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在商场转了大半天,不知道给母亲买些什么礼物才好。老家那边的冬天很冷,就给她选了一套紫色的保暖内衣。母亲把保暖内衣当成了金贵的宝贝抱在怀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渐渐地,她眼里闪烁着的点点泪花,在灯光下跳跃起来……
一
父亲去世后,体弱多病的母亲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祖屋里。姐姐想接她来深圳住些日子,可姐姐每次在电话里刚提到这个话题,母亲就说她很忙,家里养着鸡喂着鹅,地里种着菜栽着瓜,每天干一大堆活,实在走不开。姐姐没有一点办法,叫我好好劝劝母亲。
“妈,姐姐是为你好,你就来深圳住些日子,想家了我送你回去。”
“儿呀,听说深圳那边不会下雪,妈妈也想过来看看。可我仔仔细细地想了想,你们在外面打工很不容易,我来深圳会给你们姐弟添加麻烦。你弟媳怀上了宝宝,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带不好嫩娃娃,到时候我过来照顾她坐月子。”母亲呀,您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姐弟几个抚养长大,可当我们这些儿女想把您接到身边尽尽孝心时,您怎么说是给子女添加麻烦呢?母亲呀,要是有人照顾弟媳坐月子,您是不是就不来深圳住些日子呢?
我想母亲,在一个个寂寞的夜里,在一段段无奈的漂泊岁月里。我想凑近了好好看看母亲,看她是不是瘦了,眼角是不是又多了几道皱纹。那天晚上八点多钟,我拉着车正在给生产车间发材料时,收到弟弟发来的短信:妈妈来深圳了,你下班过来看看她,她想和你说说话。母亲终于来深圳了,她说出门前一天会给我打电话,她还说叫我去车站接她。但我一直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不成想她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来了,是不是她怕我请假耽误了工作?
我没有顾上回宿舍换衣服,就穿着皱巴巴的工衣和笨重的劳保鞋,兴奋地往弟弟家跑去。我觉得自己不是在跑,而是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上飞,一棵棵大榕树从身边一闪而过。我气喘吁吁地进了弟弟的家,母亲迎上来眯着眼就那样一直望着我,眼里尽是疼惜和挂心,也许就几秒钟对视,但母子都觉得时间停滞了很久,我连忙牵着她的手一起坐下。
母亲是扛着一大包家乡的特产,颠簸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风尘仆仆地赶到千里之外的深圳来的。疲倦写在母亲脸上,但她一见我来了,就急着去蛇皮口袋里给我抓花生吃。颗颗饱满的花生是隔壁堂嫂送她的,她舍不得吃,一颗不留地全给我们带到深圳来了。嚼在我嘴里的每一粒花生,干脆、香甜,我的味蕾扑捉到了家乡丝丝缕缕阳光的味道。母亲是今天早上九点到的,弟弟把她接到家后,本来弟弟要给我打电话,母亲说不能耽误我的工作。后来,弟弟要去菜场买菜,母亲听说菜场就在我工作的厂房附近,就一定要跟着弟弟一块去。他们没有走进厂里来见我,而是沿着厂子的围墙走了两圈。母亲的话匣子打开来,脸上、眼里全是劲儿。在别人的眼中,那只不过是几栋破旧的厂房。可在母亲的心里,儿子上班的工厂就是她日夜思念的地方!
二
“厂里有多少人?手头的活累不累?当官的会不会骂人?饭堂里有没有肉吃?”在母亲心里,我还是个稚童,所有生活工作的琐事她是问了再问。我就是怕她不安心,出门打工这些年来,不管在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一直都对她说过得很好。我指着脚上的劳保鞋说:“妈,厂里的福利很不错,你看看,这鞋是厂里发的,几百块钱一双。我每天都在饭堂吃饭,老板不扣一分钱的生活费,每个星期还加一次餐呢!”母亲听后,放心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我最爱听的是母亲的唠叨,这样的倾听一年能有几回呢?母亲说起小山村的点点滴滴,说起乡里乡亲的家长里短是如此的深情、隽永,刻在我心头的贫穷山村一点点变得生动和鲜活起来,我一下子看见了可爱的小白狗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睛,在面前摇头摆尾。母亲养的小白狗,很可爱。当母亲去村里的古井挑水时,它蹲在家门口尽职尽责地守着。当母亲去田坝里割猪菜时,它会黏在母亲身后一块去。在去田坝的路上,刚开始,小白狗还围着母亲身前身后调皮地打转转,后来累了,就蹲在母亲放在田埂上的竹箩边吐着湿滑的舌头喘气。母亲也种菜,用农家肥,菜叶上长了虫也不喷洒农药。水嫩嫩的白菜,放进锅里煮熟,汤是清甜的。自己种的菜吃不完,她也不会挑去城里卖钱,而是东家送几斤西家给半筐。谁给她一把折耳根,谁帮她挑过一担水,又是谁送她半斤瓜子,她会一直记在心上。母亲来深圳的第一个晚上,就打着哈欠给我和弟弟详详细细地交待这些好心人的名字,叫我们记住人家的好!
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汽车,可母亲说自己一点也不累,她随手找来一些旧衣服,一边比划着裁尿布,一边陪我们拉扯家常。每次听到母亲说到升腾着炊烟的祖屋,我心里总是暖烘烘的,故乡的温馨一下子又紧紧地抱着了我。唉,我也就是这座繁华都市的一朵飘絮,千里之外的祖屋才是我心中最温暖的地方!那一夜,我和弟弟睡在硬邦邦的地铺上,可我睡得特别香甜、踏实!母亲住在那里,那里就是家呀!
