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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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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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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六枝

六枝,是我生命中走进的第一座城。

1992年9月,父亲带着我一步一步离开了老家凉水井,去十几里外的六枝读书。那是我第一次去六枝,这座小城对我来说是遥远而陌生的。

学校没有宿舍,我只得在学校附近租房住。父亲带我去找房子时,蔡老伯坐在院子里喝茶。他50多岁,穿着毕挺的中山装,脸上挂着亲切而熟悉的笑容。他温和地说“:农村娃娃来城里念书不容易呀,我家房子宽大得很,光线又好,还很清静,每月房租20块钱,包水电哩。换上别人,这点钱根本租不到这么好的房子。”

父亲对房子十分满意,说先给他一点定金,下午再搬进去,没想到老伯连忙摆着手说“:不用不用!你也不用给娃娃买床了,我家里有木板、长凳子,拼凑起来就是床嘛。”

那天,我住进了蔡老伯家,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求学生涯!我放学回去,在院子里碰到蔡老伯,他总是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回来了,路上车多得很,过马路要小心点。”在那举目无亲的县城,那一声亲切而熟悉的招呼声,让人听着心里头暖烘烘的。特别到了月底,我去交房租,蔡老伯就抢着说:“不急不急,交了房租还有钱用吗?没钱就给伯伯说一声,你在长身体,不要饿着肚子!”

异乡求学的我感到了人世间的温暖!

一个傍晚,我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忽然有个穿红衣服的小伙子,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床上,掏出纸烟抽了起来。我吓得缩蜷着身子,不停地颤抖,大气也不敢出。我一下想到蔡老伯,哭喊着跑了出去。蔡老伯从门背后找出根木棒,三两步冲进我屋里,指着那小伙唾沫横飞地大骂:“给老子滚出去!你们这些败家子儿,整天游手好闲的,就晓得混日子。你跑来我家干什么?下次再来,打断你的双腿。”

小伙抱着头夺路而逃。蔡老伯性情温和,从不轻易发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生那么大的气!蔡老伯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轻声说:“不怕不怕,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伯伯。”

我再也忍不住,一下扑进他那温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那一刻,我觉得蔡老伯就像父亲一样,是头顶的参天大树,为我遮风挡雨!我住在他家,心里头特别踏实!

遥远而陌生的六枝一天天变得温暖而熟悉起来!

中秋节那晚,月亮露出了迷人的笑脸,皎洁的月光从窗户撒照进来,像母亲那温柔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丝丝缕缕的牵挂与思念,就像这爬上脸颊的月光,从我那寂寞的灵魂深处滋长出来。我坐在窗前望着异乡的明月,流着一行行泪水思念着乡下的爸妈……

这时,蔡老伯推门进来,叫我去他家吃饭。我性格内向,又担心会给他家添加麻烦,死活不去。热心的蔡老伯伸出有力而温暖的大手,连拉带拖把我拽到他家厨房。蔡老伯张罗了一桌子饭菜,香味扑鼻,让人口水直流。老伯叫我坐下,递来碗筷。我胆小,低着头扒饭,没夹一筷子菜。

老伯笑着说:“娃娃,就当在自己家里,不要见外。”他一边说一边往我碗里一筷子一筷子夹菜,我碗里堆得满满当当的,根本就吃不完。

饭后,蔡老伯又送我苹果、月饼、核桃。那月饼是散装月饼,用一张红蜡纸包着,酥脆松软,轻轻地咬上一口,松软的月饼皮就掉在了地上。我吃月饼时,把左手接在嘴巴下面,掉在手心里的月饼皮就用舌头去舔。蔡老伯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温暖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那是我在县城六枝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天空的月亮是那么的圆,夜风是那么的爽,月饼又是那么的甜……

那是我十几年来吃过的最香最甜的月饼!

我在六枝上学五年,一直住在蔡老伯家,始终有种生活在家中的感觉!

文化路,是我最熟悉的一条路!

