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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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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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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礼

十冬腊月,村里娶媳嫁女的喜事一桩接着一桩,一桩比一桩办得风光。吃过王富贵家的酒席,柱子妈就去古庙旁的小卖部买了六瓶酒六封糖,欢天喜地赶去村头的张媒婆家。
张媒婆正在喂猪,手里端着半碗包谷面,时不时往猪盆里撒上一小撮,哄猪崽吃食。张媒婆一见柱子妈,慌忙甜嘴甜舌地招呼进屋。柱子妈把酒和糖放在天地菩萨前面的木桌子上,眉开眼笑地说:“张姨妈,柱子、桃花都20大几的人啰,我急着抱大胖孙子,就谋划着把娃娃们的婚事办了。劳烦你去桃花家走一趟,问问女方家要多少斤米、多少斤肉、多少斤酒,最要紧的是要多少彩礼,我家也好备办嘛。”
“你们是勤快人家,田宽地广的,陈谷烂米堆满了粮仓;柱子是前后村寨出了名的庄稼好手,桃花进了你家大门,那就是掉进了糖罐里头!我就去走一趟,你等着我回话哩。”张媒婆边说边盯着桌子上的那几瓶酒几封糖,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桃花家房前屋后,堆满了整整齐齐的柴垛,像一座座小山。一家人在烤火,柴草时不时“噼噼啪啪”响着,清脆悦耳。煤灶上正在煨豆,“咕咚咕咚”冒着气泡。
张媒婆屁股还没坐暖和,就开门见山地说:“桃花爹娘,我是直人讲直话,柱子家谋划着要把娃娃们的婚事办了,请我过来给你们俩个老人传个话。”桃花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着头,心里头甜滋滋地想:柱子实在,吃得起苦头,跟着他过日子,一分钱的彩礼不要也乐意。
桃花爹从嘴里抽出烟嘴,在鞋帮上磕了磕烟灰,吐了口痰,咳了咳几声,清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好嘛,娃大由不得爹娘,柱子娘是精细人,礼节就照着老祖人传下来的办。彩礼给多少,全靠桃花拿捏,不在人前,也不要落人后。古老人虽讲‘好女不穿嫁时衣’,可村头的张幺妹出嫁,男方家出了三万六千块的彩礼,什么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一样不缺,这还是村里彩礼出得最少的一家。白阴阳家娶媳妇,人家有底子,花了四万八。”
“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玉盘似的月亮刚露出迷人而羞涩的笑脸,很快就被棉花似的云层遮挡住了。村头的菜地里,堆着高高矮矮的草垛,那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去处。不知是谁扯开嗓子,深情地唱起了绵长而火辣的情歌:贵州茅台香又醇,一杯茅台一杯金;愿妹别学茅台酒,杯杯都敬有钱人。
桃花靠在柱子那结实而温暖的怀里,柔声柔气地说:“柱子,我就想找个实在的人,过实在的日子,不稀罕一分一厘的彩礼,可我爹娘是好面子的人……唉,我不晓得姐妹们是哪样想的,张口就要几万块的彩礼,男方家拿不出来,厚着脸皮去借,欠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你还得要还呀!面皮就那么重要?风光是给旁人看的,日子是自己过得呀!”
柱子用粗糙的大手轻柔地抚摸着桃花那白嫩的脸蛋,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让你受屈,也不会给你爹丢脸。钱不够,卖猪卖牛;还不够,卖房卖屋;再不够,就借利息钱,你要多少给多少!”
柱子娘煮了半锅甜酒粑粑,满满当当舀了一碗,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张媒婆。张媒婆吹了几口,边吃边讲:“柱子爹,听桃花老子的口气,彩礼最少得三万六。”
柱子爹正在点烟,划火柴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大涨的嘴巴半天才合上。老头一屁股软软地倒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地诉起苦来:“我娶柱子娘就买了口箱子,一床棉被,没出半文彩礼。我是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没个来钱处,勤扒苦拼就糊张嘴饱。想着给柱子娶媳妇,我狠下心肠卖了几头长膘的架子猪,一头六岁口的牯牛,勉强凑了两万。三万六的彩礼,把我这身骨头卖了也攒不够呀,实实愁断心肠哟,要人命呀!张姨妈,托你再去走一趟,我家顶天出得起两万块的彩礼。”
张媒婆只好厚着脸皮赶去桃花家,一五一十把柱子爹的苦处讲出来。桃花爹拍着干瘪的胸脯,瞪着眼高声高调地吼:“我家桃花少鼻子还是少眼睛?是跛子还是瞎子?还是矮旁人半截?老子不是卖女娃,才不稀罕一分钱的彩礼。婚娶是人生大事,一辈子就一次,男女双方多多少少都要些面子。只出两万?我怕村里老老少少骂柱子爹是老抠瓢!”
