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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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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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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

(一)

还记得那年是2001年,还记得那月是7月。中专毕业的我提着行李,含着泪水一步一步离开了母校,不晓得脚下的路在哪里。盲目地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想着未卜的前程,莫名的忧伤和惆怅一点点爬上心头。

初出校门的我在巴掌大的城市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不得不灰头土脸地回到生养自己的小山村。

中午,火车准时抵达老家车站。我背着行李下了火车,沿着火车站前面的那条尘土飞扬的毛毛马路,汗流浃背地往生养自己的那个小山村走去。路的两边是瘦薄的包谷地,包谷地的后面是一座座陡峭的大山。十来岁时,父亲就领着我沿着这条坑洼不平的马路,恋恋不舍地离开那个叫凉水井的村寨,去举目无亲的县城六枝上学。这些年来,路还是那条路,没有变宽一尺。而山还是那些山,也没有缩矮一寸。大半年前,父亲去世了,一个人走在寂静无声的路上,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可怜和无助,酸楚和忧伤的泪水一滴滴一行行掉了下来,滑落在脚下的砂石上。

我知道,今后的人生路,只能靠自己一个人去走了。

村庄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村前的小河唱着轻缓的歌谣,低矮的瓦房掩映在树林里面,那棵高大的古树依旧默默地守候在村口,像在深情地呼唤着异乡漂泊的游子早些归来。记得小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喜欢坐在大树下“扮家家”,宽大的叶子在风中一片片掉了下来,我们就挥舞着胳膊去捡起来,一张张对齐,折叠得齐齐整整的当钱用。晚饭前后,一群一伙的鸟儿飞到了大树上,卖弄着歌喉唱起了动听的歌谣。我们觉得好玩,掰着指头数着古树上有多少只鸟儿,还仰着头憋着嗓子学着那些鸟儿叫了起来。村里的灯火一盏盏渐次亮了起来,嘴边飘来了诱人的饭菜香味,母亲就站在家门口拖长声调呼唤我回家吃饭。我长大后,去了外面读书,可每个周末回家,父亲都会守在村口的大树下,眼里写满了期盼与担忧。再后来,我去了离家更远的城市上中专,月末回家拿些生活费,见不到儿时一块玩大的伙伴,听说他们去了南方一个叫深圳的都市打工,那里有着他们的追求和梦想。我的心里顿时落空空的,同时仿佛又塞进了无边的忧伤。

我抹着汗水来到村口的大树下,一群一伙的鸟儿仍在大树的枝桠上幸福而快乐地歌唱,大树就是它们的天堂。可我的那些亲爱的伙伴们,他们像燕子飞离了生养自己的土地,穿越了座座村庄和片片田野,去陌生而遥远的地方找寻精神家园。我不知道那座见不着雪花的城市,是否也像村里有这样的一棵古树,为那些离家的兄弟姐妹们遮风挡雨。

(二)

我们家住在路边,祖屋前面有块平整而宽大的水泥坝子。我进了院坝时,几个老人坐在光滑的石墩上咂叶子烟,青灰色的烟雾裹着淡淡的清香漂浮在院子的上空。我一下想起了去世的父亲,父亲在世时,他和村里的老人们一样,喜欢饭前饭后坐在院子里咂烟,一脸的满足和自在。可那几个咂叶子烟的老人中间,我没有见到父亲那亲切的面庞,泪水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父亲呀,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早,你喜欢咂烟,可儿子还没有给您买过一片烟叶呀!

那几个老人看到了我,他们纷纷放下手里的烟杆,站起来慌忙拍了拍手,在衣服上来回搓了几下,有的帮我提皮箱,有的一把接过我背着的行李。

隔壁的二爷使劲揉了几下昏花的老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我看了一遍,捋着花白的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嘿嘿笑着说:“像你爸一样,是个大个子,见到你,二爷就想起了你爸。你爸是个好人,可是老天不长眼睛,你爸走得太早了……”

二爷还没有把话说完,二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把脸歪在一边,气呼呼地抢着说:“老糊涂了,讲话一点也不中听,娃娃刚从学校回来,你就提这些伤心事,惹一家老小啼啼哭哭的。”

堂伯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轻声问;“你从学校毕业了,分在哪个单位上班嘛?”

记得那年7月,我们附近几个村庄只考上了几个中专生,父亲吃不透招生政策,特意跑去问了校长老大半天,校长对父亲说:“明年国家就要实行并轨招生,你家孩子今年考上中专学校,赶上分配工作的末班车啰,让孩子去上学吧!”父亲得意地点点头,一路跑去粮食局帮我办理“农转非”手续,接着又去派出所办理户口转移手续。当父亲把《户口迁移证》递到我的手里时,他兴奋而激动地大声说:“儿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算是走出这个山村了,不用干种地这样的苦活了,爸爸为你感到高兴哩!”那时我还小,不太听得懂父亲的话,我不就是去城里上学嘛,怎么就是走出生养自己的小山村呢?