文化路不宽,两旁的楼也不高,人行道上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朗朗上口的读书声,透过枝叶的缝隙,清脆而响亮地在行人的耳畔响起。一尘不染的微风裹着书香的芬芳,弥漫在文化路的角角落落,让人一点点地沉醉……

进城念书的那天,早上打扫卫生,领课本作业本,下午就不用上课。从学校出来,我走在整洁干净的文化路上,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睁大双眼好奇地打量着路上的每一棵树每一间房每一个人。我干脆坐在学校前面的大树下,扳着手指头辛福而满足地数着来来往往的车辆。那辆白色的轿车,小巧而精致,就像一条船从我眼前一飘而过。我激动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扯开双腿去追轿车。自己要是坐在上面,那是多么辛福和快乐的事情哟!有个打着花伞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看着我那傻不拉几的样子,忍不住笑弯了腰。我一点也不在乎人家的讥笑,继续坐在地上数着来来去去的车辆,直到天黑……

六枝有车有楼,也有着我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梦。

记得路口有个面目和善的阿姨,一年四季在那里炸洋芋片养家糊口。一片片薄薄的洋芋片,用竹签一串串穿起来,放进滚烫的油锅里炸,油锅嗞嗞响。洋芋片炸得焦黄脆香,取出来沥干油渍,撒些辣椒粉,大老远闻着让人馋涎欲滴。

父母节衣缩食供我进城上学,每一分都是血汗钱,我舍不得乱花一分。在村里,我吃的是煮洋芋烤洋芋,可这有炸洋芋,还是第一次见过。我每次从阿姨的摊子上路过,扬了扬脖子,舔了舔嘴巴,咽下从胃里头冒出来的唾液,一步一回头地离去。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挣到了钱,就买油炸洋芋吃。几天后,我吃到了油炸洋芋片,是同桌请我吃的。同桌个子矮小,白白静净净的,他生拉硬拽地拉我去吃洋芋片。我们走在文化路上,他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肩,往路口走去。他给我从油锅里取出一串洋芋片,均匀地把辣椒粉撒在上面,双手递到我面前。我轻轻地咬了一口,满口脆香。我细细地咀嚼着洋芋片,一点点回味着情深似海的同窗之情!

班主任张老师,中等身材,和蔼的脸庞上时常挂着亲切的笑容。她就像一位无私而伟大的母亲,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每位学生的成长!

周六只上半天课,最后那节课,全校大扫除。我每次抬水冲洗教室时,张老师都会轻声说千万要小心,别打湿了裤腿,感冒发烧要打针吃药的。张老师知道我每个周六都会回乡下的老家拿生活费,她领着我走出校园,一路上语重心长地说:“要是你们村通了车那该多好呀,你就不用在十几里的山路上跑来跑去的。走路时不要慌,走快了会磨破了脚板皮。你最好在街口等等,看看有没有同村的熟人,多个人一起赶路,说说话时间过得快些。你年纪太小,老师担心你在路上碰到坏人!”

在学校门口的那棵大树下,张老师叫我快点上路,可当我走了十几米转过身去时,她还没有回家,站立在大树下一直望着我,一直望着我呀,眼里有着牵挂和担忧,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毕业那天离开母校六枝一小时,张老师还是在那棵大树下说着同样的话,默默地望着我离开,泪水一下掉了出来,怎么也抹不干……

文化路,我来来去去走了五年,走完了我在六枝的求学时光。我熟悉那里的每一棵树,熟悉树上的每一片落叶,熟悉那里的每一间房,熟悉每一扇窗户透出的灯火。我还熟悉买饭的阿姨,熟悉扫地的大伯,熟悉他们的声音,熟悉他们的笑容……

离开六枝那天,我怀着念念不舍的心情,来来回回地走在熟悉而亲切的文化路上,想把流走的时光找回来,想把这里的一切都装进心里,直到累得筋疲力尽才在一棵树下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会想着文化路,想起了请我吃油炸洋芋片的同桌,想起了站在树下目送我回家的张老师,想起了美好而难忘地求学时光……

在我心里,六枝最难忘的地方是底大湾。

每次从底大湾走过,想起来这里卖米的父亲,仿佛嗅到了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汗水的味道!汗水的味道,就是父亲的味道!

我去六枝上学后,父亲进城的次数就渐渐多了起来。在我们老家,有娃娃在城里上学的农村家庭,进城卖米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父亲来六枝卖米。

父亲找出挂在大门背后的木扁担,挑着白花花的大米一步一步赶来城里。他在人群中吃力地挪动着双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生怕肩上的大米滑落下来,排着双手牢牢抓着粮食口袋的角落。汗水从父亲的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巴淌,在阳光下闪着光芒。肩上的大米,压弯了父亲的腰背。这一路走来,父亲流了多少滴汗水呢?

