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来孩子考上大学,是应该高兴的事。可村头的吴大叔自从双胞胎儿女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起,再也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
一个个月光如华万籁俱寂的夜晚,吴大叔坐在昏黄如豆的灯下,把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当成了宝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轻轻地抚摸着,眯着眼睛笑着,脸上的皱纹时而舒展时而凝聚。对于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来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儿女们考上大学,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过上辛福美满的日子,不要像自己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经历风霜雪雨艰苦地生活。
吴大叔高兴过后,静下心来想了想,一个娃娃的学费就是几千元,两个娃娃的学费算在一块,差不多就是两万块,一个种地的农民,去哪里找这两万块的学费呢?他放下录取通知书,从床头的墙壁上取下那根拇指粗的竹烟杆,吧嗒吧嗒地咂了起来。乳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钻了出来,裹着他的愁苦,在堂屋里慢慢地飘散开来。眼角闪烁着的泪花,在一闪一灭的烟火中,顺着他那古铜色的面颊,缓慢地流进了他那密密匝匝的胡须里。
也不知什么时候,娃娃们来到了吴大叔的身旁,女娃问:“爸,夜深了,你还没睡呀?”他点了点头,他不想让娃娃们看到面颊上的泪痕,慌忙把脸歪在一边,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爸,你别难过,我和妹妹商量过了,我们不去上大学了。我和妹妹帮家里收了包谷,就去深圳打工,用不了几年,我们家就可以盖上几间漂漂亮亮的新房子。”男娃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
“爸,你仔细想想,我是个农村女娃,你和妈妈供我去县城上高中,我已经心满意足了。爸爸,这些年来,你和妈妈为了供我和哥哥上学,从来没有买过一套新衣服。好些时候,你和妈妈为了省钱,油都舍不得吃,就吃一碗酸白菜。你没有一双皮鞋,到了冬天,你的脚就生冻疮,红肿着,痒得受不了,你用手抓得血淋淋的。爸爸,我去外面打工,挣到了钱就给你买双毛皮鞋,给妈妈买几套新衣服。”
吴大娘也起来了,躲在门背后仔细地听着,听着听着就不停地擦起了泪眼。吴大叔用脚板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搓了几下,艰难而缓慢地抬起了头,脖颈上的喉结艰涩地动了动,低沉地说:“傻丫头,考上大学是人生的大喜事,怎么不去上呢?爸爸就算把房子卖了,也要供你们兄妹去大城市读书。别乱想,去睡觉吧,上学的事儿,我和你妈会想办法。”
(二)
儿女们去睡觉了。吴大叔和吴大娘坐在床上,说起了上学的事儿。
“哎呀,你要卖房子,我们家这几间破房子,东倒西歪的,又哪个买嘛?不要说人家买,就算你送给人家住,他们也会担心房子垮塌下来,砸到了自己的脑壳。”
“是呀,家里也就一些坛坛罐罐,粮食也卖不了几个钱,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说说这两万来块的学费去哪里找?”吴大叔着急地拍着膝盖,愁苦地说。
“听说农村学生考上了大学,可以去银行贷款,要不我们也去贷款?”
“哎,我也想过贷款的事,可你想想,学费可以贷款,两个娃娃去大城市读书,每月的生活费最少也要一千多块,我们又去哪里借生活费?”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你说咋办?”
“我也实在是想不到办法呀!”
两口子再也没有说话,低着头一声声地叹气,屋里沉静下来。这时,牛圈里的牯牛用坚硬的牛角顶了顶圈门,发出了“哗哗”的声响。吴大叔拍了一下大腿,从床上跳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说:“把牯牛卖了,一头牯牛也可以卖几千块。对头,就卖牯牛,明天我去乡场上看看行情,把牯牛卖了,供娃娃上学!”
