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您的夜晚

一

您走了整整二十一年！

我没有仔细算过，二十一年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只记得一行行冷冰的泪水很不争气地滚落在想您的每一个夜晚！

记得您刚去世那几天，望着饭桌上母亲为您摆放的碗筷，泪水很不争气地流淌出来。怕母亲看到，我慌忙把脸歪在一边，用手背使劲搓揉眼窝，可成串成串的泪水怎么也搓不干。您说我和弟弟还小，这个家还得靠你撑着。可爸爸呀，您这次说话不算数，您骗了孩儿，您丢下母亲丢下我和弟弟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人世，让我怎么面对这人世间的风风雨雨和坎坎坷坷？

您走了，可孩儿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您在世时，晚饭后喜欢提前竹子烟杆去坎脚的顺豪伯伯家串门，坐在铁炉边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茶，说起安葬在晴隆的老祖人，唱一段旋律优美的花灯调子。那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从瓦缝间飘出来，在村子上空一点点散开，村子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是多么美好而难忘的晚夜，又是多么甜蜜而幸福的童年时光！

我去顺豪伯伯家找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没听见您那熟悉的声音。我低着头从门缝瞅了瞅，看见顺豪伯伯在喝茶，看到华忠伯伯在咂叶子烟，就是没看见您那亲切的脸庞！您去了哪儿呢？难道去了村旁的大表舅家？

我有些心急，顺着巷道低一脚高一脚往大表舅家赶去。大表舅坐在屯口上搓苞谷籽，抬起头望了望我，叹了小半天的气，低着头缓慢地说:娃儿，不哭，往后的路还长着哩！你爸在天上看着你，你哭他就哭，你笑他就笑！唉，你爸苦累一辈子，没享一天清福就闭上眼睛走了。你爸在那边有了家，你想你爸，他阴阳两地来来回回跑，会很累呀！

大表舅苦口婆心劝我学会放下，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可我根本做不到不去想您呀！您是我的爸，我是您的儿，骨连着骨筋连着筋，您说怎么不去想您呢？您在天我在地，您在阴我在阳，可这也阻挡不了儿子对父亲的思念呀！

我不晓得说些什么，只知道不停地点头。陪大表舅坐了会儿，我从他家回来，不甘心往村口走去，您或许下乡去了，我要等您回家！村口通往外面的毛毛马路上，静悄悄的见不到人影，无名的虫子高一声低一声叫唤着，吵得人心烦意乱。夜深了，村子笼罩在无边的夜色中，路上没有响起您赶路的脚步声。我听到母亲拖长声调呼唤回家睡觉了，才知道您走了，在村口永远等不到您回来！

躺在床上，闭上眼看到您在晃动。您还是穿着黑色的中山装，蹲在院坝的角落里细心地掐着枯脆的烟叶，一脸满足。过足了烟瘾，您接着抱草喂牛。那是您从苞谷地里割来的狗尾巴草，叶片上有些湿润，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味。您守在牯牛边，时不时伸手摸了摸牛背，时不时拍一下吸血的蚊虫。喂好牛，您从门背后找来水桶和扁担，去村头的古井挑水。您一天就这样忙着，从早到晚，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喊您歇一歇，您不应。我惊醒过来，不见您，才知道这是一场场梦！窗外，夜风摇晃着枝桠，泪水滚落在无边的黑夜里。这夜，显得多么漫长呀！

您还是放不下这个家，有空就回来看看！可爸爸呀，就像大表舅说的那样，您阴阳两地来来回回跑，您累不累呢？

二

忙完了您的后事，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水城上学！

回宿舍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我躺在宿舍里的铁床上，阵阵寒风拍打着窗户玻璃，睡意全无，您送我上学的那些画面一幕幕从眼前滑过……:

您带着我来到学校，办妥入学手续，接着去宿舍铺床。床板是新的，可您还是不放心，取下床板抖了几下，用布边边角角擦了又擦。忙完这些，您松了口气，解开捆绑棉被的绳子铺床。您是心细的人，拉扯棉被的角落，铺好床单，又摊开手掌抹了抹，床单抹得平平整整！

那夜，您和我挤在摇晃而狭长的铁床上，您一直在叹气。您说家里养猪喂牛，妈身子弱，您实在放不下那个家。直到下半夜，您才在宿友们的鼾声中睡去！

第二天早上，你洗脸后，也顾不上吃早餐，匆匆忙忙往几里外的火车站赶去。您不让我送您，在学校门口语重心长地说:儿呀，记得爸的话，把书念好！说完后，您放开脚步往车站赶去。望着你渐渐远去的背影，泪水很不争气地爬上脸颊……