粮市在底大湾。

父亲在大树下找到一处干净的地方,把口袋放了下来,用力抖了几下,接着解开绑扎袋口的布条。袋口卷起几圈,白哗哗的米粒,色泽光亮,颗粒饱满,让人眼谗。他性格内向,不会拖长声调吆喝,时不时仰着头望一眼湛蓝的天空,抹了一把脸庞上的汗水,摇着头叹起气来。天空见不着一丝云彩,火辣辣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父亲那黝黑的脸膛。他用破草帽煽着风,搭着凉蓬瞅着天空中的太阳,布满皱纹的脸上写着着急与愁苦,咂着干裂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有人来买米,父亲伸出厚实的手掌,抓了小半把递到人家的面前。那人撮了一粒放进嘴里,咀嚼几下,满意十足地点了点头。父亲卖了米,他还要帮人家把大米挑过去,那户人家住在七楼。父亲挑着大米,肩上的扁担吱吱呀呀的叫了起来。他跟在买主的后面,一步一步走着,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每次想起父亲进城卖米的画面,我的眼角渐渐湿润起来,眼前的大树、街道、人群一点点模糊起来……

父亲一边数着买米换来的钱,一边赶来学校找我。父亲顾不上咂一锅烟,也顾不上喘口气,说:“娃,爸妈不在你身边,别省钱,吃饱饭。爸走了,你快进教室去听课。”

把生活费交到我的手里,父亲舍不得买碗面吃,饿着肚子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去。有时候实在饿了,他才掏几毛钱买两个干馒头吃。

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攥着一把温热的票子,凝望着父亲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一下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用的一分一厘的生活费,是父亲用一粒一粒的大米换来的,是父亲用汗水和血泪换来的。我在县城读了五年书,我算不出花了多少生活费,也记不清父亲来县城卖过多少回大米。父亲肩上的扁担,浸透着父亲的血汗,是那样光滑圆润。它压弯了父亲的腰背,托起了我的未来。它磨破了父亲的肩膀,换来了我的明天!

农闲时节,父亲卖完米,就去学校旁边的出租屋等我。我放学回去,见父亲蹲在门口咂叶子烟。闻着叶子烟的味道,有着说不出的亲切。墙边,立着半人高的扁担。

我担心父亲饿着,慌忙蹲在角落里炒菜。父亲咂好烟,进屋说:“娃,吃了饭,你中午躺一躺。爸回去了,牛还关在圈里头哩。”

“爸,炒好菜了,吃饭再回去。”

“娃,不吃了!爸要赶回家去放牛吃草。”

父亲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十几块钱,数了一遍,折叠整齐后放进了我的手心里。他提着扁担,一路小跑往街口赶去,很快消失的楼房的拐弯处。我抚摸着那些散发着父亲体温的生活费,凝望着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喷涌而出的泪水一下就模糊了双眼……

中考前半个月,父亲提着一篮子鸡蛋来城里看我。

家里喂养了十几只老母鸡,母鸡下蛋后,父母亲舍不得吃,攒足了几十上百个就提到城里卖,换些钱补贴家用。父亲把鸡蛋放在出租屋的角落里,他没有急着回去,而是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咂了一锅叶子烟。

父亲过足了烟瘾,坐到我的面前,咳嗽了几声,用轻松的语气说:“你妈叫我给你送来几十个鸡蛋,你每天吃两个,家里养的鸡下的,营养好得很!哎,你也不要急,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嘛。古时候,我们村里有个读书人,考了几十年才考上了秀才。我想呀,一个人只要有恒心,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爸,我不来城里上学,你和我妈就不会吃这么多苦。”

“娃呀,什么苦不苦的,这是爸妈的责任嘛!天底下的父母,都巴不得自己的娃娃有出息。”

父亲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说,坐了一会儿就回家去。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轻声说:“晚饭后去外面走一走,透透气。”

父亲眼里,满是疼爱。

父亲回去后,我蹲在角落里,捧着一个个雪白的鸡蛋,眼前浮现出了母亲那熟悉的笑脸,我看到了她那期待的眼神。我握紧了拳头,拍着干瘪的胸脯发誓,在那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我会奋不顾身地往前冲闯,挤过狭窄的独木桥,拿到那张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不要爸妈失望!

中考结束后,我收拾行李离开了求学五年的六枝,回到老家一边干农活一边等着录取通知书。再见了,我生命中走进的第一座城市!再见了,我的人生中最艰难的那段求学时光!

那以后的日子,我时常会想起生命中走进的第一座城,想起进城卖米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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