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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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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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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堂姨爹

夕阳像个羞涩的少女,红着脸悄无声息地躲进了村前的大山。晚归的牧童牵着老黄牛,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不紧不慢走着。母亲在院子里喂猪,几只蜻蜓在她身边轻盈地舞蹈。家里的小白狗跳起来对着调皮的蜻蜓狂吠几声,那几只蜻蜓受到了惊吓,猛一下掠过院墙往远处飞去,眨眼间消失在祖屋前面的菜园里。
月亮爬上了树梢,朦胧的月光洒满了院子的角角落落,大人们坐在光滑的石墩上摆龙门阵,我们这些小孩牵着手唱起了老辈人流传下来的童谣。凉爽的夜风,从稻田那边飘了过来,夹着淡淡的清香。顺着这夜风飘来的,还有悠扬的笛声,像叮咚跳跃的山泉水,淌过朦胧的夜色,流进院子里,缓缓进入我们的心窝。坐在灯下复习功课的姐姐从屋里出来,打着节拍轻声唱了起来:
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
老师的房间彻夜明亮
每当我轻轻走过您窗前
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
……
我不知道姐姐唱的是什么歌曲,但是我知道吹笛子的是堂姨爹。堂姨爹中等身材,一年四季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胸前的小口袋里插着一支银白色的钢笔。堂姨爹是一名小学教师,他性格温和,喜欢眯着眼睛望着学生笑,时不时还伸出大手轻柔地摸一下男学生的头。堂姨爹家的院子前面,是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喜欢坐在树下吹笛子,我就是听着他那悠扬的笛声一天天长大的。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堂姨爹教我们班的数学。他笑眯眯地走进教室,把课本放在讲桌上,背着手走下讲台,眯着眼睛望着我们笑着说:“你们班有四十多个学生,大多数学生我都叫得出名字,有些学生和我还是亲戚关系哩。”堂姨爹说着说着就走到我的身边,摸了一下我的头,乐呵呵地说:“你一岁多那年,你爸爸还在学校教书,他还背着你上过课。我对你爸爸说,这小家伙长大了是个高个子。我现在教你们班的数学,你是叫我姨爹还是老师嘛?”
“从我会说话那天起就叫你姨爹,习惯了改不了口,还是叫你姨爹。”我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眨着眼望着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们是一家人,还是叫姨爹好呀,听着亲热!”堂姨爹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开心,也笑得特别满足。全班同学也跟着他笑了起来,一串串笑声透过用薄膜封起来的窗户,往校园的角角落落飘去。教室里安静了下来,堂姨爹才开始给我们讲课。一些年轻老师上课时,照着课本一直讲下去,也不问学生有没有听懂。堂姨爹讲完一道例题,他会停下来在黑板出两道题目,叫学生上讲台去做。他望着学生写在黑板上的正确答案,点了点头,接着往下讲课。
我记得班上有的同学没有交作业,堂姨爹也不会生气,他站在讲台上拖长声调说:“有个同学没有交作业,请你站起来让大家看一看。”那同学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扭扭捏捏地站起来,一直低着头。堂姨爹嘿嘿笑了几声,扬了扬手里的小木条,缓慢地说:“这个同学没有交作业,大家说怎么办嘛?”
“罚他站着听课。”
“揪他的耳朵。”
“用木条抽手板。”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堂姨爹放下手中的木条,背着手来到那位同学的身边,摸了摸人家的耳朵,轻声说:“长耳朵的嘛,就是没有长记性。你是爸妈的宝贝,老师舍不得骂一声打一下。不过你要记住老师的话,你的书学费是爸妈卖粮食换来的,一分一厘都是血汗钱!你连作业也不写,对得起爸妈嘛?”那个同学点了点头,不停地搓揉着眼眶。堂姨爹走到讲台上,擦了几下黑板,拍了拍手,提高声调说:“你们喜欢听故事吗?我想给你们讲讲《寒号鸟》的故事。”他咳嗽几声,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我们从那个故事里明白了一些做人的道理。这么多年来,我还清晰地记得堂姨爹讲的那个故事,并渐渐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我上五年级时,堂姨爹去了镇上的教辅站上班,每天踩着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他一脚一脚吃力地踩着脚踏板,走在村前那条坑坑洼洼的马路上,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也就从那一年起,村里外出打工的人渐渐多了起了。那年月村里还没有通电话,连着都市与村庄的是一封封书信。村里交通不便,没有邮递员送信,堂姨爹下班回家时,顺便去邮电所把寄往村里的书信带回来。
