亲在说些什么。
“哎,娃娃只吃了一碗饭。”
“被你打了一顿,他吃不下嘛。”
“我下手重了一些,不该把娃娃打成那样。你也不拉我一把?”
“你在气头上,像吃人的老虎,谁敢去拉?”
“我去看看娃娃。”
我慌忙跳上床去,扯床单把头盖住,假装打呼噜。您来到床边,揭开床单轻柔地抚摸着我的面颊,接着抚摸着我的小屁股,然后叹着气语重心长地说:“儿呀,爸爸下手是重了一点,可爸爸就是想让你长些记性,你每顿吃了两碗饭,就要帮家里做一些活路,谁会看得起一个懒人呢?”那么多年过去了,被你打过的地方再也不痛了,可我渐渐明白了您的良苦用心。我们是农村人,没有什么背景,想要过上幸福的生活,想要改变人生的命运,只能靠自己那双勤劳的手!
【四】
十来岁那年,我去了县城六枝读书,我在那里读了五年书,您就跟着受苦了五年。
村里有几个吃公家饭的国家干部,他们每天下班后,几个人凑在一起哗哗啦啦地搓麻将,从来没有干过一天农活,过着神仙般的逍遥日子。您和他们一样也是国家干部,可您养着一大家子人,您要供孩子们读书,您不去田间地头干活,那份微薄的工资哪里够花呢?您一边忙工作,一边种庄稼,您是干部,可比种田的农民还苦。
在电闪雷鸣的夏天,您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卷高裤腿吆喝着牯牛,扶着沉重的犁铧在水田里一路来一路去,头上脸上落满了泥点。艳阳高照的秋天,您穿上粘着泥块的解放胶鞋,来来回回挑着一百多斤的包谷,穿过一片片茂密的包谷林,汗流浃背地往家里赶去。在寒风凛冽的冬天,您找出挂在大门背后的木扁担,挑着白花花的大米一步一步赶来城里。您在人群中吃力地挪动着双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您生怕肩上的大米滑落下来,排着双手牢牢抓着粮食口袋的角落。您在大树下找到一处干净的地方,把口袋放了下来,用力抖了几下,接着解开绑扎袋口的布条。您守在粮食口袋的后面,眼里充满了希冀和期盼。您巴不得自家的粮食买个好价钱,也好多给我一些生活费,也好让我买些零食吃。您一边数着买米换来的钱,一边赶来学校找我。您顾不上咂一锅烟,也顾不上喘口气,把生活费交到我的手里,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去。
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攥着几张温热的票子,凝望着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一下模糊了双眼。我用的一分一厘的生活费,是您用一粒一粒的大米换来的,是您用汗水和血泪换来的。我在县城读了五年书,我算不出花了多少生活费,也记不清您来县城卖过多少回大米。您是我的爸爸,我是您的儿子,我怎么会体会不到您的艰辛和苦累呢?姐姐来城里看我,每次都会给一些零花钱,我舍不得用,一张一张压在枕头底下的笔记本里。我想用这些钱给您买一件衬衫,我想用这些钱给您买一双新鞋,我想用这些钱给您买几斤叶子烟。
我每次回去,您都不在家,要么是去下乡,要么是去割草。大门背后的那棵扁担,静静靠在墙边,扁担在歇着,可您却还在忙着。摸一把大门后面的扁担,它浸透着您的血汗,是那样光滑圆润。它压弯了您的腰背,托起了我的未来。它磨破了您的肩膀,换来了我的幸福!
1997年9月,您送我去中专学校报到,在宿舍的铁床上睡了一夜后,第二天一早就匆匆忙忙赶回家去。田间地头的庄稼成熟了,正等着您去收割。家里的牯牛关在圈里,正等着您去割草喂养。依旧记得在中专学校的门口,您走了几步,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叮嘱:“好好读书,毕业工作后再去想感情方面的事情。”我点了点头,您满意地笑了笑,一步一步往几里外的火车站走去。爸爸呀,我上学的报名费和生活费,是您用血汗一分一分换来的,我怎么会拿着您的血汗钱去谈恋爱呢?