我从床脚的皮箱里取出您写的一封封书信，纸页泛黄，信纸翘角，可一行行字仍旧清晰。您在信里说:儿，我和你妈身体很好，勿念。家里请人掏完了苞谷，割完谷子种好油菜，爸去水城看您……

信没看完，泪水夺眶而涌。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您迎着刺骨的寒风一步步赶去八里外的小镇上班，一星半点的雨丝飘落在头上，乌黑的嘴唇不断地啰嗦着……

三

您病重时一次次叮嘱我:儿呀，种田苦得很！毕业后你去大城市拼闯，那些地方机会很多！

您的叮嘱，一个字一个字刻在我的心坎上，为孩儿指明了一条生活的出路！毕业后，我听了您的话，来到了南方一座见不到雪花的城市流浪！

走在人来车往的街头，我茫然失措，看不到出路，找不到前行的方向。坐在国道边的草地上，摸着脚底板的老茧，我想到了您，有种力量从心底滋长出来！记不住漂泊的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想着生活的艰辛和人间的苦累，想着要是您还活着，我不会过得这么苦累。找出银灰色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行一页页思念的文字！写着写着，孩儿多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又怕被宿友听到，只好用毛巾把嘴巴紧紧捂住。后来，儿子实在忍不住，跳下铁床冲进洗手间，蹲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

我用汗水换来了人生的第一笔收入，数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我想起了您！您喜欢喝酒，给您买一瓶好酒；您喜欢咂烟，给您称几斤好烟叶。天冷了，我还想给您买件遮风挡雨的外衣。可爸爸呀，您没有等到这一天，就闭上眼睛匆匆离开了人世。您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怎能不给儿子敬孝的机会呢？

听不到您的应答。只见围墙边的棕榈树，在朦胧的夜色中轻轻摇动，想您的夜晚也跟着轻轻晃动起来！

四

您去世后，我为了谋生，一直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打工！

他乡漂泊的多少个夜晚，听舍友们说起他们的父亲，我总会想起远在天堂的您，不晓得您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宿舍楼熄灯后，这忙碌的城市渐渐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我又梦到了您，您去深圳找我，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提前几件给我买的新衣服，还有我最爱吃的腊肉和香肠。您没有去过深圳，深圳和六枝，隔着山山水水村村寨寨，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爸爸呀，您走了多长多远的路，才在陌生而遥远的城市把儿子找到呢？

从梦里惊醒过来，发现是一场梦，还想一直沉浸在父子梦中重逢的场景，不想醒来。您那无声的父爱把儿子紧紧包裹着，让他在忙乱的打工岁月中找到了久违了的温暖！

您走了，可每年春节回家，总觉得您还活着。您在屋子的某个角落笑眯眯地望着我，我能感觉到您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那是父亲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在车上颠簸了几十个小时，夜里躺在暖烘烘的被窝头，闭上眼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您！您仿佛站在我身边，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抚摸着我眼角的忧伤，抚摸着我蔵在心底的苦和累。您生怕弄疼了我，动作是那么轻柔，手背就像从我的脸上滑过！您坐在床边，笑眯着眼望着我，说起了我第一次带回家的女孩，说起了她家的几个姐姐。说着说着，您伸手拉我起来，说您去过她家，带我去把她找回来。您在面前带路，我跟在后头，脚下是一条弯弯拐拐的小路，小路两边是一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您怕我跟不上您，走着走着停下来，转过身望着我笑。父子俩来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边，一转眼您不见了。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声声呼喊，您没有回应，只听见小河水哗啦流淌的声音……

我翻身起来，泪水又一次喷涌而出！爸，您去了哪里，我怎么找不到您呢？成串成串的泪水，滚落在漆黑无边的夜里！

我找出影集，小心翼翼取出您的相片，仔仔细细抹着。您站在金黄的油菜地里，穿着灰色的加克，面带微笑望着远方的山峦，望着您生长的这片土地，望着您深深爱着的这方世界。我把相片贴在胸口，被无私的父爱包裹着。寒风呼啸，冬夜已冷，浑身却暖烘烘的！

那样的夜，睡得很踏实很安稳，您带着我走向一片风平浪静的港湾。您在身边，让我找到了人世间最坚实的依靠！

您走了整整二十一年，儿子想了您了整整二十一年。儿子没有仔细算过二十一年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可想您的每一个夜晚，一行行冰冷的泪水很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掉在他那消瘦的脸颊上……

爸，儿子又想您了，在这个无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