每个傍晚,都会有一些老人眼巴巴地守在村口,踮着脚盼着堂姨爹早一些回来。堂姨爹踩着自行车刚进村,那些老人就颤抖着身子围上去。堂姨爹从车上下来,抹一把脸上的汗水,从帆布包里取出书信翻看。有些老人不识字,他还帮人家念信。他一句一句地念,声音很大,站在老远都听得到。帆布包里只有几封信时,堂姨爹会一家家把信送去。信多时,他会把信放在学校的门卫室,父老们会自己去翻找。姐姐写来的信,每一封都是堂姨爹送来家里的。有时候是雨天,他身上的雨衣不停地往下滴水,脚上的胶鞋沾满了稀泥。母亲留他在家里吃饭,他说还要回去换衣服,推着湿漉漉的自行车就往他家赶去。
我去城里上学后,有时回家在路上碰到堂姨爹,他还是踩着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背着一个鼓鼓胀胀的帆布包,里面是一封封书信。他停下自行车,叫我坐在货架上,稳稳当当地踩着自行车上路,往几里外的村子赶去。在马路上碰到牛马,他会按一下铃铛,清脆的铃铛声就在耳边飘荡开来,牛马会让出路来。村口还是守着一些老人,他们一脸期盼地等着堂姨爹取信。村里通了电话后,写信的人渐渐少了,堂姨爹上班时也不用背着那个褪色的帆布包。可父老们都知道,堂姨爹为了给大家送信,吃了太多的苦,连鞋子也都多跑坏了好几双。
我从中专学校毕业后,在城里找不到工作,灰头土脸地回到了生养自己的那个小山村。一些妇女茶余饭后聚在一块聊天时,总会把话题往我身上引,还提到了去世的父亲:“听说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回村里种地来了。”
“身子太瘦,扛不动犁耙,等着饿肚子吧。”
“读书有屁用,我家幺妹不识字,在一家电子厂打工,每月工资也是一千多块哩。”
“有的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家里的娃娃送去城里头读书。娃娃还没有毕业,他就闭上了眼睛,这辈子不值得!”
这些闲话无意中传到家里,我觉得那些妇女没有文化,也没有见过世面,懒得去跟她们计较。可母亲的心里很痛很苦,那些人分明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瘦弱的她蹲在院子的角落抹着眼泪,抹着抹着就哭喊起来。我那可怜而无助的母亲呀,你为了生活为了这个家究竟哭过多少回呢?
母亲哭喊时,我劝不住她,也只好跟着她一块哭着。这个时候,堂姨爹和堂姨妈就会来家里,堂姨妈把母亲拉起来坐在椅子上,叹着气劝说起来:“幺妹,听姐姐的话,不哭!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由她们去说吧,哭坏了身子不值得哩。”
堂姨爹望了望我,把我拉到大门边低沉而缓慢地说:“你没有出息,一个大小伙子还跟着你妈哭,让别人看笑话。你就算哭哑了嗓子,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吗?”堂姨爹说完这些,又进屋里对母亲说:“我仔细想了想,娃娃在家里呆着也不是办法,得给他想条出路。武装部开始征兵了,让娃娃去报名试一试?”
“娃娃是城镇户口,机会不大。”母亲淡淡地说。
“让娃娃去武装部报名,不去试试机会从哪里来呢?”堂姨爹望了望母亲,又歪过头望着我说。
是的,父亲去世后,我觉得这个世界变了,好些人变得越来越冰冷。特别是一些过去来往密切的亲戚,这时候也不来家里了。他们躲着母亲和我,生怕我们母子会拖累了自己。可在那些无助而绝望的日子里,我没有想到堂姨妈和堂姨爹会主动来到家里安慰母亲,还想着为我谋一条出路。我觉得自己那阴暗的天空,漏进了一丝光亮,我放佛看到那大红烫金的入伍通知书就在眼前对着自己笑。
我换上一套新衣服,带上证件一路跑去镇上的武装部报名。填好报名表,武装部的工作人员叫我在家里等通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收到武装部的体检通知。参军的愿望落空后,堂姨爹又来到家里,他眉开眼笑地说:“我请人打听过了,邻村的小学缺一名代课教书,你春节过后就去那里教书。虽说每月工资只有一百多块钱,可说不定时间久了就会有转正的机会。”
我的祖辈父辈都在学校教过书,我的梦想就是自己长大后,也像他们那样站在三尺讲台上书写无怨无悔的人生,为生养自己的那片土地抛撒青春和汗水。可想到每月那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再想想体弱多病的母亲和那个一贫如洗的家,我咬着牙对着堂姨爹摇了摇头。我不想让母亲那么累,我要和她一块扛着那个风雨飘摇的家。
“姨爹,这人间的路有千万条,为什么没有一条属于我的呢?”
“路在脚下,怎么会没有路呢?‘好男儿志在四方’,以后的路还长,你可以去外面走走看看。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姨爹的话,出去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努力把它做好!”堂姨爹叹了叹气,对着我意味深长地说。
几天后,我背着几件换洗衣服,顺着祖宗们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那条山路,一步步走出了生养自己的那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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