我躺在宿舍的铁床上,一次次想着您那弯驼的腰背,一次次想着您那刻满皱纹的脸庞,一次次想起了您的苦累。我趴在被子上,流淌着热泪给您写起了信:“爸爸,您每天赶去八里外的街上上班,回家后还要忙农活,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毕业后您就不会那么苦累了……”半月后,我收到了您的回信,您在信里说:“儿呀,你考上了中专学校,爸爸高兴哩,吃再多的苦心里都是甜的……”我把那封家书当成了宝贝,珍藏在床底下的皮箱里,想家时就取出来逐字逐句地读,读着读着眼眶里不知不觉装满了烫热的泪水。
班上有些同学谈起了恋爱,有时候,我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想着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就会耳热心跳。有几个寂寞的夜晚,一些女孩那乌黑柔顺的长发也会飘进我的梦里来。我偷偷躲在粉红色的蚊帐里,想着班上某个女孩那甜美的笑容,写下了一行行一页页思念的文字。这时,您那刻满皱纹的脸庞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咬着牙,狠下心肠撕掉了那些朦朦胧胧绵绵缠缠的文字。有同学问我,为什么不找一个女孩子谈恋爱呢?有些老乡还热心地为我介绍女朋友。可我答应了您,好好读书,不去想感情方面的事情。
记得有一年寒假回家,小五哥家来了一个女孩子,我扒了两碗饭就去他家找那女孩聊天。一屋子的年轻人,说说唱唱,时不时响着一阵阵爽朗的笑声。谁也没有想到,您打着手电筒推门进去喊我回家。我觉得自己和您一样高了,可您还是把我当成了三岁小孩。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一声不吭地推门出来。您说夜黑路滑,让我走慢一点,我没有理您,一个人往家里冲去。第二天,您去大坡偏山砍柴烧火,母亲悄悄对我说,不是你爸爱管闲事,而是他担心你的视力不好,怕在路上摔跤才去到处找你,问了几十户人家才把你找到。我知道自己错怪了您,觉得对不起您,跑去大坡偏山找您,帮您砍柴,陪您说话,抢着把那捆小米花柴扛回了家。
我每次去学校读书,您都会送我去车站,直到望不到火车您才回去。可那个学期,您病了,没有去送我。老家那个小小的站台上,见不到您的身影,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很不是滋味。回到学校后,想着您的身体,我一点也不踏实。盼到了月底,我跑回家去看您。那年,您身体不好,领导照顾您,安排您回到了村里任支书。我回到家时,母亲去了邻镇的古庙里烧香,您坐在堂屋里写着工作日记,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您看到我回去,以为我在学校出来什么事,急着问:“你回来了?在学校还好吧?”我说自己很好,就是放不下您,想回来看看。您说不要担心,您的身体很好,这个家还得靠您撑着。您忙着去厨房里给我烧菜。我知道您爱喝酒,每顿饭都会喝上几口。当我给您拿酒时,您淡淡地说医生不让喝酒,您戒掉了。我觉得心里非常难受,您有苦有累一个人扛着,苦了累了时可以喝几口酒解闷。可现在您戒了烟酒,我和弟弟又不在您的身边,心中的苦闷您找谁去诉说?
您还是那么忙,忙着收集村里一些老党员的资料,忙着筹建党员活动室。您还没来村里任支书前,村委会没有办公的地方,有什么事就召集村委班子成员在支书家开会。您走马上任后,去找学校领导腾出了一间教室建起了党员活动室,让村里的那些老党员找到自己的家。晚饭后,您说治安不太好,您要去村里走走看看,叫我早些歇息,您从外面锁上大门,回来时自己开锁。望着您的背影消失在凝重的夜色中,我在心里想,爸爸呀,您身体不好,为什么不歇一歇,您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呀!
回到学校,我隐隐觉得家里会发生一些事情,心里满溢着莫名的忧伤。我觉得自己非常孤单,好想有双绵软的双手为我抹去眼角的泪水,好想找个温暖的怀抱靠一靠。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上天觉得我实在太苦闷了,就派了一个天使来到了我的世界。第一次碰到初恋女友,她披着柔顺的长发,穿着点点花白的裙子,修长的瓜子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我觉得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她,要不为什么会那么熟悉和亲切呢?在您的心里,我是懂事的儿子;在老师的眼里,我是听话的学生。可您那懂事的儿子没有听您的话,他在学校谈起了恋爱,她还把女朋友带回家去惹您生气。我带着女朋友回家时,觉得自己对不起您,一直不敢看您一眼。可您还是慈祥,柔和的目光里眼里没有流露出一丝责备的神色。您对母亲说,儿子一天天长大了,我们父母会尊重他的选择。您不想让我在学校谈恋爱,是怕我年纪太小,抵御不了伤害。爸爸呀,您时时处处都在为子女着想,可我们这些子女又在乎过您的感受吗?