三
在我的心里,母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小时候,每到青黄不接的时节,总会有一些流浪的老人来村里讨口饭吃。看见拄着拐棍的老人刚走到我家大门边还没开口,母亲就急慌慌地端着升子去米缸里装大米。老人一边牵开袋口,一边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坎下的一位老奶奶看到母亲送讨饭的一升大米,不停地摇着头叹着气说:“你一点也不会过日子,送外人一升大米,够家里几口人吃两天哩。”母亲只是笑,有时轻声地回道:“家里再穷,也不缺这一升大米呀!要是家里有吃有喝的,谁会厚着脸皮上门讨饭呢?”有时母亲去赶场,出门前她反复交代我们,有人来家里讨饭,送几碗大米给人家,帮人就是帮自己。
母亲来深圳后,我陪她去逛过几次街。每次出门前,母亲都会带上一些零钱。那些零钱,是她卖鸡蛋一分一厘攒下来的。一次,在邮局旁边的天桥上,母亲看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妇女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跪着讨钱。母亲没有皱一下眉头,径直跑过去,一把摸出口袋里的所有零钱,一张张抹平后,弯下腰放在那母子面前的盒子里。别人是往盒子里扔,母亲是蹲下身子轻轻地放。末了,母亲又伸出手,爱怜地抚摸着那孩子的脸蛋和粉嫩小手,对那女子说着宽心的话:“你不要怕,苦日子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娃娃是妈妈的盼头呀!”围着看热闹的人不少,有人说母亲傻,被人骗了还帮着数钱呢!
母亲长长地叹着气跟在我的身后,一直说着那个跪在地上讨钱的女子,她忽然拉着我问:“你身上还有零钱吗?我想多给她一些。几块钱不多,但可以够她们母子买碗面吃吧?”母亲兴奋地接过我给她的零钱,往那对母子方向一路小跑过去,她远去的背影一点点变远,却又一瞬间变得高大!
四
路上的电动车很多,每当穿过路口时,我下意识去牵母亲的手,想拉着她一块走。母亲的手竟然哆嗦了几下,她没有想到儿子会牵着她过马路。她的手像干柴那样枯瘦,但摸上去很温热。谁能记清有多少次,母亲牵着我的小手去走亲戚,牵着我的小手去赶场,牵着我的小手送我上学……后来就牵不上了,我像祖屋院里枝头上的山雀那样飞到了母亲够不到的地方。母亲一天天老了,儿子还能有多少回牵着她的手过马路呢?
母亲很懂得满足,儿子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就会让她激动好几天。记得老家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收完稻谷种下油菜后,母亲怕我们冻着身子,就去城里称来毛钱,给我们姐弟织毛衣。白天忙着家务活,她利用晚上时间,默默地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仔细地织着。有时我半夜醒来,厨房的灯依旧亮着,母亲没有停下手中活计的意思,线团在她身边的口袋里一上一下跳动着。母亲织的毛衣,柔柔软软的,穿在身上,暖在心里。母亲的这双快要干枯的手,给了儿女多少温暖和幸福呢?握着她的手,我觉得自己拥有的就是整个世界,自己就是人世间最幸福的那个人!
出门打工后,我竟然没有给母亲买过一件衣服,也没有给她买过一双鞋子,只是寄了一点钱给她,让她自己去街上买。可我哪里知道,自己寄回老家的钱,她却一分钱也舍不得用。记得小时候和母亲去赶场,我要玩具我要衣服我要蛋糕,她都会给我买,而且都是买最好的。可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儿子,认为把钱给了母亲就是最好的孝敬,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哪里舍得用那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母亲来深圳一趟不容易,我想去商场里给母亲衣服。可她一直说自己有衣服穿,买多了放起来穿不上,放坏了可惜得很。我让母亲坐在门口等我,自己在商场里转了半天,不知道给她买什么礼物才好。我想老家那边的冬天很冷,就给她买了一套紫色的保暖内衣。母亲把保暖内衣抱在怀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渐渐地,她眼里闪烁着的点点泪花,在灯光下跳跃起来……
五
侄女刚刚满月,母亲就吵着回老家去,谁也劝不住。
我劝母亲:“妈,老家冷得很,你再住一些日子,我和你一块回去过年。”
“我来深圳住了一个多月,这些日子是请你大表舅帮忙看家。你想一想,表舅家养着两头牛几头猪,他还去帮人家修房子,我们不要给人家添加太多的麻烦。我先回去把老屋收拾干净,舂酥麻糖酿甜酒炕腊肉,忙完这些就快过年啰。那些白菜没有浇粪水变黄了,那条小白狗没有啃骨头怕是变瘦啰。哎,来深圳这几十天,我没有梦到过你爸爸,几千里大路,隔着山山水水,他怎么过来呢?你们在外打工,我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十天半月就会梦着你爸爸,他知道我孤单,过来陪我说说话。我不在家这些天,关着门窗,你爸爸进不去屋里,他看不到我会着急的。你们不要劝我,我还是要回去,每顿饭给他倒上半碗白酒。”父亲去世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在饭桌上给他摆着一副碗筷。母亲的心里,一直为父亲留着一把椅子。她想父亲时,父亲就会来到她心里的那把椅子上坐着。
我一直觉得自己体贴母亲,可我这个儿子一点也不懂母亲。我没有劝母亲留下,只要她开心,不管她去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我说:“妈,你回老家那天,我去车站送你。”
“不用,你弟弟送我就好了。人要懂得知足,找份好工作不容易,你要把手头的工作做好!”
我急了,对着她大声说:“我是你儿子,工作忙就不该送你去车站?你把我当儿子吗?”
母亲低下了头,咽了咽口水,不再说话。
几天后,母亲瞒着我回老家去了。当弟弟在车站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了瘦弱的母亲一步步向我走来,肩上吃力地扛着一大袋老家的土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