中专毕业前几个月,听班主任老师说从我们这一届毕业生开始,国家不在分配工作,只得自己寻找出路。这样的意外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在同学们头上响起,一个个开始惊慌失措起来。是呀,班上的同学大多数都是农村学生,为了自己的娃娃走出大山来到城市上学,家里的父母把犁地耕田的牯牛卖了,几年下来,有的家庭欠下了上万元的债务。可当我们这些农村孩子辛辛苦苦读了几年书,国家不再分配工作,我们的出路又在哪里呢?毕业那天,有个同学抱着我泪流满面地说:“兄弟,我们被这个时代淘汰了,我们把户口落在城里,可在城里有没有立足之地。我们回到村庄,又不甘心像父辈那样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你说我们的未来在那哪里?”

我摇着头,不知道他的梦想和我的前途在哪里。我只是觉得心里特别难过,我对不起父亲,父亲从小把我送到城里读书,他吃尽了生活的苦累,可还没有看到我毕业就匆匆离开了人世。

父亲呀,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早呢?

我低着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伯伯,我……我……是国家不再给分配工作。”他那饱经沧桑的脸庞上顿时写满了失落,跺了跺脚,抓住头发叹着气说:“哎吆,白读几年的书哩,还花去家里的几大万块钱呀!你也不要难过,跟着伯伯盘庄稼,饿不着肚子。”

我一边点头一边在想,难道人活着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村里人一群一伙跑去城里,因为那里有乡下人的梦想,也有我的人生追求呀!

(三)

父亲去世后,母亲舍不得家里的那几亩稻田抛荒了,就厚着脸皮去求村里的几户人家帮忙照管。母亲还没有把话说完,那些人就摇着头劝母亲:“老人家,村里田地抛荒的不是一家两家,我们这地方是望天落雨的山区,碰上天灾连买种子化肥的本钱都收不回来,谁还去种庄稼?”母亲叹着气,低着头一步步挪到屋里,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想着艰难的生活,想着去世的父亲,不停地抹着眼泪。

母亲的天空,阴云密布,透不进一丝亮光。母亲陷入无边的绝望中!

这时,喜哥来到了家里。他刚从山坡上割草回家,来不及抹一把脸,鞋上粘着泥巴,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青草味道。

喜哥是姨妈的儿子。他除了种自己的田地外,他还帮忙几个表哥照管庄稼,长年累月在田间地头干活,没有一天空闲。

喜哥进了屋,还来不及坐下,就对母亲说:“姨妈,你不要着急,我帮你们家种那几亩稻田。”

喜哥手头的活路太重,母亲心疼他,一直在摇头。

喜哥急了,拍着结实的胸脯大声说:“姨妈,姨爹走了,两个小老表还在读书,我来帮你家种田地,我希望两个小老表活出个人样来!”

母亲抬起头望着喜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在抹眼泪。

也就从那年开始,喜哥一直帮我们家种庄稼,一种就是十几年。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是喜哥拉了我们一把,没有喜哥,我不知道我们家过的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

每次想到喜哥,泪水总会蓄满我的眼窝!

我们家在小学校背后有几分自留地,母亲身体不好,可她还在坚持种包谷。我一直在外读书,很少干栽秧收谷的农活。我一个人去收包谷,钻进茂密的包谷林里,包谷叶子把我的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单薄的我挑着一百多斤的包谷,咬紧牙关顺着自留地前面的那条一尺多宽的小路,一步一步穿过零零碎碎的包谷地。额头上的汗珠,像豆子那样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用舌头一舔,咸咸的,涩涩的。肩上的担子,像沉重的大山,差点把我压倒在地上。我一次次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住,生活不相信眼泪,不能轻易被苦难打倒!

路过一片坟地时,我碰到了家族中的一位堂叔。堂叔老实本分,说不出话来,有人叫他傻子叔叔。记得小时候,他低着头从我们家门口走过,我递给他一根纸烟,他双手接过去,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舍不得抽,别再耳朵上嘿嘿笑了起来,托着我满村子转着玩。堂叔像一座大山,结结实实的堵住了我的去路,他帮我抬下肩上的担子,咂着干裂的嘴唇,急着说:“娃娃,你从小在外头读书,没有干过一天苦活,你爸不在了,你受苦了。来,叔叔帮你挑包谷。”

我摇了摇头,握着拳头笑着说:“叔叔,你今天帮我,明天帮我,可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你帮得了我一辈子吗?”

我往手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用力搓了几下,一把抓着扁担,使出浑身力气把沉重的担子一点点举高,紧接着放在红肿的肩膀上,挥舞着胳膊,一步接着一步往村里赶去……

我看到母亲站在家门口,望着我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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