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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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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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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地

天麻麻黑,远处的村庄燃起了一盏盏灯火,男人才背着一捆鲜嫩的青草,吆着牯牛往家里走赶去。

男人进了院坝,放下青草关好圈门,女人端来了半盆温热的洗脸水。男人洗好脸,女人摆上桌椅,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男人饿了,往碗里倒了些酸菜汤,用筷子搅拌几下,大口大口地扒了起来。

“你看看你看看,资格老不如运气好,三十夜洗脚洗到膝盖上,一进门就碰着你们家吃饭,我这老婆子有口福,有口福哩。”

村头的李奶奶打着手电筒,说笑着走了进来。男人和女人放下碗筷,同时站起来,男人去大门背后搬凳子,女人慌忙钻进灶房取碗筷。李奶奶才坐下,女人双手端着白花花的米饭递到了面前。

“李奶奶,吃饭。我们家吃一碗酸白菜,对不住你老人呀。”女人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轻声说。

“你这样讲话就见外啰,酸菜好吃得很!山里人家,哪家天天吃大酒大肉?老辈人讲,三天不吃酸,走路身子歪。我吃过饭了,放下碗筷就来你家,还饱得很,你们吃。”男人劝说了几句,李奶奶还是没有接过碗筷。女人笑了笑,摇摇头把香喷喷的米饭倒进甑子里。她踩着木梯爬上阁楼,撮来半升干脆的葵花给李奶奶吃。

女人吃饱了饭,放下碗筷问:“李奶奶,你家哪天栽包谷?”

李奶奶把手里的葵花放进了升子里,搓着膝盖叹了一口气,艰难而缓慢地抬起了头,咂了咂干瘪的嘴巴,低沉地说:“栽包谷?儿子媳妇出了远门打工,家里没有喂牛,地都还不得犁哩。儿子媳妇劝我不要去山坡上做活路,每月寄几百块钱的生活费过来。可我们这些老人呀,种了大半辈子的粮食,望着黑油油的包谷地长满了狗尾巴草,心里头就像被针一下一下地扎着,实在是痛得很呀!我家的包谷地不多,零零碎碎的,土质还瘦薄得很,顶天栽得了半升包谷种。自己种地,包谷可以喂鸡,鲜嫩的毛豆,煮半碗汤喝,清甜爽口哩。哎呀,这些年头变化大呀,家家户户的年轻娃娃出门打工,村里头缺少劳力,犁地栽包谷插秧收谷子都得花钱请人帮忙。就拿犁地来说,一天的工钱是一百六,三餐茶饭,一包香烟,一瓶白酒,还要给两升粮食喂牛……”

李奶奶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喝几口茶水滋润一下喉咙,显得有些激动,又抢着大声说了起来:“村里头的好些人呀,良心被狗吃啰,要人的时候嘴巴喊人,不要人的时候屙尿淋人。寨脚的那个王大牛,前几年碰上灾难,一家老小吃不饱饭,王大牛那短命儿就厚着脸皮来给我借了几斗大米,拖到如今都还不得还。今天吃过午饭,我去请王大牛帮我家犁地,我还没有开口,那短命儿就说不得闲,好几户人家的地还等着他去犁。他就怕帮我家犁了地,我不给他工钱嘛。我活到六十多岁,天天煮饭泡茶供观音菩萨,做不来昧良心的事嘞!”

“王大牛给人家犁地?一天工钱一百六?不是我张大山夸口,他给我牵牛我还嫌他走不直路!哎呀,他家喂的那头干瘪老母牛,肚子上长着一撮白毛。老母牛没力气,犁地时拖拖沓沓的,半天也走不动一步路。”男人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笑了起来,还用四十二码的大脚在地上来回搓了起来。

“大山,你明天忙不忙?”

“我昨天犁完了地,等着老天下场透土雨,泥巴润湿了就栽包谷。”

“哦,犁完了地,好,好呀!你明天不忙的话,帮我家去犁地?”

“要得嘛,要得,明天去帮你家犁地。”男人还没有开口,女人抢着接过了话头。

愁云从李奶奶那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消失了,老人嘿嘿地笑了起来。她解开外衣纽扣,伸着枯柴般的右手放进内衣口袋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把零钱。李奶奶眯着昏花的双眼,用舌头舔了舔指头,把钱折叠整齐,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数了三遍,她把钱递到了男人的面前:“大山,你数一数,一百六十块,看对不对。哎,这些钱是我买鸡蛋攒下来的,零零碎碎的,你不要笑话。”

男人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没接钱,把头歪在一边,一字一顿地说:“我说李奶奶呀,你这是做哪样,让旁人看到笑话哩。我帮你犁地,不用给工钱,我不是王大牛呀。李奶奶,把钱收起来,快收起来!”

“你帮我犁地,我老胳膊老腿的,什么也帮不上你们,你还是收下吧,再说犁地是苦活嘛。”

李奶奶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男人的口袋里。男人慌了,掏出钱又还给李奶奶,两人推来让去了好大半天,逗得女人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起来。女人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半天,李奶奶还是听不进去,说什么都要给钱。

男人是个急性子,跺着脚瓮声瓮气地说:“李奶奶,你去村头寨尾打听打听,我张大山活到四十多岁,帮左邻右里干活,收过谁家一分一厘的工钱?别说是一百六,就是一千六我也不稀罕。你把一坨金子送到我的面前,我也不嫌黄!”

“我晓得,你不缺这几个钱花。不过你也去四村八寨打听打听,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没占过人家的便宜!你不收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不收!”

“不收?”

“不收!”

“你不帮我?”

“你要给工钱,我不帮。”

“哎呀,人心隔肚皮,这些年头的人呀,还真古怪哩。你请人犁地,给人家工钱,说尽了好话,人家就是不帮你呀!求人不如求自己,请不动人家,我的腿脚还算利索,自己扛着一把薅刀去挖地,挖一个坑就栽几颗包谷种,一天挖不完,那就挖两天。”李奶奶捡起地上的钱,气鼓鼓地走了出去。

男人蹲在地上,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去帮人家犁地,不收一分一厘的工钱,人家不乐意,还扭着脖子跟自己吵架。

也不知什么时候,女人来到了他的身边,轻声说:“你呀,就是根直肠子,说话也不绕点圈圈,把人家李奶奶得罪呀。李奶奶也是一片好意,你和她没仇没气,粗门大嗓地吼喊个哪样嘛?”

男人不说话,埋着头咂叶子烟,丝丝缕缕的烟雾从他的嘴巴里飘散出来。过足了烟瘾,男人从地上缓慢地站了起来,点着头说:“我就是个急性子,说的都是气话。李奶奶一个人在家带孙子,还要去种庄稼,不容易呀!乡里乡亲的,坎上坎下住着,我们就该去帮她一把。这样吧,我明天偷偷去帮李奶奶把地犁了,犁完了地,下了雨你就去帮她栽包谷哩。”

女人点了点头,轻声说:“听你的,那早点歇息。”

男人扯来一把稻草,从阁楼上搬来犁铧,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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