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月光撒在阳台上,望着异乡的明月,勾起了藏在心底的一抹乡愁,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做的荷叶粑。
村庄的年味,我想是从赶年场开始的。
那是个晴天,天空漂浮着洁白的云朵,望着像棉絮那样温暖。暖暖的阳光像一根根金黄色的丝线,撒满了村前通往外面世界的毛毛马路。午饭后,母亲背着竹箩去八里外的场坝上买黄糖买引子,出门的脚步是欢快的,连远去的背影也透出了说不出的喜悦!
老辈人说:前人的规矩,后人的模样。老家凉水井村,年初二午饭有吃荷叶粑的习俗。包荷叶粑的馅,是用黄糖和引子按一定比例放进碓窝里舂碎的引子糖。
黄糖和引子,是村里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年货!
离我们村子最近的乡场叫大用。
赶年场的人多,做生意的商贩多,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乡场热热闹闹。卖黄糖的地方在粮店旁边,那黄糖,用甘蔗熬的。听说是从一个叫毛口的地方用马驮过来的,那里家家户户种甘蔗,家家户户熬糖卖。四四方方的黄糖,酥,用手轻轻一掰,掉一小块在手心里。放嘴里一抿,甜到心里头去。酥麻,老家叫引子,村里种引子的人家很少,而且收成也不好,大多数人家去场坝上买。商贩们在摊位上摆着装满引子的大簸箕,拖长声调卖力吆喝起来,浓烈的年味在这吆喝声中一点点飘散开来。母亲弯着腰选引子,撮几粒放手心里,轻轻晃了晃手掌,那饱满干脆的引子在手心里来回滚动。母亲揪几粒放嘴里,轻嚼几下,有着淡淡的清香味,仿佛嗅到了生活的芳香。母亲一脸满足,嘴角浮现出丝丝笑意。
家里老老小小八口人,母亲每年都要买十几斤黄糖和几斤引子回家。赶场回来的母亲刚跨过门坎,我就闻到了黄糖的甜味,只有腊月才闻到的味道。
腊月二十八,舂引子糖。午饭后,母亲用微火炒引子。灶上架上铁锅,铁锅烫热后,往里面倒引子。母亲握着半截苞谷蕊,守在灶台边慢慢翻动,引子受热,在锅里弹跳起来,一点点变得焦黄。炒脆的引子倒在小簸箕里凉,和黃糖舂碎。大院坝的刘发虎家有石碓,母亲端着黄糖和引子去他家舂。舂碓是累人的力气活,可左邻右里相互帮忙,说着笑着,院坝里响着了碓声,听着声声欢快。
碓声响起来了,年近了,吃荷叶粑的日子也不远了。
一群小孩,围在石碓边眼巴巴看着大人们舂引子糖,时不时舔了舔唇。母亲疼爱我,会掰一小块黄糖给我。黄糖放嘴里,舍不得嚼,咂着嘴巴抿一抿,甜到心里头去,整个腊月都是甜的,整个村子都是甜的,整个童年都是甜的!
引子糖,放进罐子里。母亲怕天冷受潮,用塑料袋封口,再扣上锑钵精心储蔵起来。一罐引子糖,是浓浓的年味,更是童年的期盼和幸福!
年初二,在孩子们热切的盼望中来到了。
母亲是家里起床最早的人。母亲起床时,天还没亮,她头顶帕子,系上围腰布在灶房里走动。祖屋揉了揉睡眼,在母亲的脚步声中醒过来,村子仿佛也跟着醒了过来。母亲“哗哗哗”捅火,火苗舞动着身子升滕起来,灶房里一点点变得暖和起来。母亲舀来一壶水,放在火上烧。火苗舔着壶底,锑壶变热变烫,唱起了欢快的歌谣。
一罐引子糖,放在碗柜里头。母亲找来勺子,一勺一勺舀来大半碗引子糖。母亲撮来几碗糯米面,等水开了和面。大碗装引子糖,小锑盆里是糯米面。黄色的引子糖,白色的糯米面,看着让人眼谗。
那缺吃少喝的年月,只有正月间过年吃上荷叶粑,怎能不让人期盼呢?
