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二晚上,四面环山的王家村沉浸在银色的夜幕里。夜风从屋顶的瓦缝里透进屋来,光棍王柱子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索性穿衣起床引燃炉火,坐着缝补破衣服。补着补着,王柱子就去枕头底下取出那双绣着“鸳鸯戏水图”的鞋垫,轻轻柔柔地抚摸起来,一边抚摸一边闭着双眼想起了麻叶,心里头渐渐暖和了起来……
“咚!咚!咚!”有人重重地拍门,王柱子慌忙把手里的鞋垫藏进怀里。他也懒得起身,转过头对着大门瓮声瓮气地问:“哪个?”
“麻叶。”
“黑灯瞎火的,旁人说闲话哩,有话明早再讲。”
“不怕!开门!”
王柱子拍打了几下膝盖,磨磨蹭蹭地站直身子,像个小脚女人那样挪到大门边,又退了回来,傻傻呆呆地立在天地菩萨面前,摸着后脑勺想起了那些随着时光流逝而渐渐走远的往事……
那个冬天,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麻叶和王柱子一前一后去村头半山腰的古井里挑水。挑水的那条小路,是老祖人们用凿子在坚硬的岩石上开掘出来的。到了冬天,路面湿滑,走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摔跤,木桶摔成了几块。麻叶舀满了水,望着脚下那堆满积雪的小路,无奈地摇着头叹起气来。麻叶和王柱子虽说是同村人,可一家住村头一家住寨尾,两家又不沾亲带戚,没什么往来,也就没说过半句话。王柱子是个实在人,帮麻叶把水挑到了村口。那以后,他们就开始说起了话,说起了各自心底的秘密。刚开始,麻叶还有点不好意思,怕村里人看到。可时间长了,她的心胆也大了起来,一天见不到柱子,心里头慌慌乱乱的。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说柱子和麻叶是天生的一对,可麻叶爹死活不答应这门亲事,口口声声说王柱子是地主的后代,出生不好,其实骨子里头就是嫌弃人家家境贫寒,给不起自家女儿幸福的生活。麻叶就去跳河,她爹没有办法,假装点头答应,可张口就要五万块的彩礼。王柱子家就三间破瓦房,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什,拿不出五万块的彩礼,麻叶爹就逼着麻叶嫁给了小包工头财旺。麻叶结婚那天,王柱子围着她家屋子转了三圈,滴酒不沾的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抽了三天三夜的烟。麻叶嫁人后,王柱子也去相过几次亲,觉得那些女孩比不上麻叶,一个也看不上。几年后,财旺出了车祸离开了人世,他的几个弟弟抢着瓜分家产,天天打骂麻叶,逼着她再去嫁人……
王柱子觉得浑身发烫,胸脯激烈地跳动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大门边,“咣当”一声打开了厚实的大门。他堵在门口,不让麻叶进屋,有话就站着讲。麻叶不理他,硬是往里闯。他不好去拉她,让大门一直敞开着。麻叶见到凳子上的破衣服,一把抢在手里补了起来。她皱了一下眉头,自言自语地说:“真傻,不娶女人,打一辈子光棍?”
“天底下的女人,就你最好!”
“哎,李结巴夜夜来拍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我跟他过日子,我没有答应。我想出门去打工,挣钱养大我那两个苦命的娃娃,又怕家里的田地抛荒了,你替我管照管照。”
王柱子痴痴地盯着麻叶,他那黑瘦的脸上不知不觉淌满了热辣辣的泪水,他用粗糙的双手捧着脸颊,狠劲抹了一把,咬着干裂的嘴唇一字一顿地说:“安葬财旺那天,你哭得死去活来的,我想去找你讲些宽心话,又怕惹你烦……外头的活路不好找,你身子瘦弱,要是你不嫌我穷的话,我们……我们一块……一块拉扯娃娃……拉扯娃娃……”
麻叶被针扎了一下,指头上冒出了血珠,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她把指头放进嘴里吸了几口,摇了摇头,叹着气苦笑着说:“你找得到比我好的!”
“说到底,你还是像你爹一样,嫌我穷。”
“哎,两个娃的妈了,你没有娶过女人。财旺强暴了我,我才嫁给他的,我配不上你。”
“我心里头就只装着你!”
麻叶放下针线,捧着脸颊畅畅快快地哭了起来:“我结扎了,给你生不下崽来!”
“你的娃就是我的娃!”
“财旺死了,王阴阳说我的命不好,克死了自己的男人。”
“放他娘的狗屁,不要相信那杂毛的鬼话,我就想和你在一块过日子!”王柱子拍着结实的胸脯,吐沫横飞地吼喊起来。
火膛里,干枯的柴草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像逢年过节燃放的鞭炮,清脆而欢快。火苗舞动着柔软的身子,把麻叶的泪脸映得红扑扑的,像天边的晚霞那样迷人。王柱子递脸帕过去,麻叶连同他的大手一把抓住,再也舍不得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