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老家,大大小小的村子都有名:骂冗、凉水井、那味、箐脚、纳种、苗寨。仔细想想,这些村名特别有意思。有村子有水井有人家,就会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烟火味,心里头总会升滕起说不出的踏实和温暖!
说说这个叫苗寨的村子吧,住着几十户人家,这是婆婆的娘家。婆婆经常提到苗寨,她坐在院坝角落的光滑石板上眯着眼晒太阳,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凝望着村旁不远处的山峦,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脸幸福地说起生养她的村子,说到生养她的爹娘,说起她的姐妹她的幺兄弟。在婆婆深情的讲述中,这个叫苗寨的村子仿佛离我很近很近,一点点变得熟悉而亲切起来!我闭上双眼,一组画面浮现在眼前:婆婆小时候坐在院坝头,望着满天繁星拖声拖气唱着古老的歌谣:月亮婆婆,点点烁烁。张家吃酒,李家唱歌。清晨,婆婆会背上精致的竹箩,拖长声调叫上姐妹们踩着挂满露水的小路去村旁的山坡上割猪菜,猪菜的名字有:肥猪苗、酸姜菜、水荷麻、糯米饭滕……
我长大些,婆婆再给我讲起苗寨时,我就觉得好奇,心想这个叫苗寨的地方不晓得有没有住着苗族。
“你是苗族?”我歪着头眨着眼睛问。
“汉族。”外婆摇了摇头,她的回答让我失望透顶。要是婆婆是苗族,一定会穿着一线一针做出来的衣服。那衣服色彩鲜艳,头上戴着的银饰,在阳光下闪亮亮的,发出迷人的光芒。
“你是汉族,你为什么住在苗寨?”
“苗寨,只是老辈人随口叫的名字嘛,寨子头的大多数人家都是汉族。我的老家在几十里外的岩脚,有个姑妈做客(结婚)在苗寨吴家,姑爹去世早,爹爹从岩脚搬来苗寨帮忙姑妈照管家业,我们就在那寨子扎下了根,开枝散叶。我爹爹长得高高大大,性子急本事大,哗哗哗甩着鞭子吆着马牛牲口走村过寨,地面踩得咚咚响,吆喝声飘去老远老远。一些抢人的毛贼不敢打他的主意。”
原来,曾外祖不是土生土长的苗寨人,是来投靠他的姐姐。
婆婆是1912年生人,村里和她同命的老人,脚小,街上买不到合脚的鞋,只能穿自己一针一线做的布鞋。那些女老人只能在家里围着灶房转,去不了山坡上做活路。婆婆穿36码的鞋,七八十岁了还瞒着母亲去山坡上薅地,去树林边捡柴,午饭时热汗淋漓地背着三十四斤干柴回村。她去平坝的二姨妈家走亲戚,一个人低着头在前面走,年轻人跟不上她的脚步。
冬天,母亲给婆婆买保温鞋穿。她笑说:“嘿嘿嘿,我家姨妈姊妹几个命好呀,有个好爹爹,没包小脚。不受苦哩。”
在老家,一个人走路慢吞吞的,旁人就会骂他包小脚。包小脚,是一句骂人的话。我听婆婆说包小脚,觉得好奇,缠着她讲讲那些落满尘埃的故事。
婆婆轻轻揉了揉眼角窝,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爹爹出门,娘就给我包小脚,长长的白布用力把脚一层层包裹起来,热乎乎的不透气。旧社会呀,只有小脚的女娃才嫁得了好人家哩。”
在婆婆的深情讲进中,那么久远模糊的往事,一点点变得真实而具体起来,就像刚刚发生在身边。我仿佛听到婆婆那撕声咧肺的哭喊声。旧社会,女人没地位,泪水只能往心里头流淌。长长的白布包着女孩子的脚,不让长,想着是多么残忍和无情呀!