桃花娘也在一旁帮腔:“白阴阳的爷是土匪,见王麻子的姑长得标致,硬把人家闺女抢去做压寨夫人,不出一分半文的彩礼,那样才划得着。”
桃花不敢吭声,只晓得抹眼泪,轻轻地啜泣起来。张媒婆见情形不对头,慌忙找借口走人。
夜风硬朗,树枝沙沙响着,一声紧似一声,吵得人心烦意乱。鸡叫了两遍,柱子爹娘还没有合眼,柱子爹哭喊着说:“老子穷,三亲六戚也跟着穷,唉……”
“去找王富贵借点?”
“人家刚娶媳妇,手头也不宽裕,那人倒是个热肠子。”
“白阴阳家底厚实,要不……”
“我们和他家不沾亲也不带戚,开不了口哩。”
柱子爹摸摸后脑勺,忽然拍着大腿喊叫起来:“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被狗吃了,我有个表妹在县城吃碗公家饭,我明天去走一趟。”
天麻麻亮,柱子爹换上见人衣服,捉了只六斤重的公鸡,火急火燎地赶去县城。村口有车去县城,可柱子爹舍不得两块钱的车费,走二十里山路赶去县城。县城热闹得很,四处都在热火朝天地修商品房,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泥头车,撒落一地的泥土。柱子爹的表妹在公园买了新房,老头赶到她家,表妹才起床。她用手在嘴边煽了煽,皱了皱眉,勉勉强强让柱子爹进屋。
“进城卖菜?”
“柱子娶媳妇,缺点彩礼,我实在找不到路子,才厚着脸皮上门。你是城里人,手头宽裕些嘛,想得到法子。”柱子爹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小声下气地回话,他那树皮般的枯手裂开道道口子,渗出缕缕的血丝。
表妹翘着二郎腿,边摇头边诉苦:“老话讲‘高山有财主,平地有穷人,’我那点工资,勉强够用,买米买菜,水费电费都是钱。今天张校长家娶媳妇,明天王主任家嫁姑娘,后天李局长家办满月酒,这些都得送礼。按理讲是亲三分顾,可我有这片心,却没有那份力呦。”她一边大声地说,一边不停地抬高手腕看时间。
柱子爹像霜打的茄子,焉头耷拉地起身出门,表妹也没留他吃早饭。老头饿得头昏眼花的,也舍不得买碗面吃,摸出皱皱巴巴的一块钱,买了两个干馒头,一边啃着一边唉声叹气地赶回家去。
眼看儿子的婚期一天天逼近,柱子爹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加深,老头整天不理人,也不说话,几口酒下肚后就吼着说去找王麻子借高利贷。
王麻子一口气生了几个女儿,村里老幼都骂他命不好,没个带把的传宗接代,他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的几个女娃去广东打工,一个个都很争气,汇款单像雪花般飞到王麻子的手里,王家是村里第一家在马路边修楼房的人家。口袋鼓了,王麻子也不种庄稼了,每天喝几口小酒,背着手哼些不着边的小调在村里游来游去的。这下子,村里人又都夸他命好,享几个女娃的福。
柱子爹弯腰弓背来到王麻子家的楼前,小洋楼飘出这样的歌声:……咱们老百姓呀,真呀们真高兴呀……
院门口栓着半人高的狼狗,见柱子爹就呲牙咧嘴地扑上来咬人。王麻子媳妇吆喝一声,狼狗慌忙退回去温顺地躺在地上,半闭着眼。柱子爹正要进屋,那女人尖声尖气地喊:“我家装了地板砖,才拖过地,进屋记得换拖鞋。”柱子爹很不自在,趿着拖鞋笨拙地在光滑的地面上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摔跤。
王麻子坐在火炉边,喝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打着酒嗝。他眯着小眼睛得意地说:“整几口?啤酒养人。”
“闻不来那怪味,喝不顺口。”
“老土,人家城里人都喝啤酒,不伤胃,我一天喝两瓶。哎呀,村里就我有这福气啰。你找我有事?”
“柱子娶媳妇,欠些彩礼,办酒席也还缺钱,我……”
“借多少?”
“三万五!办完事就想法子还钱。”
“不急,可就是我的钱会下崽,一百块每月得给十块的利息,行情你也晓得,”
王麻子叫女人进里屋取钱,他抠着牙缝得意地说:“我的钱就堆在屋里,不管谁来借,借多少就有多少!不过钱多了也麻烦,放久了就会发霉,一年半载要抱出来晒晒太阳。”
柱子爹双手颤抖着接过钱,数也不数,小心翼翼地解开外衣口袋,把钱放进内衣口袋,再一颗颗扣上纽扣,还不忘用手按了按,才千恩万谢地退出来。三万五,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老头连气也喘不过来。
村里人都说柱子的婚礼办得热闹、风光。可三天后,这对新人收拾行李,去广东打工还债,小两口的脸上,写满了愁和苦,找不到一丝新婚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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