“你把牯牛卖了,我不反对,可你想过没有,牯牛也就卖几千块,还是不够供两个娃娃上学。你不要嫌我的话多,我们家也就这情况,你也不要过于好强,听我一句劝,我们就算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也只能供一个娃娃上大学。”
吴大叔不停地揪扯着头发,脸颊扭曲着变得渐渐可怕起来。他长长地叹了一阵子气,觉得老伴说得在理,也就顺从着点了点头。儿和女,手心手背都是肉,让人难以决断的是谁去上大学呢?他的脸色渐渐地阴沉下来,吴大娘也没有了主意,不停地搓着衣角,半天后才鼓足了勇气,盯着吴大叔结结巴巴地说:”哎呀,我的想法是……想法是让男娃去……上学。女娃是要嫁人的,终究是一门亲戚呀。可男娃是……是一房人,是一房人哩。我不怕女娃骂我是后娘,我们……我们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呀!她恨我怨我,我也不会去怪她,不会怪她……“吴大娘再也说不下去了,捧着脸耸着瘦弱的肩呜呜地哭了起来。
吴大叔擦了一把眼角,给吴大娘找来湿毛巾递了过去。吴大娘一把抓着他的手,两口子同时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鸡快要叫三遍了。
(三)
吴大叔洗了把脸,扒了半碗剩饭,出了家门,扯开脚步火急火燎地往八里外的乡场赶去。出了村口,上了古桥,就碰到了寨脚的王幺爷。王幺爷伸出大拇指,对着吴大叔一个劲地夸了起来:“吴老大呀,你家那两个娃娃出息大哩,都考上了大学,几百户人家的村庄,再也找不到第二家啰。你呀,是条汉子,一个种地的泥腿子,供两个娃娃去县城上高中,了不得,了不得呀!”
“哎,王幺爷呀,我都愁得吃不下饭了,你老人家还开这样的玩笑。”
“别人家是娃娃考不上大学发愁,你家出了两个大学生,你到底愁哪样嘛?”
“两个娃娃的学费算在一起,少说也要两万块呀!娃娃去大城市读书,两个娃娃每月的生活费也要一千多块,你说我睡得好觉嘛?”吴大叔哭丧着脸,开始诉起苦来。
“是呀,有些人为了考不上大学就哭鼻子。可这年头学费贵,考上了大学,几千上万的学费也压得人喘不过起来呀。对啰,两个娃娃的学费有没有着落?”王幺爷热心地问道。
“我想了想,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家里的牯牛卖了。可卖了牯牛,也只能供一个娃娃去上大学呀?”
“那你打算让哪个娃娃去上学?”王幺爷凑了过来,满脸疑惑地问。
“娃他妈说,让男娃去上,男娃是一房人。”
“你家是女人当家?上学这么重大的事,由女人说了算?妇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听我一句劝说,让你家女娃去上学。”王幺爷扭着脖颈,他生怕吴大叔听不见,粗门大嗓地喊叫起来。这样一来,吴大叔更加没有了主见。王幺爷捋着花白的胡须,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哄你的,听我的话错不了。”可王幺爷说了这句话,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低下头又叹起气来。
“王幺爷,你家儿子媳妇在城里吃公家饭,还买了房子,你没有负担,一天喝喝小酒打打麻将,日子过得舒坦得很,你还叹气?”
王幺爷完全变了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苦笑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说:“别提我家的儿子媳妇,家丑不可外扬呀。想当年,我为了供儿娃上高中,短裤破了都舍不得扔掉,缝缝补补穿了好几年。儿娃也算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儿娃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破天荒地睡了个饱觉,起床后我还宰了一只几斤重的老母鸡,买了半斤白酒喝了起来。酒饱饭足后,我也没有去山坡上放牛,提着乌木烟杆去村长家耍了一回威风。娃儿大学毕业后,参加考试端上了一碗公家饭,还娶了一个城里头的媳妇。村里的父老弟兄们见到我,一个个都夸我福气好,干不动活路就去城里头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喝喝小酒逛逛公园。可我家的那个媳妇,洋里洋气的,架子大得很,一点也看不起乡下人。有一年秋天收了粮食,我挑大米去给他们吃,儿媳妇见我的脚上沾着泥巴,皱着眉头勉强扔过来一双拖鞋。进了屋,人家生怕我弄脏了沙发,叫我坐在硬邦邦的凳子上。挑着大米走了几十里路,我有些困了,摸出烟杆就想咂烟,儿媳妇给儿娃递了一个眼色,儿娃就说屋里不通风,咂烟呛得很,叫我去外面。我一下来火,赌气冲了出来,儿娃追了上来,摸出一把零钱悄悄地塞到我的手里,他说这些是他瞒着媳妇攒下来的,在他们那个家里头,他说话不算数。我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饿着肚子回到了村里,那以后再也没有去过城里。”
