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养我的村子叫凉水井!
水泥路,一直通到寨脚,路面干净整洁。水泥路两边矗立着一栋栋楼房,路上车来人去,像街道一样热闹。
八九月间,有些小贩拉煤炭来村里卖。此起彼彼的吆喝声在入村的水泥路上飘过,溢满了烟火味道,撒满了村子的角角落落。这时侯买煤炭价钱便宜些,母亲站在院坝的角落,侧耳听着由远及近的吆喝声,耐心等着卖煤炭的小贩。她买好两千来斤煤炭,等天冷烧火。买来的煤炭,母亲用装肥料的袋子一口袋一口袋装着,整整齐齐码在房头,像小山一样高。母亲时不时去看一眼房头的煤炭,还摸了摸袋口,一脸满足地笑了起来。
再冷再长的季节,家里只要堆着煤炭,一团旺火把人烤得冒汗,一团旺火把家烤得暖和!
我们家住在路边,从山谷吹来的风干硬,呼呼叫着拍打门窗,门窗时不时发出“啪啪”声响。只要有人在家,村里人是不会把大门闩上的。从早到晚,堂屋的大门虚掩着。推一把门,漆着黄色油漆的木门吱嘎响了一声,母亲晓得有人来家里,慌忙从灶房出来,堆着笑脸打招呼,领人家去灶房烤火。穿过堂屋走进灶房,铁炉子放在靠窗的墙边,烟囱从敞开的窗户伸出去,升火时炊烟徐徐而出。炊烟贴着屋檐,舞动着轻盈的身子,编织着温热的图案,在屋顶飘舞,慢慢在村子上空散去,溢满着烟火味道。
我记得还不到十月,老家就一天天冷了下来,雾蒙蒙的天空飘着雨丝,漫长的冬季难得见到晴天。母亲开始烧火烤,四四方方的炉盘,漆着红色油漆,看着心里头暖烘烘的。
母亲的一天,我想是从起床捅火开始的。
屋旁有树,树是常见的楸树。树上有鸟,鸟是不起眼的麻雀。天朦胧亮,屋里还没透进光来,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了起来,像在对村子说着心里话。鸟声从窗户传进屋里,一声声在耳畔响起。就算没有鸟儿的叫声,早起的母亲也一样准时披衣下床,摸黑走出房间,过堂屋进灶房,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她熟悉家里的每个角落,闭上眼也轻易从房间走进灶房。她拉亮电灯,灶房亮堂起来。炉盘上放着一壶热水。她伸手摸了摸炉盘,炉盘烫热,火没熄。揭开炉盖,火焰舞动着轻盈的身子在舞蹈。母亲松了一口气,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炉子燃着,家才温暖,日子才不会变冷呀!
母亲头上顶着帕子,系上条纹状的围腰布,接着缓缓弯下腰去,拉扯灰箱的手柄,“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在寂静无声的清晨响起来。这声音,在冬季的每天清晨准时响起。家仿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甜美的梦中醒了过来。煤灰掉进灰箱,火红的煤块在炉膛吐着火焰,欢快。火燃着,铁炉烫热,灶房暖和!
黑亮的煤块是母亲用铁锤仔细敲过的,每一块差不多一样大,三四块刚好填满炉膛,中间留着通气的火孔。煤块放在灶房角落的一个漏汤的锑钵里,母亲用火钳夹起冷冰坚硬的煤块放进去。火烧着煤块,嗞嗞响着,煤块变烫变红,一团旺火烤得人满头是汗。
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老话:人要忠心,火要空心。烧火,是技术活,加煤块进去堵住火心,炉子会熄。煤块之间留着空隙,火才越烧越旺,把炉盖烤得通红。
铁炉子好像很听母亲的话,母亲起床时火一直燃着。火也有熄的时侯,但一年到头,也只碰到少得可怜的几次。火熄了,母亲也不慌,这是正常不过的事。她掏空炉膛,找来几截干柴放进去。干柴,是母亲去树下捡来的枝桠,放在太阳下晒,用草绳捆起来放在院坝的角落。引火的是易燃的纸壳,一片纸壳,母亲折叠几下揉了揉,慢慢地卷成简状,划燃火柴点火去引干柴。干柴呼呼燃起来,一股靑灰色的烟雾从烟囱往外冒。火燃起来了,越燃越旺,把身子烤得发烫,把人烤得冒汗,让家变得温暖!
忙完这活,时间还早,家里又没喂养牲口,母亲坐着无聊,就回房间去躺床上眯会儿觉。她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总会想着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想起在外打工的儿子,长长地叹一口气,叹气声中透出了些许的无奈。她摸了摸放在床头的手机,找出我的号玛看了看,又放回去。她想儿子,想听听儿子的声音,可又怕这时间打电话会吵醒睡梦中的儿子,还是忍住没拨通电话。
屋旁的小路上响起了脚步声,学生去上学那时候,母亲起来了,开始了一天的活。母亲扫地,角角落落仔仔细细打扫。扫把是高梁杆扎的,手把短,扫地时弯下腰去。母亲从灶房开始,接着扫堂屋,卧室干净,用拖把拖。窗户透亮,地面干净,看着心头清爽。母亲也会扫扫屋旁的小路,小路干净,走路利索。垃圾装在走廊上的大塑料袋里,装满一袋,母亲就背去石桥上的垃圾池扔掉。
母亲精打细算过着日子。灰箱里的灰渣,手指头大小,没完全燃过。母亲觉得倒掉了可惜,蹲在灰箱边握着火钳夹起来,晚上封火用。她握着火钳在灰里刨,煤灰四散扑开,往她身上飞落,看不清她的脸。她不怕脏,只顾着夹灰渣,一小块一小块地夹,像从田里拾起一粒粒稻谷。在母亲眼里,这指头大小的灰渣,就是宝贝,扔掉实在可惜得很呀!
