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懂事那天起,就记得您很忙很忙,每天清晨出门,直到夜深人静才顶着一片星光疲倦不堪地回家。您出门时交代母亲,不要给您留着饭菜,天黑后就把门窗关好,您回来自己开门。可您是一家老小的指望,您是我们姊妹头顶的那片天,您不在家,在那一个个漫漫长夜里,家里每个人一直为您担惊受怕,心里头一点也不踏实呀,怎么闭得上眼睡得好觉呢?
您说不要给您留着饭菜,可家里做了点好菜,姐姐和我都舍不得吃。姐姐对母亲说:我爸还没回来,给他留着。您说不要给您留门,可母亲收拾好碗筷后,就坐在家门口的光滑石墩上,伸长脖子等您回家。母亲是个急性子,左等右盼,祖屋前面的小路上没有响起您的脚步声,她坐不住了,就赶到院门口,踮着脚尖往小路的尽头不停地张望,一脸的期盼,一脸的着急。村里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了,父老们进入了甜美的梦乡,隔壁的堂哥拉起了响亮的鼾声,可您还是没有回来。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头一栽一栽地打起盹来。体弱多病的母亲熬不了夜,她打着哈欠揉着酸涩的双眼,叹着气靠在沙发上,衣服也没脱,您回家,她好给您开门呀!
无边的黑夜里,终于响起了您那响亮的脚步声。您身材魁梧,厚实的脚板像船那样长,穿着四十几码的鞋,走起路来踩得地面咚咚直响。您那熟悉而亲切的脚步声,从远到近,一声接着一声响了起来。我睡在牛圈上面的阁楼里,阁楼挨着堂屋,听到您从祖屋的西面进了院子,您生怕吵醒母亲,逐渐放轻了脚步。您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找着钥匙,您一年四季穿着中山装,中山装下面的大口袋里,装着一大串钥匙,您找钥匙时,钥匙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您熟悉办公室的钥匙,您熟悉办公桌抽屉的钥匙,您熟悉文件柜的钥匙,可您却记不得堂屋大门的钥匙。您把钥匙插进锁孔,试了几次,都没有打开大门。您没有叫醒母亲,摸出打火机,“咔擦咔嚓”地打了起来。您在一把把找着钥匙时,靠在沙发上的母亲从迷迷糊糊的梦中醒了过来,她轻声地问了问,慌忙扑过去给您打开了大门,她怕您饿着,又慌忙钻进伙房热饭菜。
您赶路的脚步声,还有您那熟悉的开门声,总在一个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像美妙的音符在我的耳畔跳跃着,亲切而动听!我就是听着这美妙的音符,一天天幸福而快乐地长大,也一天天成熟和懂事起来。我十来岁那年,您对我说,娃呀,种庄稼苦得很,牛马般劳累一年,到头来也就糊张嘴饱,连件像样的衣服也买不起。农村娃娃,要想跳出农门,不吃上辈人的那些苦头,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在我们那个大家庭里,最苦的是您,最累的也是您,可您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也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双新皮鞋。您把自己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血汗钱,给我买了漂亮的衣服,给我买了昂贵的皮鞋,牵着我的小手,送我去十几里外的县城读书。在我们那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十来岁就去县城读书的就只有我一个,只有我一个呀!在举目无亲的城市,孤零零的我住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没有您的呵护,没有母亲那绵软的叮咛,缺少了家的温暖。每个夜晚,当城市那璀璨的灯火渐次熄灭时,无助的我不可救药地想起了村庄、小河、祖屋、亲人。我默默地想着您,想着日夜操劳的您,在这星光闪烁的夜晚,您还在蛙鼓虫鸣的小路上,摸索着一步步往家里赶去。我就想听听您赶路的脚步声,就想听听那熟悉的开门声。童年那些幸福而快乐的时光,一幕幕清晰而鲜活地在眼前浮现,温馨而美好,让异地求学的艰难时光一点点温暖起来……
我希望时间走得越快越好,到了周末,自己可以回家,吃到母亲做的饭菜,夜里,可以陪着母亲一块坐在家门口等着您回家。每次回去,您都不在家里,手头总有那么多事儿忙不完。我想您,想和您坐在一块吃饭,想听听您给我讲讲故事。我问母亲,您什么时候回家。母亲说她也不清楚,应该是夜深人静的子夜时分。母亲还说,夜里路滑,您上了年纪,腿脚不太利索,可还为手头的工作没白没黑地忙着,谁也劝不住。您给我说过,您也想陪陪我们姊妹吃吃饭,您也想给我们姊妹讲讲故事,您也想教教我们姊妹写写作文,可您是一名老党员,也是一名国家干部,您手里头端着的那碗公家饭,是老百姓给的,您就得时刻想着百姓的冷暖,您就得日夜记挂这父老们的愁苦!
帮母亲洗刷好碗筷,我陪着她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幸福而快乐地等着您回来。您累了,为了手头的工作;您苦了,为了托起子女的未来。弱小的我懂得您的累,更懂得您的苦,可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您像牛马般那样辛勤地劳作,却什么也帮不上您,什么也帮不上您呀!我只能也只能陪着母亲,静静地守在家门口,等着您回来,等着您快些回来!我熬不了夜,听着母亲拉着家常,不知不觉,瞌睡虫就爬上了眼角。母亲劝我上床歇息,明天还要进城去上学。我没有听她的,用冷水洗洗脸,清醒一下头脑,坐在家门口等了起来。您累了,我就想为您开一次门,让劳累了一天的您,不用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一把接着一把找着钥匙,可以早一点回家歇息!
万籁俱寂的夜晚,家里的灯一直亮着,柔和的灯光洒满了屋子的角角落落。那温情脉脉的灯光,陪着母亲和我一块等着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