王幺爷停了下来,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花,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接着说了起来:“人家对门寨的张石匠,那才叫福气好。他家的女娃也是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城里上班,那女娃也找了一个城里的对象,小两口三三五五就来村里看望老人。张石匠去他的女娃家,不用换鞋,女娃买叶子烟,姑爷买了烟杆,那老头就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有滋有味的咂叶子烟。这年头,男人的耳朵软了下来,家里头都是女人说了算。我劝你一句,让你家女娃去上大学,她毕业后在城里买了房子,你去她家,可以像张石匠那样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咂叶子烟。”
(四)
开学的日期一天天近了,吴大叔觉得娃娃们上学的大事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他想了想,媳妇和王幺爷的话各自都有一些道理,可不管听谁的,对其中的一个娃娃来说都是不公平的,那怎么办呢?那就只有抓阄了,谁的运气好,谁就去上大学,这方法似乎要公平一些,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一个蛙声如潮的夜晚,漆黑的夜空就像硕大的锅底,严严实实地扣在村子的上空。慢慢地,有颗星星出现了,微弱的星光,看上去是那么温暖。接着,夜空又闪烁着几颗星星,让这漆黑的夜晚渐渐地变得亮堂起来。吴大叔一家人围着桌子坐着,饭桌的正中间,放着一个大碗,里面躺着两颗纸疙瘩。吴大叔咂了几下嘴巴,可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他搓了搓密密匝匝的胡须,咳嗽了一声,终于开口了:“娃娃们,别怪你爸,也别厌你妈,爸妈都是种地的泥腿子,没能力供你们两个一起去上大学,你们抓阄吧,你们的命运就交给老天爷去安排吧。”
吴大叔的那对儿女,男娃望了女娃一眼,女娃会心地点了点头。男娃站了起来,笑了笑说:“爸,我们不抓阄,我和妹妹想好了,我们要去上大学!”
“你们……你们……”吴大叔站直身子叫了起来。
“爸,你坐下,听我把话讲完。领回录取通知书时,看到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我和妹妹心疼你,就打算不去上大学。可后来我和妹妹仔仔细细地想了想,一个农村孩子的最大梦想就是考上大学,学好本领,好好地回报家庭和社会。家里的牯牛不要卖,我和妹妹去银行贷款交学费,你们不用担心,大学毕业后我们会慢慢地还钱。我们是去读书的,不是去大学比吃比穿的,填饱肚子穿暖身子就行。至于生活费,我们自己去挣,去做家教去打扫卫生都可以。在县城读书时,碰上农忙时节,我和妹妹还可以回家帮你们做些农活。可从今往后,我们去了远处,帮不上家里的一点儿忙,苦了你和妈妈……”男娃说完抹起了眼泪。
“娃娃,不哭!听了你的这些话,我的心里头暖和和的,爸高兴,爸爸高兴呀!爸爸担心你们在外头吃不饱穿不暖,受了委屈哩。好呀,你们不怕苦,就去上大学,不要记挂家里,家里头还有爸爸顶着。”
(五)
“吴大哥!吴大哥!”村长喊着走了进来。吴大叔慌忙应着迎了出去,村长进了堂屋,一家老小有的搬凳子,有的端茶,忙成了一团。村长也不坐,站在堂屋中间握着拳头拍打着结实的胸脯,高声大气地喊了起来:“吴大哥吴大嫂呀,哎呀,天大的喜事,上头出了个文件,扶贫局搞了一个圆梦行动,考上二本的农村学生,符合相关条件的,每人每年补助几千块钱,有了这笔钱,你们就不用为学费发愁啰!”
“有这样的好事?”吴大叔盯着村长一脸疑惑地问。
“对,文件已经下发到了乡政府,这事假不了!明天早上,两个娃娃带好证件,跟我去乡政府走一趟。我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吴大叔一把抓着村长,使出了全身力气,狠狠地把人家摁在椅子上,一边摁一边说:“你帮了我家这么大的忙,茶水都还没有喝上一口,你就想走,你走不了。我泡了几斤刺梨酒,一直舍不得喝,今晚心里头高兴,我们弟兄整几杯。娃他妈,去厨房炒些花生米,我和村长喝酒!”
吴大娘爽快地应了一声,系上围裙钻进了厨房,一眨眼功夫,就端来了一盘香脆的花生米。吴大叔端起酒杯,和村长碰了碰,一口喝了个杯底朝天,浑身有种说不出的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