“包了一天,妈声娘声喊痛,不不来床,做不了活路,吃饭要人端到床边。钻心的痛,哭喊声,一声一声响起,娘抹着眼泪假装听不见。这是旧社会女娃娃应该遭受的罪,该吃的苦哦。爹从外地做生意回家,听到哭喊声,心庝我哩,脸色铁青,指着娘破口大骂,找来剪刀,咔嚓咔嚓剪掉裹脚布。娘胆子小不敢劝,偷声偷气说女娃脚大,怕嫁不出去。”
“不怕,老子养娃娃们。”
曾外祖是个斗士,是活在婆婆心里头的一座坚挺的山,是我一辈子祟敬的英雄!
二
母亲去赶场,请婆婆帮忙看家。婆婆心疼我们姐弟,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记得后园的角落长棵脚腿肚粗的枇杷树,枇杷树长得比祖屋还高。婆婆淘米煮饭时,我从堂屋的角落找来父亲捆黄豆的棕绳绑在树桠上,喊叫着来回荡秋千,枇杷树跟着一下一下摇晃起来。欢快的喊叫声飘过枝桠,飘过屋顶,飘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进童年时光的深处。手指头大小的棕绳一点也不结实,“咔嚓”一声断了,我从空中摔下来,一屁股坐在树脚的煤灰上,揉着屁股妈呀娘呀的喊疼。婆婆听到喊叫声,颠着小脚从灶房出来,在门边眯着眼瞅了瞅,低着头三两步赶到我身边,帮我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揉了揉眼窝,轻声问:“打着脚杆没有嘛?”
我摇了摇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嘟着嘴巴不说话。婆婆抬起头望了望枇杷树的枝桠,跺跺脚心疼地说:“哎呦,下次别淘气哈,打着脚杆是你挨痛嘛。”
婆婆是爱干净的人,午饭后找来扫把扫地,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脱下鞋袜带着我们姐弟坐在院坝头玩“脚儿板板”的游戏。
“脚儿板板,板在南山。南山有位金银宝贝。大的小的,各人缩一只。”
婆婆拖长声调念一些童谣给我听,她只念一遍,我就记在了心坎上,一辈子忘不掉。
除了念童谣,婆婆还会讲民间故事,那些神秘而动听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我偎依在婆婆的身旁,双眼一眨不眨听她讲青山外公银山外婆的故事。她的语气有轻有重,时不时比划着作动,讲到精彩的地方故意停下来,还用力跺一下脚。我觉得有双冰冷的手从脊背滑过,汗毛竖了起来,缩着身子捂着嘴巴不敢发出声来。
婆婆拖长声调接着往下讲:“大妹二妹,哪个洗脚干净,快来和婆婆唾……”婆婆讲的故事,就像一根线牵引着我一步步走进一个神秘的世界。而在这个时侯,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捂着耳朵尖叫起来。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还记得那故事很长很长,我听着听着睡意爬上了眼角眉梢,不知不觉躺在婆婆的怀抱里进入了梦乡……
我是听着婆婆的故事一天天长大的!
三
我怎么也想不到,夜里居然梦到了一个叫大用的乡场。缝纫机发出“嗒嗒嗒”的声音,从场口住着的那户人家飘出来,一声声在耳畔响起……
大用,离我们村子凉水井最近的乡场。
场期,刻在父老兄弟们的心坎上!