水开了,翻滚着冒着滕滕热气。
母亲提起冒着热气的钵壶倒水,水多,面稀,水少,和不转。母亲用筷子来回搅拌,弯着腰和面。和面,是力气活,刚开始动作轻柔,接下来加大力道,一下一下揉搓,糯米面变成了面团,用湿毛巾盖好。母亲年年和面包荷叶粑,做法了然于心。和好面,母亲松了一口气,轻轻抹抹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一脸满足地笑了起来。
父亲坐在火炕边烧火熏腊肉,豆梗噼噼啪啪响着,一团旺火把板壁映得红通红通的,烤得衣服裤子发烫,烤得人满头大汗。不用母亲喊,姐姐们起床后,坐在火边,一边说笑一边包荷叶粑。平时贪睡的我,闻到了引子糖的甜味,翻身起床,踩着木梯子“咚咚咚”下楼去。父亲抬起头望着下楼的我,心疼地说:“小家伙,慢点嘛,荷叶包还没包好。”
母亲开玩笑说:“鼻子尖得很嘛,怕是闻到引子糖的味道才起床啰。”
“妈,你们包荷叶粑也不喊我起床。”我一边洗脸一边撇着嘴巴说。
母亲和姐姐们被我逗笑了。是呀,吃荷叶粑,是过年的心愿,是过年的期盼!
姐姐们心灵手巧,取一绺面团搓圆压扁,放一小勺引子糖,对折合拢,沿着边缘捏成半月形的荷叶粑,像弯月亮那样迷人。这一口串动作,一气呵成,流水般顺畅。母亲包的荷叶粑,和大拇指差不多,有模有样,有形有色,看着欣心悦目。母亲把日子包进荷叶粑里,把家包进荷叶粑里,把年包进荷叶粑里!
小巧精致的荷叶粑,白亮亮的,一个挨着一个排列开来,铺满了烧箕,仿佛把日子从年头到年尾连起来,串铺满了母亲的世界。
我站在一边看,手痒痒的,想学学包荷叶粑,母亲说站远一点,别挡手挡脚的。
“妈,多包点荷叶粑哈。”
“你吃几碗?”
“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回,三碗。”
“你吃多少有多少,我看你吃得了几碗。嘿嘿,热糍粑你吃不了几坨。”
这时侯,父亲说起年的来历,说起村里的花灯和骂冗的地戏。姐姐们说起新年的愿望,去六枝爬桃花山,去矿上看人玩龙。我贪吃,说起了用压岁钱去桅杆树买炸洋芋吃,买半截甘蔗啃。
年初二是甜腻的。荷叶粑里包的是引子糖,是浓浓的年味,是满满的愿望,是一家老小对日子的满足!
一家老小坐在暖烘烘的灶房里有说有笑包荷叶粑,场景温馨。多少年过去了,想起这美好而温馨的画面,心里头还是暖融融的。
水开了,母亲端着装满荷叶粑的烧箕,吹几口升滕起来的热气,拣起荷叶粑,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煮。我围在煤灶边,盯着锅盖,眼珠子一眨不眨。好几次,想伸手去揭开锅盖,看荷叶粑有没有飘浮在水面。母亲不看手表,几分钟后揭锅盖,荷叶粑飘在水里面上,像在踩着节拍跳舞。荷叶粑舀进碗里,还冒着一缕热气。
父亲烧香,先供菩萨,饭桌上再摆碗筷供祖先,烧纸钱磕头作揖后吃荷叶粑。只吃荷叶粑有点单调,下冲菜吃。从菜地里掏来青菜苔,淘洗干净。母亲烧了一锅开水,把菜苔倒进去煮焯,捞起来沥干水份,装进瓷钵压紧,盖上帕子,放有热气的煤灶旁。吃冲菜,少不了半碗辣椒水。在六枝,最出名的是牛场辣椒,体大肉厚,颜色鲜艳。这样的辣椒,放在铁锅里用微火炒脆,用擂钵舂碎,做出来的蘸水香香辣辣。用冲菜蘸着辣椒水吃,吃着香甜可口的荷叶粑,满口清香。那荷叶粑,放嘴里咬一口,甜味顺着舌尖滑入肠畏,直抵心脏。
荷叶粑是香甜的。这甜味是年味,更是亲情的味道!
我吃着母亲包的荷叶粑一年一年长大。中专毕业后,我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家乡,去遥远而陌生的城市闯荡。我走出了大山,却走不出母亲的关爱。每当望着异乡空中的弯月,勾起了藏在心底的一抹乡愁,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做的荷叶粑。
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包荷叶粑给我吃。母亲一天天老了,怕她累着,心里想吃,嘴上说不用麻烦。母亲笑眯眯地说:“城里没有卖,花多少钱也吃不到一碗。”
天麻麻亮,母亲剁油渣和引子糖搅拌均匀做馅包荷叶粑,吃着不油腻。灶房响起了“”的声音,听起来欢快。我就是听着这动听的声音一年年长的。
母亲烧水和面,黙默默地忙了起来,不由得心疼起她来。望着母亲包荷叶粑,那弯月似的荷叶粑一点点散发出家的味道。嗅到了家里的味道,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弯月形的荷叶粑里,包着母亲的那绵长的思念和说不尽的牵挂!
过年回家,就想吃母亲包的一碗荷叶粑。荷叶粑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更是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