【五】
您是1946年农历9月11出生的。我一直在想,要是您那年没有患上绝症,您今年七十几岁了。您会像村里那些慈祥的老人,牵着孙子的小手,去村头的小卖部买一把水果糖和一包干脆的五香瓜子;您会坐在家门口咂一锅叶子烟,过足烟瘾后哼唱一些朗朗上口的花灯调子;您还会在漫长的冬夜,扯上几片枯脆的烟叶,提着拇指粗的烟杆去顺豪伯伯家串门,围着火炉讲些动人的故事和美丽的传说。
可您走了,是这个家是我们这些子女拖垮了您的身体。您十几岁就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您结婚时才20岁,您21岁那年大姐出生了,爷爷奶奶去世那年您年仅23岁,曾祖父79岁,二叔也才9岁。村里人都说,您当时的肩膀还那么稚嫩,担不起沉重的生活,我们这个家将会垮掉。可您是那么坚强,那么勤劳,那么能干,硬是撑起了那个风雨中飘摇的家。在那艰难而无助的日子里,您一边在学校教书,一边种庄稼,从牙关里剩下钱粮供二叔去上师范学校。后来,您去乡政府上班后,姐姐们多多少少可以帮家里做些农活,我们家一天天好了起来。二叔毕业后,您又接着供大姐去上卫校,然后让我去县城读书,到后来也把弟弟送去城里上学。您说,一个个子女踩着您的肩膀往上爬,您怎么会不累,您怎么会不苦呢?
除了抚养二叔和我们这些子女,赡养外婆的重担也落到您的肩上。碰上旱灾,田里的庄稼没有收成,我们家只好去街上买米吃。买回大米后,您叫我把外婆的那份大米给她送去。我们就是饿着肚子,也要让外婆吃上香喷喷的米饭。逢年过节,您一大早就会喊我去接外婆来家里,晚上您又打着电筒送外婆回家。母亲身体不好,每次外婆生病,都会躺在床上一声声喊着您的名字。外婆说喊着您的名字,她就不痛了。您每次守在外婆的床前,端药倒水,直到外婆睡着后您才搓揉着酸涩的双眼回来。
那年冬天,外婆去世了,忙完外婆的后事,我和您默默地坐在那间低矮的瓦房里。爷爷奶奶去世早,是外婆一手把我带大的。外婆有八个姊妹,隔三差五她的那些亲戚就会买些糕点去看她,外婆舍不得吃,把那些糕点留着给我吃。特别是我去外面读书后,外婆还把别人送她的那些糕点放在柜子里,等着我周六回去。可那些糕点放久了,发霉变味她还是舍不得扔掉。外婆经常对我说:“都有外婆高了,快点长大,娶了媳妇您妈就享清福啰。”我也想快点长大,外婆没有去过县城,我挣到了钱会背她去城里逛桃花公园,会给她买好多好多的新衣服。可外婆还没有等到这一天,就闭上眼睛走了。想到这些,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耸动着肩膀不停地哭泣。您在一边安慰我:“外婆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你也不要难过。”您叫我不要难过,可您比谁都伤心!我看到您的双眼搓揉得又红又肿,眼角还闪动着泪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您哭,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您流眼泪!
中专毕业后,我在家里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不得不坐上南下的大巴,去了一座永远见不着雪花的城市流浪,开始了绵延至今的打工生涯。父亲呀,儿子是一个常年在外漂泊的游子,不能像别人家的儿女那样,在清明节这天去您的坟前磕头烧纸钱,这成了儿子多年来藏在心底的一处隐痛,每次触及就痛彻心扉。清明节那天,儿子只能带着一沓纸钱来到街头的十字路口,在飘飘洒洒的雨丝中一页页分开燃烧。望着眼前来回飞舞的灰烬,儿子声泪俱下地重复着一句话:爸爸,要是还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儿子,和您再续父子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