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开花的声音

他二十岁那年，在一家化工厂跟着师傅烧锅炉。
烧锅炉是苦活累活。他每天早上进车间，戴好安全帽，提着扳手去给锅炉排污。人刚靠近锅炉，滚滚热气裹着飞扬的尘土扑面而来，脸上热辣辣的，连眼睛也睁不开。快速打开排污阀，慌忙后退，身子闪在过道上。排污管上溅落下来的炉渣，就像飞舞着的虫子，散落在衣服上，衣服马上变黑，眨眼就破了一个洞，皮肤上烫了一个疤。才短短一个月，他那套天蓝色的工衣，落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眼，像孩子顽皮地眨着眼睛。排污后，他顾不上喘气，带上测温仪、对讲机去厂区查看设备的运行状况。他仔细而认真地测量着轴承的温度，给水泵的轴承油位低了，他还要呼叫机修人员给轴承加油。最让人头疼的是，给煤机出了故障，呼呼叫着往外面喷煤，煤下不到炉膛里。那些班长怕脏，就叫他站在给煤机旁边，手里握着一根铁棒，不停地往下面捅。烫热的煤渣，喷得他一脸一身都是，他变成了一个黑种人，只看到眼珠子在转。他不好意思进车间吃饭，躲在饭堂的角落里啃着干馒头。
烧锅炉苦累不说，还很脏，最要命的是被人瞧不起，不好找女朋友。他一点也不在乎，苦活累活抢着干，因为他知道，父亲不在人世了，自己那稚嫩的肩膀，扛着的就是家庭的希望！
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小镇，他没有一个熟人，下班后喜欢坐在摇晃而狭窄的铁床上，看看书写写日记。厂里办有厂报，为了丰富员工的业余生活，隔三差五还举办征文比赛。厂报上面的那些文字，都是写字楼的白领拼凑的，他们笔下的那个世界，嗅不到一丝一毫人间烟火的味道，脱离了底层打工者的真实生活。他乡漂泊，尝尽了生活的苦累。很多时候，在落日余晖中，他孤身一人漫步在工厂前面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他累了，脚底板磨起了水泡，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他想有个家，他一路走来，一路上寻觅着一个温暖的怀抱。而那份飘散着油墨芳香的报纸，就是他心灵停靠的港湾！
他把一路上收藏起来的点点滴滴的愁苦和欢笑，化成了一行行质朴的文字，温暖着那颗疲怠的心灵！他换上那套压在箱底的西服，攥着稿件，一路跑去五楼的编辑室。那扇虚掩着的淡黄色的木门，是那么的神圣，卑微的他没有勇气推开，低着头在门口徘徊。那扇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矮小，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男人看着他，笑着亲切地问，你有事？他一下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晃动了一下手中的稿件。男人把稿件接了过去，说，我是编辑部的老师，你把稿件放我这儿，有了消息我通知你。他点了点头，不好意思说声谢谢，低着头慌忙逃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那篇《民工》的散文，在纪念建厂十五周年的大型征文比赛中，获得了特等奖。他身子瘦小，性格内向，一千多人的工厂，除了师傅，没人认得他。可他获奖后，全厂员工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腼腆的男孩，有个别胆大的女孩，还主动约他去逛街，只不过被他红着脸拒绝了。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适合爱情滋长的时节。那天，树上的鸟儿叫得特别动听，他的心情也特别激动，哼着小调去推一个大油桶。从没进过车间的她，站在车间门口，她干脆卷高袖口，帮着他一块推了起来。她在写字楼上班，负责文化宣传工作，穿着白亮的长裤，套着粉红色的毛衣，扎着马尾辫，眨着眼笑盈盈地望着他。她那白白嫩嫩的小手，沾满了机油。他过意不去，慌忙去找来洗衣粉。她看到他那瘦长的脸颊上，爬着细密的汗珠，漆黑的厂服，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眼。她第一次进车间，深切地体会到了底层工人的艰辛与不易！
她对他师傅说，文宣办缺少人手，想把他调过去。他师傅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巴。去办公室上班，工作轻松、体面，待遇优厚，前途一片光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可他不去，不停地搓揉着漆黑的双手，深情地说，师傅，在这个小镇，我谁也不认得，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舍不得离开你。再说我走了，你又得带徒弟，又得去干苦活，你老了，我心疼你。他师傅用树皮般的双手捧着饱经沧桑的老脸，抽泣着说，我这辈子带了十几个徒弟，就你最懂事！好些人呀，升了官，就记不得我这个师傅啰。她有几分失望，同时也对他多了几分了解，修长而白净的瓜子脸，渐渐泛起了诱人的红晕。她心疼他，轻声说，那你别累着自己，记得多喝水，我帮你推油桶，你欠我一个人情，有空就请我去吃烤土豆。
周末，她来宿舍找他，一进门就叫嚷着要吃烤土豆。他显得有些为难，红着脸低着头说，我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穷得像个叫花子，可你打扮得像个高贵的公主，别人会说你没有眼光的。她摇着头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嘟着嘴巴一脸幸福而满足地说，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本姑娘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工厂后面有条若隐若现的小路，他们沿着这条小路往大山深处走去。暖和的阳光沐浴着大地，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小草在醉人的春风中尽情地舞动着轻盈的身子。她像可爱的小白兔，蹦蹦跳跳的，一下去摘五颜六色的花朵，一下去捉色彩斑斓的蝴蝶。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她停下了灵动的脚步，眨着眼问：“我这人怎么样？”
“你帮我推油桶，还想办法把我调去写字楼，是个善良的好人！”
“我这么好，做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他大张嘴巴，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期盼着一份平平淡淡的真感情，渴望有个温暖的家！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他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再说自己一无所有，给不去她幸福的未来！他呆呆傻傻地立着，不停地搓着衣角，急得满头是汗，喉结像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的堵住，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只晓得无奈地摇着头。
就像一盆冷水迎面泼来，从头到脚，把她那颗火热的心浇了个透湿。她冷笑几声，狠狠地把手中的野花扔在地上，重重地吸了几口气，歪着头苦笑着问：“我是个轻浮的女孩，配不上你？”
“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爸爸去世了，我妈长年吃药，妹妹还在读书，为了扛起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我才来厂里烧锅炉……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善良，我不忍心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累！”他急得抓着头发，大声吼喊起来。
“不怕！什么都不怕！相信我，我会陪着你一块扛着那个家，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她一把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
他不知从那里滋长出那么大的勇气，一把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幸福而甜蜜地闭上双眼。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爱情开花的声音，就像庄稼拔节的声音，那么的清脆，又是那么的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