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的小石桥

村前有条弯弯的小河，河上有座简陋的小石桥，父老兄弟们叫她大桥。小石桥长两米多，宽也就几尺，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说不清是哪朝哪代修建的。小石桥默默的伫立在河面上，祖祖辈辈踩着她那单薄而光滑的身子去山上干活，去乡场割油买盐，去远方走亲访友。小石桥没有半句怨言，也没有叫过一声苦累，像一位无私而伟大的母亲！

小时候，母亲去十五里外的六枝赶场，我一边拽着母亲的衣角，一边抹着眼泪央求她带我去城里。母亲掏出一毛钱给我，摸着我的头亲切地说：“娃呀，不哭，妈给你一毛钱买糖吃。妈妈是去城里买东西，没有要紧事，来回走几大十里山路，山里人谁愿意去城里，豆腐都盘成了肉价钱哩。”我躲在堂屋的大门后面，眼巴巴地望着母亲一步步离开了祖屋，一步步离开了村庄，熟悉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拐弯处。

石桥那边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呢？

母亲出门还没多久，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去村前的小石桥上等着她回来。村里有不少孩子，也和我一样坐在桥墩上等着他们的妈妈回家。有个十来岁的孩子，跪在小石桥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甜嘴甜舌地叫了三声“干妈”。我们觉得奇怪，扭着脖子张望了半天，没有看到大人，就张着嘴巴不约而同地问：“哥哥，你的干妈在哪里，我们没有看到人呀？”男孩嘿嘿地笑了起来，眨着大眼睛指着石桥说：“小石桥就是我的干妈！我一两岁时身子不好，不是感冒就是发烧，天天打针吃药，我奶奶去请阴阳先生看八字，先生叫我拜村前的小石桥做干妈，就会无灾无病。拜了干妈后，每天从石桥上走过，我就会叫上几声干妈。逢年过节，我奶奶还端着茶饭来石桥上供一供，烧几页纸钱。”我们手舞足蹈地笑了起来，石桥上撒满了欢声笑语，顺着清澈透亮的河水飘荡在绿油油的田野上。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时，母亲回来了，我连蹦带跳地扑上去讨要糖果。母亲抹了一把脸颊，把背上的口袋放在桥板上，拉开拉链抓出几颗水果糖。我咂着嘴巴幸福地吃着水果糖，那一颗颗水果糖甜进心里头去，甜进童年的记忆深处去。在村头的小石桥上，我一次次眼巴巴地等着母亲回来，一次次吃着母亲给我买的水果糖，一天天渐渐地长大起来……

那些年月，人们的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亲戚间走转得十分密切。一到农闲时节，远处的那些亲戚们就带着孩子，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来村里走亲戚。住在黑晒村的三姑太刚过了石桥，我们就喊叫着跑上去，甜嘴甜舌地喊叫着，一边拉手一边帮忙提口袋。三姑太来到家里，我们哪也不去，早早晚晚围在她的身边。母亲进进出出泡茶煮饭招待客人，晚上陪三姑太聊到夜深人静，还翻箱倒柜找出酥麻糖和米面，烙些黄橙橙的米粑做夜宵。三姑太在家里住了十天半月，回家时母亲带着我送她到了村前的小石桥上，又亲热地拉扯了半天家常，说了好些道别的话语，凝望着三姑太过了石桥，直到看不见背影才回家。

有一回，三姑太来家里做客，回家的父亲送她三十斤大米煮稀饭吃。三姑太不要，来来回回推让着，摇着头说：“你们家娃娃多，留着自己吃。场坝上有大米卖，不要你家的。”

“姑太，这田夹着一层黄泥，种出来的大米煮饭吃，带着一丝甜味。姑太，场坝上买来的大米，没有自家种的大米香呀！”

三姑太低着头在前面跑，父亲背着大米在后头追。来到石桥上，父亲劝说大半天，三姑太才勉强收下三十斤大米。

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从石桥上回来。

每年暑假，母亲也会带着弟弟去走亲戚，我偷偷地跟在他们的后面。在小石桥上，我泪眼汪汪地望着母亲和弟弟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母亲不在家，屋里空荡荡的，没用家的味道。每天午饭后，我就去小石桥上等着母亲回来，踮着脚伸长脖子，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来来去去的路人，嘴里不停地呼唤着。小石桥默默地陪着我，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和寂寞，我还坐在光滑的石板上，把心底的思念和牵挂一股脑地说给她听。小石桥一边点头听着，一边放佛在轻柔地说：“娃娃，回去吧，你妈妈几天后就回来了……”

小石桥没有骗我，几天后我等来了母亲，扑进她那温暖而宽大的怀抱，幸福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母亲帮我擦着泪水，她的眼眶也渐渐湿润起来。此时此刻，我仿佛听到小石桥在轻声说：“娃娃，我没有骗你吧，你妈妈今天回来了，快和她回家吧！”

涨水季节，凶猛的河水就像发疯的野兽，咆哮着张牙舞爪地扑向瘦弱的小石桥。污浊的河水漫过了河岸，淹没了摇摇欲坠的小石桥。村里的父老弟兄们，都在担心河水冲垮了小石桥，悬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有些老人还一脸虔诚的跪在天地菩萨面前，求菩萨保佑石桥不要被洪水冲毁。没有村前的小石桥，村里人过河怎么办呢？小石桥早已渗入父老们的生命中，演变成他们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雨过天晴河水退去，村前的小石桥安然无恙地伫立在河面上，父老们三三两两地来到石桥上，他们用粗糙而宽大的双手轻轻柔柔地抚摸着石桥的每寸肌肤，深怕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父老们看到小石桥还是那么坚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一个个摇头晃脑地哼唱着民间小调，吧嗒吧嗒地过足了烟瘾，一脸满足地肩着锄头，咚咚地踩着石桥那单薄的身子去田间地头干活。

长大后，我去了县城六枝读书。我记得进城那天，母亲送我到村前的石桥上，她搓着衣角，千叮咛万嘱托，泪眼朦胧地望着我一步步走远……

那以后，村头的石桥是我日夜思念的地方！

在举目无亲的县城六枝，一个个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孤独无助的我总会想着母亲那苍老的面庞，总会想着母亲那佝偻的身影，辛酸的泪水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泪眼朦胧中，我又想起来村前的那座小石桥，她像一位无私和伟大的母亲，默默地伫立在河面上，任由路人和牲口来来回回地踩踏，没有半句怨言，也没叫过一声苦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