我想牛马贩子是村里去乡场最早的人。
天还没亮,牛马贩子哐哐咣咣地打开牛圈门,在亚麻色的晨光里吆牲口上路,宁静的小山村搓揉着惺忪的睡眼刚从甜美的梦中醒来。山路两旁的秧苗,在潮湿而清新的晨风里欢快地舞蹈;晶莹的露珠,在青翠的草叶上滚动着灵动的身子;朦胧的大山,在鞭子的哗哗声中一点点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大多数村里人去赶场,也就卖些粮食,买些针头线脑,没什么要紧事,吃过午饭才晃晃悠悠地上路。
乡场不大,街道狭长,那街道两旁的商铺,就连比起彼伏的吆喝声,几十年来仿佛就没有改变过。
河叫堰坝河,从街口的桥下缓缓流过,河水清澈见底,河草茂盛。阳光灿烂的河面上,摇曳着青翠的树影,荡漾着梦幻般的色彩。一群一群鱼儿游来游去,冒着一串串气泡。胆大的鱼儿,还跃出水面,溅起浪花朵朵。
岸边住着一户人家,两间不起眼的平房,平房后面有块四四方方的块菜地。地里头种白菜种四季豆。白菜水嫩嫩的,让人眼谗。那四季豆滕顺着用竹架爬蜒,豆滕上挂着一串串四季豆。
男人姓曹,是个裁缝,靠做衣服养活一家人。曹师傅是个平和的人,不像一些住在街上的人摆架子,见到谁都面带微笑,说起话来轻声细气的。
那缺吃少喝的年月,日子过得紧巴,只有过年才穿新衣服。穿新衣服,是农村孩子最大的心愿。那新衣服,是扯布去请曹师傅做的。布料是的确良。母亲带着我去赶场,做新衣裳。
手艺人受人尊敬,我羡慕曹师傅,双脚踩着缝纫机做衣裳,肩不挑手不提,风吹不到,雨也淋不着。缝纫机发出的声响,像歌声一样动听,听着听着会让人沉醉。他的娃娃多幸福呀,可以经常穿他做的新衣服。
到了乡场,母亲带着我去曹师傅家。走进院坝,听到缝纫机发出“嗒嗒嗒”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声声动听。
屋里,做衣裳的布枓码在铺板上。
“姨妈,快坐。”曹师傅的女人瘦弱,剪着三节头,热情地打招呼。她叫母亲姨妈,母亲也跟着叫她姨妈,这姨妈长姨妈短的叫着,听起来亲热得很!
来人了,曹师傅的女人招呼进屋。
母亲也不坐,耐心的站着,等曹师傅忙完手中的话,
曹师傅停下来了,转过身望着母亲,笑着说:“姨妈哎,来到家里头,就坐坐,喝杯茶水嘛。”
“你忙,不麻烦了。我带娃娃赶场做衣服,请你帮忙量一量,扯多少布才够。”
“姨妈,你们走了几里路,热天口渴,喝杯茶水。”
那女人心肠热,那茶水漂浮着两片茶叶。我不客气端着茶杯,吹几口喝了起来。尝不出茶叶的味道,觉得有些苦,没有喝井水顺口。
曹师傅笑眯眯的看着我,嘿嘿笑了笑,轻声说:“你家这个娃娃,长大是个高个子。个子高好,干起活路来有力气。”
母亲叫我站到曹师傅跟前,他拿着皮尺量身高、量腰围、量袖长。他的大手灵巧,皮尺随着手走,忽上忽下,时左时右。量完尺寸,记下来,笑着说买多少布。
母亲谢后,拉着我的小手去场坝上扯布。扯好布去曹师傅家,他收好布,用画粉返直线和图形。线,画得直,这图形我一点也看不懂,觉得十分神秘。
“姨妈,布我收下了。下个赶场天,你记得来拿。”
回家的路上,听母亲说曹师傅做衣服,工钱公道,不会私吞人家的布。
大用乡场上,我认识了曹师傅,可他跟我们家不沾亲带戚。逢年过节,家里打糍粑吃,母亲带上几个豆汤粑送给曹师傅家。
“不值钱,带上给你们吃。米是自家种的,吃的有嚼劲。”母亲进门,开口笑着说。曹师傅显得很激动,叫他女人买凉粉给我吃。回家的路上,我想着滑爽的凉粉,用舌头舔舔嘴角,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豌豆的香味。
涨水季节,河水漫过乡场,我站在屋旁的草垛下,踮着脚望着通往大用乡场的马路,心想住在岸边的曹师傅家会不会被水淹呢?
好多年没去大用了,我时不时会想着河上住着的那户人家。缝纫机发出“嗒嗒嗒”的声音,从窗口飘出来,一声声在耳畔响起。穿上曹师傅缝的新衣裳,就是儿时最大的幸福!