铁炉从早到晚烧着,家里头暖烘烘的。火没闲着,母亲也没闲着。烧水,冷水从水缸一瓢瓢舀出来,倒进铁壶里。那冰水仿佛长了牙齿,会咬手,生痛。母亲钩开炉盘中间的一圈炉盖,一壶水放上去,水溅在烫热的炉盘上,发出噗嗤的声音。她找来抹布,仔仔细细擦炉盘。母亲抱着膝盖守在火边烧水,担心水开了会喷出来,那儿也不去。村里通了自开水,这时侯母亲会打开水笼头,水哗哗哗流进水缸。从早到晚,不管什么时侯揭开缸盖,望着满满的一缸水,她心里头踏实得很!
铁壶的喷嘴吐出了温热的气泡,哼唱起了动听的歌谣,一缕热气喷出来,热气越来越欢快,壶盖扑通扑通响。水翻滚,整个铁壶晃动起来。水冒着滕滕垫气开了,母亲用抹布包着手柄,往温水瓶灌开水。她吹几口升滕起来的热气,盖上瓶塞。这开水好呀,客人来了泡茶,方便。家人感冒,倒半杯凉一凉,服药。母亲在家,温水瓶一直装满了开水,什么时侯用,都不缺开水。
淘米煮饭,天冷,母亲不用手,用炒菜的长勺搅几下,米跟着水晃动。她倒掉浑浊的淘米水,加水进去煮饭。母亲焖饭,水放得不多不少。火苗舔着锅底,锅一点点变热变烫,咕咚咕咚冒起了汽泡,汽泡夹着大米的清香味,在灶房一点点弥漫开来,往鼻孔飘去。水干了,锅底嗞嗞响,母亲盖上炉盘,用微火接着焖,时不时转动一下锅底。母亲煮的饭,香喷喷的,不软也不硬。就连锅底的锅巴,也黄爽爽的。夹一小块锅巴放嘴里,嚼几下,脆香。
猛火炒菜。放油,油烫,放切成条的嫩辣椒,来回翻搅。嫩辣椒熟了,母亲放切成丝的洋芋丝,红的辣椒,黄的洋芋丝,撒些葱花,看着赏心悦目。土豆丝,香味扑鼻,直抵肺腑。
饭后,母亲洗碗。她舍不得抛撒一点水,舀一瓢水烧热,先搓洗筷子,接着洗碗。洗碗时,倒小半碗热水,用筷子夹着洗碗布檫碗,把碗里的水倒掉,接着再清洗一次。
为了省煤,母亲盖上炉盖。院坝角落种着桂花树和月季花,月季花的旁边栽着几盆香葱。母亲没有午睡的习惯,闲不下来,提水去给桂花树浇水。桂花树一天天长粗长高,八月,枝头开满了白色的花朵,院坝溢满了花香味,芳香着母亲的世界。母亲每天都去屋旁的菜地里转,菜地种白菜,用粪草种的白菜,水嫩嫩的,下锅就熟。喝一口菜汤,那汤清甜可口。母亲把白菜当成了孩子,望着地头的白菜笑,白菜仿佛也咧着嘴巴对她笑。母亲蹲在地上,把长在菜根脚的杂草轻轻拔掉。她轻柔地抚摸着宽大的青菜叶子,隔三差五就剥了一大把回家榨酸菜吃。
家里的铁炉,从早到晚燃着,把身子烤得发烫,把人烤得冒汗,让家变得温暖!天黑后,母亲坐在火边,放一把瓜子在炉盘上烤脆剥吃。她也会把从场坝上买来的洋芋切成片,放在炉盘上烧吃。
白短昼长,母亲用手机下载电视剧看,打发时间。她喜欢看古装剧,讲苦守寒窑的王宝钏,讲贫穷的薛平贵,讲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没有这电视剧,我不晓得孤零零的母亲怎么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
睡意爬上眼角,母亲用炉渣封火,关好门窗上床歇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像年轻人瞌睡多,夜里想些杂七杂八的心事。特别是到了腊月,她在划算着赶场买年货,几斤引子几斤黄糖,还有割多少斤肉。想着这些事儿,母亲往往是下半夜才睡。
勤劳的老母亲守着家,平淡如水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月一年过着。
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夜,出门在外的我想着家里的老母亲,想着家里的那团旺火,心里头一直都是暖暖和和的。我仿佛看到铁壶的喷嘴吐出了温热的气泡,哼唱起了动听的歌谣。一股热气喷出来,壶盖扑通扑通响,听着是那么欢快!这样的夜晚,我想母亲一定会把洋芋切成片,放在火炉上烤吃。母亲烤的洋芋片,焦黄喷香,冒着一缕诱人的热气,想着让人直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